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24)
- 羅曼·羅蘭小說集(傅雷譯文經(jīng)典)
- (法)羅曼·羅蘭
- 4816字
- 2017-12-15 17:09:18
在克里赫太太面前,一切可變得自然了。用不著克利斯朵夫要求,——(那是他高傲的脾氣最受不了的!)——她自動的而且挺溫和的給他指出,什么是不應該做的,什么是應該做的;教他衣服如何穿著,吃飯、走路、說話應當用什么態(tài)度;在趣味與用字的習慣方面所犯的錯誤,她一樁都不放過;而且她對孩子多疑的自尊心應付得那么輕巧那么留神,使他沒法生氣。她也給他受點文學教育,表面上好象是不經(jīng)意的:他的極端的無知,她絕對不以為奇,但一有機會總指出他的錯誤,簡簡單單的,若無其事的,仿佛克利斯朵夫犯的錯是挺自然的;她并不拿沉悶的書本知識嚇唬他,只利用晚上在一塊兒的機會,挑些歷史上的,或是德國的,或是外國的詩人的美麗的篇章,教彌娜或克利斯朵夫高聲朗誦。她把他當做一個家屬的孩子,親熱的態(tài)度帶點兒保護人的意味,那是克利斯朵夫不覺得的。她甚至管他的衣著,給他添換新的,打一條毛線圍巾,送些穿扮用的小東西,而給的時候又那么親切,使他能毫不難堪的收下禮物。總之,她對他差不多象慈母一樣的處處照顧,事事關心。凡是本性善良的婦女,對一個信托她的孩子都有這種本能,用不著對孩子有什么深刻的感情。但克利斯朵夫以為這些溫情是專為他個人而發(fā)的,便感激到了極點;往往他突然之間有些熱情沖動的表現(xiàn),使克里赫太太盡管看了好笑,心里還是很舒服。
和彌娜的關系又是另外一種了。克利斯朵夫去給她上第一課時,前天的回憶和小姑娘的媚眼還使他充滿了醉意,不料一去就看到個和前天完全不同的,裝做大人氣派的女孩子,不由得呆了一呆。她連望也不望他,也不留神他的說話,偶而向他抬起眼睛,那副冷若冰霜的神色又使他大吃一驚。他尋思了半晌,要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其實他并沒得罪她;彌娜對他的感情,不多不少跟前天一樣,就是說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那天她對他笑臉相迎,無非是由于女孩兒賣弄風情的天性,喜歡隨便碰到一個人就試試自己的媚眼的力量,哪怕是個丑八怪,她也會這樣做一下來解解悶的。可是到了第二天,對這個太容易征服的俘虜,她已經(jīng)全無興趣。她把克利斯朵夫很嚴厲的打量過了,認為他是個又丑又窮,又沒教養(yǎng)的男孩子,琴彈得很好,可是手臟得厲害,飯桌上拿叉的樣子簡直要不得,吃魚的時候還用刀子!所以在她眼里,他一點沒有可愛之處。她很愿意跟他學琴,甚至也愿意和他玩兒,因為目前沒有別的同伴;而且她雖然想裝做大人,還常常有瘋狂的沖動,需要讓過剩的快活勁兒發(fā)泄一下,而這個快活勁兒,和她母親的一樣,由于在家守喪的關系,更憋悶得慌。但她對克利斯朵夫并不比對一頭家畜多關心一點。要是她在最冷淡的日子還會向他擠眉弄眼,那純粹是由于忘形,由于心里想著別的事情,——或是單單為了不要忘掉習慣。可是給她這么瞧上一眼,克利斯朵夫的心會直跳起來。其實她連看也不大看到他:她自己在那里編故事呢。這少女的年齡,正是一個人用愉快而得意的夢境來麻醉自己的年齡。她時時刻刻想著愛情,那種濃厚的興趣與好奇心,要不是因為她愚昧無知,簡直不能說是無邪的了。并且,她以有教養(yǎng)的閨女身份,只知道用結婚的方式去想象愛情。理想中的對象該是哪種人物,始終還沒確定。有時她想嫁一個軍官,有時想嫁一個偉大的正宗的詩人,象席勒一派的。她老是有新的計劃代替舊的計劃;每個計劃來的時候,她總看得很認真,信念很堅定。但不論什么理想,只要接觸到現(xiàn)實就會立刻退讓。因為那種有傳奇性格的少女,一朝看到了一個不甚理想的,但比較切實的真正的人物走進了她的圈子,就極容易把她們的夢想忘掉。
目前,多情的彌娜還很安定很冷靜。雖然有個貴族的姓氏和世家的稱號使她自豪,骨子里她的思想跟青春起的德國女仆的那一套根本沒有什么分別。
克利斯朵夫自然不懂得女子心理的這些復雜的變化,——而且表面比實際更復雜。他常常給兩位女朋友的態(tài)度弄糊涂了;但他能夠愛她們是多么快活,甚至把她們使他困惑使他有點難過的表情都信以為真,唯有這樣,他才能相信她們對他的感情和他對她們的一樣。只要聽到親熱的一言半語,或是看到可愛的眼神,他就快樂之極,有時竟感動得哭了。
他在清靜的小客廳里對著桌子坐著,旁邊克里赫太太在燈下縫著東西……——(彌娜在桌子對面看書;他們一聲不出:從半開的花園門里,可以看到小徑上的細沙在月光下閃鑠;微的喁語從樹顛上傳來……)——他覺得非常快活,便突然無緣無故從椅子上跳起來,跪在克里赫太太面前,抓著她的手狂吻,不管她手里有沒有針;他一邊哭著一邊把他的嘴,他的腮幫,他的眼睛貼在她的手上。彌娜從書上抬起眼睛,聳了聳肩膀,抿了抿嘴。克里赫太太微微笑著,看著這個趴在她腳下的大孩子,用另一只空閑的手摩著他的頭,又用她那種慈祥,悅耳,同時又帶點嘲弄意味的聲音說:
“嗯,小傻子,嗯,你怎么啦?”
噢!多甜美啊:這聲音,這安逸,這寧靜,這微妙的氣氛,沒有叫嚷,沒有沖突,沒有苦惱,在艱難的人生的一片水草中間,——還有那照著生靈萬物的英雄的毫光,——念著大詩人歌德,席勒,莎士比亞輩的作品而想起的——奇妙的世界,力的巨潮,痛苦與愛情的巨潮!……
彌娜把頭埋在書里在那兒朗誦,說話的興奮使她臉上微微有點紅暈,清脆的聲音偶爾把音念糊涂了,讀到戰(zhàn)士與帝王的談吐,她故意裝出儼然的語調(diào)。有時克里赫太太自己拿起書本,遇到悲壯的段落就羼入她那種溫柔的,富于性靈的韻味。她平常總喜歡仰在安樂椅里靜聽,膝上放著永不離身的活計,對著自己的念頭微笑:——因為在所有的作品里,她老是發(fā)現(xiàn)自己的思想。
克利斯朵夫也試著念,可是過了一會只能放棄:他結結巴巴的,跳過句讀,好似完全不懂書中的意義,遇到動人的段落連眼淚都要淌出來,沒法再念下去。于是他很氣惱的把書丟在桌上,引得兩位朋友哈哈大笑……噢!他多愛她們!他到哪兒都看到她們兩人的影子,把她們和莎士比亞與歌德的人物混在一起,幾乎分不清了。詩人某句雋永的名言,把他的熱情從心底里挑動起來的名句,和第一次念給他聽的親愛的嘴巴分不開了。二十年后,他重讀《哀格蒙》與《羅密歐》,或看到它們上演的時候,某些詩句總使他想起這些恬靜的黃昏,這些快樂的夢,和心愛的克里赫太太與彌娜的臉容。
他可以幾小時的望著她們,晚上,在她們念書的時候,——夜里,在床上睜著眼睛夢想的時候,——白天,在樂隊里心不在焉的演奏,對著樂器架半闔著眼睛出神的時候。他對兩人都有一種天真無邪的溫情;雖然還不知道什么叫做愛情,他自以為動了愛情。但他不知道愛的是母親還是女兒。他一本正經(jīng)的思索了一番,沒法挑選。可是他覺得既然非有所抉擇不可,他就挑了克里赫太太。一朝決定之后,他果然發(fā)現(xiàn)他愛的真是她。他愛她聰明的眼睛,愛她那副嘴巴張著一半的浮泛的笑容,愛她年輕的美麗的前額,愛她分披在一邊的光滑細膩的頭發(fā),愛她帶點兒輕咳的,好象蒙著一層什么的聲音,愛她那雙柔軟的手,愛她大方的舉動,和那神秘的靈魂。她坐在他身旁,那么和氣的給他解釋一段文字的時候,他快樂得渾身哆嗦:她的手靠在克利斯朵夫肩上;他覺得她手指的溫暖,臉上有她呼吸的氣息,也聞到她身上那股甜蜜的香味:他出神的聽著,完全沒想到書本,也完全沒有懂。她發(fā)覺他心猿意馬,便要他還講一遍:他一個字都說不出;她就笑著生氣了,把他鼻子撳在書里,說這樣下去他只能永遠做頭小驢子。他回答說那也沒有關系,只要能做“她的”小驢子而不給她趕走。她假作刁難,然后又說,雖然他是一頭又蠢又壞的小驢子,除了本性善良以外沒有一點兒用處,她還是愿意留著他,或許還喜歡他。于是他們倆都笑開了,而他更是快樂極了。
克利斯朵夫自從發(fā)覺自己愛了克里赫太太之后,對彌娜就離得遠了。她的傲慢冷淡,已經(jīng)使他憤憤不平;而且和她常見之下,他也漸漸放大膽子,不再檢點行動,公然表示他的不痛快了。她喜歡惹他;他也毫不客氣的頂回去,彼此說些難堪的話,把克里赫太太聽得笑起來。克利斯朵夫斗嘴的技術并不高明,有幾次他出門的時候氣憤之極,自以為恨著彌娜了。他覺得自己還會再上她們家去,只是為了克里赫太太的緣故。
他照舊教她彈琴,每星期兩次,從早上九點到十點,監(jiān)督她彈音階和別的練習。上課的屋子是彌娜的書房,一切陳設都很逼真的反映出小姑娘亂七八糟的思想。
桌上擺著一組塑像,是些玩弄樂器的貓,有的拉著小提琴,有的拉著大提琴,等于整個的樂隊。另外有面隨身可帶的小鏡子,一些化裝品和文具之類,排得整整齊齊。骨董架上擺著小型的音樂家胸像:有疾首蹙額的貝多芬,有頭戴便帽的華葛耐,還有《貝爾凡特的阿波羅》。壁爐架上放著一只青蛙抽著蘆葦做的煙斗,一把紙扇,上面畫著拜羅伊特劇院的全景。書架一共是兩格,插的書有魯布克,蒙森,席勒,于勒·凡納,蒙丹諸人的作品。墻上掛著《圣母與西施丁》和海高瑪作品的大照片;周圍都鑲著藍的和綠的絲帶。另外還有一幅瑞士旅館的風景裝在銀色的薊木框里;而特別觸目的是室內(nèi)到處粘著各式各種的像片,有軍官的,有男高音歌手的,有樂隊指揮的,有女朋友的,全寫著詩句,或至少在德國被認為詩句似的文字。屋子中間,大理石的圓柱頭上供著胡髭滿頰的勃拉姆斯的胸像。鋼琴高頭,用線掛著幾只絲絨做的猴子和跳舞會上的紀念品,在那兒飄來蕩去。
彌娜總是遲到的,眼睛睡得有點兒虛腫,一臉不高興的神氣,她向克利斯朵夫略微伸一伸手,冷冷的道了一聲好,便不聲不響,儼然的坐上鋼琴。她獨自個兒的時候,喜歡無窮無盡的盡彈音階,因為這樣可以懶洋洋的把半睡半醒的境界與胡思亂想盡拖下去。但克利斯朵夫硬要她注意那些艱難的練習,她為了報復,便盡量的彈得壞。她有相當?shù)囊魳诽觳哦幌矚g音樂,——正象許多德國女子一樣。但她也象許多德國女子一樣認為應當喜歡;所以她對功課也還用心,除非有時為了激怒老師而故意搗鬼。而老師最受不了的是她冷冰冰的態(tài)度。要是遇到譜上富于表情的段落,她認為應當把自己的心靈放進去的時候,那就糟透了:因為她變得非常多情,而實際是對音樂一無所感。
坐在她身旁的小克利斯朵夫并不十分有禮。他從來不恭維她:正是差得遠呢。她為此非常記恨,他指摘一句,她頂一句。凡是他說的話,她總得反駁一下;要是彈錯了,她強說的確照著譜彈的。他惱了,兩人就斗嘴了。眼睛對著鍵盤,她偷覷著克利斯朵夫,看他發(fā)氣,心里很高興。為了解悶,她想出許多荒唐的小計策,目的無非是打斷課程,教克利斯朵夫難堪。她假做勒住自己的喉嚨,引人家注意;或是一疊連聲的咳嗽,或是有什么要緊事兒得吩咐女仆。克利斯朵夫明知道她是做戲;彌娜也明知道克利斯朵夫知道她做戲;可是她引以為樂,因為克利斯朵夫不能把心里的話說出來,揭破她的詭計。
有一天她正玩著這一套,有氣無力的咳著,用手帕蒙著臉,好似要昏厥的樣子,眼梢里覷著氣惱的克利斯朵夫,她忽然靈機一動,讓手帕掉在地下,使克利斯朵夫不得不給她撿起來,他果然很不高興的照辦了。然后她裝著貴婦人的口吻說了聲“謝謝!”,他聽了差點兒氣得按捺不住。
她覺得這玩藝兒妙極了,大可再來一下。第二天她便如法炮制。克利斯朵夫卻懷著一腔怒意,竟自不理。她等了一忽兒,含嗔帶怨的說道:
“請你把我的手帕給撿起來,好不好?
克利斯朵夫忍不住了:
“我不是你的仆人,”他粗暴的回答。“你自個兒撿罷!”
彌娜一氣之下,突然站起來,把琴凳都撞翻了:
“嘿!這是什么話!”她憤憤的把鍵盤敲了一下,出去了。
克利斯朵夫等著。可是她竟不回來。他對自己的行為很慚愧。覺得太粗野了。同時他也忍無可忍,因為她把他耍弄得太不象話了。他怕彌娜告訴她的母親,使他永遠失掉克里赫太太的歡心。他不知道怎么辦:雖然后悔自己的粗暴,他可怎么也不愿意道歉。
第二天他聽天由命的又去了,心里想彌娜大概不見得會再來上課。但彌娜心高氣傲,決不肯告訴母親,何況她自己也擔點兒干系,所以讓他比平時多等了五分鐘之后就出來了,直僵僵的坐上鋼琴,既不轉過頭來,也不說句話,好似根本沒有克利斯朵夫這個人。可是她照舊上課,以后也繼續(xù)上課,因為她很明白克利斯朵夫在音樂方面是有本領的,而自己也應當把琴彈得象個樣,倘使她想做一個教育完全的大家閨秀的話,她不是自命為這種人嗎?
可是她多煩悶啊!他們倆多煩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