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上繁華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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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牢籠有術蓮子儂心 來去不由藕絲郎意
話說杜少牧聽顏如玉說出巫楚云果然已做了潘少安,不由不心懷醋意。后見如玉風姿嬌艷,態度溫存,動了一個移花接木之心,暗想:“少安做得楚云,難道我做不得如玉?”并且要把從前愛楚云的心思,一齊移在如玉身上,將來娶他回去。因此移步回至床前,捺住了氣,強作歡容,對如玉道:“你莫發急,我此刻不去就是。但我有一句話要與你說,不知你依是不依?”如玉道:“有甚么話,你且說來,依得的自然依你,依不得的再說。”少牧道:“你與少安是很相好的,論理我這句話不該出口。但恨少安太不講理,瞞著我與楚云往來,絕不念朋友交情。我想此刻就在這里吃個雙臺,從今日起,常在你那邊走走,略出我心頭之氣。不知你可答應得來?”如玉躊躇道:“我們做妓女的,雖說朝張暮李,沒甚要緊,但姓潘的將來知道此事,只怕有些不便,斷使不得。”少牧道:“姓潘的他做楚云不怕我與他吃醋,我反怕他不成!”如玉道:“不是說你,須知道我要為難。”少牧道:“你又沒有嫁他,他也沒有包你。妓女掛了牌子,那個客人一做了他,便不許另做別人!為難甚么?若說你明曉得我與他是個朋友,不該再做,那是他自己先剪了人家的邊,人家才還報他,打甚么緊?”
如玉道:“話雖如此,你此刻要在這里吃酒,莫非一時之火罷了。到得后來,自然仍要回到楚云那一邊去,那時我們好好的姊妹,為你這一臺酒,豈不傷了和氣!”少牧發恨道:“楚云那里,我斷斷不去的了。他既與姓潘的這樣要好,我還去討甚么嫌?不過我做了你,那姓潘的以后卻也不準他往來。好在前節的局帳,諒來多已還清,今天只吃了一臺酒,叫了幾個堂唱,這么樣罷,那些錢多是我姓杜的認罷。”如玉聽罷,把手一松,向里床拿了一件湖色縐紗小夾襖兒穿在身上,又取了一條元色縐紗夾褲,到被窩里去穿好了,將被一揭,扒下床來。把妝臺上點的洋燈拈旺了些,在洋鏡旁邊,拿出一面小手鏡、一只小牙梳來,掠掠鬢腳,一面對少牧說道:“你此刻氣頭上的說話,怎能作得你準?我起來了,陪你在這里坐一刻兒,等天明了回棧去罷。以后還是好好去做楚云,莫要到這里來。”
少牧初時見他起身,只道允了,后來聽得還是這樣的說,認做當真不許他在此吃酒,覺得如玉的身分比著楚云高出數倍,一心一意的愈要做他,說:“是天快明了,我這雙臺隨你甚樣,今夜一定要擺。莫說講的多是氣話,作不來準,若是吃過了酒,再到楚云那邊,我來發個盟誓你聽。”如玉聽到這句,慌把鏡梳一放,將手向少牧嘴上一掩,道:“毒時毒月,你說甚的!我就許你吃酒可好?”少牧始歡喜道:“許我吃酒,我就不往下說。”如玉道:“男子漢動不動發甚么誓!只要你真個做我,休得有口無心,像那姓潘的,東也去鉆,西也去鉆,那就是了。”少牧道:“姓潘的共做多少相好?要好的人,除了你與不要臉的楚云,還有那個?”如玉道:“他的相好,做一個要好一個,也記不清共有幾個。”少牧點頭道:“這都是他生得好一副白嫩臉兒。”如玉道:“這又是句甚么說話!我偏不喜歡他那副滑頭滑臉的樣兒,才與我心中有些不合,新近去做楚云。往后你莫再說。”
少牧道:“閑話休提。既然你應許我吃酒,快快喊將下去,不瞧瞧天已亮了?”如玉道:“吃酒可要請些客來?”少牧笑道:“這時候回的回了,睡的睡了,那里頭去請甚客人?”如玉道:“你一個人獨吃雙臺不成?”少牧道:“自然是一個人坐坐罷了,當真要吃甚東西?”如玉道:“本來這時候,廚房里也沒有好菜的了,且喊下去,看他們拿甚菜來。”遂回頭叫小大姐去喚跟局的張家妹起來,說杜二少爺在此吃酒,叫他到樓下去關照一個雙臺。小大姐答應自去。不多時,張家妹回來覆道:“廚房里說,菜沒有了,只好將就些兒,對不起二少爺,下次補情。”少牧連道:“不妨,不妨。”只見相幫上樓,排開桌子,端上菜來。那碟子卻還整齊,不過熱炒不甚新鮮,大約是夜間臺面上剩下來的。少牧要如玉陪著同吃,如玉依言坐下,又叫張家妹與小大姐也兩橫坐了,共是四人一桌。上了一只魚翅,一碗白木耳湯。少牧要去叫楚云的局,使他到來看看,被如玉阻住不許。
上到第五道菜,少牧分付不要上了,給過下腳,即將臺面收去。其時,天已大明,少牧起身要行。如玉說此刻出去,身子最易受寒,不許他走。張家妹道:“二少爺昨晚吃了一夜的酒,身體諒來疲倦,何妨就在床上略睡片時,養息養息,再回棧去。”口說著話,把床上被褥重新鋪過,催他快睡。少牧遂乘機住下,與如玉在枕上邊又講了好些知心的話。
這一覺直到旁晚方醒。起來梳洗過了,給了三十塊錢住夜下腳。張家妹等滿心歡喜,曉得這戶客人甚好,自然巴結萬分。如玉當日且不抄他小貨,要先把這人收伏住了,慢慢的與他開口,免他依舊去做楚云。這是名妓手段。比不得沒用妓女,一接客人便要砍他斧頭,砍得客人害怕,以后就絕跡不來。但是此種妓女他不來算計著你則已,若來算計,不是數十塊錢的事,下手必定甚辣,也比別人不同。少牧卻見他不來要長要短,自己過意不去,反問他可要買甚東西,如玉一口回絕。給他一百塊錢鈔票零用,也不肯收,只說:“現時沒甚用處。”少牧愈見得與楚云相形見絀。
這日起來之后,本來要想回棧,誰知如玉要到天仙看戲,留他吃了夜飯,一同前去。先差相幫到戲館里定了一間包廂。少牧問:“天仙今夜唱的是什么戲?”張家妹道:“是三麻子、小連生、趙小廉的《鐵公雞》頭本。”少牧道:“這戲好么?”如玉道:“丹桂的《查潘斗勝》、天仙的《鐵公雞》,多是拿手戲兒,那一家蓋招得來?”少牧道:“《鐵公雞》是甚戲文?”張家妹道:“是長毛戲。三麻子扮向大人向榮,小連生扮張國梁,趙小廉扮張玉良,董三雄、諸壽卿、周來全、趙洪小各人扮長毛,真是再像沒有,再好沒有。”少牧點點頭兒。
三個人言談有頃,相幫端進飯來,見乃是四盆一碗的堂菜,另外一碗全鴨,一碗火腿。這是院子里的規矩,隔夜那一個先生房中有了臺面,明日廚房里開飯,本家必定關照添兩碗菜送進房去,名為加菜,乃抬敬先生的意思。如玉瞧了一瞧,對張家妹道:“這菜怎能吃得?就是加菜,也是隔夜席面上余下來的,五月里的天氣,不吃為妙,你們撤到后房去吃罷。可取聚豐園的折子,叫他們送一碗清湯蝦仁,一碗醋溜黃魚,一碗咸菜筍湯,帶兩碟排南白斬雞來。”張家妹答應,自去料理。
不多一刻,菜已送來。少牧正要與如玉同吃,夾忙里有人來叫堂唱。張家妹問樓下相幫,是那個客人叫的,甚么地方。相幫回說:“姓潘,到一家春。”如玉聽得,回稱“轉局過來。”少牧問:“可是少安?”如玉道:“姓潘的客人,我們共有三個,不知是少安不是。且待我叫張家妹先去瞧瞧,若然不是,只說要轉局過來。恐他性急,先差人招呼一聲。倘使果真是他,就說我到老旗昌去了,怕來不及再到這里,暗暗的謝絕了他,豈不很好?”少牧道:“你從今往后,當真不做少安了么?”如玉道:“我雖是個女子,說出不去做他,一定不做!你且瞧著。”少牧聞言大喜。如玉果喚張家妹到一家春去,看叫局的到底是誰,自己與少牧坐下吃飯。移時,張家妹回來說:“姓潘的不是少安,乃福建人潘三少爺。”如玉道:“潘三是過路客人,做了我還不到十天,已吃了三臺酒。碰了兩場和,也算是一戶好客,這局倒要快些去的。”張家妹道:“一些不錯。”如玉遂趕緊吃完了飯,換好衣服,向少牧說:“你且略坐一坐,我們去去就來。若是嫌得寂寞,可與小大姐先到天仙瞧戲,我也就到天仙里來。”少牧尚未回言,聽得樓下又喊:“如玉先生堂唱!”少牧因他有了轉局,必定耽擱工夫,不耐煩在房里獨是等著,因說:“決定與小大姐先到天仙。你出完了這兩個局,不必回來,竟到天仙里去,我在那邊等你。”如玉說:“如此也好。”遂讓少牧與小大姐先走一步。
外邊相幫的打好轎子,如玉坐了,張家妹跟著,往一家春去。原來一家春叫局的人,并非甚么潘二、潘三,正是少安。這是如玉要瞞少牧,特地差張家妹先去探看,一來好使少牧絕不疑心,二來少安那邊先有張家妹去了,這局去得遲些,便可不妨,及至到得席間,卻又一字不提起少牧隔夜的事,竟輕輕又把少安瞞過。真是一個有本領的妓女!后來第二個轉局,乃是假的。因防少安散了臺面要到院里頭來,少牧在房中窺見不便,故此使這一個調虎離山之計,好把少牧調到戲館里去。果然少牧中了這計,與大小姐先到天仙。
如玉心中暗暗歡喜,在一家春坐到臺面散了,逼著少安一同回到院中,講了半點多鐘的話,說他不應昨夜住在楚云那邊,要罰他吃個雙臺。少安那里肯依,正在扭結不解的時候,真有轉局來了,少安始得乘機出外。楚云已差大姐在弄堂口候著,看見少安出來,迎上前去,手拉手兒同往楚云院中而去。
如玉見少安走了,今天且自由他,匆匆的又出了一個堂唱,方才趕到天仙,已是十點半鐘,《鐵公雞》唱過一半。少牧問:“今夜想是堂唱多了,來得怎遲?”如玉道:“堂唱也不很多,不過四五個罷了,況且也沒有久坐的地方。這是你等人心焦,所以分外覺得慢了。”少牧道:“一個人坐著瞧戲,真個心焦得很。”如玉道:“小大姐呢?”少牧笑道:“小大姐自然坐在這里,那可替不得你。”如玉道:“一樣是一個人,陪著你也就算了,怎說替不得我?少牧道:“他如可以替你,我也不做你了。”如玉道:“小大姐不能替我,我卻可以替得一人。”少牧道:“你替得誰?”如玉道:“我可以替楚云,所以你不做楚云,卻來做我。只怕的是眼前我替著他,將來又要他來替我,那可比不得小大姐,是個傻丫頭,不中你的意兒。”少牧道:“楚云這無情無義的人,你再提他做甚!你既斷得下姓潘的,難道我反斷不得他?”如玉道:“話雖如此,但看你日后如何。此時我也不來與你說嘴,且看戲罷。”
其時,戲臺上正做到張家祥做親,小連生穿著蟒袍補服,乖不乖,呆不呆的,裝出長毛初投誠、絕不得官場規矩那種樣兒,引得看的人一齊發笑,如玉更是笑不可仰。后來瞧到巧刺鐵公雞一段,官兵與長毛開仗,多用真刀真槍。最險的是那些彩頭,也有刀劈入背內的,也有槍刺在肚上的,也有樸刀砍入面門的。膽子小些的人看了有些害怕,如玉閉著眼睛不敢再瞧,暗暗拉了少牧的手,要他一同回去。少牧也不要看了,招呼小大姐袋好煙袋,立起身來,雙雙下樓。出了戲園,如玉坐轎,少牧仍與小大姐步行回去。這夜自然仍住院中,不必細表。
到了明日,是初七了。巫楚云因少牧答應著替他贖身,并且西薈芳的房屋早已回絕的了,新房間看在久安里內,贖了身好調進去住。不料自從端午那夜吃酒之后,絕跡不來,心中好不焦燥。他也明曉得是潘少安的事情有些發覺,卻萬想不到做了如玉。只認做一時之火,不久必要回心,故此過了一天,始差人到棧里去請。直到棧里頭回說沒有回來,方覺有些詫異。又差人四處訪尋,并打聽鄭志和,游冶之一班至友,多說初五以后,并沒見面,不知新做了甚么相好,更覺摸不著他頭路。那本家節前曉得有人替楚云贖身,已經議定,準他加倍回贖,就有許多要做這沒廉恥生意的男女相幫,那一個情愿掮些帶擋,攬做娘姨,那一個去攢梳頭,那一個去攬粗做,那一個去攬帶房間,楚云一一說定下了。那個帶房間的看定久安里房屋,就在如玉隔壁樓上。房間共是一間正房,一間客堂樓,一間亭子。早與本家說妥,約期初七八內調頭,過了端午,自然這班人多要向楚云說話。
楚云此刻弄得沒了主意,想與少安商量,爭奈他不比少牧,并沒有錢,說也枉然。到了初七這日,愈逼愈緊。只得一早起來,坐了部東洋車,先到長發棧跑了一次,果然少牧不在。沒奈何,老著面皮,到幾戶老客人家中說明此事,求他們幫點兒忙。眾人因卻不過情,勉強答應,也有二三十的,也有四五十的,湊了三百幾十塊錢,再難設法。幸虧久安里的本家很是有錢,憑著帶房間的懇情,取了四百塊帶擋,又由帶房間的與跟局的另外借了三百塊錢,三分起利,叫楚云出了借票,始將身價交清。又略略辦些衣服、插戴,敷衍過去。這夜就揀定了初九日一準調頭。
初八那天,先由娘姨相幫,把新屋里收拾收拾;又叫了一名裱糊匠,把房間的四壁糊好。初九一早,相幫到□生店里租了一房間紅木□生,一客堂樓寧波臺椅。那亭子里,只租了一張榻床,一只椐木八仙桌,四張單靠,兩張茶幾,兩張骨牌杌,將就將就。這些器皿自從飯前搬起,直搬到到將近上燈,尚還未畢。
如玉房中的小大姐在門外瞧見,報與如玉得知,說:“巫楚云已贖了身,調在弄中,今夜就要進宅。”如玉一聽,心上品的一跳,暗想:“這個人如何住到一弄中來?莫說少牧仍恐被他做去,就是少安,也怎能再到這里走動?這便如何是好?”想了一番,叫小大姐打聽:“今夜進宅,那個吃酒?可有少安?”稍停,小大姐回說:“夜間一共是三臺酒,有潘大少爺一臺在內。”如玉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忙與少牧把楚云調頭的話,一一說知,并調侃他道:“枉說與你是知己相好,連信也沒有帶一個與你,也不要你去吃臺酒兒,想來真是令人好氣!”少牧道:“當真他已贖了身么?這是我第一個人替他起說的事,他還要問我借錢。如今有了姓潘的人,就把我撇在一邊,真是可恨!”如玉笑道:“人家不喜歡你,你去恨他則甚?我倒有一個出氣的法兒在此,不知你依是不依?”少牧道:“是甚法兒出得這氣?”如玉道:“如今要用你初五天明時叫局的那一法了。楚云今夜進宅,潘少安必定在那里吃酒。你可在我這邊吃個雙臺,把鄭志和、游冶之那幾個知己些的朋友多請他來,當著眾人,把楚云叫到臺面,一來問問他贖身的事,奚落他一場;二來也好使姓潘的知道,他剪了你相好的邊,自己相好的邊,也被人剪了去了,著著實實的使他氣上一氣。你道好是不好?”少牧點頭道:“此舉正合我意,你與我喊下酒去,我就寫起請客票來。”如玉道:“此刻就去請客,不太早么?”少牧道:“與我交往的人,有一大半與少安也是朋友,遲了恐被他先自請去,反為不妙。”如玉說他想得周到,遂命張家妹取過筆硯,請少牧就寫,一面喊下菜去。
少牧提起筆來,一連寫了九張,請的乃是鄭志和、游冶之、榮錦衣、康伯度、大拉斯、經營之,與新結交的鄧子通、溫生甫、夏時行等一班人。又想起:“賈逢辰久不見面,那黃牌九乃是白湘吟所做的事,逢辰也是受人之愚,與他何干,分明謝幼安、鳳鳴岐等錯疑了他。如今弄得他不好意思見我的面,少了一個識趣朋友,每日里覺得很是寂寞。何不發張請客票到花小蘭那里去,請他前來,解釋前嫌?”因又添寫一張,一齊交與張家妹,轉給相幫,叫他們趕緊就去。
張家妹接了,交代下去。不到半點多鐘,鄧、溫、夏三人先來。接著賈逢辰也到了,先說了些表白的話,又連連的自己抱歉,說是不應該有眼無珠,結識白湘吟這衣冠禽獸,幾乎冤累好人。少牧道:“以前的事,既經說明,已過去了,我也決不疑你與姓白的通同一氣。從今以后,此話休題。我們要好在前,還是依舊長來長往,不必再把此事掛在心上。”逢辰道:“少翁是明白人,自然不怪。做兄弟的但恨世上的人,那能夠一個個像你這樣明白,說起來真令人又恨又惱。”二人正在談心,志和、冶之、錦衣來了。冶之說:“杜少翁三日不見,原來新公館打在這里,怪道我們難尋。”少牧道:“休得取笑。這里果然是新做的。”志和道:“這里不是前節潘少安做的么?怎么你剪起朋友的邊來?”少牧道:“說也話長。今夜的酒,正為此事,要與諸位談談。”遂把少安先做楚云,楚云如何變心,如何贖身,自己如何改做如玉,如玉如何相待,今夜如何要叫楚云的局,如何要羞辱他一場的話,從頭至尾述了一番。眾人聽了,多埋怨著楚云負心,少安無理,俱要替少牧出場,嘔這口氣。誰料經營之吃得醉醺醺闖進房來,他偏一心的幫著楚云,說少牧先時既有娶他的話,不應該言而無信,后來許他幫助贖身,卻又分文沒有給他,弄得人幾乎下不得場,真是男兒薄幸。少牧與他辨白幾句,奈他已經吃得大醉,說話顛三倒四的,不比平時,只得且自由他。回頭與冶之等又閑談了一回。瞧一瞧請的客人,只有康伯度與大拉斯兩個未來。寫催客票去,連催兩次,相幫回說“沒有請到”。不便再等,分付擺臺面入席。各人紛紛叫局,少牧果然去叫楚云。
局票去的時候,楚云房中,正是潘少安在那里擺酒。四面請不到一個客人,異常焦躁。聽見姓杜的忽來叫局,問一問,在同弄顏如玉家。楚云心上一呆。少安曉得如玉并無姓杜客人,必是少牧新做了他,究竟有過相好的人,不免氣往上沖,卻全不怪是自己做了楚云,鬧出來的事兒。當時把臉一沉,對楚云道:“少牧叫你的局,你還去是不去?”楚云躊躇道:“少牧雖是把我贖身的事答應下了,并沒幫忙。究竟上一節的局錢,沒有少過,不去只怕有些不便。”少安帶怒道:“你本來是做少牧的人,既然愛做少牧,為甚又來做我?我實對你說罷,你當真出了這一個局,今夜點下的菜,還是少牧來吃。我與他勢不兩立!你莫張三是個好的,李四卻又是好的,我潘少安有些不依!”楚云聞言,進退兩難。本待決計不去,一來少牧是個花錢的好客,二來今夜第一天調到這里,倘少牧使些性子,停刻散了臺面,借著酒意,同朋友們到來尋事,也是說不定的,三來掮帶擋的娘姨相幫,也有曉得姓杜的客人在薈芳里的時候,因為與姓潘的過不過去,才不做的。如今既來叫局,正是個很好機會,怎好不去?有這三層意思,甚是為難。若然說明了一定要去,又怕少安當場發標,那又是個心愛的人,怎能夠使他生氣?因而一時間竟委決不來。幸虧新進來的跟局大姐,名喚阿巧,年紀雖只二十歲不到,卻是自小吃起這碗堂子飯的,他見這個形景,曉得楚云方寸亂了,暗暗與遞個眼風,連說:“既然潘大少爺叫先生莫去,不去也罷。”楚云聽語出有因,方才點點頭兒,說:“不去了。”
少安始轉怒為喜,暗想:“少牧在如玉處請客,諒來冶之等一定多在那邊,怪不道一個多請不到。不如另請別的朋友前來,趕快入席,待我也去叫如玉到來,問問他為甚做了少牧,豈不甚好?”因又重新寫條請客,并喚阿巧把臺面端正起來。及至來了三個朋友,匆匆坐席,寫好局票,去叫如玉。那叫局的還沒有回來,樓下相幫的又喊:“楚云先生堂唱!姓李的叫到公陽里。”少安聽不是少牧,不好攔阻,只得讓他自去。楚云說了幾句“對不住,去去就來”的套話,與阿巧一同下樓。誰知那里是到公陽里去,乃是阿巧掉的槍花,囑相幫在樓下喊的,其實仍是少牧所叫。因此并不坐轎,與阿巧手攙手兒,步行前往。
少牧已是等得不耐煩了,看他一到,就想發作幾句。好個楚云,受了少安的話,沒有發泄出來,一見少牧,他拿定了一個先下手為強的主見,到了席上,笑臉多無,不等少牧開句口兒,先數說他不合哄弄人家,說要討娶回去,又說要代替贖身,誰知句句空言,毫無結果,抱怨他一個不了。經營之更帶著酒意,幫助著他,弄得少牧反一句話多說不出來。旁人見少牧不言,誰肯多事?營之更要少牧翻臺過去,吃臺和氣酒兒。楚云得了這風,假意拉著少牧,一定要去。少牧沒了主意,要想答應下來,又怕惱了如玉,心中大為是難。如玉卻又出局去了,不知是那個叫的,好久沒有回來。
楚云在臺上嬲了好一刻兒,少牧初時尚是怒氣填膺,后來竟把那不平之氣,漸漸消盡。想起當時恩好,反怪自己沒有幫他贖身,“實有些對不住他,何忍再與他一般見識。況且大凡做妓女的,掛了牌子,張三好去叫局,李四本來也好去叫,這多是潘少安的不好,與楚云何干?就算楚云那天不合瞞我,他也怕的是我曉得此事,一定著惱,故此得瞞且瞞,這叫做出于無奈。凡事須要存些恕道,我何苦怪人怪到極處!”遂把一腔怒氣扭了回來。旁邊惱了張家妹與小大姐,欲向楚云發作幾句,爭奈如玉出局未回,正是少安叫的,懷著鬼胎,防他沖口說穿,反多不便,只得耐著性兒,一言不發,且待如玉歸時再處。
恰好門簾一動,如玉轉了。張家妹急忙丟個眼風,同他到后房中去,把席面上的情形告訴于他。楚云甚是乖覺,看見二人鬼鬼祟祟,必無好意,急忙咬著少牧的耳朵,說了幾句不知甚么話兒,叫阿巧拿了豆蔻盒子,袋好煙袋,起身就走。及至張家妹與如玉說明就里,要尋楚云說話,已是去得遠了。只氣得顏如玉柳眉倒豎,杏眼圓睜,要與少牧尋事,說他楚云到來,不應該軟弱到這個地步。明明又要前去做他。正是:
只為一時鬧閑氣,遂教兩面做難人。
欲知如玉與少牧甚樣說話,少牧將來果然再做楚云與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