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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先生與我(5)

  • (日)夏目漱石
  • 4919字
  • 2017-12-20 19:35:51

緊接著,夫人湊近我的耳朵,像是說悄悄話似的小聲說道:“死得十分蹊蹺。”她的這種說法,令人禁不住要問一聲:“為什么?”

“只能說這么多了。出了這事之后,他的脾氣性格開始漸漸地改變。至于那人為什么會死,我不清楚。恐怕他也不太清楚吧。但是考慮到他就是在那以后才性情大變的,不由得叫人朝這方面想。”

“就是那人的墳墓嗎?雜司谷里的那個。”

“這也是不能說的。不過,我非常想知道,一個人的好朋友死了之后,他會發生那么大的變化嗎?所以說要請你來判斷一下。”

我的判斷,應該說是偏向于否定一面的。

二十

我運用自己所掌握的實際情況,極力安慰著夫人。夫人也極力表現出得到了安慰的樣子。我們就這一個話題談論了許久,似乎有說不完的話。我原本就沒有把握住事情的本質,而夫人內心的不安又恰恰源自飄浮在那上面的輕云薄霧般的疑慮。要論事情的真相,夫人自己也所知無多,況且她所知道的那么一點兒,還不能對我和盤托出。因此,作為安慰一方的我和被安慰一方的夫人,都一如無根之浮萍,隨波逐浪,漂漂蕩蕩。而在沉浮之際,夫人還執拗地伸出雙手,像要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一心要揪住我那并不可靠的判斷。

到了十點左右,大門口響起了先生的腳步聲。夫人立刻撇下坐在對面的我,起身迎了出去,仿佛已經將方才所有的幽怨哀愁都拋到了九霄云外。她幾乎跟拉開格子門往里走的先生撞了個滿懷。落在后面的我也隨即跟了出去。唯有女傭沒有出來迎接,大概是在打瞌睡吧。

先生的興致不錯,不過夫人顯得更為歡快。就在剛才,夫人那美麗的雙眸還閃爍著淚光,烏黑的眉毛還蹙成了八字,可一眨眼的工夫就云開霧散、無影無蹤了。驚詫之余,我也在一旁饒有趣味地觀察了起來。如果說夫人不是在強顏歡笑(事實上也不像是在強顏歡笑),那么剛才她在我面前極盡哀怨之能事的傾訴,也可以看作是女性玩弄傷感情調的小把戲了。不過當時的我,絲毫也沒有譴責夫人的意思。與此相反,看到夫人滿臉生輝,一下子歡快起來后,我反倒放心了。心想既然這樣,我又何必杞人憂天呢?

先生笑盈盈地問我道:

“辛苦你了。小偷沒來光顧嗎?”

然后又說:“小偷沒來,是不是覺得不過癮啊?”

我告辭回家時,夫人頗為同情地說:

“真是過意不去啊。”

聽那意思似乎不是因為占用了我寶貴的時間而覺得“過意不去”,而是帶有一股我來了小偷卻沒來,故而覺得“過意不去”的玩笑意味。說話間,夫人又將剛才吃剩下的西洋糕點用紙包了塞在我手里。我將紙包放入袖兜,拐過行人稀少、夜寒侵人的小弄堂,快步朝熱鬧的街市方向走去。

現在,我是將那天晚上的事情從記憶中抽出來,詳詳細細地寫在這里,自然是覺得有這個必要才這么寫的。不過說實話,我當時從夫人手里接過西洋糕點準備回家那會兒,并沒有太看重當晚的談話。

第二天,我從學校回來吃午飯,看到了前一晚放在桌上的糕點紙包后,立刻從中拿出了抹著巧克力的棕色蛋糕,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在品嘗美味的同時,我內心也咂摸出味兒來了:送我蛋糕的這兩個男女,確實是這世上幸福美滿的一對。

秋去冬來,時光平平而過,并沒有發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我照例時常進出先生的府邸,也順帶著拜托夫人幫我漿洗、縫制衣服。從未穿過襯衣的我,就是那會兒開始在汗衫外面罩上那種有黑領子的玩意兒的。夫人沒有小孩,說是這么照料我能讓她解悶,反倒是對身體有好處。

“這是手工編織的吧?我還從未縫過料子這么好的衣服呢。可就是難縫啊,簡直連針都扎不進去,弄斷了兩根針呢。”

即便是如此抱怨時,夫人也絲毫沒有嫌麻煩的意思。

二十一

入冬后,我臨時有事必須回家一趟。事情是這樣的,從我母親的來信看,我父親的病情有所惡化。在信的末尾還懇求似的加上了這么一句:雖說一時半會兒尚無大礙,但畢竟年紀大了,還是盡量抽空回家一趟吧。

父親原本就患有腎病,并且像人到中年后所常見的那樣,他的這個病也是慢性的。正因為是慢性,所以只要用心調養,病情就不會急轉直下——無論是他本人還是家里人,對此都堅信不疑。事實上父親也常在客人面前吹噓,說自己就是靠用心調養才一直撐到現在。可母親在信上說,父親去院子里干活的時候,竟然突然暈倒了。家里人誤以為是輕度的腦溢血,馬上采取了措施。后來醫生診斷說似乎不是這么回事兒,應該還是舊病復發引起的,大家這才將父親暈倒跟他的腎病聯系了起來。

當時離寒假還有一段時間,我原想等學期結束再回家也未嘗不可,就一天兩天地拖了下來。可就在這一兩天之內,父親臥床不起的模樣以及母親惴惴不安的面容時常浮現在我的眼前。每逢這種時候,我就心如刀絞、坐立不安。最后,我還是決定馬上回家。為了省去等家里寄路費來的時間和煩瑣的手續,我決定去向先生辭行,同時跟他暫借一下所需費用。

那天,先生有些感冒,不愿去客廳,就將我叫進了書房。入冬后難得一見的和煦陽光透過書房的玻璃窗照射在書桌臺布上。先生在這個向陽的房間放了個大火盆,并在鐵架子上擱了一只金屬盆,靠著盆中升騰的水蒸汽,防止因太過干燥而令人胸悶。

“重病倒也罷了,一點點小感冒反倒叫人難受啊。”

先生望著我苦笑道。

先生從未生過什么大病。聽他這么說,我有些想笑。

“我嘛,感冒什么的還能忍,再嚴重一點的毛病可就吃不消了。先生也一樣吧。試一試您就明白了。”

“是嗎?我覺得不病則已,要病就病個絕癥好了。”

我當時對先生這話并未特別在意,急著跟他說起了母親來信的事,并提出要跟他借錢。

“哦,這倒是夠讓你為難的了。好在這點錢我手頭還有,你拿去就是了。”

先生叫來夫人,要她將我需要的金額放到我跟前來。夫人去里屋茶柜抽屜里取了錢來后,鄭重其事地放在白紙上,對我說道:

“你一定很擔心吧?”

“暈倒過好幾次了嗎?”先生問道。

“這個嘛,信上可沒寫——會多次暈倒嗎?”

“是啊。”

這時我才知道,夫人的母親也是得了與我父親相同的病而去世的。

“反正夠嗆,是吧?”我說道。

“是的。要是我能替代的話,我倒是挺樂意的——犯惡心嗎?”

“不知道啊,信上沒寫,估計沒有吧。”

“只要不犯惡心,就還不要緊。”夫人說道。

當晚,我就坐火車離開了東京。

二十二

父親的病情并沒有預想的那么沉重。不過我剛到家那會兒,他還是盤著腿坐在床鋪上的。

“大伙兒都那么大驚小怪的,我也只好耐著性子,這么坐著不動了。其實起來走動走動又有什么關系呢?”

從第二天起,他就不顧母親的阻攔,非要下地不可。母親極不情愿地收拾著粗緞面的蒲團,說道:“你看看,你一回來,你爸馬上就逞能了。”

不過從父親的言談舉止看,我倒不覺得他是虛張聲勢。

兄長遠在九州供職,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抽身回來與父母見上一面的。妹妹則遠嫁外鄉,也是個不到緊急關頭無法召之即來的人。兄妹三人之中,最為靈便的就只有我這個讀書郎了。看到我這么聽母親的話,扔下學業不管,沒等放假就匆匆忙忙趕回來,父親十分滿意。

“這么點病就讓你耽誤了功課,真是過意不去啊。都怪你媽,在信里寫得太嚇人了。”父親嘴上是這么說的。

他也不光嘴上說說,還非讓母親將之前一直鋪著的被褥收拾起來,表示他的身體跟往常一樣硬朗[19]。

“也不能太任性了,病情一反復可就糟了。”

對于我的提醒,父親十分愉快卻又極不當一回事兒地接受了。

“哪兒呀,沒事的。只要跟以前一樣多留點神就行了。”

事實上父親的病也真好像沒什么大礙。他可以在家里隨意走動,既不喘,也不暈。只是臉色比普通人要難看得多,不過這癥狀也不是現在才有,所以我們都沒有特別在意。

我給先生寫了信,首先就借款一事表示感謝,并說正月里我去東京時會將錢歸還,請他稍等。然后又寫了父親的病情沒有預想的那么沉重,目前的狀況還是可以放心的,既不暈眩也不犯惡心。最后還惦念了一句先生的感冒好了沒有。其實我也并沒有太將先生的感冒當回事兒。

老實說,寄信時,我并沒指望先生會回信。信發出后,我就跟父母聊起了先生的事情,遙想著先生書房里的情景。

“這次去東京時,你帶點香菇給他。”

“嗯,也不知道他吃不吃這種干香菇。”

“雖說不是太好吃,可也沒人會討厭這個吧。”

我覺得將香菇與先生放在一起考慮,有些怪怪的。

收到先生來信時,我不由得稍感意外。尤其是當我看到該信并無實質性內容時,更是驚訝不已。先生完全是出于關心才給我寫回信的。這樣一想,這封簡單的書信便令我欣喜萬分了。要說起來,這無疑是我收到的先生的第一封來信。

說到“第一封來信”,似乎我跟先生之間的通信十分頻繁似的,其實不然。這一點我要先交代一下。在先生生前,我總共也只收到過他的兩封來信。一封,就是眼下這封極簡單的回信。另一封,則是他辭世前特意寫給我的,很長很長的書信。

我父親這病,是不宜多動的,所以即便下了地,他也幾乎不去室外活動。只是在一個天氣晴朗的下午,到院子里去過一次。為了以防萬一,我緊挨在他的身旁。由于擔心出事,我要他將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父親笑了笑,卻并未照做。

二十三

我經常陪著百無聊賴的父親下將棋。我們爺倆都是懶人,下棋時也守著被爐不肯動彈。我們將棋盤擱在被爐架上,手腳都藏在被子下面,每次走棋都要特意從被子下面抽出手來。我們時不時地還會弄丟手里的棋子[20],并且要到下一局對陣時才會發現。有時候母親在灰里找到棋子,就用火筷子夾出來,令人啼笑皆非。

“圍棋的話,棋盤太厚,還帶著腳,沒法放在被爐上下。將棋棋盤就挺合適,可以這么舒舒服服地下,正合懶人之意。來,再下一盤。”

父親贏棋后定會說“再下一盤”,不過輸棋后,他也說“再下一盤”。總而言之,贏也好輸也罷,他都喜歡守著被爐下將棋。起初,我還不乏新鮮感,這種賦閑老者的娛樂活動也給了我不少樂趣。可沒過多久,精力旺盛的我就無法滿足于這種程度的刺激了。我會時不時地將握著“金將”和“香車”的雙拳高高舉起,肆無忌憚地打哈欠。

在家里待的時間一長,我就掛念起東京來了。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臟在滿腔熱血最深處的鼓動之聲。這種持續不斷的鼓動聲似乎在催促我行動起來,行動起來。不可思議的是,在如此朦朧微妙的意識狀態下,我仿佛感到來自先生的力量也正在增強這種鼓動之聲。

我在心里將父親與先生作了個比較。以世人的眼光來看,他們兩個都太過清凈無為了,簡直就是活死人。就為世人所認可這點來說,他們都只能得零分。而就對我的影響而言,即便是作為娛樂消遣的伙伴,酷愛將棋的父親也是不能令我滿意的。反倒是從未一起玩樂過的先生,不知不覺中給我的頭腦施加了較大的影響。這種影響甚至比一起尋歡作樂所催生的親密感更為強烈。然而,倘若說受影響的僅僅是“頭腦”的話,就過于冷漠了,我覺得應該將其改作“心靈”才恰如其分吧。哪怕是說成先生的力量已經滲入了我的肌肉,先生的生命已在我的血液中奔流,對于當時的我來說,應該也算毫不夸張。父親是我的骨肉至親,而先生自然是個外人——當我將這么個明白無誤的事實鄭重其事地擺在自己的眼前時,不禁大吃一驚,就像剛剛發現了一個偉大真理。

日復一日,我越來越覺得寂寞難耐。而幾乎與之同時,原本挺稀罕我的父母,也開始不把我當回事兒了。凡是在暑假或是其他假期里回過老家的學生,應該都有過這樣的感受吧。就是說,在最初的一星期里被家人奉為上賓,連哄帶寵的,受到熱情似火的款待,而過了某個通常定會出現的頂峰之后,家里人的態度就逐漸冷淡下來了。最后,則會被當作一個可有可無之人,幾乎都不拿正眼來瞧了。當時,就我回家的時間來看,也恰好是過了這么個“頂峰”了。更何況我每次回家,總會從東京帶回一些令父母感到莫名其妙的“怪味兒”。就跟從前的教民將天主教的習氣帶進儒者之家一樣,我所帶回的“東京味兒”也是跟父母的習俗格格不入的。當然了,我會刻意掩藏,但由于這種“怪味兒”早已深入骨髓,即便我極力掩藏,也遲早會被父母發現。于是我待在家里也就索然無味了,只想早日回到東京。

所幸的是父親的病情相當穩定,絲毫沒有惡化的跡象。為了慎重起見,我們還特意從大老遠的地方請來一位相當有名的醫生,給父親仔仔細細做了一次檢查,結果除了已知的癥狀之外,并未發現新的異常。于是我決定在寒假結束之前,稍稍提前一點回東京去。要說這人的心理也真夠奇妙的,我一說要走,父親母親就異口同聲地加以反對。

“這就要走了?不還早著嗎?”母親說道。

“再待上個四五天也來得及吧?”父親說道。

不過,我并沒有因此而改變自己定下的動身日期。

二十四

回到東京時,家家戶戶大門上的門松[21]早已撤去了。街市一任寒風肆虐,放眼望去,竟已看不到一點過年的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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