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27)
- 羅曼·羅蘭小說集(傅雷譯文經典)
- (法)羅曼·羅蘭
- 4983字
- 2017-12-15 17:09:18
他的生活現在比較容易過了。彌娜忠誠不二的精神老在周圍飄蕩。他著手寫回信,但沒有權利自由發(fā)揮,第一要把真情隱藏起來:那是痛苦而不容易做到的。他用的過分客套的話一向很可笑,現在還得拿這些套語來很拙劣的遮掩他的愛情。
信一寄出去,就等著彌娜的回音:他此刻整個兒的生活就是等信了。為了免得焦急,他勉強去散步,看書。但他只想著彌娜,象精神病似的嘴里老念著她的名字,把它當做偶像,甚至拿一冊萊辛的著作藏在口袋里,因為其中有彌娜這個名字;每天從戲院出來,他特意繞著遠路走過一家針線鋪,因為招牌上有Minna這五個心愛的字母。
想到彌娜督促他用功,要他成名的話,他就責備自己不該荒廢時日。那種勸告所流露的天真的虛榮,是表示對他有信心,所以他很感動。為了不負她的期望,他決定寫一部不但是題贈給她,而且是真正為她寫的作品。何況這時他也沒有別的事可做。計劃剛想好,他就覺得樂思潮涌,好比蓄水池中積聚了幾個月的水,一下子決破了堤,奔瀉出來。八天之內他不出臥房,魯意莎把三餐放在門外,因為他簡直不讓她進去。
他寫了一闋單簧管與弦樂器的五重奏。第一部是青春的希望與欲念的歌;最后一部是喁喁的情話,其中雜有克利斯朵夫那種帶點兒粗獷的詼謔。作品的骨干是第二部輕快的廣板,描寫一顆熱烈天真的心,暗示彌娜的小影。那是誰也不會認得的,她自己更認不得;但主要的是他能夠認得清清楚楚。他自以為把愛人的靈魂整個兒抓住了,快樂得發(fā)抖了。沒有一件工作比這個更容易更愉快。離別以后郁結在他胸中的過度的愛情,在此有了發(fā)泄;同時,創(chuàng)造藝術品的慘淡經營,為控制熱情所作的努力,把熱情歸納在一個美麗清楚的形式之中的努力,使他精神變得健全,各種官能得到平衡;因之身體上也有種暢快的感覺。這是所有的藝術家都領略到的最大的愉快。創(chuàng)作的時候,他不再受欲念與痛苦的奴役,而能控制它們了;凡是使他快樂的,使他痛苦的因素,他認為都是他意志的自由的游戲。只可惜這樣的時間太短:因為過后他照舊碰到現實的枷鎖,而且更重了。
只要克利斯朵夫為這件工作忙著,就差不多沒有時間想到彌娜不在:他和她在一起生活。彌娜不在彌娜身上,而整個兒在他心上。但作品完成以后,他又孤獨了,比以前更孤獨更沒精神了;他想起寫信給她已經有兩星期而還沒有回音。
他又寫了封信,可不能再象第一封那樣的約束自己。他埋怨彌娜把他忘了,用的是說笑的口吻,因為他并不真的相信。他笑她懶惰,很親熱的耍弄了她幾句。他藏頭露尾的提到自己的工作,故意刺激她的好奇心,同時也因為想讓她回來以后出其不意的高興一下。他把新買的帽子描寫得很仔細;又說為了服從小王后的命令,——他把她每句話都當真的,——老守在家里,對一切邀請都托病謝絕;可并沒補上一句,說他連跟大公爵都冷淡了,因為某次爵府里有晚會找他,他竟沒去。全封信都表示他快活得忘其所以,信里最多的是情人們頂喜歡的,心照不宣的話,以為只有彌娜一個人懂的,他覺得自己手段高明,居然把應該用到愛情二字的地方都用友誼代替了。
寫完了,他暫時寬慰了一下:第一因為寫信的時候好象就和彌娜當面談了一次;第二因為他相信彌娜一定會馬上答復。所以他三天之內很有耐性,這是預算信件一來一往必需要的時間。可是過了第四天,他又覺得活不下去了,一點精力也沒有,對什么事也不感興趣,除了每次郵班以前的那個時間。那時他可焦急得渾身發(fā)抖,變得非常迷信,為了要知道有沒有信來,到處找些占卜的征兆,譬如灶肚里木柴的爆裂聲,或是偶然聽到的什么話。時間一過,他又垂頭喪氣;既不工作,也不散步,生活唯一的目標是等下次的郵班,而他還得用全副精神來撐到那個時間。到了傍晚,當天的希望斷絕之后,他可消沉到極點:似乎怎么樣也活不到明天的了。他幾小時的坐在桌子前面,話也不說,想也不想,甚至也沒有去睡覺的氣力,直要最后迸出一些殘余的意志才能上床。他睡得昏昏沉沉的,做著亂夢,以為黑夜是永無窮盡的了。
這種連續(xù)不斷的等待,結果變成了一場真正的病。克利斯朵夫竟疑心他的父親,兄弟,甚至郵差,收了他的信藏起來。一肚子的惶惑把他折磨得好苦。至于彌娜的忠實,他沒有一刻兒懷疑過。所以要是她不寫信,那一定是害了病,快死下來了,或許已經死了。他抓起筆來寫了第三封信,那是悲痛之極的幾行,感情,字跡,什么都不顧慮了。郵班的時間快到了,他亂涂一陣,信紙翻過來的時候把字弄糊了,封口的時候把信封攪臟了:管它!他決不能等下一次的郵班。他連奔帶跑的把信送到了郵局,便凄愴欲絕的開始再等。第二天夜里,他清清楚楚的看到彌娜病著,在那里叫他;他爬起來,差點兒要動身去找她了。可是她在哪兒呢?上哪兒去找呢?
第四天早上,彌娜的信來了,——半頁信紙——口氣又冷又傲慢。她說不懂他這種荒唐的恐懼是從哪兒來的,她身體很好,只是沒有空寫信,請他以后別這樣的沖動,并且停止通信。
克利斯朵夫看了大為沮喪。他可不懷疑彌娜的真誠,只埋怨自己,覺得彌娜惱他那些冒昧而荒謬的信是很對的,認為自己糊涂,用拳頭敲著自己的腦袋。但這些都是白費:他終究感到了彌娜的愛他不及他的愛彌娜。
以后幾天的沉悶簡直無可形容。虛無是沒法描寫的。唯一使克利斯朵夫留戀人生的樂趣——和彌娜的通信——被剝奪了,現在他只是機械的活著,日常生活中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晚上睡覺以前,把他和彌娜離別的無窮盡的日子,象小學生似的在月歷上劃去一天。
回來的日子已經過了。一星期以前她就該到了。克利斯朵夫從失魂落魄的階段轉變到狂熱的騷動。彌娜臨走答應把歸期和時刻先通知他。他隨時等候消息,預備去迎接;為了猜測遲到的原因,他把念頭都想盡了。
祖父的朋友,住在近邊的地毯匠費休,常常吃過晚飯銜著煙斗來和曼希沃談話;有天晚上他又來了。獨自在那里苦悶的克利斯朵夫,眼看最后一次的郵差過后,正想上樓睡覺,忽然聽見一句話使他打了個寒噤。費休說明天清早要上克里赫家去掛窗簾,克利斯朵夫愣了一愣,問道:
“她們可是回來了嗎?”
“別開玩笑了罷!你還不跟我一樣的明白?”費休老頭兒咕嚕著說。“早來了!她們前天就回來的。”
克利斯朵夫什么話都聽不見了;他離開房間,整整衣衫預備出門。母親暗中已經留神了他一些時候,便跟到甬道里怯生生的問他哪兒去。他一言不答,徑自走了,心里很難過。
他奔到克里赫家,已經是晚上九點。她們倆都在客廳里,看他來了似乎不以為奇,很從容的招呼他。彌娜一邊寫信一邊從桌上伸過手來,心不在焉的向他問好。她因為沒有把信擱下來表示抱歉,裝作很留心聽他的話,但又時常扯開去向母親問點兒事。他原來預備好一套動人的措辭,說她們不在的時候他多么痛苦;但他只能嘟嘟囔囔的說出幾個字,因為誰也不注意,也就沒勇氣往下說了:他自己聽了也覺得不順耳。
彌娜把信寫完了,拿著件活兒坐在一邊,開始講她旅行的經過,談到那愉快的幾個星期,什么騎著馬出去玩兒啦,古堡中的生活啦,有趣的人物啦。她慢慢的興奮起來,說到某些故事,某些人,都是克利斯朵夫不知道的,但她們倆回想之下都笑了。克利斯朵夫聽著這篇話,覺得自己是個外人;他不知道取什么態(tài)度好,只能很勉強的陪著她們笑,眼睛老釘著彌娜,但求她對自己望一眼。彌娜說話多半是對著母親的,偶爾望著他,眼神也跟聲音一樣,雖然和氣,可淡漠得很。她是不是為了母親而這樣留神呢?他很希望和她單獨談一談;可是克里赫太太老待在這兒。他設法把話扯到自己身上,談他的工作,談他的計劃;他覺得彌娜毫不關心,便竭力引起她對自己的興趣。果然她非常注意的聽著了,常常插幾個不同的驚嘆辭,雖然有時不甚恰當,口氣倒表示很關切。正當彌娜可愛的笑了笑,使他心里飄飄然又存著希望的時候,她拿小手掩著嘴巴打了個呵欠。他立刻把話打住。她很客氣的道歉,說是累了。他站起身子,以為人家會留他的;可是并不。他一邊行禮一邊拖延時間,預備她們請他明天再來:但誰也不說這個話。他非走不可了。彌娜并不送他,只淡淡的很隨便的跟他握了握手。他就在客廳的中央和她分別了。
他回到家里,心中只覺得恐懼。兩個月以前的彌娜,他疼愛的彌娜,連一點影蹤也沒有了。怎么回事呢?她變了怎么樣的人呢?世界上多少心靈原來不是獨立的,整個的,而是好些不同的心靈,一個接著一個,一個代替一個的湊合起來的。所以人的心會不斷的變化,會整個兒的消滅,會面目全非。可憐克利斯朵夫還從來沒見識過這些現象,一朝看到了簡單的事實,就覺得太殘酷了,不愿意相信。并且他不勝驚駭的排斥這種念頭,硬以為自己看錯了,彌娜還是當初的彌娜。他決定第二天早上再去,無論如何要跟她談一談。
他睡不著覺,聽著自鳴鐘報時報刻,一小時一小時的數著。天一亮,他就在克里赫家四周打轉,等到能進去了就馬上進去。他碰見的可并非彌娜,而是克里赫太太。她素來起早,好動,那時在玻璃棚下提著水壺澆花;一看到克利斯朵夫,她就開玩笑似的叫了起來:
“哦!是你!……來得正好,我正有話跟你談。請等一等……”
她進去放下水壺,擦干了手,回出來望著克利斯朵夫局促不安的臉色笑了笑;他已經覺得大禍臨頭了。
“咱們到花園里去罷,可以清靜些,”她說。
他跟著克里赫太太在花園里走,那兒到處有他愛情的紀念。她看著孩子的慌亂覺得好玩,并不馬上開口。
“咱們就在這兒坐罷,”她終于說了一句。
他們坐在凳上,就是分別的前夜彌娜把嘴唇湊上來的那條凳上。
“我要談的事,你大概知道了罷,”克里赫太太裝出嚴肅的神氣,使孩子更窘了。“我簡直不敢相信,克利斯朵夫。過去我認為你是個老實的孩子,一向信任你。哪想到你竟濫用我的信任,把我女兒弄得七顛八倒。我是托你照顧她的。你該敬重她,敬重我,敬重你自己。”
她語氣之中帶點兒說笑的意味:她對這種兒童的愛情并不當真;——但克利斯朵夫感覺不到;他一向把什么事都看得很嚴重,當然認為那幾句埋怨是不得了的,便馬上激動起來。
“可是,太太……太太……”他含著眼淚結結巴巴的說,“我從來沒濫用您的信任……請您別那么想,……我可以賭咒,我不是一個壞人,……我愛彌娜小姐,我全心全意的愛她,并且我是要娶她的。”
克里赫太太微微一笑。
“不,可憐的孩子,”她所表示的好意骨子里是輕視,這一點克利斯朵夫也快看出來了。“那是不可能的,你這話太幼稚了。”
“為什么?為什么?”他問。
他抓著她的手,不相信她是說的真話,而那種特別婉轉的聲音差不多使他放心了。她繼續(xù)笑著說:“因為……”
他再三追問。她就斟酌著用半真半假的態(tài)度(她并不把他完全當真),說他沒有財產,彌娜還喜歡好多別的東西。他表示不服,說那也沒關系,金錢,名譽,光榮,凡是彌娜所要的,將來他都會有的。克里赫太太裝著懷疑的神氣,看他這樣自信覺得好玩,只對他搖搖頭。他可一味的固執(zhí)。
“不,克利斯朵夫,”她口氣很堅決,“咱們用不著討論,這是不可能的。不單是金錢一項,還有多少問題!……譬如門第……”
她用不著說完。這句話好比一支針直刺到他的心里。他眼睛終于睜開了。他看出友好的笑容原來是譏諷,和藹的目光原來是冷淡;他突然懂得了他和她的距離,雖然他象兒子一樣的愛著她,雖然她也似乎象母親一樣的待他。他咂摸出來,她那種親熱的感情有的是高傲與瞧不起人的意味。他臉色煞白的站了起來。克里赫太太還在那兒聲音很親切的和他說著,可是什么都完了;他再也不覺得那些話說得多么悅耳,只感到她浮而不實的心多么冷酷。他一句話都答不上來。他走了,四周的一切都在打轉。
他回到自己房里,倒在床上,憤怒與傲迫使他渾身抽搐,象小時候一樣。他咬著枕頭,拿手帕堵著嘴,怕人家聽見他叫嚷。他恨克里赫太太,恨彌娜,對她們深惡痛絕。他仿佛挨了巴掌,羞憤交集的抖個不停。非報復不可,而且要立刻報復。要是不能出這口氣,他會死的。
他爬起來,寫了一封又荒謬又激烈的信:
“太太,我不知是不是象你所說的,你錯看了我。我只知道我錯看了你,吃了大虧。我以為你們是我的朋友。你也這么說,面上也做得仿佛真是我的朋友,而我愛你們還遠過于我的生命。現在我知道這些都是假的,你對我的親熱完全是騙人:你利用我,把我當消遣,替你們弄弄音樂,——我是你們的仆人。哼,我可不是你們的仆人!也不是任何人的仆人!
“你那么無情的要我知道,我沒有權利愛你的女兒。可是我的心要愛什么人,世界上無論什么也阻止不了;即使我沒有你的門第,我可是和你一樣高貴。唯有心才能使人高貴:我盡管不是一個伯爵,我的品德也許超過多少伯爵的品德。當差的也罷,伯爵也罷,只要侮辱了我,我都瞧不其他。所有那些自命高貴而沒有高貴的心靈的人,我都看做象塊污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