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52)
- 羅曼·羅蘭小說集(傅雷譯文經(jīng)典)
- (法)羅曼·羅蘭
- 4872字
- 2017-12-15 17:09:18
但克利斯朵夫不允許人家不了解現(xiàn)在的他,而等他成為過去之后再了解他。他寧可人家干脆不了解他,在任何時間任何情形之下都不了解他:所以他氣憤之極。他癡心妄想的要人了解,替自己說明,跟人家辯論;這才是白費氣力,那不是要把整個時代的口味都改過來嗎?但他自信很強(qiáng),決心要把德國人的口味徹底洗刷一番,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其實他絕對不可能做到這一點。要說服一個人決不是幾次談話所能濟(jì)事;他說話的時候既找不到適當(dāng)?shù)淖郑质菍Υ笠魳芳遥踔翆φ勗挼膶Ψ饺≈裢谅膽B(tài)度,結(jié)果只多結(jié)了幾個冤家。殊不知他先得從從容容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好了,才能強(qiáng)迫人家聽他的……
而他的星宿,他的壞星宿,恰好來給了他說服人家的機(jī)會。
他在戲院的食堂里和樂隊里的幾個同事圍著一張桌子坐著,他們聽了他的藝術(shù)批評駭壞了。他們的意見也并不一致,但對他放肆的言論都大不樂意。中提琴師老克羅斯是個忠厚人,很好的音樂家,一向是真心喜歡克利斯朵夫的;他裝著咳嗽,想等機(jī)會說一句雙關(guān)的笑話把話題扯開去。克利斯朵夫可完全沒注意,倒反越說越有勁,教克羅斯灰心了:“他干么要說這些話呢?真是天曉得!一個人盡管心里這么想,可用不著說啊!”
最奇怪的是,他也”這么”想過;至少他懷疑過這些問題,克利斯朵夫的言論把他心里的許多疑惑挑了起來,但他沒有勇氣承認(rèn),——一半是怕冒不韙,一半是因為謙虛,不敢相信自己。
吹短號的韋格爾可是一句話也不愿意聽;他只愿意贊美:不論什么東西,不論好的壞的,天上的星或地下的煤氣燈都一律看待;他的贊美也沒有什么等差,只知道贊美,贊美,贊美。這是他生活必不可少的條件,受到限制就要痛苦的。
但大提琴師哥赫痛苦得更厲害:他全心全意的愛好下品的音樂。凡是被克利斯朵夫嘻笑怒罵的,痛詆的,都是他最心愛的;他本能的挑中一些最陳腐的作品,心中裝滿著浮夸的,動輒落眼淚的感情。但他的崇拜一切虛偽的大人物完全是出于真心。唯有他自以為崇拜真正的大人物時才是扯謊,——而這扯謊還是無邪的。有些勃拉姆斯的信徒,以為在他們的上帝身上可以找到過去的天才們的氣息:他們在勃拉姆斯身上愛著貝多芬。哥赫卻更進(jìn)一步,他愛貝多芬的倒是勃拉姆斯的氣息。
可是對克利斯朵夫的怪論最表憤慨的還是吹巴松管的史比茲。他的音樂本能所受的傷害,還不及他天生的奴性所受的傷害。某個羅馬大帝是連死也要站著死的。他可非伏倒在地下死不可,因為伏在地下是他天生的姿勢;在一切正統(tǒng)的,大家尊重的,成功的事物前面匍匐膜拜,他覺得其樂無窮;他最恨人家不許他舔泥土。
于是,哥赫唉聲嘆氣,韋格爾做著絕望的姿勢,克羅斯胡說八道,史比茲大叫大嚷。但克利斯朵夫不慌不忙比別人喊得更響,說著許多對德國與德國人最難堪的話。
在旁邊一張桌子上,有一個青年聽著克利斯朵夫的話捧腹大笑。他長著一頭烏黑的鬈發(fā),一對聰明秀美的眼睛,大鼻子到了快盡頭的地方不知道望左邊去還是右邊去,便同時望兩邊攤開了,底下是厚嘴唇;他神情不定,可是不俗。聽著克利斯朵夫的話,對每個字都又同情又俏皮的留著神,他笑得連腦門,太陽穴,眼角,鼻孔,腮幫,到處都打起皺來,有時還要渾身抽搐。他并不插嘴,可是把每句話都聽在耳里。克利斯朵夫的高論說到一半,忽然愣住了,給史比茲奚落之下,更起得結(jié)結(jié)巴巴的,最后才找到了象塊大石頭般的字兒把敵人打倒:看到這情形,那青年格外高興。而當(dāng)克利斯朵夫沖動之極,越出了他思想的范圍,突然說出些駭人聽聞的胡話,使在場的人都大聲怪叫的時候,鄰座的青年更樂不可支了。
最后各人對于這種自以為是的爭辯也膩煩了,彼此分手了。剩下克利斯朵夫最后一個想跨出門口,那個聽得津津有味的青年便迎上前去。克利斯朵夫一向沒注意到他。但那青年很有禮貌的脫下帽子,微笑著通報自己的姓名:“弗朗茲·曼海姆”。
他對于自己在旁竊聽這種冒昧的行動,先表示了一番歉意,又把克利斯朵夫大刀闊斧痛擊敵人的偏偏恭維了一陣。想到這點,他又笑了。克利斯朵夫挺高興的望著他,可是還不大放心:
“真的嗎?”他問,”你不是取笑我嗎?”
那青年賭著咒否認(rèn)。克利斯朵夫臉上登時有了光采。
“那末你認(rèn)為我是對的,是不是?你同意我的主張了?”
“老實說,我不是音樂家,完全是門外漢。我所喜歡的唯一的音樂,——絕對不足恭維,——是你的音樂……至少這可以表明我的趣味不算太壞……”
“唔!唔!”克利斯朵夫雖然還有些懷疑,究竟被捧上了,“這還不能算證據(jù)。”
“哎,你真苛求……得了罷!……我也跟你一樣想:這算不得證據(jù)。所以你對德國音樂家的意見,我決不敢大膽批評。但無論如何,你對一般的德國人,老年的德國人,批評得太中肯了;那些糊涂的浪漫派,那種腐敗的思想,多愁多病的感情,人家希望我們贊美的陳言俗套,真叫做’這不朽的昨日,亙古不滅的昨日,永久長存的昨日,因為它是今日的金科玉律,所以也是明日的金科玉律!……’”
他又念了一段席勒詩中的名句:
“……亙古常新的昨天,永遠(yuǎn)是過去的也永遠(yuǎn)會再來……”
“而他就是第一個該打倒的!”曼海姆又加上一句按語。
“誰?”克利斯朵夫問。
“寫下這種句子的老古董嘍。”
克利斯朵夫不懂他的意思。曼海姆接著又說:
“第一,我希望每隔五十年大家把藝術(shù)和思想做一番大掃除的工作,只要是以前的東西,一樣都不給它剩下來。”
“那可過分了些,”克利斯朵夫笑了笑。
“一點兒都不過分,我告訴你。五十年已經(jīng)太長了,應(yīng)當(dāng)是三十年,或者還可以少一些!……這才是一種衛(wèi)生之道。誰會把祖宗的舊東西留在家里呢?他們一死,我們就恭恭敬敬的把他們送出去放在一邊,讓他們?nèi)€,還得堆上幾塊石頭,使他們永遠(yuǎn)不得回來。軟心的人也會放些花上去。那我不反對,我也無所謂。我只要求他們別跟我來麻煩。我就從來不麻煩他們。活的在一邊,死的在一邊:各管各的。”
“可是有些死人比活人更活!”
“不!不!要是說有些活人比死人更死倒更近于事實。”
“也許是罷。不管怎么樣,有些老人的確還年輕。”
“假使他還年輕,我們自己會發(fā)覺的,……可是我不信這個話。從前有用的,第二次決不會再有用。只有變才行。第一先得把老人丟開。在德國,老人太多了。得統(tǒng)統(tǒng)死掉才好!”
克利斯朵夫聚精會神聽著這些古怪的話,費了很大的勁討論;他對其中一部分的見解有同感,也認(rèn)出有好多思想跟自己的一樣,只是聽到別人用夸張可笑的口吻說出來,覺得有點刺耳。但因為他相信人家和他一樣的嚴(yán)肅,便認(rèn)為那些話或許是這個似乎比他更有學(xué)問更會講話的青年根據(jù)了他的原則,按照邏輯推演出來的。多少人不能原諒克利斯朵夫的剛愎自用,其實他往往謙虛得有點孩子氣,極容易受一般教育程度比他高的人愚弄,尤其在他們不是為了避免討論難題而拿自己的教育做擋箭牌的時候。曼海姆故意以發(fā)表怪論為樂,一問一答,話越說越野,自己聽了也在暗笑。他從來沒碰到一個人拿他當(dāng)真的,如今看到克利斯朵夫費盡心力想討論,甚至想了解他的胡說八道,不由得樂死了;他一邊嘲笑克利斯朵夫,一邊因為克利斯朵夫?qū)λ@么重視而很感激,覺得他又可笑又可愛。
他們分手的時候已經(jīng)變成好朋友;可是過了三小時,克利斯朵夫在戲院預(yù)奏會中看見曼海姆在樂隊的小門里伸出頭來,笑嘻嘻的對他做著鬼臉,仍不免有點奇怪。預(yù)奏完畢,克利斯朵夫過去找他。曼海姆很親熱的抓著他的胳膊說:
“你有功夫嗎?……你聽我說。我有個主意在這兒,也許你會覺得是胡鬧……你不想抽個空,把你對音樂和對那些無聊的音樂家的感想寫下來嗎?與其跟樂隊里四個只會吹吹笛子拉拉提琴的傻瓜白費口舌,直接向大眾說話不是有意思多嗎?”
“你問我這樣做是不是有意思得多?……是不是我愿意?……嘿,可是我寫了文章送到哪兒去呢?你倒說得好,你!……”
“我不是說過有個主意嗎?……我跟幾個朋友:亞達(dá)爾培·洪·華特霍斯,拉斐爾·高特林,亞陶爾夫·梅,呂西安·哀朗弗爾,——辦了一份雜志。這是本地唯一有見解的雜志,名字叫做酒神——你一定知道的吧?……我們都佩服你,很想請你加入我們的團(tuán)體。你愿意擔(dān)任音樂評論嗎?”
克利斯朵夫聽了這話受寵若驚,恨不得馬上接受;他就是怕不夠資格,不會寫文章。
“放心,”曼海姆說,“你一定會寫的。何況一朝做了批評家,你盡可以為所欲為。別顧慮什么群眾。你才想不到他們多蠢呢。做個藝術(shù)家算得什么!誰都可以噓他。可是批評家有權(quán)利向大家說:‘替我噓這個家伙!’場子里的聽眾,反正把思想這件麻煩事兒交給你了。你愛怎么想都可以,只要你裝做在思想。那些傻蛋只求塞飽肚子,不管是什么。他們沒有不吃的東西。”
克利斯朵夫終于答應(yīng)了,非常感動的道謝。他只提一個條件,就是文字的內(nèi)容絕對不受限制。
“自然啰,自然啰,”曼海姆回答。”絕對自由!咱們每個人都是自由的。”
晚上散戲的時候,他又第三次去釘著克利斯朵夫,把他介紹給亞達(dá)爾培·洪·華特霍斯和其余的朋友。他們都對他很誠懇。
除了華特霍斯是本地的舊世家出身,余下的盡是猶太人,都很有錢:曼海姆的父親是銀行家;高特林的是有名的葡萄園主;梅的是冶金廠經(jīng)理;哀朗弗爾的是大珠寶商。這些父親全是老派的以色列族,勤儉嗇刻,永遠(yuǎn)守著他們的民族精神,不惜千辛萬苦的攪錢,而對自己的毅力比對財富更得意。但那些兒子似乎生來要把父親掙起來的家業(yè)毀掉;他們?nèi)⌒彝サ某梢姡⌒δ欠N象螞蟻般苦吃苦熬,慘淡經(jīng)營的生活;他們學(xué)著藝術(shù)家派頭,假作瞧不起財產(chǎn),把它從窗里扔出去。其實他們根本沒有多大手面,盡管荒唐胡鬧,也不會昏了頭,忘了實際。并且做父親的也很留神,把韁繩拉得很緊。最會揮霍的是曼海姆,真心想把家私大大方方的花個痛快;可是他一無所有,只能在背后直著嗓子罵父親吝嗇,心里倒也滿不在乎,還認(rèn)為父親的辦法是對的。歸根結(jié)蒂,唯有華特霍斯一個人財產(chǎn)自主,拿得出現(xiàn)錢,雜志便是由他出錢維持的。他是詩人,寫些亞爾諾·霍爾茨和瓦爾特·惠特曼一派的“自由詩”,一句長一句短的,所有的點,逗點,三點,橫劃,靜默,大寫字,斜體字,底下加線的字等等,都有一種極重要的作用,不下于疊韻和重復(fù)的辭句。他用各國文字中的字,各種沒有意義的聲音羼在詩里。他自命——(不知道為什么)——要在詩歌方面做一個塞尚納。的確,他很有想象力,對枯索無味的東西很有感覺。他又是感傷又是冷淡,又是純樸又是輕浮,偏要把加工雕琢的詩句裝做名士派。在時髦人物心目中,他很可能成為一個好詩人。可惜雜志上,沙龍里,這等詩人太多了;而他還想做到只此一家。他一味充作沒有貴族偏見的王爺,其實他這種偏見比誰都要多,只是自己不承認(rèn)。他有心在他主持的雜志周圍只安插一批猶太人,為的教他的反猶太家屬駭怪,同時向自己證明他的思想自由。他對同人說話的口吻很客氣很平等,骨子里是不動聲色的瞧不起他們。他明知他們利用了他的姓氏和金錢非常得意,卻也由他們?nèi)ィ驗檫@樣他才能自得其樂的輕視他們。
而他們也瞧不其他聽任他們利用,因為知道他有利可圖。其實他們是互相利用。華特霍斯拿出姓氏和金錢;他們拿出文才和做買賣的頭腦,同時也帶來一批主顧。他們比他聰明得多,并不是更有個性,那也許比他還少呢。但在這個小城里,象在無論哪里無論什么時候一樣,——因為種族的關(guān)系而孤立了幾百年,刻薄的眼光給磨練得格外尖銳,——他們的思想往往最前進(jìn),對于陳舊的制度與落伍的思想的可笑感覺得最清楚。可是他們的性格不象他們的頭腦來得灑脫,所以盡管挖苦那些制度跟思想,還是想從中漁利而并不愿意改革。他們雖自命為在思想上獨往獨來,實際和那位貴族出身的華特霍斯同樣是內(nèi)地的冒充時髦的朋友,同樣是游手好閑的紈绔子弟,把文學(xué)當(dāng)作消閑打趣的玩藝兒。他們喜歡裝出一副劊子手的神氣,可是并不兇,拿來開刀的無非是些不相干的人,或是他們認(rèn)為對自己永遠(yuǎn)不足為害的人。他們絕對沒有心思去得罪一個社會,知道自己早晚要回到社會,跟大家過一樣的生活,接受他們早先排斥的偏見的;而當(dāng)他們一朝冒著危險去對一個當(dāng)代的偶像——已經(jīng)在動搖的偶像,——大張撻伐的時候,他們也決不破釜沉舟,為的是一有危急立刻可以上船。而且不問廝殺的結(jié)果如何,一場完了,必須等好些時候才會再來一次。非利士人盡可放心,那些新大衛(wèi)派的黨徒只是要人家相信他們發(fā)起狠來非常可怕;——可是他們并不愿意發(fā)狠。他們更喜歡和藝術(shù)家們稱兄道弟,和女演員們一塊兒吃宵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