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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28)

“再會吧!你看錯了我,欺騙了我。我瞧不起你。

“我是不管你怎么樣,始終愛著彌娜小姐愛到死的人。——(因為她是我的,什么都不能把她從我心里奪去的。)”

他剛把信投入郵筒,就立刻害怕起來。他想丟開這念頭,但有些句子記得清清楚楚;一想起克里赫太太讀到這些瘋話,他連冷汗都嚇出來了。開頭還有一腔怒意支持他;但到了第二天,他知道那封信除了使他跟彌娜完全斷絕以外決不會有別的后果:那可是他最怕的災難了。他還希望克里赫太太知道他脾氣暴躁,不至于當真,只把他訓斥一頓了事;而且,誰知道?或許他真誠的熱情還能把她感動呢。他等著,只要來一句話,他就會去撲在她腳下。他等了五天。然后來了一封信:

“親愛的先生,既然你認為我們之中有誤會,那末最好不要把誤會延長下去。你覺得我們的關系使你痛苦,那我決不敢勉強。在這種情形之下大家不再來往,想必你認為很自然的罷。希望你將來有別的朋友,能照你的心意了解你。我相信你前程遠大,我要遠遠的,很同情的,關切你的音樂生涯。

約瑟芬·馮·克里赫”

最嚴厲的責備也不至于這樣殘酷。克利斯朵夫眼看自己完了。誣蔑你的人是容易對付的。但對于這種禮貌周全的冷淡,又有什么辦法?他駭壞了。想到從今以后看不到彌娜,永遠看不到彌娜,他是受不了的。他覺得跟愛情相比,哪怕是一點兒的愛情,世界上所有的傲氣都值不得什么。他完全忘了尊嚴,變得毫無骨氣,又寫了幾封請求原諒的信,跟他發瘋一般鬧脾氣的信一樣荒謬。沒有回音。——什么都完了。

他差點兒死。他想自殺,想殺人。至少他自以為這樣想。他恨不得殺人放火。有些兒童的愛與恨的高潮是大家想不到的,而那種極端的愛與恨就在侵蝕兒童的心。這是他童年最兇險的難關。過了這一關,他的童年結束了,意志受過鍛煉了,可是也險些兒給完全摧毀掉。

他活不下去了。幾小時的靠著窗子,望著院子里的磚地,象小時候一樣,他想到有個方法可以逃避人生的苦難。方法就在這兒,在他眼睛底下,……而且是立刻見效的……立刻嗎?誰知道?……也許先要受幾小時慘酷的痛苦……這幾小時不等于幾世紀嗎?……可是他兒童的絕望已經到了那種地步,逼得他老在這些念頭中打轉。

魯意莎看出他在痛苦;雖然猜不透他想些什么,但憑著本能已經有了危險的預感。她竭力去接近兒子,想知道他的痛苦,為的是要安慰他。但可憐的女人早就不會跟克利斯朵夫說什么心腹話了。好些年來,他老是把思想壓在心里;而她為了物質生活的煩惱,也沒有時間再去猜兒子的心事,現在想來幫助他,卻不知從何下手。她在他四周繞來繞去,象個在地獄中受難的幽靈;她只希望能找到一些安慰他的話,可是不敢開口,生怕惱了他。并且她雖然非常留神,她的舉動,甚至只要她一露面,他都覺得生氣;因為她一向不大伶俐,而他也不大寬容。他的確愛著母親,母親也愛著他。但只消那末一點兒小事就能使兩個相愛的人各自東西。例如一句過火的話,一些笨拙的舉動,無意之間的眨一眨眼睛,扯一扯鼻子,或是吃飯、走路、笑的方式,或是沒法分析的一種生理上的不痛快……盡管大家心里認為不值一提,實際卻有數不清說不盡的意義。而往往就是這種小地方,足以便母子、兄弟、朋友、那么親近的人永遠變成陌路。

因此克利斯朵夫在他的難關中并不能在母親身上找到依傍。何況情欲的自私只知有情欲,別人的好意對它也沒有什么用。

一天晚上,家里的人都睡了,他坐在房里既不思想也不動彈,只是沒頭沒腦的浸在那些危險的念頭中間:靜悄悄的小街上忽然響起一陣腳聲,緊跟著大門上敲了一下,把他從迷惘中驚醒了,聽到有些模糊的人聲。他記起父親還沒回家,憤憤的想大概又是喝醉了被人送回來,象上星期人家發見他倒在街上那樣。曼希沃,這時已經毫無節制;他的不顧一切的縱酒與胡鬧,換了別人早已送命,而他體育家般的健康還是毫無影響。他一個人吃的抵得幾個人,喝起酒來非爛醉不休,淋著冷雨在外邊過夜,跟人打架的時候給揍個半死,可是第二天爬起來照舊嘻嘻哈哈,還想要周圍的人跟他一樣快活。

魯意莎已經下了床,急急忙忙去開門了。克利斯朵夫一動不動,掩著耳朵,不愿意聽父親醉后的嘟囔,和鄰居嘰嘰咕咕的埋怨……

突然有陣說不出的凄愴揪住了他的心:他怕出了什么事……而立刻一陣慘叫聲使他抬起頭來,向門外沖去……

黑魆魆的過道里,只有搖曳不定的一盞燈籠的微光,在一群低聲說話的人中間,象當年的祖父一樣,擔架上躺著個濕淋淋的,一動不動的身體。魯意莎撲在他頸上痛哭。人家在磨坊旁邊的小溝里發見了曼希沃的尸體。

克利斯朵夫叫了一聲。世界上別的一切都消滅了,別的痛苦都給掃空了。他撲在父親身上,挨著母親,他們倆一塊兒哭著。

曼希沃臉上的表情變得莊嚴,肅穆;克利斯朵夫坐在床頭守著長眠的父親,覺得亡人那股陰沉安靜的氣息浸透了他的心。兒童的熱情,象熱病的高潮一般退盡了;墳墓里的涼氣把什么都吹掉了。什么彌娜,什么驕傲,什么愛情,唉!多可憐!在唯一的現實——死亡——面前,一切都無足重輕了。憑你怎么受苦,愿望,騷動,臨了還不是死嗎?難道還值得去受苦,愿望,騷動嗎?……

他望著睡著的父親,覺得無限哀憐。他生前的慈愛與溫情,哪怕是一樁極小的事,克利斯朵夫也記起來了。盡管缺點那么多,曼希沃究竟不是個兇橫的人,也有許多好的脾性。他愛家里的人。他老實。他有些克拉夫脫剛強正直的家風:凡是跟道德與名譽有關的,決不許任意曲解,而上流社會不十分當真的某些丑事,他可絕不容忍。他也很勇敢,碰到無論什么危險的關頭會高高興興的挺身而出。固然他很會花錢,但對別人也一樣的豪爽:看見人家發愁,他是受不了的;隨便遇上什么窮人,他會傾其所有的——連非他所有的在內,一起送掉。這一切優點,此刻在克利斯朵夫眼前都顯出來了:他還把它們夸大。他覺得一向錯看了父親,沒有好好的愛他。他看出父親是給人生打敗的:這顆不幸的靈魂隨波逐流的被拖下了水,沒有一點兒反抗的勇氣,此刻仿佛對著虛度的一生在那里呻吟哀嘆。他又聽到了那次父親的求告,使他當時為之心碎的那種口吻:

“克利斯朵夫!別瞧不起我!”

他悔恨交迸的撲在床上,哭著,吻著死者的臉,象從前一樣的再三嚷著:

“親愛的爸爸,我沒有瞧不起您,我愛您!原諒我罷!”

可是耳朵里那個哀號的聲音并沒靜下來,還在慘痛的叫著:

“別瞧不起我!別瞧不起我!……”

而突然之間,克利斯朵夫好象看到自己就躺在死者的地位,那可怕的話就在自己嘴里喊出來;而虛度了一生,無可挽回的虛度了一生的痛苦,就壓在自己心上。于是他不勝驚駭的想道:“寧可受盡世界上的痛苦,受盡世界上的災難,可千萬不能到這個地步!”……他不是險些兒到了這一步嗎?他不是想毀滅自己的生命,毫無血氣的逃避他的痛苦嗎?以死來鄙薄自己,出賣自己,否定自己的信仰,但世界上最大的刑罰,最大的罪過:跟這個罪過相比,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欺騙,還不等于小孩子的悲傷?

他看到人生是一場無休、無歇、無情的戰斗,凡是要做個夠得上稱為人的人,都得時時刻刻向無形的敵人作戰:本能中那些致人死命的力量,亂人心意的欲望,曖昧的念頭,使你墮落使你自行毀滅的念頭,都是這一類的頑敵。他看到自己差點兒墮入深淵,也看到幸福與愛情只是一時的凄罔,為的是教你精神解體,自暴自棄。于是,這十五歲的清教徒聽見了他的上帝的聲音:

“望前啊,望前啊,永遠不能停下來。”

“可是主啊,上哪兒去呢?不論我干些什么,不論我上哪兒,結局不都是一樣,不是早就擺在那里了嗎?”

“啊,去死罷,你們這些不得不死的人!去受苦罷,你們這些非受苦不可的人!人不是為了快樂而生的,是為了服從我的意志的。痛苦罷!死罷!可是別忘了你的使命是做個人。——你就得做個人。”

卷三:少年

第一部 于萊之家

少年

家里變得冷清清的。父親死后,仿佛一切都死了。沒有了曼希沃的粗嗓子,從早到晚就只聽見令人厭煩的河水的聲音。

克利斯朵夫發憤之下,埋頭工作了。他因為過去希圖幸福而恨自己,要罰自己。人家安慰他,或是跟他說些親熱的話,他都逞著傲氣置之不理。他聚精會神干著他的日常工作,冷冰冰的一心教課。知道他遭了不幸的學生,認為他的無動于衷不近情理。但年紀大一些而受過患難的,懂得一個孩子這種表面上的冷淡,實際是藏著多少痛苦,便覺得他可憐。他并不接受他們的同情。便是音樂也不能給他什么安慰,而僅僅是他的一項功課。他對什么都不感興趣,或者自以為不感興趣,故意要把生活弄得毫無意義而仍然活下去,仿佛這樣他才痛快一點。

兩個兄弟,看到家中遭了喪事那么冷靜,都害怕起來,趕緊望外逃了。洛陶夫進了丹沃陶伯父的鋪子,住宿在那里。恩斯德當過了兩三種行業的學徒,結果上了船,在萊茵河上走著美因茨和科隆的航線;他直要用錢的時候才回來一次。家里只剩了克利斯朵夫和母親兩人,屋子顯得太大了;而經濟的困難,和父親死后發覺的債務,使他們不得不忍痛去找一個更簡陋而更便宜的住所。

在菜市街上,他們找到了一個三層樓面,一共有兩三間房。地點是在城中心,非常嘈雜,跟河流經史著述而外,凡夫諸子、佛志、天文、地理之學無不涉獵、樹木,所有親切的地方都離得遠了。但這時候應當聽從理智,不能再憑感情作主。克利斯朵夫在此又找到了一個好機會教自己受些委屈。屋子的主人,法院的老書記官于萊,和祖父是朋友,跟他們都認識的:這一點就足以使魯意莎打定主意;她守著空蕩蕩的老家太孤獨了,只想去接近一般不忘記她心愛的家屬的人。

他們開始準備搬家。在那所教人又愛又難受的,從此永別的老屋里,他們待了最后幾天,深深體會著那種凄涼的情味。為了害羞或害怕,他們竟不大敢彼此訴說痛苦。各人都以為不應該讓自己的感傷向對方流露。護窗板關了一半,房里陰慘慘的,兩人在飯桌上急匆匆的吃著飯,說話也不敢高聲,互相望也不敢望,生怕藏不住心中的慌亂。他們一吃完就分手:克利斯朵夫出門去做他的事,但一有空就回來,偷偷的溜進家里,提著足尖走上他的臥房或是閣樓,關了門,坐在屋角的一口舊箱子上或是窗檻上,不思不想的呆在那里,而一走路就會東響一下西響一下的老屋子,有種莫名片妙的嗡嗡聲填滿他的耳朵。他的心跟屋子一樣的顫動。他戰戰兢兢的留神著屋內屋外的聲息,樓板的響聲,和許多細小莫辨而熟悉的聲音:那是他一聽就知道的。他失去了知覺,腦子里全是過去的形象,直要圣·馬丁寺的大鐘提醒他又得上工的時候才醒過來。

魯意莎在下一層樓上,輕輕的走來走去。一忽兒腳聲聽不見了,她可以幾小時的沒有聲音。克利斯朵夫伸著耳朵細聽,不大放心的走下來。一個人遭了大難以后,就會長時期的這樣動輒焦心。他把門推開一半:母親背朝著他,坐在壁櫥前面,四周堆滿著許多東西:破布,舊東西,七零八落的雜物,都是她想清理而搬出來的。可是她沒有氣力收拾:每樣東西都使她想起一些往事;她把它們翻過來轉過去,胡思亂想起來;東西在手里掉下了,她垂著手臂,癱在椅子里,幾小時的在痛苦的麻痹狀態中發呆。

現在,可憐的魯意莎就靠回想過日子,——回想她那個苦多樂少的過去。但她受苦受慣了,只要人家回報她一點兒好意就感激不盡;幾道僅有的微光已盡夠照明她的一生。曼希沃給她的磨折已經完全忘了,她只記得他的好處。結婚的經過是她生氣最了不起的一件事。曼希沃固然是由于一時沖動而很快就后悔了克思主義哲學兩個最顯著的特點。系統而精辟地論述了認識,她可是全心全意把自己交給他的,以為人家愛她也跟她愛人家一樣,因此很感激曼希沃。至于丈夫以后的改變,她根本不想去了解。既不能看到事實的真相,她只知道憑著謙卑與勇敢的本性去接受事實;象她這樣的婦女是用不著了解人生就能活下去的。凡是自己弄不清的,她都讓上帝去解釋。一種特殊的虔誠,使她把從丈夫與旁人那里受到的委屈,統統認作上帝的意思,而只把人家對她的好意算在人家頭上。所以她那種悲慘的生活并沒給她留下辛酸的回憶;她只覺得衰弱的身體給多年吃不飽而勞苦的生活攪壞了。曼希沃不在了,兩個兒子高飛遠走,離開了老家,另外一個也似乎不需要她了,她就完全失掉了活動的勇氣:疲乏之極,恍恍惚惚,意志已經麻木了。她正患著神經衰弱癥,一般辛苦的人老年逢到意外的打擊而失掉了工作的意義,往往會有這種情形。她打不起精神來把襪子編織完工,把找東西的抽OE?收拾好,連站起身子關窗的勁也沒有:她坐在那里,腦子里空空洞洞,筋疲力盡,只能夠回想。她覺得自己的衰老而為之臉紅,竭力不讓兒子發覺;而克利斯朵夫只顧著自己的痛苦,什么也沒注意。當然,他對母親現在動作說話之慢,暗中很不耐煩;但盡管這些情形和她往日的習慣大不相同,他也并不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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