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25)
- 羅曼·羅蘭小說集(傅雷譯文經典)
- (法)羅曼·羅蘭
- 4966字
- 2017-12-15 17:09:18
三月里一個白茫茫的早晨,小雪球象羽毛般在灰色的空中飄舞,他們倆在書房里。天色很黑。彌娜彈錯了一個音,照例推說是譜上寫的。克利斯朵夫明知她扯謊,仍不免探著身子,想把譜上爭論的那一段細看一下。她一只手放在譜架上,并不拿開。他的嘴巴跟她的手靠得很近。他想看譜而沒看見:原來他望著另外一樣東西,——望著那嬌嫩的,透明的,象花瓣似的東西。突然之間,不知腦子里想到了什么,他把嘴唇用力壓在那只小手上。
他們倆都吃了一驚。他望后一退,她把手縮了回去,——兩人都臉紅了。彼此一聲不出,望也不望?;呕艔垙埖撵o了一忽兒,她重新彈琴,胸部一起一伏,象受到壓迫似的,同時又接二連三的彈錯音。他可沒有發覺:他比她慌得更厲害,太陽穴里跳個不住,什么都聽不見。為了打破沉默,他嗄著嗓子,胡亂挑了幾個錯。他自以為在彌娜的心目中從此完了,對自己的行動羞愧無地,覺得又荒唐又粗俗。課上完了,他和彌娜分手的時候連瞧也不敢瞧,甚至把行禮都忘了。她卻并不恨他,再也不覺得克利斯朵夫沒有教養了,剛才她彈錯那么多音,是因為她暗中瞅著他,心里非常好奇,而且破天荒第一遭的對他有了好感。
他一走,她并不象平時那樣去找母親,卻是一個人關在屋里推敲那件非常的事。她兩手托著腮幫,對著鏡子,發見眼睛又亮又溫柔。她輕輕咬著嘴唇在那兒思索。一邊很得意的瞧著自己可愛的臉,一邊又想到剛才的一幕,她紅著臉笑了。吃飯的時候她很快活,興致很好,飯后也不愿意出去走走,大半個下午都呆在客廳里,手里拿著活兒,做不到十針就弄錯了;她可不管這些。她坐在屋子的一角,背對著母親,微微笑著;或是為了松動一下而在屋子里蹦蹦跳跳,直著嗓子唱歌??死锖仗o她嚇了一跳,說她瘋了。彌娜卻是笑彎了腰,勾著母親的脖子狂吻,差點兒使她氣都喘不過來。
晚上回到房里,她過了好久才上床。她老對著鏡子回想,但因為整天想著同樣的事,結果是什么都想不起來。她慢條斯理的脫衣服,隨時停下來,坐在床上追憶克利斯朵夫的面貌:而在腦海里出現的卻是一個她想象中的克利斯朵夫,那時她也不覺得他怎么丑了。她睡下了,熄了燈。過了十分鐘,早上那幕忽然又回到記憶中來,她大聲的笑了。母親輕輕的起來,推開房門,以為她不聽吩咐又躲在床上看書,結果發覺彌娜安安靜靜的躺著,在守夜小燈的微光下睜著眼睛。
“怎么啦?”她問,“什么事兒教你這樣快活?”
“沒有什么,”彌娜一本正經的回答?!拔抑皇窍瓜搿!?
“你倒很快活,自個兒會消遣?,F在可是該睡覺了?!?
“是,媽媽,”彌娜很和順的回答。
可是她心里說著:“你走罷!快點兒走罷!”一直嘀咕到房門重新關上,能夠繼續體味她那些夢的時候。于是她懶洋洋的出神了。等到身心都快入睡的時候,她又快活得驚醒過來:
“噢!他愛我……多快活?。∷麜畚?,可見他多好!……我也真愛他!”
然后她把枕頭擁抱了一下,睡熟了。
兩個孩子第一次再見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看到彌娜那么殷勤,不禁大為詫異。除了例有的招呼以外,她又裝著甜蜜的聲音向他問好,然后安安分分,端端正正的坐上鋼琴,簡直乖得象個天使。她再沒頑皮學生的搗亂念頭,而極誠心的聽著克利斯朵夫的指點,承認他說得有理;一有彈錯的地方,她自己就大驚小怪的叫起來,用心糾正??死苟浞蚪o她弄得莫名其妙。在那么短的時間內她竟大有進步:不但是彈得好了些,而且也喜歡音樂了。連最不會恭維人的克利斯朵夫,也不由得把她夸獎了幾句;她高興得臉紅了,用水汪汪的眼睛望了他一眼表示感激。從此以后,她為他費心打扮,扎些色調特別雅致的絲帶;她笑盈盈的,裝著不勝慵困的眼神看著克利斯朵夫,使他又厭惡又氣惱,同時也覺得心蕩神馳?,F在倒是她找話來說了,但她的話沒有一點兒孩子氣:態度很嚴肅,又用著裝腔作勢的迂腐的口吻引用詩人的名句。他聽著不大回答,只覺得局促不安:對于這個他不認識的新的彌娜,他感到驚奇與惶惑。
她老是留神著他。她等著……等什么呢?……她自己可明白嗎?……她等他再來。——他卻防著自己,認為上次的行動簡直象個野孩子;他似乎根本沒想到那件事了。但她開始不耐煩了;有一天,他正安安靜靜坐在那兒,跟那危險的小手隔著相當的距離,她突然煩躁起來,做了一個那么快的動作,連想也來不及想,把手送過去貼在他的嘴上。他先是嚇了一跳,接著又惱又害臊。但他仍舊吻著她的手,而且非常熱烈。這種天真的放浪的舉動使他大為憤慨,幾乎想丟下彌娜立刻跑掉。
可是他辦不到了。他已經給抓住了。一陣騷亂的思潮在胸中翻上翻下,使他完全摸不著頭腦。象山谷里的水汽似的,那些思想從心底里浮起來。他在愛情的霧氛中到處亂闖,闖來闖去,老是在一個執著的,曖昧的念頭四周打轉,在一種無名的,又可怕又迷人的欲望四周打轉,象飛蛾撲火一樣。自然的那些盲目的力突然騷動起來了……
他們正在經歷一個等待的時期:互相觀察,心里存著欲望,可又互相畏懼。他們都煩躁不安。兩人之間照舊有些小小的敵意和慪氣的事,可再不能象從前那樣的無拘無束了:他們都不出聲。各人在靜默中忙著培植自己的愛情。
對于過去的事,愛情能發生很奇怪的作用。克利斯朵夫一發覺自己愛著彌娜,就同時發覺是一向愛她的。三個月以來,他們差不多天天見面,他可從來沒想到這段愛情;但既然今天愛了她,就應該是從古以來愛著她的。
能夠發見愛的是誰,對他真是一種寬慰。他已經愛了好久,只不知道哪個是他的愛人!現在他輕松了,那情形就好比一個不知道病在哪里,只覺得渾身不舒服的病人,忽然看到那說不出的病變成了一種尖銳的痛苦而局限在一個地方。沒有目標的愛是最磨人的,它消耗一個人的精力,使它解體。固然,對象分明的熱情能使精神過于緊張過于疲勞,但至少你是知道原因的。無論什么都受得了,只受不了空虛!
雖然彌娜的表示可以使克利斯朵夫相信她并非把他視同陌路,但他仍不免暗自煩惱,以為她瞧不其他。兩人彼此從來沒有明確的觀念,但這觀念也從來沒有現在這樣的雜亂:那是一大堆不相連續的、古怪的想象,放在一起沒法調和的;因為他們會從這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一忽兒認為對方有某些優點,——那是在不見面的時候,——一忽兒又認為對方有某些缺陷,——那是在見面的時候。——其實,這些優點和缺點,全是平空杜撰的。
他們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在克利斯朵夫方面,他的愛情是一種感情的饑渴,專橫而極端,并且是從小就有的;他要求別人滿足他的饑渴,恨不得強其他們。他需要把自己,把別人,——或許尤其是別人,——完全犧牲;而這專制的欲望中間,有時還夾著一陣一陣的沖動,都是些暴烈的,曖昧的,自己完全莫名其妙的欲念,使他覺得天旋地轉。至于彌娜,特別是好奇心重,有了這個才子佳人的故事很高興,只想讓自尊心和多愁善感的情緒盡量痛快一下;她存心欺騙自己,以為有了如何如何的感情。其實他們的愛情一大半是純粹從書本上來的。他們回想讀過的小說,把自己并沒有的感情都以為是自己有的。
可是快要到一個時期,那些小小的謊言,那些小小的自私自利,都得在愛情的神光前面消失。這個時期或是一天,或是一小時,或是永恒的幾秒鐘……而它的來到又是那么出人意外!……
一天傍晚,只有他們兩人在那兒談話??蛷d里黑下來了。話題也變得嚴重起來。他們提到“無窮”,“生命”,“死亡”。那比他們的熱情規模大得多了。彌娜慨嘆自己的孤獨,克利斯朵夫聽了,回答說她并不象她所說的那么孤獨。
“不,”她搖搖頭,“這些不過是空話。各人只顧自己,沒有一個人理睬你,沒有一個人愛你?!?
兩人靜默了一會。然后,克利斯朵夫緊張得臉色發青,突然說了句:
“那末我呢?”
興奮的小姑娘猛的跳起來,抓著他的手。
門開了,兩人望后一退。原來是克里赫太太進來了。克利斯朵夫隨手抓起一本書看著,連拿顛倒了都沒覺得。彌娜低著頭做活,讓針戳了手指。
整個黃昏他們再沒有單獨相對的機會,他們也怕有這種機會??死锖仗酒饋硐氲礁舯谖葑尤フ壹|西,一向不大巴結的彌娜這回竟搶著代母親去拿;而她一出去,克利斯朵夫就走了,根本沒向她告辭。
第二天,他們又見面,急于把昨晚打斷的話繼續下去,可是不成。機會是很好。他們跟著克里赫太太去散步的時候,自由談話的機會真是太多了。但克利斯朵夫沒法開口,他為之懊惱極了,干脆在路上躲著彌娜。她假裝沒注意到這種失禮的舉動,可是心里很不高興,并且在臉上表示出來。等到克利斯朵夫非說幾句話不可的時候,她冷冰冰的聽著,使他幾乎沒有勇氣把話說完。散步完了,時間過去了;他因為不知利用而很喪氣。
這樣又過了一星期。他們以為誤解了對方的感情,甚至竟不敢說那天晚上的一幕是不是做夢。彌娜惱著克利斯朵夫??死苟浞蛞才聠为氁姷綇浤取K麄冎g從來沒有這么冷淡過。
終于有一天,早上和大半個下午都陰而不止。他們在屋子里,一句話不說,只是看看書,打打呵欠,望望窗外;兩人都憋悶得慌。四點左右,天開朗了。他們奔進花園,靠著花壇,眺望底下那片一直伸展到河邊的草坪。地下冒著煙,一縷溫暖的水汽在陽光中上升;細小的雨點在草地里發光;潮濕的泥土味與百花的香味混在一起;黃澄澄的蜜蜂在四周打轉。他們身子靠得很近,可是誰也不望誰;他們想打破沉默,卻又下不了決心。一只蜜蜂跌跌撞撞的停在飽和雨水的紫藤上,把水珠灑了她一身。兩人同時笑起來,而一笑之下,他們馬上覺得誰也不惱誰了,仍舊是好朋友了;但還不敢互相望一眼。
突然之間,她頭也沒回過來,只抓著他的手說了聲:
“來罷!”
她拉著他奔入小樹林。那里有些拐彎抹角的小路,兩旁種著黃楊,林子中間還有一塊迷宮似的高地。他們爬上小坡,浸透了雨的泥土使他們溜來滑去,濕漉漉的樹把枝條向他們身上亂抖??斓截毤?,她停下來喘口氣。
“等一忽兒……等一忽兒……”她輕輕說著,想把呼吸緩和一下。
他望著她。她望著別處,微微笑著,嘴張著一半,喘著氣;她的手在克利斯朵夫的手里抽搐。他們覺得手掌與顫抖的手指中間,血流得很快。周圍是一平靜寂。樹上金黃色的嫩芽在陽光中打戰;一陣細雨從樹葉上漂下,聲音那么輕靈;空中有燕子尖銳的叫聲。
她對他轉過頭來:象一道閃電那么快,她撲上他的脖子,他撲在她的懷里。
“彌娜!彌娜!親愛的彌娜!……”
“我愛你,克利斯朵夫,我愛你!”
他們坐在一條潮濕的凳上。兩人都被愛情浸透了,甜蜜的,深邃的,荒唐的愛情。其余的一切都消滅了。自私,自大,心計,全沒有了。靈魂中的陰影,給愛情的氣息一掃而空。笑瞇瞇的含著淚水的眼睛都說著:“愛啊,愛啊?!边@冷淡而風騷的小姑娘,這驕傲的男孩子,全有股強烈的欲望,需要傾心相許,需要為對方受苦,需要犧牲自己。他們認不得自己了;什么都改變了:他們的心,他們的面貌,照出慈愛與溫情的光的眼睛。幾分鐘之內,只有純潔,舍身,忘我;那是一生中不會再來的時間!
他們你憐我愛的嘟囔了一陣,立了矢忠不渝的誓,一邊親吻,一邊說了些無頭無尾的,欣喜欲狂的話,然后他們發覺時間晚了,便手挽著手奔回去,一忽兒在狹窄的小路上幾乎跌交,一忽兒撞在樹上,可是什么也沒覺得,他們快活得盲目了,醉了。
和她分手以后,他并不回家:回家也睡不著覺的。他出了城,在野外摸黑亂走??諝庑迈r,田野里荒荒涼涼的,漆黑一片。一只貓頭鷹寒瑟瑟的叫著。他象夢游病者那樣的走著,從葡萄藤中爬上山崗。城里細小的燈光在平原上發抖,群星在陰沉的天空打戰。他坐在路邊矮墻上,忽然簌落落的流下淚來,不知道為什么。他太幸福了,而這過度的歡樂是悲與喜交錯起來的;他一方面對自己的快樂感激,一方面對那些不快樂的人抱著同情,所以他的歡樂既有“好景不?!钡母锌?,也有“人生難得”的醉意。他哭得心神酣暢,不知不覺的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黎明。白茫茫的曉霧逗留在河上,籠罩在城上,那兒睡著困倦的彌娜,她的心也給幸福的笑容照亮了。
當天早上,他們又在花園里見面了,彼此把相愛的話重新說了一遍,可是已不象昨天那樣的出諸自然。她似乎學做舞臺上扮情人的女演員。他雖然比較真誠,也扮著一個角色。兩人談到將來的生活。他對自己的清貧引為恨事。她可表示慷慨豪爽,同時為了自己的豪爽很得意。她自命為瞧不起金錢。這倒是真的:因為她不知道錢是什么東西,也不知道沒有錢是怎么回事。他對她許愿,要成為一個大藝術家:她覺得很有意思,很美,象小說一樣。她自以為一舉一動非做得象個真正的情人不可。她念著詩歌,多愁善感。他也被她感染了,注意自己的修飾,裝扮得非??尚?,也講究說話的方式,滿嘴酸溜溜的??死锖仗粗挥傻眯α?,心里奇怪什么事把他攪成這樣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