第8章 父(7)
- 中國當代文學經典必讀·2016中篇小說卷
- 吳義勤主編
- 4920字
- 2018-01-10 14:46:41
現在想來,父親長時間來過著被驅逐的生活。最初時代變了,他還有單位。后來單位倒閉了,他還是黨員,街道還叫他過組織生活,讀讀報。我跟他說,你就別去了,你還什么黨員啊?還得交黨費。但他愿意。想想也可以理解,他這樣才能牽緊主流的衣擺。但不久他自己跟組織鬧翻了。別的地方返還的黨費,可以拿部分作為黨員福利,發點小餅什么的,他這里卻沒有。他去鬧,人家說:
“你入黨是為了利益?”
他說:“你們貪污,我就該死?”
其實他也沒證據證明人家貪污。他罵罵咧咧,再不參加組織生活了。他曾經擁有的被一步步剝奪,職務、職業、社會地位、日常生活,哪怕最日常的穿衣,他都很難買到想穿的衣服了。當年,父親的服裝總是工衣,另備一件中山裝,放正式場合穿。20世紀80年代后,工衣不再是原來樸素的工衣了,有了胸飾袖杠等裝飾,父親覺得胡里花哨。中山裝,人們漸漸不穿了,很難買得到。有的店有,但都是改造的了款式,時裝化流行化。父親認為那根本不是中山裝。人家說:
“你要那種土不拉嘰的呀?都什么年代了,誰還穿?”
穿衣都這么難,現在想來,父親的內心應該是慘淡的。他看出來了,這世界不屬于他了。
整個城市沒剩下幾個會做中山裝的裁縫,價格也比較高。父親也做了。在我看來簡直奢侈。穿別的衣服不行嗎?但父親說,別的衣服就是穿不出去。
父親不是奢侈的人,但某些方面又顯出奢侈。一是喝酒,二就是穿衣。前兩年,他又迷上了保健品。他本不是講保健的人,體檢都不去,還老說現在人太嬌嫩,他怎么就被那個叫恬恬的推銷員給迷惑了?他買了很多保健品,都寫著根據祖國醫學研制,一看就是忽悠。父親不是容易被忽悠的人,怎么就被忽悠了?我自己就是產品推銷員,那些伎倆我太清楚了。不讓他買,他說他用的是自己的錢。我說你自己的錢我也替你可惜,他就說:
“你可惜,你怎么不掏錢?”
他還會裝身體不好,做出病懨懨的樣子給你看。
有一次,那個叫恬恬的推銷員竟然跑到家里來了。我親眼看到她是怎樣忽悠我父親的。我要把她趕走,父親說:
“你不關心我死活,也不讓人家關心我死活!”
我承認,推銷員那作態,那些話,我確實無法做出說出。但是父親你怎么不明白,那都是虛的,都是盯著你的錢。她會給你做一餐飯嗎?會給你洗一件衣服嗎?她會供你生活費嗎?她只會摳你的錢,嘴上說得好聽:“客戶的需要永遠是我努力的方向!”那是經營策略,“銀發經濟”。
但現在想來,我們總以為親情不需要經營。現在想來,我也只是滿足父親的基本需求。那些聚集在文化宮的老人,他們的子女最關心的可能就是他們不要跌倒,不要被車撞,身體不要出事,沒有想到他們還有一個心靈。所以精明的推銷商蒼蠅一樣聚集那里。父親就是在這種地方被上套的吧?
推銷的最高境界,不是讓對方相信他需要產品,而是產品需要他,社會需要他,時代需要他,他不可缺少。對被邊緣化的老人,還有什么比被需求更重要的?我記得那個恬恬還要邀請我父親開講座。她甚至會直接讓我父親救她的業績。這明明暴露了她的商業面目,但我父親樂呵呵地答應了。也許父親把對方當作應該呵護的孩子了。甚至是英雄救美。人老了,并不等于心也老了。
文化宮邊上有個簡易茶館,設有內室。電視曾報道這里發生賣淫現象。取締了幾次,又死灰復燃。原因是無法下大力度,執法會遭到老人們圍攻。嫖客年紀大,突然抓捕,身體要是有個好歹,責任擔不起。
那些賣淫女都已到中年,在老人間穿梭,打情罵俏。她們表現出對老人的喜歡,但我很奇怪,老人難道就不明白自己并沒什么值得這些女人喜歡?不過是謀你的錢。自己身體完全不行。當然報道說老人基本只是摸摸,但這毋寧是對老人更大的奚落。本來存在的事實,現在確鑿地被證實了。也許是那些女人干脆表明她們需要老人的錢生存?或是老人有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一邊是淪落風塵女,一邊是窮途末路人。既然如此,還求什么?無所謂操守,無所謂晚節,無所謂名譽。整個社會都不守節操,憑什么要我們這些將死的人守?能撈多少算多少,及時行樂。老子就是這樣,又怎樣?我父親就喜歡說“又怎樣?”我總覺得,這句式承接的是那句“造反有理”。老子造反了,又怎樣?老子就是吵你了,又怎樣?老子就是罵你了,又怎樣?把我殺了吧!怕什么?我揣測,這些老人就是抱著這種心理進入暗室的。我看到,一個老人進去前,說道:
“土都埋到脖子了,怕什么!”
我驚愕地聽說,我父親也去過那暗室。老人中流傳著關于我父親的橋段。我父親出來時,說了一句堪稱經典的話:
“操,奶都平了,抓著可以搖鈴!”
據說父親說出那話后,就發誓再不來了。他不去文化宮,并非跟人吵架。
【8】
父親轟然坍塌了。
過去,父親盡管難侍候,盡管霸道,不近人情,那還是父親。甚至父親就是霸道的。現在這個搞女人的人不符合父親的形象。他可恥地掛著生殖器。雖然我也應該知道父親有這器官,我就是這個器官的產物,但人倫禁忌,自動屏蔽了這些內容,代之以崇高的生命繁殖。雖然罵人時,會以性內容攻擊對方,但并沒有真的性意識。大哥小時就受父親影響,“操”掛在嘴里。一次跟父親吵架,他罵:“操!”
“操?”父親應,“我沒操會有你?”
沒想到父親會這么說。大哥趕緊噤聲。那是我們不小心涉進父母性領域,就好像不小心掀開父母蚊帳,看到我們不該看到的。不,是父親竟然轉過身來,把赤裸裸的下身亮給我們。
小時候,母親經常跟父親吵。父親遲回來吃飯,母親就說:“我們吃!人家外面有飯吃!”
有一次,母親直接說父親“風流筋翹”。當時我還不明白什么叫“風流筋”。后來知道了,想,父親兇巴巴的,怎么可能有女人喜歡他?但有一點很蹊蹺,父親愛聽歌。有時還會在喉嚨口哼哼,但只是悄悄的,很快就收斂。父親性格霸道,從來不知收斂,卻偏偏在哼歌上做賊似的。被母親捕捉到,他就顯得很理短。母親說他不正經,他辯說,這有什么?這是革命歌曲,文藝宣傳隊都可以當街唱。現在想起來,父親是把情欲的私貨藏在光明正大的政治皮囊里。這實在是一種巧妙策略。漢民族絕對不是能歌善舞的民族,沒有這種“政治正確”的偽裝,怎么可能毫不靦腆地高歌扭腰?現在那些在公園里唱“紅歌”、在路邊跳街舞的,如果沒有這種“政治正確”的堅韌皮囊,怎么可能唱得起來扭得起來?父親的政治,毋寧是體制。
現在想來,當初母親的猜測可能是對的,父親就是會搞女人的人。想想,他享受著母親的侍候,喝著母親給他端來的“地瓜燒”,心里卻想著外面的女人。我為母親鳴不平。這不只是背叛,背叛這種說法太明亮,也不是欺負,是欺侮。
但我歸根結底不想介入父母間這種事,那有一種“混賬”的感覺。我特別不愿意正視父親的性。我從小就躲避父親的身體。小時候有一段時間,我睡父母床上,總要睡母親那側,不肯睡在父親那側,也不肯睡他們中間。母親以為我是害怕父親,其實我是忌諱與我同性別的父親的身體的味道。我青春期時身上也有了這種味道,我對自己也產生了恐懼。這是荷爾蒙的味道。其實我是忌諱父親的肉體。
父親住院,不能下床小便,我給他把尿壺,都要他自己把東西掏出來。我的眼睛也竭力移開去。替他擦換下身,都要小心翼翼讓布接觸在他肉體上。有一次給他換姿勢,不留心去拉他的手,只是手,那溫度就像電流一樣閃來,我趕忙撒手。
但其實那未必如電流一般強烈,只是肉麻。也不是麻,是一種敏銳的感應,一種不該有的私密交流,像通奸。
我后悔我為什么要去工人文化宮。我也不敢告訴兄弟們。難以啟齒。兄弟間談論父親的性事,像亂倫。
我更不敢告訴我的妻子。父親的奸情就是對我的指認。“有其父必有其子”。
這秘密我只能自己消化,爛在心里。我暗夜潛行。我揣著父親的黑暗,忍辱負重。
一天,那個推銷員恬恬又來了。她找我父親,說是前幾天我父親買了保健品,來做個回訪。我問她什么保健品,她說我父親知道,她要見我父親。她聽說我父親失蹤了,慌忙走了。
我感覺她有什么隱瞞我,也許她知道我父親去哪里。我去文化宮找她,沒有找到她,撞見了一個父親的熟人,姓霍,父親曾經把他帶回家來。父親極少帶人到家里,恬恬算一個,霍老算一個。我向他問一個叫恬恬的保健品推銷員,霍老說知道她,帶我去找,也沒有找到。我問前幾天我父親買過的保健品,霍老變得躲閃起來。“你自己去問你爸吧!”他說。
我告訴他,我父親失蹤了。他驚訝得合不攏嘴。“還真是,說去就去!”他嘟噥。
“去哪里?”
“……北京。”
去北京?我幾乎叫出聲來。“踏破鐵籠鳳飛去。”飛去哪里?北京。難道真被那跳神的說中了?我們家沒有親戚在北京,也沒有朋友,父親北京干什么?我問霍老,霍老不肯說。我說現在我正找父親,父親已經失蹤這么多天了,現在只有您能救他。他才告訴我,父親去北京找一個叫方小紅的女孩子。
我更糊涂了。我怎么沒聽說過這個名字?父親這秘密,竟然藏得這么深。他真是“風流筋太翹”了,這么老了,對方還是女孩子。霍老說,我父親說那叫方小紅的才18歲。這是他的孫輩,也就是我兒子這輩,他也下得了手?簡直太荒唐了。
“就是那個藥害的!”霍老說。
藥?
“中國就這樣,保健品藥品不分!”他說。
我想起來,父親出走前幾天,有一次吃飯,褲袋里一盒保健品掉了出來。他的保健品從來是到處亂丟,但這個卻揣在褲袋里。孫子要去撿,他竟然慌張地搶起。當時我沒有留意,以為是比較貴的保健品。
“我勸他不要信,保健品是保健品,藥物是藥物,兩回事,報紙上都在說,國家三令五申,但他就是不聽,跟吃錯藥的老鼠一樣。對,就是吃錯藥的老鼠!結果呢?沒用!”
“沒用?”
“當然沒用!”霍老瞥一眼茶館。我明白了。為了讓霍老消除顧慮,我告訴他我已經知道父親去那個地方,別人跟我講了。
“他們那些人的話,”霍老搖頭,“不真!”
他告訴我,我父親出來時,神態并非賴皮的,而是黯然。父親進去,是去試試自己吃藥后的能力的。他儼然是戰士上戰場,這樣,失敗就成了慘敗。
我就奇怪了,他都這把年紀了,怎么還有那么好的預期?霍老說,不是預期太好,而是一直太壞,反生出了狂狷。因為害怕,自卑,所以渴望表現得好,所以才去吃藥。
那么既然已經被證明不行,怎么還去北京找那個方小紅呢?對方可是小女孩。霍老說,我父親把原因歸咎于那些賣淫女人不行,太老,沒有魅力。他說自己本來是行的,不需要藥都行,看著她都勃起。于是他決定去找方小紅。
原來父親不是迷路,是出走。既然如此,應該帶行李。但他沒有帶。衣服也沒帶,除了身上穿的,都在家里。身份證呢?不然怎么買車票?我趕回家,父親的身份證沒有找到。我又找他存折,他的錢平時都是他自己收著,我沒去管。我翻箱倒柜也找不到,也許也帶上了。
帶著身份證帶著錢,父親是蓄謀的。倒是我們傻乎乎地著急尋找他。我有些安心了。只是父親是怎么認識這個方小紅的?他平時又怎么跟她聯系?他不會上網,沒有手機。難道是寫信?但那么個小女孩,誰跟你一個字一個字地碼?難道用的是家里的座機?我查了話單,無論是呼出還是呼入,都沒有北京的號碼。
父親平生只去過一次北京,那是他20多歲時,“大串聯”。父親那時已工作結婚了,他是和幾個同事混在學生隊伍里去北京玩的。因此沒去上班,還被當曠工處理。這事讓父親跟領導結下了梁子。那領導沒多久失勢,父親是斗他最兇的一個。我長大后偶然知道父親當年跟領導的事,還有點不可思議,我印象里父親滿腦子都是領導思想。想想也不稀奇,那時候父親還是年輕人,誰沒有年輕過?何況那個時代,何況有仇怨,父親這種性格。
當年和父親一起去北京的,有個姓高的同事。“大串聯”事件后,“當權派”被打倒,“革委會”成立,父親這撥人得勢。老高比我父親運氣好,爬得高,但沒兩年就摔下來了,到了我父親車間。據說我父親管他也挺不客氣的,所以他對我父親也很不滿,沒往來。有一天,我在路上碰到了他。我叫他,他瞧一眼我,想裝作不認識。我說,您不是高伯伯嗎?當年跟我爸一起去“大串聯”的。聽到“大串聯”,他才眼睛發光。
“還什么‘大串聯’啊!”他馬上又嘆道,“哪朝哪代的事了!”
“我爸還經常提起呢!”我說,“常提起您!”這是我編的。
老高停了許久,拿中指戳著我,“你爸這人哪!”
他說,他和我父親曾經是那么好的朋友,戰友,所以才一起去北京。一路擠火車,白吃白喝白住,到了北京,正趕上毛主席第六次接見“紅衛兵”。他們被安排在同一個方陣,又是唱歌,又是拉歌。當時他們方陣里有個女的,歌唱得好,指揮也好。一到方陣間拉歌,大家就一起喊她的名字,推她出來指揮。
我的心一個咯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