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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先生與我(6)

  • (日)夏目漱石
  • 4984字
  • 2017-12-20 19:35:51

我立刻去先生家還錢,順便將父母堅持要送的干香菇提溜了去。只是覺得直愣愣地將香菇遞給人家未免尷尬,便特意說了句“是家母要我送來的”。香菇裝在一個嶄新的點心盒子里,夫人鄭重其事地道過謝后,就要將其拿到里屋去。提起盒子時,她吃了一驚,因為這點心盒子輕飄飄的。

“這是什么點心呀?”夫人好奇地問道。熟悉之后,夫人便會在這時候顯露出小孩子般的天真來。

對于我父親的病情,他們都十分關心,翻來覆去問了許多。其間,先生如此說道:

“嗯,照你這么說,你父親的病目前似乎還不要緊。可這病畢竟非同尋常,千萬大意不得啊。”

關于腎病,先生遠比我懂得多。

“這病的特點就是,自己得了病還渾然不覺,滿不在乎。我認識的一位軍官,就是這么莫名其妙地死去的,簡直叫人難以置信。睡在他身旁的夫人都來不及照料他。半夜里覺得難受,他叫醒過夫人,可到了第二天早晨就已經死掉了。他夫人一點都沒察覺,還以為他睡著了呢。”

我原本對于父親的病情還是偏于樂觀的,可聽了先生這話,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我父親也會這樣嗎?很難說不會這樣吧。”

“醫生是怎么說的?”

“醫生說這是無法根治的,不過眼下還不用擔心。”

“既然醫生這么說,那就還不要緊吧。我剛才說的例子是自己不知道害病,何況那還是個十分魯莽的軍人。”

聽了這話,我稍覺放心了一點。可一直關注著我內心變化的先生卻又加了這么一句:

“可是,健康也好患病也好,人的生命總是十分脆弱的。誰也保不定在什么時候,由于什么緣故,就一命嗚呼了。”

“先生您也想這事兒?”

“盡管我身體很棒,也不見得就不想這事兒啊。”先生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不是常有人‘吧嗒’一下子就死掉的嗎?——自然而然地。還有人說沒就沒了——由于非自然的暴力。”

“非自然的暴力是指什么?”

“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自殺的人所采用的不都是非自然的暴力嗎?”

“那么,‘他殺’也緣自非自然的暴力吧?”

“我從未考慮過‘他殺’。被你這么一說,似乎也是啊。”

話說到這里,那天我就回去了。回去之后我也沒有因為父親的病而太過愁苦。先生所說的什么“自然死亡”啦,“因非自然暴力而死”啦,也僅在當時給了我一點膚淺的印象,并沒有在我的心頭留下任何痕跡。我想起了我的畢業論文。此前也屢次想寫,卻始終沒動筆。可我現在覺得已經到了必須認真對待的時候了。

二十五

那年的六月份,我就該畢業了。按規定,我必須在四月底之前完成這篇論文。二月、三月、四月,當我屈指計算所剩下的時日之后,原本穩如泰山的氣魄不免有所動搖。至于其他同學,他們可是早就開始收集資料、積累筆記了,完全是一副叫人一看就知道忙得不亦樂乎的模樣,唯獨我,連八字都還沒有一撇呢。我所擁有的,只是過了年就大干一場的決心。基于如此決心,我動起了真格來。可是真干起來后,我立刻感到寸步難行。在此之前,我憑空勾勒了一個宏大的課題,自以為已經構建起一個粗略的框架了,可事到臨頭,卻只有捂著腦袋干著急。后來,我大事化小,收縮論題,并為了省卻將自己的想法體系化的工夫,決定僅僅羅列一些書中找得到的資料,然后加上一個恰如其分的結論了事。

我所選擇的課題與先生的專業比較接近。我也曾就論文的選題請教過先生,先生當時說“應該可以吧”。如今我感到狼狽不堪,于是就趕緊跑去先生那兒,問他我該讀哪些參考書。先生不僅將自己所掌握的知識十分爽快地傳授給了我,還說要借給我兩三本必不可少的參考書。然而,先生卻并無一點要承擔起指導責任的意思。

“近來我沒怎么讀書,不了解新東西。你還是去問學校里的老師為好啊。”

我忽然想起夫人曾經說過,以前有一陣子先生非常用功,后來不知怎么了,讀書的興趣一落千丈,遠不如從前了。于是我撇開論文,冒冒失失地問道:

“您讀書的勁頭兒為什么不如從前了呢?”

“也談不上為什么……大概是覺得書讀得再多也沒什么用吧。還有……”

“還有什么別的原因嗎?”

“也說不上是什么原因。以前呢,我總覺得在人前被問住是十分丟臉的,可近來覺得有不懂的事情也沒什么可丟人現眼的,于是也就喪失了強迫自己讀書的動力。唉,一句話,我已是老朽了。”

先生這話說得極為平靜,不帶一點厭世之人的苦澀,所以我聽了也并沒有什么強烈的感受。我既沒覺得先生老朽,也不怎么贊賞他的這種超脫。反正當時我沒多說什么,馬上就回去了。

此后的一段時間里,我就像一個中了論文之邪的神經病一樣,兩眼通紅地苦苦掙扎著。我從上一年畢業的同學那里打聽到了有關遞交論文的種種窘況。其中有一個說是到了最后一天,特意雇了車趕到辦公室,才好歹趕上的。還有一人比規定的五點晚了十五分鐘,差點被人拒之門外,多虧主任教授心慈手軟,才破例給收了下來。這些話既使我惴惴不安,也讓我甘心伏案。我每天坐在書桌前發憤用功,直到筋疲力盡為止。要不就一頭鉆進昏暗的書庫,在高大的書架間尋尋覓覓,就跟古董商在淘寶似的,將目光在那些書脊的燙金文字上掃來掃去。

逝者如斯,不舍晝夜,隨著梅花的悄然綻放,寒風也掉頭轉向了南方。又過了一陣子,耳旁不時傳來談論櫻花的對話。然而我還是像一匹拉車的馬一樣,雙眼緊盯著前方,心無旁騖地忍受著論文的鞭笞。一直堅持到四月下旬,我終于如期完成了論文,而在此之前,我一次也沒跨進先生家的門檻。

二十六

待我重獲自由,已是初夏時節了。不知何時,八重櫻花瓣凋零后的枝頭,已長出了脆嫩的綠葉,遠遠望去,一片凄迷朦朧。我一如逃出樊籠的小鳥,內心雀躍不已,放眼遼闊的天地,盡情地拍打著雙翅。我立刻就去了先生家。一路上看到枸杞樹籬那黑乎乎的枝頭冒出新鮮的嫩芽,光禿禿的石榴樹樹干上也長出了棕色的葉片,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油潤潤、軟絨絨的。在我眼里,這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好像有生以來頭一次看到。

先生看到我這么開心,問:“論文了事了?好啊。”

我說:“多虧了您啊,總算弄完了。接下來可就再也沒什么事情要干了。”

事實上我當時的心情無比暢快,確實自以為這輩子該做的事情都已了結,今后可以理直氣壯、趾高氣揚地盡情玩耍了。我對自己所完成的論文充滿了自信,也感到十分滿意。故而我在先生跟前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地講述著論文的內容。先生則不改常態,盡管嘴里“不錯”“是這樣啊”地應酬著我,可除此之外就不肯多加評論了。他的這種態度讓我覺得很不過癮,甚至有那么一點掃興。可我那天情緒高漲、興奮異常,所以盡管先生反應冷淡,我還是想挑戰一下他那種循規蹈矩的姿態。我邀請先生走進萬物復蘇、含青吐翠的大自然。

“先生,我們去哪兒散散步吧。到了外邊,心里一定會暢快起來的。”

“去哪兒?”

對我來說,去哪兒都無所謂,只想帶先生去郊外走走。

一小時后,我們已經如愿以償地離開了大都市,來到了一個說不上是鄉村還是小鎮的極其幽靜的所在,漫無目的地閑逛著。我從路旁的石楠樹籬上揪了一片柔軟的嫩葉,將其卷成一個哨子吹了起來。我這手是跟一個來自鹿兒島的同學學的,已經吹得很熟練了。我得意揚揚地吹個不停,先生卻看也不看地自顧自往前走著。

不一會兒,一條小路出現在了我們的眼前。該路通往略高處的一座大宅子。那宅子掩隱于重重新綠之中,蒼翠蓊郁。門柱上釘著一塊標牌,上面寫著“××園”的字樣,顯見得不是一座私人宅邸。先生望著這個緩坡狀的入口,說道:

“進去看看?”

我馬上應聲答道:“是個苗圃吧。”

在花木中繞了一個彎再往里走,左手邊出現了一座房子。房門洞開,屋里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只有屋檐下一口大缸中的金魚在優哉游哉地游動著。

“真幽靜啊。我們這么擅自闖入,不要緊嗎?”

“不要緊吧。”

我們兩人繼續往里走,可還是看不到一個人。只見杜鵑花如火如荼地熱烈綻放著。先生指著其中一株較高的、開著紅褐色花朵的杜鵑說道:

“這就是霧島杜鵑吧。”

還有一塊地上種滿了芍藥,有十多坪[22]吧,只不過時令未到,連一朵花都沒有。這個芍藥花圃的旁邊有一條舊長凳,先生往那上面一躺,睡成一個“大”字。我則在空出的一頭坐下來,抽起了香煙。先生眺望著一碧如洗的藍天,我則醉心于將我包裹其中的蒼翠新綠。仔細觀察一下這些新葉的顏色,竟發現每一片都是不一樣的。即便是在同一棵楓樹上,其枝頭嫩葉的顏色也是各不相同的。這時,一陣清風拂過,將先生隨手扔在纖細杉樹苗頂端的帽子吹落了下來。

二十七

我趕忙撿起那頂帽子,用手指撣了撣沾在那上面的幾處紅土,并喊了一聲先生:

“先生,您的帽子掉了。”

“哦,謝謝!”

先生抬起一半身子從我手中接過帽子,隨即他就保持著這個既不起身也不躺下的尷尬姿勢,問了個奇怪的問題。

“我說,恕我冒昧,你家里很有錢嗎?”

“也算不上有錢吧。”

“有多少呢?哦,請別見怪。”

“怎么說呢,只有一點山林、田地,現金是根本沒有的。”

先生正兒八經地了解我家的經濟情況,這還是第一次。至于我,還從未詢問過先生在生活方面的任何情況呢。剛剛認識先生那會兒,我就對先生何以能如此賦閑在家而感到不解。此后,我心頭也老有這么個疑問,始終揮之不去。可是,我總以為直截了當地問先生這樣的問題太過冒失,故而一直沒敢問。現在,蔥翠的新綠撫慰了我疲憊的雙眼,而內心里活躍的心思又偶然觸碰到了這個問題。

“先生您怎么樣呢?您擁有多少財產呢?”

“你看我像個財主嗎?”

先生平時穿著樸素。家里人口少,故而住宅也不夠寬敞。但要論物質生活之充裕這一點,即便在我這個介入不深的外人看來也是顯而易見的。總而言之,先生的生活說不上奢華,也絕無寒酸拮據之感。

“是吧。”我說。

“要說這錢多少還是有一點的,但絕算不上財主啊。要是財主的話,就要蓋更大的豪宅了。”

先生直起了身子,盤腿坐在長凳上。說完這句話后,他就開始用手杖在地上畫圓圈。畫完以后,又筆直地將手杖戳在地上。

“不過,我原本可是個財主哦。”

先生這話一半像是對我說的,一半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沒能立刻接上他的話頭,也就不作聲了。

“我說,我原本可是個財主哦。”

先生重復了一遍之后,微笑著望著我。我還是沒有回答。事實上是因為我拙嘴笨舌,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于是,先生就轉移了話題。

“你父親的病,后來怎么樣了?”

新年過后,我對于父親的病可謂一無所知。家里每個月匯錢來時所附的短信,照例還是父親的手跡,但那上面幾乎不提他的病情。再說字體也挺端正。這類病人常會手抖,可我父親的字跡,筆畫毫不凌亂。

“家里沒跟我說什么,估計還可以吧。”

“這就好……不過,這病可非同一般啊。”

“最終還是不成的,是吧?不過,目前大概還比較穩定吧。家里什么也沒說嘛。”

“是這樣啊。”

我見先生一會兒問我家的財產,一會兒又問我父親的病情,以為這僅僅是閑聊——就是那種想到什么就說什么的閑聊。其實,先生這些話的背后是蘊含著與這兩者都息息相關的深意的。只是我沒有先生那種人生經歷,察覺不到這一點罷了。

二十八

“如果你家有些財產的話,現在就應該妥善處理了。當然了,我這么說,有些多管閑事。趁你父親還健在,將你該得到的那份兒拿到手,你看如何?因為一旦出現了‘萬一’,最麻煩的可就是財產問題了。”

“嗯。”

先生這話并沒有引起我的重視。我相信在我家里,不僅僅是我,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誰都不會為這種事情擔心的。與此同時,我對先生竟會說出如此現實考慮的話來感到驚訝。然而,出于對年長者的敬意,我什么也沒說。

“我這種現在就預想你父親去世的說法如果令你不快,還請原諒。可是,人總有一死。無論多么健壯的人,也保不準什么時候就死掉的。”

先生的口吻可謂是一反常態,叫人聽著很不舒服。

“我對此毫不介意。”我辯解道。

“你兄弟幾人?”先生問道。

先生問起了我家里的人數、有沒有親戚、叔叔嬸嬸的情況。最后竟然問道:

“他們都是好人嗎?”

“反正都不是壞人吧。全是些鄉下人嘛。”

“鄉下人為什么就不可能是壞人呢?”

先生的這種窮追不舍實在叫人難以招架。不過,先生也沒容我考慮該如何回答。

“與城里人相比,鄉下人反倒更壞。還有,你剛才說你的親戚之中沒有壞人。那么,你以為世上有叫作‘壞人’的那么一種人嗎?這種模子里澆鑄出來的壞人原本就沒有的哦。平時看著都是好人,至少是普普通通吧。可怕的是,到了緊要關頭就立刻變成壞人,所以大意不得啊。”

先生似乎意猶未盡,我也覺得此刻應該說些什么,不料就在這時,我們的身后突然響起了犬吠聲。先生和我全都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地回頭看去。

長凳后面的空地上種的都是杉樹苗,杉樹苗的旁邊是一片茂密的山白竹,將三坪左右的地面覆蓋得嚴嚴實實的。那狗從矮竹叢中露出腦袋和脊背,氣勢洶洶地叫著。不一會兒,跑來了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將狗給喝住了。小孩子頭戴一頂釘著徽章的帽子,他繞到先生跟前,先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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