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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51)

幾次的預奏會還平靜無事。雖然樂隊絕對不了解所奏的作品,各人心里對這種古怪的新音樂非常駭異,但還來不及有什么意見;尤其在群眾沒有表示的時候,他們決不能有何主張。看到克利斯朵夫那么自信,他們也就俯首帖耳的接受了。一般音樂師都很能服從,很有紀律,象一切良好的德國樂隊一樣。唯一的困難倒是在女歌唱家方面。她就是上次音樂廳中穿藍衣服的太太,在德國很有聲望,曾經在德累斯頓和拜羅伊特扮演瓦格納劇中的主角,肺量的宏大是沒有話說的。她雖然學會了瓦格納派最得意的咬音的藝術,把子音唱得高揚,母音唱得沉重象擊錘一樣,可是就因為這樣,她沒有懂得自然的藝術。她對付一個字有一個字的辦法:所有的音都加強,所有的音節仿佛穿著鉛底鞋子在那里重甸甸的拖,每一句都帶著悲劇的氣息。克利斯朵夫要求她把戲劇化的成分減少一些。她先還樂意聽從,可是天生笨重的聲音和賣弄嗓子的習慣使她無法控制。克利斯朵夫變得心煩意躁,告訴這位可敬的太太,說他是要叫人類說話,而不是要巨蛇法弗奈大吹喇叭。她聽了這種不客氣的話當然大不高興。她回答說謝謝上帝,她已經知道什么叫做歌唱,她也很榮幸的唱過勃拉姆斯的歌,就在那位大人物前面,而他也聽得津津有味。

“那可糟了!糟了!”克利斯朵夫喊道。

她傲然笑著,要求他把這句謎一樣的驚嘆語解釋明白。他回答說勃拉姆斯一輩子也沒有懂得什么叫做自然,他的稱贊簡直是最難堪的責備,雖然他克利斯朵夫有時不大有禮貌,——就象她剛才指摘的,——可也不至于說出對勃拉姆斯那種唐突的話。

兩人繼續用這種口吻爭執下去;那位太太始終依著她慷慨激昂的方式唱,——結果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冷冷的說他看明白了,那是她的天賦如此,沒法改的;但既然他的歌唱不好,還是干脆不唱,從節目中刪掉得了。——那時已經到了音樂會的前夜:大家都知道音樂會中有他的歌,她自己也在外邊提過;并且她不無相當的音樂天才,很能賞識那些歌里面的某些優點;克利斯朵夫臨時改變節目等于是侮辱她。而她想到明天的音樂會也許會奠定青年音樂家的聲名,也就不愿意跟這顆將升的明星傷了和氣。所以她突然讓步了,在最后一次預奏會中,完全依照了克利斯朵夫的指示。可是她打定主意,在下一天的音樂會中非用她自己的作風唱不可。

日子到了。克利斯朵夫一點不著急。他腦子里裝滿了自己的音樂,沒法加以批判。他知道他的作品有些地方要給人笑。可是有什么相干?一個人怕鬧笑話,就寫不出偉大的東西。要求深刻,必需有膽子把體統,禮貌,怕羞,和壓迫心靈的社會的謊言,統統丟開。倘若要誰都不吃驚,你只能一輩子替平庸的人搬弄一些他們消受得了的平庸的真理,你永遠踏不進人生。直要能把這些顧慮踩在腳下的時候,一個人才能偉大。克利斯朵夫居然這樣做了。大家很可能噓他,他有把握不讓他們安靜的。想到熟人們對曲子里某些大膽的部分會裝出怎樣的嘴臉,他暗暗覺得好玩。他預備受一番尖刻的批評,先在肚里好笑了。無論如何,除非是聾子,他作品中的力量是誰都不能否認的,——至于這力能否討人喜歡是另一問題。并且那有什么關系?……討人喜歡!討人喜歡!……只要有力量就行了。讓它象萊茵河一樣把什么都卷走吧。

他碰的第一個釘子是大公爵不到場。爵府的包廂里只有幾個不相干的人,在府里當隨從的太太們。克利斯朵夫憤憤的想道:“這混蛋跟我慪氣,他不知道對我的作品怎樣表示才好:他不來就是怕為難。”他聳聳肩膀,假裝不在乎這些無聊的事。但別人看了很注意,這是對克利斯朵夫的第一個教訓,同時對他的前途也是個威脅。

聽眾也不比主子殷勤:三分之一的座位是空的。克利斯朵夫不由得心酸的想其他童年音樂會的盛況。要是他稍有經驗,一定會懂得演奏上品音樂的時候,聽眾的數目自然比不上演奏平凡音樂的時候:因為大部分人感到興趣的是音樂家而非音樂;而且一個跟普通人沒有分別的音樂家,顯然不及一個穿著短褲的兒童音樂家那么好玩,那么動人,能夠教傻瓜們開心。

克利斯朵夫空等了一會兒聽眾,決意開場了。他硬要自己相信這樣倒是更好,以為“朋友雖少,都是知己”。——可憐他這種樂觀的心緒也維持不了多久。

一曲又一曲的音樂盡管奏下去,場子里寂靜無聲。有種寂靜無聲是因為大家感情沖動到極點,快要涌出來的緣故。但眼前的寂靜簡直是一無所有,一無所有。大家仿佛睡著了。每一句音樂都掉在漠不關心的深淵里。克利斯朵夫背對著聽眾,全神對付著樂隊,可是依舊感覺到場子里的情形。凡是真正的藝術家都有一種精神上的觸覺,能夠感知他演奏的東西是否在聽眾心里引起共鳴。他照常打著拍子,非常興奮,可是從池子和包廂里來的那股沉悶的空氣,使他心都涼了。

終于《序曲》奏完了,大家有禮的,冷冰冰的拍了一陣手,就靜下來了。克利斯朵夫寧可受人噓斥一頓……便是怪叫一聲也好!至少得有點兒生命的表示,對他的作品表示一點反響!……——可是完全沒有。——他瞧瞧群眾,群眾也彼此瞧瞧。他們互相在目光中探求一些意見而探求不到,只能又扮起那副漠不關心的臉。

音樂重新開始,輪到那支交響曲了。——克利斯朵夫幾乎不能終曲,屢次想丟下指揮棒,掉過頭來就走。他也傳染到了大眾的麻木,結果竟不懂自己指揮的東西了;他明明覺得掉入了煩悶的深淵。連他預料在某些段落上群眾會交頭接耳說的俏皮話也沒有,大家都在一心一意的翻閱節目單。克利斯朵夫聽見眾人同時嘩啦啦的翻紙張的聲音;然后又是一平靜默,直到曲子完了,然后又是一陣有禮的掌聲表示懂得一曲已經奏完。——大家靜下來以后還有兩三下零星的掌聲,因為沒有回響,也就不好意思的停住了,空虛顯得更空虛,而這件小小的事故更顯得聽眾是多么厭煩。

克利斯朵夫坐在樂隊中間,不敢向左右張望一下。他真想哭出來,同時也氣得渾身哆嗦。他恨不得站起身子向大家喊:“你們多討厭!多討厭!……一起替我滾罷!……”

聽眾稍為清醒了些,等著女歌唱家出場,那是他們聽慣而捧慣的。剛才那些新作品等于一片大海,他們沒有指南針,只能在那里彷徨;她可是穩固的陸地,決沒有令人迷失的危險。克利斯朵夫看出大家的思想,輕蔑的笑了一笑。女歌唱家也知道群眾在等她;克利斯朵夫去通知她上臺的時候,她的神氣就象王后。他們倆用著敵對的態度彼此望了一眼。照例克利斯朵夫應當攙著她手臂,但他竟雙手插在袋里,讓她自個兒出臺。她氣沖沖的走過去;他很不高興的跟在后面。她一漏臉,立刻來了個滿堂彩;大家松了口氣,臉上發出光來,有了精神;所有的手眼鏡都一起瞄準。她對自己的魔力很有把握的開始唱起歌來,不消說是照她自己的方式,全不遵從克利斯朵夫上一天的囑咐。替她伴奏的克利斯朵夫臉色變了。這種搗亂他是預先料到的。一發覺她走腔,他立刻敲著鋼琴,憤怒的說了聲:

“不是這樣的!”

可是她不理。

他就在背后用著又重濁又生氣的聲音提醒她:“不!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這些氣憤憤的咕嚕,雖然臺下聽不見,對樂隊里的人可是句句分明;她一急,拚命把節奏拉慢,不該休止的地方也休止。他沒有留意,自顧自的彈下去,終于歌和伴奏相差了一節。聽眾一點沒覺得:他們久已認定克利斯朵夫的音樂既不會悅耳,拍子也不會準的;但克利斯朵夫并不這樣想,他象瘋子似的,臉都扭做一團,終于爆發了。他突然半中間停下來,直著嗓子嚷道:“得了罷!”

她一口氣收不住,繼續唱了半節,然后也停住了。“得了罷!”他粗暴的又說了一遍。

全場為之愣了一愣。過了一忽兒,他又冷冷的說:“咱們再來!”

她愕然望著他,雙手哆嗦著,真想把樂譜望他頭上扔過去;事后她竟不懂當時怎么沒有那樣做。但她懾于克利斯朵夫的威嚴,只得重新開始。她把全部的歌唱完了,連一個拍子一個小地方也不敢變動:因為她覺得克利斯朵夫絕對不會留情,而一想起要再受一次侮辱就嚇得渾身發抖。

她唱完以后,臺下掌聲不絕。他們并不是捧她唱的歌,——(要是她唱別的作品,也可以博得同樣的掌聲),——而是捧這位有名的老資格的女歌唱家:他們知道贊賞她是沒有錯的。同時大家還想補償一下她受的侮辱。他們隱隱然覺得她剛才唱錯了,但認為克利斯朵夫當場給她指出來簡直不成體統。大家都喊著“再來一次”。克利斯朵夫可很堅決的把琴關上了。

她沒有發覺這樁新的侮辱;她心里亂得很,根本不想再來一次。她急急忙忙下了臺,躲在化裝室里把胸中郁積著的惱恨與憤怒一齊發泄了出來:又是哭,又是叫,把克利斯朵夫直罵了一刻鐘……狂怒的叫聲一直傳到門外。據那些進去探望她的朋友出來說,克利斯朵夫對她的態度簡直跟下等人一樣。眾人的議論在戲院中是傳得很快的。所以克利斯朵夫重新踏上指揮臺演奏最后一曲的時候,場子里頗有些騷亂的現象。但這個曲子不是他的,而是奧赫的《歡樂進行曲》。聽眾既喜歡這曲平凡的音樂,便不必噓斥克利斯朵夫而就有極簡單的辦法來表示他們的不滿意:他們有心替奧赫捧場,熱烈鼓掌要求作者露面了二三次;奧赫當然不肯放過機會。而這時音樂會也完了。

大公爵和宮廷方面的人,那些終日無聊而愛說短道長的內地人,對音樂會的情形當然知道得清清楚楚。和女歌唱家有交情的幾家報紙,絕口不提那件不愉快的事,只一致恭維她歌唱的藝術,而在報導她所唱的作品的時候順便提了提那些歌。關于克利斯朵夫其他的作品,只是寥寥幾行,所有的報紙全是大同小異的論調:“……對位學很有功夫。風格非常煩瑣。缺少靈感。沒有旋律。純粹是頭腦的而非心靈的產物。缺乏真誠。只想獨創一格……”——接下去的一段文字是討論真正的獨創,舉出一般故世的大師,“不求獨創一格而自然獨創一格的”,如莫扎特、貝多芬,呂威、舒伯特、勃拉姆斯等等的作品為證。——然后筆頭一轉又轉到當地的戲院不久要重演克萊采爾的作品,就手把那出“永遠清新永遠美麗的歌劇”長篇累牘的描寫了一番。

總之,便是對克利斯朵夫最有好感的批評家也完全不了解他的作品;而絕對不喜歡他的人自然更表現出陰險的仇視態度;——至于大眾,既沒有批評家,不管是好意的或惡意的批評家領導,只能一聲不出。讓大眾自己去思想的時候,他們就干脆不思想。

克利斯朵夫灰心到了極點。

其實他的失敗不足為奇。他的作品不討人喜歡的理由不止一個,而有三個。第一,它們還不夠成熟。第二,它們還太新鮮,不能教人一下子就懂得。第三,把這肆無忌憚的青年教訓一頓是大家都高興的事。——可是克利斯朵夫頭腦不夠冷靜,不肯承認他的失敗是勢所必然的。一個真正的藝術家,長時期的被人誤解以后,看慣了人類無可救藥的愚蠢,會變得心胸開朗;而克利斯朵夫還談不到這一點。他相信群眾,相信成功,以為那是一蹴即幾的,既然他具備著成功的條件:這種幼稚的信心現在可是被粉碎了。有敵人,他倒認為稀松平常。但他覺得奇怪的是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了。凡是他認為可靠的,一向對他的音樂感到興趣的人,從那次音樂會以后,再沒一句鼓勵他的話。他想法去試探他們,他們總是閃鑠其詞。他再三追問,要知道他們真正的思想:結果是一般最真誠的人把他從前的作品,早年的幼稚的東西,提出來作比較。——接連好幾次,他聽到人家拿他的舊作做標準,說他的新作不行,——可是幾年以前,在那些作品還是簇新的時候,他們也認為不好的。新的就是不好的:這是一般的原則。克利斯朵夫可不懂這一套,便大驚小怪的叫起來。人家不喜歡他也可以,他不但容許,甚至還歡迎,因為他并不想做每個人的朋友。可是人家喜歡他而又不許他長大,硬要他一輩子做個小孩子,那可不象話了!在十二歲上是好的作品,到二十歲上便不行了;他希望不要老是停留在那個階段上,希望要變,變,永遠的變下去……想阻遏一個人的生命不讓它發展的,豈非混蛋!……他童年的作品所以有意思,并非在于它幼稚無聊,而是在于有股前程無限的力潛伏在那里!而這前程,他們竟想把它毀掉!……可知他們從來沒懂得他,也從來沒愛過他,他們所喜歡的只是他的庸俗,只是他跟庸俗的人沒有分別的地方,而并非真正的“他”:他們的友誼其實是誤解……

也許他把這些情形夸張了些。一般老實人不能愛好一件新的作品,但它有了二十年的壽命,他們就會真誠的愛好:這是常有的現象。新生命的香味太濃了,他們虛弱的頭腦受不住,必須由時間來把這味道減淡一點才行。藝術品一定要積滿了成年累月的油垢,方始有人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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