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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50)

克利斯朵夫甚至恨理想主義。他以為這種謊言還不如痛痛快快的赤裸裸的暴露。——骨子里他的理想主義比誰都濃厚,他以為寧可忍受粗暴的現實主義者,其實這些人是他最大的敵人。

但他給熱情蒙蔽了。縹緲的霧,貧血的謊言,“沒有陽光的幽靈式的思想”,使他渾身冰冷。他進著全部的生命力向往于太陽。他一味逞著青年人的血氣,瞧不起周圍的虛偽或是他假想的虛偽;他沒看到民族的實際的智慧在那里逐漸造成一些偉大的理想,把粗野的本能加以馴服或加以利用。要使一個民族的心靈改頭換面,既不是靠些專橫的理由,靠些道德的與宗教的規律所能辦到,也不是立法者與政治家,教士與哲學家所能勝任:必須幾百年的苦難和考驗,才能磨煉那些要生存的人去適應人生。

然而克利斯朵夫照舊作曲;而他指責別人的缺點,在自己的作品中就不能避免。因為創作在他是一種抑捺不住的需要,不肯服從智慧所定的規律的。一個人創作的動機并不是理智,而是需要。——并且,盡管把大多數的情操所有的謊言與浮夸的表現都認出來了,仍不足以使自己不蹈覆轍,那主要是得靠長時期艱苦的努力的。在現代的社會里,大家秉受了多少代懶惰的習慣之后,更不容易絕對的守真返樸。而有一般人,有一些民族,尤其辦不到;因為他們有種不知趣的痼癖,在極應當緘口的時候,偏偏讓自己的心嘮叨不已。

克利斯朵夫還沒認識靜默的好處:在這一點上他的精神是純粹德國式的;同時他也沒有到懂得緘默的年紀。由于父親的遺傳,他愛說話,愛粗聲大氣的說話。他自己也覺察到,拚命想改掉;但這種掙扎反而使他一部分的精力變得麻痹了。此外他還得跟祖父給他的另外一種遺傳斗爭,就是要準準確確的把自己表現出來極不容易。他是演奏家的兒子,賣弄技巧對他有很大的誘惑,當然是危險的誘惑:——那是純粹屬于肉體方面的快感,能夠把肌肉靈活運用的快感,克服困難,炫耀本領,迷惑群眾,一個人控制成千成百的人的快感。雖然追求這種快感在一個青年人是可以原諒的,差不多是無邪的,但對于藝術對于心靈究竟是個致命傷。那是克利斯朵夫知道的,是他血統里固有的;他竭力唾棄而結果仍免不了讓步。

因此,種族的本能與自己天賦的本能都在鼓動他,過去的重負象寄生蟲般黏著他,使他無法擺脫,他只能搖搖晃晃的前進,而結果已經和他深惡痛絕的境界相去不遠。他當時所有的作品,全是真實與夸張,明朗的朝氣與口齒不清的傻話的混合起。前人的性格束縛著他的行動,他的個性難得能突破包圍透露出來。

并且他是孤獨的。沒有一個人幫助他跳出泥洼。他自以為跳出的時候,實際卻是陷得更深。他暗中摸索,屢次嘗試,屢次失敗,糟蹋了許多精神與時間。甜酸苦辣的味道他都嘗過了,創作的騷動使他心緒不寧,也辨別不出自己的作品中哪些是有價值的。他想著些荒唐的計劃,輪廓龐大而宣傳哲理的交響詩,把自己難住了。可是他又太真誠,不能長此拿這些妄想來騙自己;他還沒有動手起草,已經不勝厭惡的把那些計劃丟開了。或者他想把最沒法下手的詩歌譜成序曲。于是他在那個不屬于自己的園地中迷了路。等到他親自動手寫腳本的時候(因為他自以為無所不能),那就完全是荒謬絕倫的東西,他又想采用歌德,克萊斯特,赫貝爾,或莎士比亞的名著,可是把原作的意義都誤解了。并非因為他缺少聰明,而是缺少批評精神;他不了解別人,因為太想著自己,他到處只看見自己那個天真而浮夸的心靈。

除了這些根本沒法長成的怪物以外,他又寫了許多小曲,直接表現那些一剎那的——實際是最永久的——情感,寫了許多歌。在這兒,跟別的地方一樣,他竭力一反流行的習慣。他重新采用別人已經譜成音樂的著名的詩篇,狂妄的要跟舒曼與舒伯特作法不同而更真切。有時他把歌德筆下的富有詩意的人物,把迷娘或《威廉·邁斯特》中的豎琴師等等,刻劃出他們明確而騷動的個性。有時他也制作一些愛情的歌,灌輸入獷野而肉感的氣息,把貧弱的藝術家與淺薄的群眾素來心照不宣的蒙在情歌上的感傷色彩,一掃而空。總而言之,他要使人物與熱情為了他們本身而存在,不讓那般星期日坐坐啤酒店,危機會隨便發泄一下感情的德國家庭當做玩物。

但他往往覺得詩人的作品太文雅,寧愿采用最簡單的題材,什么古老的歌,在善書里談到的年代悠久的敬神的民謠;他特意不用它們原有的贊美歌性質,而大膽的用世俗的,活潑的手法去處理。或者他利用一些成語,甚至隨便聽到的幾句話,民眾的對白,兒童的感想:這一類笨拙而平淡的語言例反透露出最純粹的感情。在這等地方,他是得其所哉了,他自己不覺得,可的確達到了深刻的境界。

好的也罷,壞的也罷,——壞的居多,——他所有作品都充滿著生命力。當然不是全部新鮮的東西,那還差得遠呢。克利斯朵夫往往就因為真誠而顯得平凡;有時他不惜采用人家早已用過的形式,因為他覺得這種形式能夠準確表現他的思想,而且因為他的感覺是這樣而不是那樣。他無論如何不愿意求新奇,以為只有平庸之極的人才操心這種問題。他但求說出自己的感覺,決不問前人有沒有說過。他很驕傲的相信,這才是求新奇的最好的辦法;世界上不是永遠只有一個克利斯朵夫嗎?憑著青年人目空一切的氣概,他認為古往今來還一無成就,一切還得開始或是從頭再做。因為覺得內心這樣的充實,人生這樣的無窮無極,他就處于得意忘形的,歡欣鼓舞的境界。時時刻刻都在歡欣鼓舞。這種心緒也用不著快樂來支持,便是悲哀它也能夠適應:他的力是他歡欣鼓舞的泉源,是一切幸福,一切德性之母。生活罷,盡量的生活罷!……凡是感覺不到自己有這種力的醉意,這種生的歡欣(哪怕是極痛苦的生活)的人,便不是藝術家。這等于一塊試金石。必須不問歡樂與痛苦都能夠歡欣鼓舞的,才是真正的偉大。門德爾松或勃拉姆斯,僅僅象十月的霧,象淅瀝的細雨,從來沒有這種神通。

這種神通克利斯朵夫卻是有的;他以天生的戇直冒昧的性格,盡量在人前顯露他的快樂。他不覺得這種舉動有什么惡意,只是想跟旁人分享他的快樂。他沒想到這種快樂會傷害大多數沒有這快樂的人。同時他也不管別人高興不高興;他就是極有自信,認為把自己的信念告訴人家是挺自然的。他把自己的豐滿和一般音符制造家的貧弱作了一個比較,覺得要人家承認他的優越是極容易,太容易了。只消把自己拿出去就行。

于是他就把自己拿出去了。

大家等著他。

克利斯朵夫并不隱瞞他的感想。自從明白了德國人的虛偽,對什么都不愿意看到真相之后,他就決意要表露自己的真誠,絕對的,不稍假借的真誠,對任何人任何作品都不留余地。又因為他做什么事都不能不走極端,便說出許多荒唐的話駭人聽聞。而他的小孩子脾氣也真是可驚。只要碰到一個人,他就馬上說出他對德國藝術的感想,好似一個人有了奇妙的發見,不愿留為獨得之秘。別人聽了會對他不滿意,那是他萬萬想不到的。一發覺某一部名作里頭有什么荒謬的地方,他就一心想著這個問題而急于逢人便訴,不管聽的人是音樂家或是業余的愛好者。他得意揚揚的發表他的怪論。旁人先還不當真,聽了他的胡說八道笑笑。可是不久他們發覺他老說著這一套,一味堅持的作風未免趣味惡劣。克利斯朵夫的那些怪論,顯而易見不是嘴上說說而是深信不疑的,那時大家就不覺得有趣了。并且他肆無忌憚,公然在音樂會里叫叫嚷嚷,發表他刻薄的議論,或者明白表示瞧不起那般聲名顯赫的大師。

在小城里,什么都會不脛而走的傳播開去的:克利斯朵夫說的話,一句也沒有漏過人們的耳朵。他去年的行為已經惹動公憤。大家沒有忘掉他和阿達那種招搖的無恥的行動。他自己倒是記不起了:歲月遞嬗,往事都成陳跡,現在的他和從前的他已經渺不相關。但別人替他一一想起:所有的小城市自有一般人把街坊鄰舍的過失,污點,悲慘的、丑惡的、不愉快的事件,全部牢記在心,仿佛這是他們在社會上的職務。克利斯朵夫的案卷中,在過去的話柄之外,如今又加上一批新的。兩相對照,事情給襯托得更明顯了。從前是觸犯禮教,現在又傷害了風雅。最寬容的人說他是“標新立異”,大多數卻肯定他是“完全瘋了”。

還有另一種更危險的輿論在外邊開始傳布;——因為是從最高方面來的,所以更轟動一時:——據說克利斯朵夫在繼續供職的宮廷中,膽敢對大公爵本人也不成體統的,毀謗德高望重的大師;他把孟特爾仲的《哀麗阿》稱做偽善的牧師的廢話,把舒芒的一部分歌也同樣加以侮辱;——而克利斯朵夫這種話還是正當威嚴的親王們表示尊重這些作品的時候說的。大公爵冷冷的回答說:“聽你他話,先生,有時人家竟會疑心你不是德國人。”

這句報復的話,從那么高貴的人嘴里吐出來,直流傳到街頭巷尾。凡是妒忌克利斯朵夫的聲名,或為了其他的私仇而和他過不去的人,立刻補充說,他的確不是一個純粹的德國人。大家記得他父系方面是佛蘭德族。外方來的移民毀謗他所在國的榮譽當然不足為奇。這一下可把事情解釋明白了,而日耳曼民族除了看不起敵人以外,也更有理由抬高自己的聲價了。

至此為止,大家只是對克利斯朵夫作些精神上的報復,可是他還要提供更具體的材料。一個人自己要被人批評的時候去批評別人,是最不智的事。換了一個聰明一點的藝術家,一定會尊敬他的前輩。但克利斯朵夫認為別人的庸俗是應當瞧不起的,自己的力量是應當得意的,沒有理由把他的輕視別人和自己的得意藏在肚里。而他的表示得意又是忘形的。最近一些時候,他非常的需要發泄。他一個人消受不了那么些歡樂,要不是分一些給別人,他竟會快樂得爆裂的。既沒有朋友,他就把樂隊里的一個青年同事,叫做西格蒙·奧赫的,當做心腹。他是魏登貝格人,在樂隊里當副指揮:脾氣很好,城府極深,一向對克利斯朵夫很尊敬的。他對這位同事毫不提防;他怎么會想到把自己的快樂告訴一個閑人或是敵人有什么不妥呢?他們不是應該反過來感謝他嗎?他這是不分敵友,使大家一起快樂啊。——殊不知天下的難事就莫過于教人家接受一樁新的幸福;他們幾乎更喜歡舊的苦難,因為他們所需要的是一種咀嚼了幾百年的糧食。一想到這個幸福是得之于別人的,他們尤其受不了。這簡直是一種侮辱,直要無法避免的時候才肯容忍,而且他們是要設法報復的。

因此,克利斯朵夫的心腹話盡管有一千個理由不會受任何人歡迎,但有一千零一個理由可以受到西格蒙·奧赫的歡迎。樂隊指揮多皮阿·帕弗不久就要告老,克利斯朵夫雖然年紀很輕,可大有繼承的希望。奧赫既是純粹的德國人,當然承認克利斯朵夫有這個資格,既然宮廷方面這樣寵任他。可是奧赫自命不凡,以為倘若宮廷方面多了解他一點,他自己更有資格當指揮。所以看到克利斯朵夫高高興興而故意扮著正經面孔跑進戲院的時候,他就堆起一副異樣的笑容,來接受克利斯朵夫傾箱倒筪的心腹話了。

“哦,”他狡猾的說,“又有什么新的杰作嗎?”

克利斯朵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回答:“啊!朋友!這一件作品可是登峰造極了……要是你聽到的話……該死!那太美了!唉,將來能聽到這個曲子的,簡直是天賜之福!大家聽過以后連死也甘心的了。”

聽到這種話的可不是個聾子。奧赫并不一笑置之,也不拿這種幼稚的狂熱嘻嘻哈哈的打趣一番。克利斯朵夫的脾氣是倘使有人指出他的可笑,他自己就會先笑的。可是奧赫假裝聽得出神,逗克利斯朵夫多說一些傻話;等到一轉背,就趕快添枝接葉的把這些話柄傳播出去。大家先在音樂家的小圈子里把他挖苦一陣,然后好不心焦的等機會來批判那些可憐的作品。——可憐的作品,不曾問世已經被判決了。

作品終于露面了。

克利斯朵夫在亂七八糟的稿子里,選了一闋以赫貝爾的《尤迪特》為題材的《序曲》,那種粗獷有力的作風,和德國人的萎靡不振對照之下,使他特別覺得可取。(可是他已經討厭這作品,認為赫貝爾老是不顧一切的喜歡賣弄天才,多所做作。)其次是一闋交響曲,借用瑞士畫家鮑格林的浮夸的題目,叫做:人生的夢,又加上一句小題辭:人生是一場短促的夢。還有是一組歌,和幾闋古典作品,再加奧赫的一支歡樂進行曲:那是克利斯朵夫明知平庸但為了表示親熱而放進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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