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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66)

法蘭西這個謎重新在他心頭浮起,更需要解決了。克利斯朵夫老是向萊哈脫太太問長問短,因為她自命為熟悉那個國家。她從來沒到過法國,可是仍舊能告訴他許多事情。萊哈脫是很愛國的,雖然對法國并不比太太認識得更清楚,心里卻充滿著成見,看到麗麗對法國表示過分熱心的時候,不免插幾句保留的話;而她反更堅持她的主張,莫名片妙的克利斯朵夫又很有把握的替她打邊鼓。

對于他,麗麗·萊哈脫的藏書比她的回憶更有價值。她搜集了一小部分法語書:有的是學校里的教科書,有的是小說,有的是隨便買來的劇本。克利斯朵夫既極想知道而又完全不知道法國的情形,所以一聽到萊哈脫說他盡可以拿去看,就喜歡得象得了寶物似的。

他先從幾本文選,——幾本舊的教科書入手,那是麗麗或萊哈脫從前上學用的。萊哈脫告訴他,要想在這個完全陌生的文學里頭弄出一些頭緒,就該先從這些書著手。克利斯朵夫素來尊重比他博學的人的意見,便恭恭敬敬的聽了他的話,當晚就開始看了。他第一想把所有的寶物看一個大概。

他先認識了一大批法國作家,從第一流到不入流的都有,尤其是不入流的占到絕大多數。他翻了翻詩歌,從拉辛,雨果,到尼凡諾阿,夏伐納,一共有二十幾家。克利斯朵夫在這座森林中迷失了,便改道走進散文的領域。于是又來了一大批知名與不知名的作家,例如皮伊松,梅里美,瑪德·勃侖,伏爾泰,盧梭,米爾博,瑪薩特等。在這些法國文選中,克利斯朵夫讀到德意志帝國的開國宣言;又讀到一個叫做弗雷特烈—公斯當·特·羅日蒙的作家描寫德國人的文字,說:“德國人天生的宜于過精神生活,沒有法國人那種輕佻而喧鬧的快樂脾氣。他們富有性靈,感情溫婉而深刻,勞作不倦,遇事有恒。他們是世界上最有道德的民族,也是壽命最長的民族。作家人才輩出,美術天賦極高。別的民族常以生為法國人英國人西班牙人自豪,德國人卻對于全人類都抱著一視同仁的熱愛。而且以它位居中歐的地勢來說,德國似乎就是人類的心和腦。”

克利斯朵夫看得累了,又很驚訝,闔上書本想道:

“法國人很有度量,可不是強者。”

他另外拿起一冊。那是比較高一級的東西,為高等學校用的。繆塞在其中占了三頁,維克多·杜呂哀占了三十頁。拉馬丁占了七頁,蒂哀占了將近四十頁。《熙德》差不多全本都選入了(只刪去了唐·第愛格和洛特里葛的對白,因為太長),朗弗萊因為極力為普魯士張目而攻擊拿破侖一世,所以在選本中所占的地位特別多,他一個人的文字竟超過了十八世紀全部的名作。左拉的小說《崩潰》中所寫的一八七〇年普法之役法國慘敗的情形,被選了很多篇幅。至于蒙丹,拉·洛希夫谷,拉·勃呂伊哀,狄德羅,斯湯達,巴爾扎克,福樓拜,簡直一個字都沒有。反之,在別本書里所沒有的巴斯加,本書里倒以聊備一格的方式選入了;因此克利斯朵夫無意中知道這個十七世紀的揚山尼派信徒“曾經參加巴黎近郊的保·洛阿依阿女子學院……”

克利斯朵夫正想把一切都丟開了,他頭昏腦脹,只覺得莫名其妙。他對自己說:“我永遠弄不清的了。”他沒法整理出一些見解,把書翻來翻去,花了幾個鐘點,不知道讀什么好。他的法語程度原來就不高明,而等到他費盡氣力把一段文字弄明白了,又往往是毫無意義的空話。

可是這片混沌中間也有些閃鑠的光明,擊觸的刀劍,喑噁叱咤的字眼,激昂慷慨的笑聲。他從這一次初步的瀏覽上面慢慢的得到一些印象了,這也許是編者帶著偏見的緣故。那些德國的出版家,故意挑選法國人批評法國而推重德國的文章,由法國人自己來指出德國民族的優秀和法國民族的缺點。他們可沒想到,在一個象克利斯朵夫那樣思想獨往獨來的人心目中,這種襯托的辦法倒反顯出法國人自由灑脫的精神,敢于指摘自己,頌揚敵人。法國的史學家米希萊就很恭維普魯士王弗里德里希二世,朗弗來也頌揚特拉法爾加一役中的英國人,十九世紀的法國陸軍部部長夏拉贊美一八一三年代的普魯士。拿破侖的敵人詆毀拿破侖的時候,還沒有一個敢用這種嚴厲的口吻。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東西,在這些刻薄的嘴里也不能幸免。在路易十四的時代,那些戴假頭發的詩人也一樣的放肆。莫里哀對什么都不留情。拉封丹對什么都要嘲笑。布瓦洛呵斥貴族。伏爾泰痛罵戰爭,羞辱宗教,謔弄祖國。倫理學家,作家,寫諷刺文章的,罵人文章的,都在嘻笑怒罵上面用功夫。那簡直是藐視一切。老實的德國出版家有時為之嚇壞了,覺得需要求個良心平安;看到巴斯加把士兵跟廚子,小偷,流氓混為一談的時候,他們便替巴斯加申辯,在附注里說他要是見到了現代的高尚的軍隊,決不會說這樣的話。他們又贊揚萊辛的改作拉封丹的《寓言》,原來是烏鴉受了吹拍而把嘴里的乳餅給狐貍吃了,萊辛卻把乳餅改成一塊有毒的肉,使狐貍吃了死掉:

“但愿你們永遠只吃到毒藥,可惡的諂媚的小人!”

出版家在赤裸裸的真理前面,好似對著強烈的陽光一樣睜不開眼睛;克利斯朵夫卻覺得非常痛快:他是愛光明的。但他看到有些地方也不免吃驚;一個德國人無論怎么樣獨往獨來,總是奉公守法慣的,在他眼里,法國人那種毫無顧忌的放肆,的確有點兒作亂犯上的意味。而且法國式的挖苦也把他弄糊涂了,他把有些事看得太認真,至于真正否定的話,他倒認為是好笑的怪論。可是詫異也好,吃驚也好,總之他是慢慢的被迷住了。他不想再整理他的印象,只是隨便從這個感想跳到另一個感想,生活不就是這么回事嗎?法國小說的輕松快樂的氣息:——夏福,賽瞿,大仲馬,梅里美諸人的作品,使他非常痛快;而不時還有大革命的濃烈粗獷的味道一陣陣從書本中傳出。

快天亮的時候,睡在隔壁屋里的魯意莎醒來,從克利斯朵夫的門縫里看見燈還沒熄。她敲著墻壁,問他是不是病了。一張椅子倒在地板上;她的房門忽然給打開了:克利斯朵夫穿著襯衣,一手拿著蠟燭,一手拿著書本出現了,做著莊嚴而滑稽的姿勢。魯意莎嚇得從床上坐起,以為他瘋了。他哈哈大笑,舞動著蠟燭,念著莫里哀劇本中的一段臺詞。他一句沒念完又噗哧笑了出來,坐在母親床腳下喘氣;燭光在他手里搖晃。這時魯意莎才放了心,好意的嘀咕道:

“什么事呀?什么事呀?還不睡覺去!……可憐的孩子,難道你真的發瘋了嗎?”

他照舊瘋瘋癲癲的說:“你得聽聽這個!”

他說著坐在她床頭,把那出戲從頭再念起來。他仿佛看到了高麗納,聽到她那種夸張的聲調。魯意莎攔著他,嚷著:

“去罷!去罷!你要著涼了。討厭!讓我睡覺!”

他還是不動聲色的念著,裝著浮夸的聲音,舞動著手臂,把自己笑倒了,他問母親是不是妙極。魯意莎翻過身去鉆在被窩里,掩著耳朵說:

“別跟我起膩!……”

可是聽到他笑,她也暗暗的笑了。終于她不作聲了。克利斯朵夫念完了一幕,再三追問她意見而得不到回答的時候,俯下身子一看,原來她已經睡熟了。于是他微微笑著,吻了吻她的頭發,悄悄的回到自己房里去了。

他又回到萊哈脫家去找書。所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給他吞了下去。他多么想愛那個高麗納與無名女郎的國家,他心中那么豐富的熱情找到了發泄的機會。便是第二流的作品,也有片言只語使他呼吸到自由的氣息。他還加以夸張,尤其在滿口贊成他的萊哈脫太太前面。她雖是毫無知識,也故意要把法國文化跟德國文化作對比,拿法國來壓倒德國,一邊是氣氣丈夫,一邊因為在這個小城里悶死了,借此發發牢騷。

萊哈脫聽了大為不平。他除掉本行的學科以外,其余的知識只限于在學校里得來的一些。在他看來,法國人在實際事務上很聰明,很靈巧,很和氣,會說話,但不免輕佻,好生氣,傲慢,一點都不嚴肅,沒有強烈的感情,談不到真誠,——那是一個沒有音樂,沒有哲學,沒有詩歌(除掉布瓦洛,貝朗瑞,高貝以外)的民族,是一個虛浮,輕狂,夸大,淫猥的民族。他覺得貶斥拉丁民族不道德的字眼簡直不夠用;因為沒有更適當的名詞,他便老是提到輕佻兩個字,這在他的嘴里,象在大多數德國人嘴里一樣,有種特別不好的意思。臨了他又搬出頌揚德國民族的老調,——說德國人是道德的民族(據赫爾德說,這就是跟別的民族大不相同的地方),——忠實的民族(其中包括真誠、忠實、義氣、正直等等的意思),——卓越的民族(象費希特說的),——還有德國人的力,那是一切正義一切真理的象征,——德國人的思想,——德國人的豪爽,——德國人的語言,世界上唯一有特色的語言,和種族一樣保持得那么純粹的,——德國的女子,德國的美酒,德國的歌曲,……“德國,德國,在全世界德國都是高于一切!”

克利斯朵夫表示不服。萊哈脫太太跟著哄笑。他們三個一起直著嗓子大叫大嚷,但還是很投機,因為他們知道彼此都是真正的德國人。

克利斯朵夫常常到這對新朋友家里去談天,吃飯,和他們一起散步。麗麗·萊哈脫很寵他,替他做些很好的飯菜,很高興能借此機會滿足一下她自己的食欲。她在感情方面和烹調方面都體貼得不得了。慶祝克利斯朵夫生日的時候,她特意做了一塊蛋糕,四周插著二十支蠟燭,中央用糖澆成一個希臘裝束的肖像,手里抱著一束花,代表伊芙琴尼亞。克利斯朵夫雖然嘴里反對德國人,骨子里是十足地道的德國人,對她那股真情的不大高雅的表現大為感動。

至誠的萊哈脫夫婦還會想出更細膩的方法來證明他們的友情。只認識幾個音符的萊哈脫,聽了太太的主意,買了克利斯朵夫的二十本歌集,——(這是那出版家賣出的第一批貨),——分送給他各地教育界方面的熟人;他又教人寄了一部分給來比錫和柏林兩地的書鋪,那是他為了編教科書而有往來的。這種瞞著克利斯朵夫所做的又動人又笨拙的推銷工作,暫時也并沒一點兒效果。分散出去的歌集似乎不容易打出路來:沒有一個人提到它。萊哈脫夫婦眼看社會這樣冷淡非常傷心,覺得幸而沒有把他們的舉動告訴克利斯朵夫;否則非但不能使他安慰,反而要加增他的痛苦。可是實際上什么都不會白費的,人生就不少這樣的例子;任何努力決不落空。可能多少年的杳無音訊;忽然有一天你會發覺你的思想已經有了影響。克利斯朵夫的歌集就是這樣的邁著小步,踏進了少數人士的心坎,他們孤零零的待在內地,或是因為膽小,或是因為打不起精神而沒有對他說出他們的感想。

只有一個人寫信給他。在萊哈脫把集子寄出了三個月以后,克利斯朵夫收到一封挺客氣的,熱烈的,表示寫的人非常感動的信,用的是老式的體裁,發信的地方是圖林根邦的一個小城,署名是大學教授兼音樂導師彼得·蘇茲博士。

那真使克利斯朵夫愉快極了,但他在萊哈脫家把擱在口袋里忘了好幾天的信拆開來的時候,萊哈脫夫婦比他更愉快。他們一同看信。萊哈脫夫婦彼此丟著眼色,克利斯朵夫并沒注意。他當時滿面春風,可是萊哈脫發見他把信念到一半忽而沉下臉來,停住了。

“嗯,干嗎你不念下去了?”他問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把信望桌上一扔,憤憤的說:“嘿!豈有此理!”

“怎么啦?”

“你去看吧!”

他背對著桌子,站在一邊生氣了。

萊哈脫和太太一起念著,看來看去全是些佩服到五體投地的話。

“怎么回事?我看不出呀……”

“你看不出?你看不出?……”克利斯朵夫嚷著,拿起信來送到他眼前,“難道你不識字嗎?你沒看出他也是個勃拉姆斯黨嗎?”

萊哈脫這才注意到:那位音樂導師的信里有一句話把克利斯朵夫的歌比之于勃拉姆斯的歌。克利斯朵夫嘆道:

“嘿!朋友!我終算找到了一個朋友……可是剛找到就失掉了!”

人家把他跟勃拉姆斯相比,他氣死了。以他的脾氣,他竟會馬上寫一封莽撞的復信去;最多在考慮之下,以為置之不理是最世故最客氣的辦法了。幸而萊哈脫一邊笑他的生氣,一邊攔著他,不讓他再胡鬧。他們勸他寫一封道謝的信。但這封信因為是不樂意寫的,所以很冷淡很勉強。彼得·蘇茲的熱心可并不因之動搖,又寫了兩三封非常親熱的信來。克利斯朵夫對書翰一道素來不大高明;雖然感于對方的真誠而有點兒回心轉意,他還是讓他們的通信中斷了。結果蘇茲也沒消息了。克利斯朵夫也忘了這件事。

現在他每天都看到萊哈脫夫婦,往往一天還看到好幾次。晚上,他們差不多老在一起。孤獨了一天之后,他生理上需要說些話,把心里想到的一起倒出來,不管人家懂不懂,也需要嘻嘻哈哈笑一陣,不問笑得有理無理,他需要發泄,需要松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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