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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67)

他弄點音樂給他們聽:因為沒有別的方法對他們表示感激,便幾小時的坐在鋼琴前面彈奏。萊哈脫太太完全不懂音樂,好不容易的壓著自己,才不至于打呵欠;但因為她喜歡克利斯朵夫,也就裝做很有興趣。萊哈脫雖然并不更懂,可對于某些音樂有種生理上的反應;那時他會受到劇烈的感動,甚至于眼淚都冒上來;他自己認為這種表示簡直是胡鬧。別的時候,可就毫無影響:他只聽見一起喧鬧的聲音。一般而論,他為之感動的往往是作品中最平凡的部分,最無意義的段落。夫妻倆自命為了解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也很愿意這么相信。當然他常常存著俏皮的心跟他們開玩笑,彈些毫無價值的雜曲,教他們以為是他作的。等到他們大捧特捧的稱贊完了,他才說出他的惡作劇。于是他們提防了;從此以后,只要他用著莫測高深的神氣奏一個曲子,他們就疑心他又來搗鬼,便盡量加以批評。克利斯朵夫聽任他們說,附和他們,說這種音樂的確不值一文,隨后忽然哈哈大笑:

“哎,混蛋!你們說得一點不錯!……這是我作的呀!”

他因為耍弄了他們而樂死了。萊哈脫太太有點兒生氣,過來把他輕輕的打一下;但他那種天真的傻笑使他們也跟著笑起來。他們決不以為自己是不會錯的。既然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們就決定以后麗麗·萊哈脫永遠管批評,她的丈夫永遠管恭維:這樣,他們可以有把握兩人之中必有一個能合乎克利斯朵夫的意思了。

在他們眼里,克利斯朵夫的可愛倒并不在于他是音樂家,而是因為他忠厚老實,有點瘋癲,可是誠懇,有朝氣。人家說他的壞話反而增加他們對他的好感:他們象他一樣給小城里的空氣閃得發慌,也象他一樣的直爽,凡事要憑自己的頭腦判斷,所以他們拿他看做一個不懂世故的大孩子,吃了坦白的虧。

克利斯朵夫對兩位新朋友并不抱什么幻想;他想到他們不了解——永遠不能了解自己最深刻的一方面,覺得不勝悵惘。但他缺乏友誼而極需要友誼,所以他們能多少喜歡他已經使他感激不盡了。最近一年的經驗告訴他不能再苛求。要是在兩年以前,他決沒有這種耐性。他想起對待可厭而善良的于萊一家多么嚴厲,不禁又后悔又好笑。哦!他盡然學乖了!……他嘆了口氣,心里對自己說:“可是能有多久呢?”想到這個,他笑了笑,同時也覺得安慰了。

他多希望能有個朋友,一個懂得他而和他心心相印的朋友;可是他雖然年輕,對于社會已經有相當的經驗,知道這種心愿是最不容易實現的,而他亦不能希求比以前的真正的藝術家更幸福。這一類的人的歷史,他已經知道了一點。萊哈脫的藏書中,有一部分使他認識了十七世紀德國音樂家的艱苦的經歷。那時戰亂頻仍,疫癘流行,家破國亡,整個民族受著異族的蹂躪,心灰意懶,既沒有奮斗的勇氣,對任何東西也沒有興趣,只希望早死以求安息;在這樣的環境中,偉大的心靈——特別是英勇的許茨,——始終不懈的趲奔著他的前程。克利斯朵夫想道:“看了這種榜樣,誰還有抱怨的權利?他們沒有群眾,沒有前途,只為了自己和上帝而寫作。今天寫的明天也許就會毀掉,可是他們繼續寫著;他們并不喪氣,什么都不能動搖他們樂天的心情。他們只要能歌唱就滿足了,只要能活著,能掙口苦飯,能把他們的思想在藝術上表現出來,找到兩三個既不是藝術家,也不能了解他們的老實人真心的愛他們:除此以外對人生也就不再要求什么。——而他克利斯朵夫,怎么敢比他們更苛求呢?人生有個最低限度的幸福可以希冀,但誰也沒權利存什么奢望:你想多要一點幸福,就得由你自個兒去創造,可不能向人家要求。”

想到這些,他心平氣和了,更喜歡那對老實的萊哈脫夫婦了。他萬萬沒想到連這點兒最后的友情也得被人剝奪。

他沒想到內地人的惡毒。他們的仇恨,因為是沒有目標的,所以更消不掉。真有名目的仇恨,一朝達到了目的,恨意就會慢慢的解淡。但為了無聊而作惡的人是永遠不肯罷休的;因為他們永遠無聊。而克利斯朵夫便成了他們消閑的犧牲品。他固然被打倒了,但居然沒有垂頭喪氣的表現。他固然不再麻煩人,但也不把人家放在心上。他一無所求,人家對他毫無辦法。他和他的新朋友在一起很快活,全不理會旁人對他作何感想,有何議論。這種情形教人看了有氣。而萊哈脫太太教人更氣。她不顧全城的清議而公然結交克利斯朵夫,就是和她平日的態度一樣有心觸犯輿論。麗麗·萊哈脫對人對事都沒有惹是招非的意思;她不過獨行其是,不問旁人的意見罷了。但這一點就是最可惡的挑釁。

大家暗中留神他們的行動。他們卻毫不提防。克利斯朵夫是放肆慣的,萊哈脫太太是糊里糊涂的,他們一同出去的時候,或是晚上靠在陽臺上談笑的時候,都不知道顧忌。他們在舉動方面非常親熱,不知不覺給了人造謠生事的材料。

一天早上,克利斯朵夫接到一封匿名信,卑鄙齷齪的說他是萊哈脫太太的情夫。他看著愣住了。他連跟她調情打趣的念頭都從來沒有;他太方正了,對奸淫象清教徒一樣的痛恨,甚至想到這種事就受不了。欺侮朋友的妻子在他眼中是罪大惡極的行為;而對麗麗·萊哈脫,他尤豈不可能犯這個罪:她長得一點兒不美,憑什么會引起他的熱情呢?

他又羞又難堪的去看他的朋友,發覺他們也一樣的局促不安。他們也每人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不敢說出來;三個人暗中互相留神,同時也留神自己,不敢隨便有所動作,也不敢說話,慌慌張張的鬧得很僵。要是麗麗·萊哈脫一時恢復了天真的本性,嘻嘻哈哈,胡說亂道的時候,她的丈夫或者克利斯朵夫會突然瞪她一眼,使她愣了一愣,馬上想起匿名信的事而慌起來;克利斯朵夫和萊哈脫也跟著慌了。各人都在心里想:

“他們知道沒有?”

他們彼此不露一點口風,竭力想過著從前一樣的生活。

然而匿名信繼續不斷的來,而且措辭越來越下流,使他們騷亂不堪,屈辱得沒法忍受。他們收到了就各自躲在一邊,沒有勇氣原封不動的扔在火里,偏偏手指顫危危的拆開來,心驚肉跳的展開信紙,而一讀到那些怕讀到的字句,題目相同而內容略有變化的辱罵,——存心搗亂的人所造的荒唐無稽的謠言,都悄悄的哭了。他們想來想去也猜不出誰在那里跟他們纏繞不休。

有一天,萊哈脫太太痛苦得忍不住了,把她所受的迫害告訴了丈夫;而他也含著淚說他受著同樣的痛苦。要不要告訴克利斯朵夫呢?他們不敢。可是總得通知他,要他謹慎一些才好。——萊哈脫太太紅著臉才說了幾個字,就大為奇怪的發覺,克利斯朵夫也一樣的收到那些匿名信。人心險毒到這種死不放松的田地,使他們怕起來了。萊哈脫太太以為全城的人都在陰損他們。但他們非但不互相支持,反而都泄了氣。他們不知道怎辦。克利斯朵夫說要去砍掉那個人的腦袋。——但那個人是誰呢?而且也只能替造謠的人多添些資料……把那些信交給警察署罷,那更要把謠言傳布出去……假作癡呆又不可能了。他們的友誼已經受了影響。萊哈脫絕對相信太太和克利斯朵夫都是正人君子,可也不由自主的要猜疑了。他覺得這種猜疑是可恥的,荒唐的;他有心讓太太和克利斯朵夫單獨在一塊兒。但他痛苦不堪;而麗麗也看得很明白。

在她那方面,情形可更糟。她和克利斯朵夫一樣,從來沒想到什么調情。然而那些謠言暗示她一種可笑的念頭,以為克利斯朵夫也許真的愛著她;雖然他連一點兒表示都沒有,她認為至少應當防衛一下,當然不是言語之間有什么明白的表示,而是用一些笨拙的方法;克利斯朵夫先還不懂,等到明白了,他可氣壞了。那太胡鬧了!說他會愛上這個又丑又平凡的小布爾喬亞!……而她竟相信這回事!……而他又沒法辯白,沒法對她和她的丈夫說:

“得了罷!你們放心!決沒有這種危險的!……”

不,他不能得罪這一對好人。并且他覺得:她怕給他愛上,骨子里就因為她有點兒愛他的緣故;而這種荒唐的傳奇式的念頭,的確是那些匿名信種下的根。

他們之間的關系變得那么僵,那么難堪,繼續不下去了。麗麗·萊哈脫只有嘴巴強,而沒有堅強的性格,對著當地人士的陰險沒了主意。他們想出種種借口來避不見面,什么“萊哈脫太太不舒服……萊哈脫有事……他們上外埠去待幾天……”等等,都是些笨拙的謊話,常常無意之中露出破綻來。

克利斯朵夫可比較痛快,他說:

“咱們分手罷,可憐的朋友們!咱們都不夠強。”

萊哈脫夫婦一起哭了。——但決絕之后,他們的確松了口氣。

城里的人大可得意了。這一回克利斯朵夫的確是孤獨了。大家剝奪了他最后呼吸到的一口氣;——這口氣便是溫情,不論怎么淡薄,但少了它一個人的心就不能活的。

第三部 解脫

他完全孤獨了。所有的朋友都不見了。親愛的高脫弗烈特,在艱難的時候幫助過他而他此刻極需要的,也一去數月,而且這一次是永遠不回來的了。一個夏天的晚上,魯意莎收到一封從很遠的村子里寄來的信,字寫得挺大,說她的哥哥死了,就葬在那邊的公墓上。近年來他身體已經不行,可還是到處流浪,這一回就是在浪游的途中死在那個村上的。這個多有骨起而又多么恬靜的人,原是克利斯朵夫最后一個朋友,他的溫情——很可能給克利斯朵夫做個精神上的依傍的,——不幸被死亡吞掉了。他孤零零的守著只知道愛他而不了解他思想的老母。周圍是德國的大平原,等于一片陰森森的海洋。他每次想跳出去,結果總是更往下沉。仇視他的小城眼睜睜的看著他淹在海里……

正在掙扎的時候,黑夜里忽然象閃電似的顯出了哈斯萊的形象,那是他兒童時代多么愛慕,而現在已經名震全國的人物。他記起了當年哈斯萊答應過他的話,便立刻拚著最后的勇氣想抓住那顆最后的救星。哈斯萊能夠救他的,應當救他的!向他要求什么呢?不是援助,不是金錢,不是任何物質上的幫忙。只求他了解。哈斯萊象他一樣的受過迫害。哈斯萊是個獨往獨來的人,一定能了解一個受著庸俗的德國人仇視與虐待的獨往獨來的人。他們都是一個陣營中的戰士。

他一有這念頭,便馬上實行。他通知母親要出門一星期,當夜就搭著火車望德國北部的大城出發,哈斯萊在那邊當著樂隊指揮。他不能再等了。這是為求生存的最后一次努力。

哈斯萊已經享了重名。他的敵人并沒繳械;但他的朋友們大吹大擂的說他是古往今來最大的音樂家。其實擁護他的和否認他的都是一樣荒謬的家伙。可是他沒有堅強的性格,看到反對他的人他就氣惱,看到捧他的人他就軟化。他拿出全副精神專門做些傷害那班批評家和使他們痛心疾首的事,好比一個孩子專愛搞些搗亂的玩藝。但那些玩藝往往是最低級趣味的:他不但浪費天才在音樂上做些怪僻的東西,使德高望重的人發指;而且還故意采用荒唐的題材自然辯證法恩格斯的一部未完成的著作。由10篇論文、曖昧的不雅的場面,總之只要是逆情背理的,傷害禮教的,他都特別喜歡。中產階級疾首蹙額的一叫起來,他就樂了;而中產階級永遠識不破他的詭計。連那個象一般爆發戶與諸侯那樣喜歡冒充內行,干預藝術的德皇陛下,也把哈斯萊的享有盛名認為社會之羞,處處對他無恥的作品表示輕蔑與冷淡。哈森萊看到帝王的輕蔑覺得又氣又高興,因為德國前進派的藝術界認為官方的反對就是證明自己的前進,所以哈斯萊搗亂得更有勁了。他鬧一次駭人聽聞的事,朋友們就喝一次彩,說他是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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