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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什么都沒發生
整個早上,何斌順著林蔭道來來回回,腳步一會兒粘連不定,一會兒變得急促,像他起伏不定的情緒。他想起四年前在這里待的半天。那時,何斌剛報過名,把東西提到宿舍,立即往這里跑。來學校的路上,他就在想象這一刻,想在這林蔭道上走一走——他的大學生活將以此為起點,不,這是他人生中的一個轉折點。這林蔭道有他所需要的詩意與希望,適合他平復一下進入全新環境的激動,也適合憧憬有著無數種可能性的未來。一晃四年過去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有了滄桑感,抬起頭,樹葉密織下,陰影濃重,林蔭道又長又空,顯得遙遠而虛幻。
剛才,何斌又接了個電話。不是他一直在等的電話,而是母親在電話里重復說了無數次的話,他將手機扣在耳邊,腦袋呈放空狀態,母親的話他都快會背了。母親仍是訴說家里的糖鋪,近期訂單又多了,她和父親每天干到三更半夜,他們不再年輕,撐得很辛苦。工人只能打下手,大姐家近來新開了一家飯館,二姐即將臨產,而何斌臨近畢業,該想著正事了,好好學下家里的手藝……母親的意思,是讓他端午節回去一趟,多請幾天假,在糖鋪里先學點東西。
“斌,這個才是最重要的。學校那邊,拿到畢業證就是了,家里的手藝學到手,以后的日子就有了底……”
何斌恍惚了,糖的味道仿佛從話筒里氤氳出來,濕甜中帶著微微的油炸的焦味,他整個人被裹在一陣黏膩里,有種透不過氣的煩躁。
“你和爸累了就歇歇吧?!焙伪蟠驍嗄赣H的話。
“胡說,我們倒想歇,那也得等你學上手?!闶裁磿r候回?”
“我不想回。你跟爸說明白,我不想做糖,沒興趣,糖鋪讓大姐或二姐去接,要不,干脆關了?!?
“斌,以后你會明白的。你知道嗎?糖鋪從……”
“媽,我有點事,以后再說吧?!焙伪箨P了手機,因為母親將接著講述家里老糖鋪的歷史:爺爺當年怎么到遠方當學徒學手藝,回來后怎樣苦心琢磨,制出屬于自己的糖,開了這家何氏糖鋪,怎樣走過風風雨雨,慢慢做出名氣,把何氏糖鋪打磨成一塊老牌子,成了全鎮最有名的糖鋪。每每談到這兒,母親的話會頓住,臉上現出沉思狀態,好像被糖鋪的過往膠住了。她真像爺爺的女兒,而不是媳婦,爺爺講起糖鋪的過往時,表情和母親一模一樣。
何斌想,糖鋪確實是夠老的。爺爺經營幾十年,父親母親經營幾十年,除了中間擴建過一次,沒有任何改動;制糖的工作間里永遠光線不夠明亮,所有的制糖工具和墻壁都現出歲月積攢的茶色,散著焦糖、炒花生、炒芝麻、爆米花、熱油、各種配料混合在一起的氣味。一進那個工作間,何斌就覺得世界遠了,有種日子被切斷的恐慌,他相信在里面待久了,自己會被黏膩成一塊花生糖,方方正正,混在大包的糖塊里,失去與何斌相關的一切。
何斌一次次對父親母親強調,糖鋪是他們的事業,不是他何斌的事業;他甚至說,一想到他的事業可能是這間老糖鋪,以后的日子將充滿各種各樣的糖塊,人生瞬間灰暗,令人沮喪。
父親焦褐色的臉繃成暗黑色,盯了何斌半晌,說:“你不懂。”
何斌被父親的目光鎮住,心里卻嘀咕:“是你們不懂?!?
匆匆掐斷與母親的通話后,何斌立即細查了通話記錄,通話時有電話打進來會有提示,但他仍不放心,他不敢錯過任何一個電話。這幾天,他手機不離身,隨時檢查電池和網絡。然而,手機極安靜。何斌沒想到自己會失望,以為自己早失望到底了。
當年,到這座城市上大學時,除了行李,何斌還帶了滿滿的希望,將之當成另一件行囊,這件行囊里,裝著無數絢麗的可能性。他以各種方式想象的可能性在城市里飛揚,為他鋪長長的、閃爍著光芒的路。上車前,他隔空朝家的方向揮了揮,對何氏老糖鋪表示徹底告別,從此,自出生起一直尾隨他的甜膩和老舊將離他遠去,他像抖摟了滿身塵埃,竟有改頭換面的暢快。
對于考上的大學,何斌不算滿意,雖然是一本,但不是心中的名牌大學。以他原本的規劃,名牌大學是人生開始極要緊的環節之一,設計人生規劃時,他認為自己完全有資格這樣規劃。何斌的成績一向很好,在班里是名列前茅的,而且他就讀的是鎮重點學校,他有理由相信,自己是佼佼者。落選于名牌大學,他失落了一段時間,但現在這所大學畢竟也是不錯的,老師對此很滿意,語氣間,何斌是得意門生,在這樣的無名小鎮,能考上這所大學已屬不易。
何斌開始變得滿意,這確實算不錯的大學了,更不錯的是,大學在大城市里,一線城市。那個城市將是他的海,那些天的夢里,全是他在那片海里翻出的浪。
父親母親則無所謂,只要何斌喜歡,便供著,他們有足夠的經濟實力,至于考上哪所大學都差不多,跟糖鋪沒有一點關系。他們希望何斌四年大學快點結束,回家專心學下制糖手藝,接過何氏糖鋪。糖鋪前幾年有些難處,終究挺過來了,這些年越來越好了。這些好,母親一次又一次展現給何斌。
當年,提著行李,背著那個希望的行囊踏入大學時,何斌的腳步充滿了彈性,佼佼者的感覺從小鎮尾隨而來。然而,接下來的日子,這種良好的感覺一天天稀薄下去,他行囊里的希望與想象被一點點抽掉。就是在這所算不上名牌的大學里,何斌也只能排在尾巴上,無論是成績、見識,還是各種特長,本城的同學、其他城市來的同學,大都比何斌高出一截。何斌想象畢業后,他將怎樣與這些同學在城市爭得一席之地,這樣的想象一層層消磨了他的意志。四年之間,他那個希望的行囊已經干癟。
何斌沒想到,當他在電腦前蹲守了幾天,做出一份還算漂亮的簡歷時,希望又變得豐盈。人的希望遠遠比自己想象的強大。
何斌靠住一棵樹,強迫自己整理思路,一個月來投了幾十份簡歷,其中有五六個單位是他比較期待的,也認為是比較靠譜的。前段日子,他曾接過幾個電話,都不在那五六個單位之內,但畢竟有了消息,他去面試了,然后,電話又安靜了。這段日子,干脆完全安靜下來。何斌對這種安靜產生了恐慌,但手機每每響起,又引起另一種恐慌,害怕希望落空那一瞬間近于絕望的沮喪。
或許該主動打電話問問。何斌想著,慢慢走出林蔭道。今天林蔭道顯得太暗,給人一種壓抑感,或許,四年來林蔭道兩邊的樹長密了?!斑@個城市到處是機會,可也到處是人才,機會有什么理由等著你?捂著胸口想想,你有什么資格讓機會主動找你?”何斌默念著這句話,這是一個舍友努力進軍跨國公司時,鼓勵自己也鼓動別人的話,舍友本身很優秀,在城里還有不錯的背景,但仍然很拼。
“我有什么理由不主動?”何斌這時需要點雞湯補充接近虛脫的精神,他邊默念邊翻著通訊錄,盤算著先給哪家公司打電話,腦子里飛速地組織著語言。
“何斌!”沈銘朝他走來。
何斌把手機收好,想起現在已近正午,公司差不多下班了,等下午再好好問一問。他朝沈銘走過去,胸口和臉上溢出欣喜,那片刻,施小米的臉在腦子里閃過,他很快晃了晃頭,將那張臉抹開。
沈銘笑著,微笑的眼睛里帶著光。大學四年,坐在何斌前桌的沈銘經常轉過臉,跟他說一兩句什么,或借點什么東西,或請他幫點小忙,總是這樣微笑的眼睛,總是帶著這樣的光。何斌是看見這光的,但他裝傻充愣,對她又客氣又禮貌,使他們之間的關系止于朋友,或許比朋友多那么一點點吧。何斌知道問題所在,沈銘眼里有微笑的光,可是不美,除了還算斯文順眼,她沒有任何特點,走進人群里,轉眼就被淹沒了。而他有個美麗的施小米,在小鎮等著他。
大學四年,他除了想方設法尋找進入城市——他要的是真正進入,有專屬于自己的路,可以被稱為“成功”——的途徑,就是守住他和施小米的一份感情。有時,他甚至被自己感動了。大一大二時,他進入城市的計劃里是有施小米的,慢慢地,計劃越來越小,“成功”像個氫氣球,越飄越遠,他試著蹦起來抓,施小米暫時放開了。大三大四兩年中,他的計劃里施小米是缺席的,何斌感覺累了,帶不了施小米。當然,他沒忘了她,他只是改變了方式,等他闖出一條道,再將她拉過來,并肩而行。
這是沈銘和何斌第三次一起吃飯。點菜時,沈銘說:“這次我請了吧,再欠下去我要還不清了。”她說完看著何斌。何斌本不該接她的目光的,但他接住了,并讓自己的眼神透出那么一絲曖昧。他被自己惡心到了,但他微笑著說:“那就多欠一點吧。”
三次吃飯都是無意湊到的,何斌獨自在林蔭道上走,沈銘剛好經過,碰到了,又剛好離吃飯時間不久,沈銘隨口問:“吃飯了嗎?沒有?一塊兒吧?!彼角?。何斌突然意識到,多么精心的水到渠成。
第一次一起吃飯那天,何斌剛把簡歷做好,精心挑了幾個公司,送出第一批。他在林蔭道上疾走,希望把胸口那團雜亂的情緒走散。沈銘與他偶遇后,說他臉色不好。他脫口說出投簡歷的事,說完懊惱不已。這件事他打算保密的,若不成,不會有其他任何人知道。沈銘笑了:“是這樣啊,投了就算完成一件事了,這時候該放松的。前幾天我也投了一批出去。”
“你也在找工作?”何斌豁然開朗,感謝沈銘的態度,這事確實是自己看得太重了。
當然,別說現在臨近畢業,就是前兩年,也有同學開始找工作了,這可是大事,誰不拼了命準備?
沒錯,何斌點頭不迭,他不明白自己的患得患失何來,把平平常常的事弄得神神道道。
沈銘讓他自在,這種放松是很久沒有過的。那天出去吃飯前,他和沈銘在林蔭道上走了兩個來回。兩個來回里,何斌發現了完全不同的沈銘,她不再那么普通,有說不清的氣度。這種氣度是與生俱來的,在這氣度面前,何斌顯得小氣,很多時候縮手縮腳,這是因為沈銘是本地人,是這大城市的一分子,這個城市賦予她這種氣度。何斌轉過臉,暗暗打量沈銘的側臉,比四年來看到的都順眼,大方,很有主意的樣子。
第一次吃飯,是沈銘挑的地方,學校附近一家西餐館,不算大,但裝飾挺有品位,文藝范兒,安靜,適合長談。沈銘說是她提出吃飯的該她請,何斌聳聳肩,沈銘便也聳聳肩:“好吧,男士來?!焙伪笙矚g她這種態度,大氣而自然。當然何斌請,在這種地方請客,錢于他不是問題,父母每月匯錢很及時,大姐二姐也時不時匯一點,告訴他,該花就花,不要受委屈。從小就這樣,作為家里最小的孩子,最重要的是別受委屈,怎樣讓他不受委屈?他們的辦法很簡單:多給點錢。結賬時,何斌獲得了某種難以言說的自信。
沈銘笑瞇瞇地看著何斌:“下次我請,算還你人情?!?
“笑話,請美女吃飯是榮幸?!焙伪蠛軡M意自己調侃的口氣,這于他是極少見的。
沈銘和何斌第二次偶遇時,還是何斌請的。沈銘笑:“越欠越多啦?!憋埡?,兩人回學校又去林蔭道走了很久,緩緩走,并著肩。兩人談起這個城市,沈銘對這城市的歷史了如指掌,滔滔不絕,何斌聽得激情翻涌,好像他隨著這城市一起經歷著成長的風雨和豪情。最后,他說了句顯得矯情的話:“我喜歡這個城市,愿意把它當我的故鄉?!?
“那就留下來。”沈銘極快地說,說完盯著何斌,眼光極亮。
“當然想?!焙伪笳f。他被莫名的激情弄得精神恍惚,像這個城市一樣奮斗,有屬于自己的未來。
“你挺勵志的。”沈銘說。
何斌一直將這話當成表揚,幾年之后的某一天,他鬼使神差地想起這句話,卻發現沈銘話里充滿諷刺和憐憫。
第三次沈銘還是挑那家西餐館,何斌說:“怎么不換換?”
“一個是這家餐館東西確實不錯,應該把好菜吃一遍再換下家;另一個是同一個地方多待幾次,印象更深,再來兩次,以后這家餐館說不定會成為我們的記憶。”沈銘說第二個原因時,何斌感覺到意味深長,他微微一笑,默認了這種意味深長。
沈銘撿起關于工作的話頭,問何斌投出去的簡歷有沒有回音。何斌無奈地搖搖頭:“沒有,有幾家倒是來了電話,在面試之后毫無消息?!彼@訝于自己對沈銘和盤托出。
“正常。”沈銘說。沈銘吃著意大利面,接著說:“誰不是一沓簡歷撒出去,結果石沉大海?我也投了一堆,到現在沒有一個靠譜的回音?!?
“你也自己找?”何斌脫口而出,然后臉紅了。沈銘是本城人,他印象里,本城很多同學不管成績好壞,家里都早早安排了出路,畢竟根基在這兒,怎么也有一條道,就算想自己找,也很少會像他這樣無頭蒼蠅般亂投簡歷。
“當然想自己找。”沈銘倒大方,她說,“我已是成人,自己能找到合意的工作是最完美的。當然,家里爸媽還是操心的,指手畫腳,安排這安排那。隨他們去吧,誰家爸媽不是這樣?我要是能找到更好的,他們就無話可說,只能順著我了?!?
沈銘的條件那么優越,父母早安排了,而她想要更好的,他們生來已經進入城市,有更多的選擇。何斌以為自己會心理不平衡的,但沒有,沈銘說得那么自然,沒表現出半絲優越感。她真誠地祝何斌能找到滿意的工作,留在這個城市,如果他喜歡這城市的話,當然,她希望他喜歡這個城市。
如果喜歡這個城市!——天啊,難道沈銘認為還有比留在城市更好的選擇?何斌努力壓抑著渴望,不在沈銘面前表現得過于明顯。
何斌找到工作后給施小米打電話,施小米先是興奮地祝賀他,接著語調沉下去說:“這么說,一畢業你就進公司工作了?”
“當然?!焙伪笳f。何斌聲音洪亮。自確定得到這份工作起,他便開始注意自己的言行、外表、說話方式、走路姿勢,以及為人處世。他床頭擺的一摞成功學的書是不會白看的,細節決定成敗,形象是基礎。
“不先回家一趟?”施小米小心翼翼地問。
“這段時間我得多學點東西,熟悉各種業務,為進入公司做準備。你知道,前幾個月是試用期,特別重要,我可不想給公司留下普普通通的印象?!?
說出“普普通通”時,何斌胸口深處攪起沉而鈍的疼痛感,他將進入城市,但這城市有太多的普普通通。他經常做噩夢,夢見城市里那些普普通通的人變成漫溢的洪流,他無處可逃,被淹沒其中。
“我們一年沒見了?!笔┬∶椎穆曇衾飵Я诉煅省?
何斌沉默了一會兒,是的,一年了,他是想施小米的,但得克制,他有更重要的事。而且,想施小米太多,會牽扯到太多與鎮子相關的東西,這是他不喜歡的。
施小米說:“我穿過很多漂亮衣服,別人都說好看,可你從來沒看過。我只想給你看的,斌?!笔┬∶渍Z調黏膩了。
何斌閉上眼,腦子里浮現出施小米的樣子。是的,施小米很美,清麗、苗條,他晚上經常抱著枕頭,想象抱著施小米,想象施小米的笑容和味道。
“小米,現在確實沒辦法。”何斌語氣溫柔了。
“你要確實走不開,我去城里找你?!笔┬∶着d奮地說,“店我可以讓一個姐妹幫我看兩天?!?
“不,你別來。”何斌拒絕之干脆,嚇了施小米一跳,也嚇了自己一跳。何斌忙又緩著說:“我現在正是最要緊的時候,你來了沒時間陪你,你一人待著多悶。再說,我這邊是男生宿舍,你怎么辦?要我這時離校犯校規?小米,等我忙過這一段再說?!?
何斌匆匆結束了與施小米的通話,好像怕再說下去,施小米會被順著信號從小鎮傳送到這里來,成為他進入城市的沉重負擔。施小米說她想進城的那一刻,沈銘的臉閃了一下,他晃晃頭,想清空腦袋,沈銘的樣子卻越來越清晰。
手機又響,顯示的是母親的手機號,何斌無法抑制地失望,他以為是沈銘。聽母親又想談糖鋪,何斌忙說:“媽,我正要告訴你,我找到工作了,很快就要去上班了。”
母親頓了一下,接著響起喳喳的說話聲,何斌想象得到母親半捂住話筒和父親說著什么。何斌對著話筒喊:“媽,要沒什么事,我先掛了。”
顯然這時父親拿過去聽電話了。父親問:“那個工作有那么好?”
“慢慢干著,會越干越好的?!焙伪笳f。
“好好想想吧?!?
“我想好了,爸?!?
“你先干一段時間試試看,家里的糖鋪我們會守好,隨時回來?!?
父親的口氣讓何斌不舒服,好像一切都在他們的控制中,好像他們對他一清二楚。母親接過手機時,他氣沖沖地說:“你們就看準我沒出息?”
“斌,出息一定要留在城里嗎?我們何氏糖鋪是……”
“媽,我先去忙了?!焙伪笃嗤ㄔ?,把手機往被子上一扔,好像這樣能扔掉與小鎮相關的一切。
何斌和沈銘靠著游輪的欄桿,兩人半仰起臉,感受風滑過五官,拂過耳朵發絲。雖然是人造的詩意,意味仍是很濃,也許隔開距離,隔著水面,江兩邊的燈光變得迷離,建筑顯出柔和的浪漫特質,在夜色里黑而發亮的江水顯得靜謐。在這樣片刻的安寧里,人心會變得柔軟,何斌和沈銘轉過臉,在適當的晚燈、適當的心境中對視。
這是何斌對沈銘的第一次邀約,之前吃飯、散步不是沈銘“偶遇”他,就是他剛好碰上她。何斌提前兩天約了她,顯得真誠而正式。
學校里,畢業前的離別氣息被鼓噪得很濃烈,到處是準備撲入社會的匆忙,到處是尋找出路的迷茫,到處是戀人分離的憂傷。雖說何斌已經找到工作,胸口仍一躥一躥的,難以安定,他時而懷疑公司會毀約,機會將無緣無故消失,時而感覺那份工作太一般,或許能找到更好的。他越來越多地待在林蔭道,也越來越多地“偶遇”沈銘。這段時間,沈銘毫無保留地跟他分享了找工作的過程。
那天,沈銘興奮地告訴他自己找到工作了,公司不算很大,但離家不遠。也就是說,工作后她仍可以住在家里,吃在家里,少了這樣的開銷,工作起來將多么輕松。何斌真心為她高興,就在前一天,他也再次和公司聯系了,談好上班的時間。兩人在林蔭道想象了未來的工作后,一起去吃飯,飯后,何斌正式約了沈銘。
何斌訂的是游輪一等票,至今為止,父母和兩個姐姐匯的錢很充足。一等票有吃著東西賞風景的特權,兩人坐在餐廳里,看著窗外的風景,何斌心中涌起說不清的微醉感。他無法抑制地和那些買二等票三等票的游客相比,腰脖不知不覺地挺直。那一瞬間,他錯覺自己成了城市人,身體內充盈著優越感。
何斌又談起工作。在這種地方談工作,似乎對城市更有代入感,若工作上也獲得一張一等票,將成為城市的驕子?!獜膸啄昵八M入城市那一刻起,他就不再稀罕那個鎮之驕子。他也問起沈銘的工作,問她找的與家里安排的有什么不一樣,他很想知道沈銘家里為她安排了什么工作,她竟然如此輕易地放棄。
沈銘吸了一口飲料,擺擺手,輕描淡寫地說:“也沒什么?!?
何斌很想聽。
“好與不好要看用什么標準衡量?!鄙蜚懩梦軘囍嬃希熬臀襾碚f吧,從小住在家里,連讀大學也沒離開這個城市,沒有真正自由過。踏出社會了,如果還是由家里安排,那我永遠沒有機會嘗試了,永遠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潛力,這就有點可怕了。家里介紹的工作雖然穩定些,待遇也不錯,可不是我喜歡的,說不好聽點,還有些死板,會把我弄壞的。我現在這份工作可能一般,我將是個普通的白領,可機會完全屬于我自己,只要我努力,只要我有能力,就有很大的發展空間?!?
何斌覺得沈銘沒有明確地回答他的問題,可他又聽到了比原先想打聽的更多的東西,他對沈銘有些刮目相看了,通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他認識了一個與之前四年完全不同的沈銘。她是本城人,有城市人的氣度,但不傲不驕,很努力。自己有什么資格松懈?
“你呢?對你的工作,你爸媽有什么看法?”沈銘專注地看著何斌。
“根本沒看法?!焙伪笳f著,攤開雙手,“大概我剛出生他們就安排好了,完全不顧及我的意思。”
“出生就安排好了?”沈銘笑道,“了不得,家族產業呀,敢情你還是隱形的富二代?!?
何斌哧地笑了,說:“只是一家制糖的老店,在小鎮上有那么點名氣,家里看成了不得的事,總想著一代一代做下去?!?
沈銘挪開飲料,欣喜地說:“老字號,最難得的,可是寶貝呀!是你小看了,現在老字號都是文化品牌,只要做得好,價值難以估量。”
“一個小鎮上,一家黃乎乎的舊店,弄不出什么名堂的。”何斌完全不當回事,“何氏糖鋪,人們只記得是姓何的。”
“你是不是不想留下老字號?”沈銘探究地盯著何斌說,“而且想留在城市?”
何斌假裝用心吃東西,假裝沒注意這話,心里卻再次感嘆,沈銘不簡單,不愧是在大城市長起來的。
兩人走到餐廳外,靠著船欄吹風,很久沒有說話。何斌搭在欄桿上的手慢慢靠近沈銘,觸碰她的手背,她的手翻過來,兩只手握住了。
每天下班,何斌都處于迷糊狀態,回出租房的公交車上,何斌試圖理清這一天的工作,想從中找出哪怕是一點火花,找出一點進展的跡象。每天的整理結果都含糊不清,工作成了零散的碎片,在四周紛飛繚亂,他得抓住每一塊碎片,但所有的碎片都平淡無奇,這些碎片拼接成潦潦草草的一天。
何斌的工作是收發郵件,打印分發各種文件,收集分類客戶資料,整理數據,兼給主管和經理打雜。工作一個星期后,他感覺被雜而碎的工作淹沒了,沒有想象中的施展、進步,他像一個渾身積蓄著力氣而無法發泄的拳王,眼睜睜讓身體內那股氣一點點漏空。
當然,何斌的工作很忙,每天進入公司后就沒怎么停過,但腦子不再是他的,動的不是何斌的念頭。有時,在工作中他發現了某些東西,有了自己的想法,欣喜地將這想法亮在主管面前,相信這些想法會讓工作更有成效,然而主管不耐煩,甚至認為他不安心工作。
“何斌,路要一腳一腳踩出來,你把手頭的事做好再說,不要想那么多花樣,這樣會亂了工作計劃?!?
花樣?何斌想辯駁,這些怎么是花樣?還有,他哪項工作沒做好?手頭哪一項工作不及時?主管已經側轉身對著電腦了。何斌抬頭看了一下,同事們安靜地守著各自的格子,對著自己的電腦,他只看到一片黑乎乎的、沉默的腦袋。
讓何斌活泛起來的是下班后與沈銘的相處。幸運的是,他的公司和沈銘公司相隔不算太遠,每天下班后兩人有幾個小時的相處,有時,沈銘會在何斌的出租房過夜。因為家里的支持,何斌物質上沒有壓力,出租房的環境很不錯。
何斌沒有正式表白什么,但他和沈銘已經像戀人那樣相處了,一起吃晚飯,或在外面吃,或買點菜到何斌出租房做,一起看電影,一起到江邊散步,一起逛街。何斌經常聽沈銘談這個城市,他對這個城市了解的熱望永遠不會變弱。沈銘則聽何斌談他的工作。
談起工作,何斌的語氣里就滿是牢騷。他脖子軟了,眼皮垂下去,說:“這工作再干幾十年也是這樣,零零碎碎,一點發展也沒有,半死不活的工資,在公司里對誰都得點頭,我都能一眼看到幾十年后了。——不,做夢呢,這么混,哪有幾十年?城市哪有這樣的仁慈?當被淘汰的那天到來,一切將重新歸零?!?
沈銘按住他的手:“何斌,你太心急了?!?
“不行,我得想辦法?!焙伪蠓畔驴曜诱f。
“怎么想辦法?工作就是工作?!鄙蜚懡o他倒了飲料說,“你先跟同事搞好關系,工作才好上手。”
“沒什么同事關系,我在公司是最底層,只有點頭賠小心的份,這不是真正的人際關系?!?
“你有什么想法?”
“看情況,等機會?!?
不久之后,何斌就等到了他認為的機會。公司要搞一個營銷活動,由他所在的小組負責,主管交代他收集客戶信息,整理數據作為方案的依據。收集過程中,何斌感覺靈感電光石火般閃爍不停,他邊收集邊狂喜地記下這些想法,等數據信息整理完成,一個方案已在他頭腦里成形。下班后,他埋頭寫方案。沈銘提醒他,這樣不太好,該先跟主管說一聲,若能爭取和主管一起做方案更好。
“先報告主管這計劃就泡湯了,先做出來,直接給主管,他直接報上去不是更省事?”
隔天,何斌把數據信息整理結果交給主管時,順便把方案也遞給他。主管看看方案,又看看何斌,好一會兒沒出聲。
“主管,整理信息時,我有些想法,就把方案先做出來了,你看看。”何斌沖主管笑著,邊翻開方案的封面。
“你什么意思?”主管看著何斌,不看方案。
“這是我做的方案,你看看能不能用?!焙伪笥行┑讱獠蛔懔?。
“你認為我做不來?”
“不是這意思,剛好有點想法。”
“這里每個人都有想法,問題是什么樣的想法!”主管手在半空揮過。
他們的爭執引起了近旁同事的注意,何斌不自在了,但仍不愿放棄,仍翻著方案說:“剛好想到,寫出來了,看看能不能用上。”
“有心了,先把你的工作做好再說吧?!敝鞴苷f著,拿了資料走人,方案留在何斌手上,若不是何斌接得快,方案就掉到地上了。
何斌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他回到辦公桌前,盯著那個方案,越想越不甘心,這是他進公司以來最像工作的工作,有他何斌的水平和想法,他得努力讓它實現。
何斌費了一個上午,在去洗手間的走廊上堵住了經理,將方案打開,塞到他面前,對著滿臉茫然的經理,急切又簡單地述說事情的來龍去脈。
“先拿給你的主管看?!苯浝戆逊桨竿苹貋?。何斌懷疑剛才的述說他根本無心聽。
“他不看?!焙伪髶P高聲調說,“我想請經理看看,熬夜寫的?!?
兩人你來我往推了一會兒,經理終于翻開方案,在何斌想就方案細述一番時,經理合上方案書,說:“這種精神很好,但方案不太實際,拿給你主管,看他做方案時能不能用得著?!?
經理盯著手表離開時,何斌極力控制住自己,才沒把方案書卷起扔向經理的后背。
離開之前,經理對何斌說了一句話:“靜下心,多學點東西,像你這樣的大學生,公司人事部每年收到的簡歷都數不過來?!?
施小米來電話時,何斌正在吃晚飯,他左手握著手機,右手夾著菜,他以為和以前一樣,跟施小米聊幾句就結束的,但施小米今天似乎打算長談,不停地問何斌有沒有空。何斌含含糊糊說有些資料要看。施小米說:“不是下班了嗎?你在哪兒?”她的語調有些警覺了。不知是事實還是何斌的錯覺,最近施小米對他的行蹤很敏感。
“當然在家?!焙伪笳f,“城市的外面有可能這么靜嗎?”
“那就不是在公司加班了?”
何斌有些不耐煩了:“我帶了資料回家……”
“連跟我說說話的時間也沒有,”施小米聲音含了哭意,“我有話說。”
“小米,你別這樣,這是工作?!焙伪笳f。他想起施小米的樣子,這種時候的她格外惹人憐愛,他心頭一軟,說:“在大城市工作沒辦法的?!?
“工作這么累,也是你自己想挑的。”
“不談這個,有話你說吧,我聽著。”
“我想談的其實也是你工作的事。”施小米語調突然嚴肅了,說,“斌,你真打算這樣一直干下去,就待在城市?”
“不待在這兒,我能待在哪兒?”談起工作,何斌又有些沮喪,說,“目前只能先這樣工作,公司競爭太大,不可能一下子怎么樣,你知道嗎?城里人都跑步生活的,現在想要做點別的也沒什么好出路。”
“你可以回來的,斌!”施小米急切地說。
“回?回小鎮?”何斌覺得施小米在講笑話。
但施小米開始描述他回去后的路,想象他回小鎮后的日子。
“何斌你可以放棄城里的工作。如果不是特別厲害的人,在城里的大公司什么時候才能出頭?城里厲害的人太多了?!碑斎?,說這些時施小米是小心翼翼的、委婉的。而回到小鎮,接手父母的何氏糖鋪,憑何斌的能力,肯定可以經營得更好,說不定能研制出更多的新糖品種,糖鋪的老名氣,加上何斌的新糖,到時糖鋪完全不一樣了?,F在,電視上老談什么文化,這種老店就是一種文化,家鄉人很喜歡的,說不定何斌可以做成品牌,噢,那就是何斌常常說的事業了?!啊獮槭裁匆诖蟪鞘欣锔敲炊嗳藬D?沒有人看得到你的,我在電視里看了,到處是人,誰知道哪個跟哪個?有人證件丟了,別人連他的真人都不認了?!?
何斌極想插嘴打斷施小米的話,卻不知怎么就悲傷起來,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任施小米繼續想象下去。
施小米說,她的服裝店可以讓別人做,她負責拿貨,騰出時間幫忙打理糖店。她甚至可以放棄服裝店,全心全意幫何斌經營糖店,他可以一門心思研究新式糖,爭取把品牌打出去,而她則專心做糖,賣糖……
“不要提糖了,我不喜歡糖?!焙伪竺偷卮驍嗍┬∶?,心里涌起一股無名的恐慌。
施小米猛地頓住,頓出一段空白,兩人在空白里安靜許久。何斌忽然對施小米驚訝不已。她變了,這四年,她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他那么深刻地記得施小米的樣子,精致的臉,簡單的表情和眼神,聽他說話的時候微微仰起臉,又入迷又崇拜的樣子,何斌的話她每句都相信,在她的眼里,何斌是比她高出一個層次的。而在何斌眼里,施小米美麗單純,但有點傻。
現在的施小米能計劃出那樣一種生活,雖然不是何斌喜歡的,但是實在而又有點遠見,又具體又成熟。這幾年,她想了些什么?碰見些什么?學了些什么?何斌突然茫然一片,施小米陌生了。
這幾年,何斌對施小米的了解,止于她的日常生活和服裝店。何斌上大學第一年,施小米在鎮上一家服裝店幫人賣衣服。施小米長得好,身材也好,店里進了新款,只要施小米穿在身上,總是賣得很快。施小米在打扮、服裝搭配方面有著極好的天賦,從農村到鎮上沒多久,就能根據客人的氣質、身材,介紹合適的衣服。服裝店有很多回頭客,專門找施小米的,很多女人和施小米成了好友,說施小米是她們的顧問。施小米慢慢覺得店老板不會拿貨,拿的款總不合她的意,加上她的老顧客越來越多,便動了心思,自己租了個門面,開了家小小的服裝店。
施小米按自己的眼光拿貨,得到熱烈的歡迎,她看電視,看電影,看明星八卦,時時注意服裝潮流,拿最新最大膽的款式,加上她用心研究顧客,看人搭配,很快聚了一批固定的女顧客。在服裝實體店受淘寶等網站打擊的這幾年,施小米的服裝店仍經營得不錯。近期,她又計劃著開網店了。
這幾年,服裝店的情況,每天的行蹤,施小米幾乎都報與何斌,但何斌了解她嗎?他們到底離得遠了。何斌突然莫名地失落,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認,施小米不再像以前那樣需要他,他一直以為施小米安然地在他把握的范圍之內,就是與沈銘在一起時,他仍為擁有這份“特權”而驕傲。
不知不覺間,何斌和沈銘走得那么近了,周末只要沒加班,兩人總是待在一起。但兩人間似乎從未確定什么,直到某一天,兩人在街上碰到何斌一個女同事。同事看看沈銘,笑問:“女朋友呀?”何斌張了張嘴,一時不知怎么出聲,他還沒準備好的樣子。沈銘沖何斌的同事微笑,何斌附和著笑,女同事揚了揚手:“你們玩吧,我朋友在前面等我?!鞭D身而去。
何斌轉身看看沈銘,她半垂著頭,微笑仍留在臉上。是的,他們如果不是男女朋友還是什么呢?他們關系這么明朗了,何斌再怎么自欺欺人也避不過去。那施小米呢,她當然也是他的女友,好幾年前就是了,他們正正經經規劃過兩人的未來,何斌承諾,先在城市打開一條路,然后把施小米拉進城,兩人一起闖。這個承諾隨著何斌在城市里的自信一點點消失,變得稀薄、遙遠。
何斌盡量不讓自己同時想起沈銘和施小米,下意識地拖著什么。和沈銘在一起時,手機一響他就莫名緊張,害怕是施小米打來的。每次和沈銘相約之前,何斌都先給施小米打電話,說幾句軟話,哄施小米開心,這招總是很有效,通過電話后,一整夜,施小米一般不會再來電話。但何斌悶悶不樂,他對自己的狡猾感到不適,甚至抑制不住地輕視自己,那個曾是鎮上驕子的何斌變得偷偷摸摸。但每每念頭轉到這兒,他就盡力轉開,他不愿意深想下去。
這個周末,何斌約沈銘去郊外一個度假區,當然,事先跟施小米通了氣,說他這個周末工作特別多,沒辦法總聯系,他只要有空,就會聯系她的。
這樣的活動,沈銘喜歡,輕松又浪漫。何斌也喜歡,在那種地方可以碰見有品位的城市人,自己也變得有了品位,付錢消費的時候,他有說不清的快感。除了工資以外,何斌還有張卡,像他上大學時一樣,家里人仍習慣性地給他匯錢,在他們看來,大城市的吃穿住用是驚人的,家里除了他,沒有別的負擔。對家里人這種熱心,何斌不聲不響,他看到的是銀行卡里的數字,感覺不到那些錢沾滿他不喜歡的糖味。有時,似乎意識到不太好,他便安慰自己,先存著,這是在城市打拼的資本,說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兩人散步,聊著,沈銘喜歡問何斌家的糖鋪,做什么糖,經營成老字號說明有生命力,家傳技術吧,在鎮上有名氣,顧客肯定多。
何斌悶聲地回答,糖鋪就請了幾個人幫忙,爸媽每天得忙到很晚,過年過節就得多請幾個人。他不明白沈銘一個城市女孩,怎么對老式糖鋪那樣感興趣。如果是好奇吧,這好奇心也太強了。
何斌喜歡談城市,抓住一切機會探問沈銘,她小時候城市什么樣的,怎樣一步步變成今天這樣,有什么特別深刻的事,在城市發展中,親朋好友有沒有特別出色的,講講他們的成功故事吧?;蛘撸澳慵沂沁@個城市的原住民,城市發展中肯定抓住了好機遇吧”。午飯后,兩人吃水果時,何斌試探著問:“你爸媽還忙著自己的事業?”
沈銘看了何斌一眼,何斌急著等她的答案,沒發現她眼里那一絲警覺和疑惑。
“我爸我媽規矩得很,哪懂得什么發展?”沈銘笑笑,聳聳肩說,“還不是幾十年守一個工作?又單調又死板?!?
“原來是公家人?!焙伪髧@。
后來某一天,何斌突然曖昧地冒出一句:“這城市發展的幾十年中,公家人也可以發展得很好的。”
沈銘沒搭話,何斌也沒再說下去。
沈銘卻無法安靜了,弟弟上個星期又回家拿錢了,開口要幾萬塊,是時,一家人正在吃晚飯,沈銘差點摔碗而去,但最終默默忍住。這次弟弟理由充兄,新店要拿貨,能不支持嗎?像母親說的,他好不容易走上正路,對于這個,母親感激涕零。沈銘很想知道,母親是否意識到,她從小到大都在正路上規矩著,不敢有半步差錯。
記憶里,弟弟從未讓人省心,從小學起就因種種原因經常轉學,轉學當然要找人,要費用,不菲的費用,中專畢業后,找工作要費用,當然,沒有一件工作干得長。前年惹了事,傷了人,家里人開始跑醫院賠禮賠錢。今年,他想開一家手機店,信誓旦旦要創業,要用心了,家里能不支持嗎?費盡心思幫忙找了店面,接下去的投資讓沈銘感覺無盡無窮。她畢業后幾個月的工資已被掏光了。
在何斌掏出手機準備給沈銘打電話時,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頭看見鄭立琛的臉,雖然笑著,但在正午的陽光下沒有半點燦爛的樣子。
“是你?”何斌喊,是很有些歡欣的樣子。上大學時,他和鄭立琛關系算不錯,鄭立琛雖是從農村來的,但有些天才,班里誰的電腦有了疑難雜癥都找他,有時,連老師也得找他幫忙,他在班里是讓人高看一眼的。
“你也留城里?”何斌把手機放起,扯著鄭立琛邊走邊問。
“不留在城里去哪兒?回老家?”鄭立琛搖搖頭,說,“待在寨子里搗鼓我的計算機?”
午飯當然一塊兒吃,兩人談起各自的工作。因為有特長,鄭立琛算比較快找到工作的,但因為沒有工作經驗,學歷也不算出色,他沒法進理想的公司。
“工作經驗!還沒工作哪來經驗?學歷就是天,都是扯淡的,說城里人思想前衛開放,我看老土得很。”鄭立琛吃著菜,抱怨聲滔滔不絕,說現在的工作就是混口飯吃,淪落到什么地步了?
“想混口飯吃何必在這兒打這份工?”何斌有極大的共鳴。
“只能干這些亂七八糟的,想干的事沒法干,就是干了也干不成,七只手八只腳地指著你,讓我怎么動?”
“沒錯!”何斌拍了下桌子,他沒有喝酒,但臉上顯出醉意,說,“做不成事的,想干出點名堂是做夢。”
吃飽了,兩人的抱怨似乎也到了一定程度,忽地沉默下來,在沉默里感受身體某處難以言說的痛感。
“你的專長可是很吃香,當下正流行什么軟件開發、游戲開發,你這個亮出來,至少能亮瞎一片人的眼?!焙伪笏坪跞淌懿涣顺聊戎匦麻_口。他講起鄭立琛在大學時曾設計的一款游戲,在學校的男生中風行一時,后來還被一家公司買了,那筆錢,鄭立琛給自己配了高端電腦,往家里寄了一些,還能為女朋友買條項鏈。談起這些,何斌掩飾不住地羨慕和嫉妒,鄭立琛確實擁有非同凡人的才干,他不得不承認,這是他無法企及的,也使得鄭立琛在城市比他更有資本,他忘掉了鄭立琛來自農村,比小鎮落后得多的農村。
“我當然想過要自己干?!编嵙㈣”牬箅p眼說,“畢業前就有想法了?!?
何斌坐直身子:“為什么不干?”
“還用問嗎?”鄭立琛聳聳肩,“我拿什么干?這雙手和那臺破電腦?我家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妹妹還指望著我寄錢交學費,沒有資金,都是白日夢。”
“就是說,你得找人合作?”何斌小心地問。
“當然,說實在點,找人給我投資。最好的是找到投資,也能找個合作的人,一個人的工作量太大,找個人幫忙,效率會高得多。”
“你找過人了嗎?”
“都不知道找的方向?!编嵙㈣⒁槐鑳A進嘴,說,“誰愿意投資我這樣的?看不見摸不著,錢也長眼睛,只看到現成能長大的東西。”
“最少得投資多少?”何斌靜了一會兒,小心地問。
“先開發簡單的,臺式電腦、筆記本、傳真機、掃描機、路由器……前期幾萬塊應該可以運作了?!?
“說句實話,立琛,技術方面你是天才,但人際交往、經營管理方面可一般?!?
“所以,我想找投資者也是想找合作者。什么人際交往什么打開局面,我不會這些,也煩得理這些,我只想好好把東西做到極致,不要分心的。這么說吧,像一個家,我主內,找個人主外?!?
“是的,你需要這么一個人?!焙伪筻f,“這是成功的關鍵。”
何斌陷入沉思。
沈銘一進門就覺得何斌臉色不好,心事重重的樣子。她做飯、炒菜,等飯菜上桌才問起,其實不問她也清楚,肯定是關于工作的。近段時間,何斌對工作越來越不滿,以致談起工作就像怨婦談起丈夫,他付出多少總是沒意義的,能力從未被重視,這樣下去不可能有什么前途。
果然,何斌一開口就放下筷子,說主管對他的不滿越來越深,今天,因為他工作中一個小疏忽,訓了他很久,且說得很過分,這工作很難再接著干下去。
“被批評在公司里是常事。”沈銘示意何斌重新拿筷子,盡量說得輕描淡寫,“我幾乎每周都要被說一次,公司里其他人也一樣,說不定你的主管被更高層的領導訓得更過分。”
“也不單是被主管教訓的事,我要的是工作,有前景的,不是混飯吃的打工。”何斌一口菜含在嘴里,說到激動處哽住了。
“很多人都是這樣?!鄙蜚懶÷曊f,察看著何斌的臉色。
“這不是我留在城里的目的?!焙伪舐曊{揚高。
兩人不出聲地吃東西,好一會兒,沈銘問:“你到底想說什么?”
何斌愣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想,城里人是厲害些。
“我想辭職。”何斌突然說。
沈銘放下筷子:“你找到了更好的公司?”
何斌開始講述鄭立琛,越講越激動??粗劾锏墓饷ⅲ蜚懼浪吹搅私k麗的前景,對那種前景的想象蓋過了一切事實。
何斌的打算是這樣:和鄭立琛合作,他投入資金,加上經營管理,打開局面,鄭立琛負責開發軟件,等軟件開發出來,他們就開一個工作室。這個工作室慢慢擴展,成為軟件開發公司,再……
“為什么就得辭職?”沈銘的話像一盆涼水,把何斌從想象之焰中拉出來,她說,“可以不辭職的。”
沈銘的意思是,何斌想做自己的事業可以,但沒必要破釜沉舟,一邊工作一邊做自己的事,等自己的事有了起色,再辭了工作也不晚。
“不是還在設想嘛,先試試再說。”沈銘勸道,“而且這事別那么急,先好好了解一下這方面的動向、市場等情況,慢慢計劃,穩一點?!?
何斌聽了沈銘的勸,沒有辭掉工作,在下班后干自己的事。
一個星期后,何斌就和鄭立琛行動了。
事情剛要起步,單獨租個工作室費用太高,而且只有何斌和鄭立琛兩個人,沒必要,但兩人又得在一起工作,制訂項目計劃、需求開發、設計都得一起商量的,鄭立琛的房子是跟別人合租的,離市中心很遠;而何斌單人住著寬敞的一房一廳,又在市中心??傊?,何斌的出租房是最合適的。
鄭立琛很快搬過來,一臺電腦,一個行李袋,半箱子書。
從這天起,何斌的客廳分成兩半,一半放鄭立琛的電腦,一半放沙發,當鄭立琛的床。沈銘很少再來何斌的出租房,偶爾來一次,做了飯,或買了便當,桌子邊三個人吃著,顯出了尷尬;鄭立琛吃飯也想著程序,整個人好像陷在另一個世界里,僵硬又沉默,弄得沈銘和何斌也不知說什么,偶爾說幾句,還得小心翼翼。
何斌和沈銘只能在外面聚,而何斌又得經?;厝ソo鄭立琛幫忙,兩人見面機會變得極少。何斌安慰沈銘,等事情走上正軌,很快有正式的工作室,一切將好起來。說這話時,何斌又真誠又樂觀,沈銘只是笑笑,這種笑讓何斌沒底。
每天下班,何斌開門就看見鄭立琛,貓在電腦前,朝電腦半伸著脖子,頭發凌亂,發紅的眼睛盯著屏幕,何斌進門他動都不動,也不打招呼。他這帶點神經質的半瘋狂狀態給何斌以莫名的激情和希望,他嗅到某種叫創業的氣息,拉了張椅子坐近鄭立琛,和他一塊兒陷入狂亂里。
這個周末,何斌主動約沈銘到市郊走走,一見面,沈銘便忍不住驚奇:“怎么今天有時間了?還是事情有了重大進展?”
因為何斌和鄭立琛合作創業,沈銘和何斌很長時間沒有正式約會過了,偶爾見個面,匆匆吃個飯就分開,何斌總是一副又著急又抱歉的樣子。沈銘萬分理解的樣子,她把情緒隱藏得很好,一次次向何斌展示都市女性的定力。他下意識地將之與施小米的耍小性子相比,一次比一次理智,沈銘是更適合的,他前行的路上需要的是沈銘這樣的助力,而不是無形無狀的愛情。
談到創業的事,何斌臉色一下子差了,很久不出聲,去市郊的一路上,幾乎都望著窗外出神。沈銘不多問,只是靠他很近地坐著,偶爾給他遞水。
近來,何斌和鄭立琛鬧了幾次不愉快,前兩天甚至吵起來。事情的進展比想象的困難得多,何斌下班回家,看見更多的不是貓在電腦前的鄭立琛,而是抓著頭發繞著沙發轉的他。
鄭立琛糾結不已,這樣做是小打小鬧,做出來的東西也是普通的,很難有什么大作為,這不是他要的。他指著廳里胡亂擺放著的臺式電腦、筆記本、傳真機、掃描機、路由器,說全是低端產品,做不出精品。他失去信心的樣子讓何斌抓狂。
何斌想說,高端的人自然能做出高端的東西。忍了忍,話沒出口,鄭立琛性格有點怪,他是領教過的。
何斌對沈銘抱怨鄭立琛不實際,好高騖遠,抱怨完卻抿緊嘴唇,許久不出聲。沈銘趕快把話題引向別處。
何斌極委婉極小心地探問過鄭立琛,是不是要放棄。鄭立琛斷然否認,他有了新的打算,不想再這樣做,格局太小,做出來的東西有山寨味道,在這個大城市怎么做得開?現在,城市里的工作室滿街都是,有幾個能冒頭?最好是開間公司,拉個團隊——他在學校參加了一個協會——能人多的是,有很多留在城里,若能拉到幾個,團隊能力是不用說的。弄些好設備,正正經經干點事業,一炮打響,以后的路就好走了。
說完這些,鄭立琛合了嘴,直直盯著何斌。
何斌心里罵:“鬼話,比我還會扯。”他突然發現,在城市待久了,都可以去上精彩的勵志夢想課,連木訥的鄭立琛也到了這水平,如果有機會,他們可以去當夢想師,到處巡回演講了。
何斌被盯得受不住,直接問到底要怎么做。
“投資?!编嵙㈣≌f,“需要真正的投資,建起真正的團體,有更好的硬件,足夠開真正的公司。所有的事業起步都需要投資,沒有的話,再好的事情也是空談?!?
再次沉默,這次持續的時間更長了。
最終,仍是何斌先開口,鄭立琛好像沉進思緒的黑洞里,眼神空空,何斌懷疑他可以這樣永遠待下去。
何斌說:“大概是什么數?”
鄭立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猶豫了一會兒,含糊地說:“在網上大概了解了一下,租地辦公司、設備費、人工費、測試費……”
何斌想:“鄭立琛骨子里精明得很?!?
鄭立琛終于說了個大概數字,何斌聽完沒說什么,鄭立琛也沒再提,似乎這段對話在兩人間根本不存在。
現在,何斌把那個數字說給沈銘聽,沈銘咬著一塊餅干,咬得極專心,好像沒工夫理睬何斌。
“你覺得可以搏一搏嗎?”何斌說,“說實話,開糖鋪這些年,父母是積下一點錢的,我大姐家開飯店,二姐夫是鎮上一個銀行行長,他們倆也可以拿一些,鄭立琛要的數目應該可以湊到的,可這是全部了?!?
“沒錯,這是全部。”沈銘放下餅干說,“還不是你自己的全部,是你家人的全部,這種事不能頭腦發熱的。”
“鄭立琛說前期先投入,只要做出好東西,就很快會有回收?!焙伪笳f,“如果真的成了。”
“你渴望奇跡,所以相信奇跡?!鄙蜚懻f,“另外一種如果,你好像不去想。”
何斌不作聲。
“鄭立琛漏了一個條件,好東西要有人看上,肯出好價錢。”沈銘說。她的目光少見地鋒利起來,繼續說道,“這個城市‘好東西’太多,缺的是好出路?!?
何斌腦門一涼。
“你們現在有客戶需求了嗎?”沈銘緊逼著問。
何斌有些慌了。
沈銘說:“最好先有客戶需要再做,那樣才靠譜。先找到需求,再動手?!?
何斌恍然道:“沒錯,我們忘了城市里立足最重要的東西,我們沒有半點關系?!?
“不要輕易出手?!鄙蜚憳O冷靜地說,“就算真的要做什么事,想投資什么,找到真正靠譜的客戶再說。”
何斌似乎心有所悟,但又不明白悟到些什么。
鄭立琛搬走了,他走出門時肩膀往下壓,后腦的頭發纏成一團,襯衫后背揉皺了。這個背影刺痛了何斌,他一時忘掉自己損失幾萬元的懊惱,覺得鄭立琛比自己慘得多,他辭掉了原來的工作,現在仍回去和朋友合租,還要重新找工作。何斌給他補了幾個月的工資,沈銘說這個理講不過去,何斌投了錢,還包他吃包他住,鄭立琛沒出半分錢。何斌也覺得講不過去,但他愿意付這個錢,他對沈銘說:“鄭立琛家在鄉下,我畢竟不一樣些。”付錢時,他對鄭立琛的語氣極好,有種難以言說的滿足感。
何斌的日子重歸正常,正常上班,下班和沈銘約會休閑,沈銘感到輕松,但何斌變得悶悶的,一副疲倦的樣子,像被透明的籠子囚住,找不到出口,甚至看不到籠子的樣子,失去了動力,希望薄弱。他不停地和沈銘提起那件事,分析他和鄭立琛失敗在哪里,是鄭立琛技術不成?是他沒有膽量繼續投資?“不,我又忘了最重要的,我不是城里人,對這個城市一無所知,當然找不到出路的方向,沒法打開局面。如果我是城里人,但凡有那么點人脈,我們就有突破口了。我們在起跑線上已經輸了?!?
這種話何斌不停地說,每說一次怨氣就深一層,他幾乎要變成一個憤青了。
沈銘一針見血地說:“何斌,你太希望奇跡了。其實,你已經過得很不錯了,如果換作別人,你會被很多人羨慕?!?
“沈銘,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何斌激動起來,“我不想當‘很多人’,要當早就當了。”
“可你明明就是很多人中的一個。”沈銘嘀咕著。
“嗯?”何斌沒聽清。
沈銘晃晃頭:“你得現實點,奇跡畢竟是奇跡,它的發生是超出常人想象范圍的?!?
“你是見過城市奇跡的,對嗎?”何斌追問,“不,城市就是奇跡,想想幾十年前,這城市沒半點城市的樣子。沈銘,你講點身邊的例子,從小到大,你肯定見過不少成功例子,就算不大,也是拔尖了?!?
“奇跡在某些人印象中是偶然的,其實包含了很多必然性。”沈銘說完這句,盯著何斌看。
“所以奇跡是可以爭取的?!焙伪笳f。
沈銘無奈地說:“我不是這意思,你必須具備這些必然性,不要把眼睛盯在外因上。”那瞬間,沈銘感覺自己有當教授的潛力,她覺得已經委婉地把話說得很明顯了。
但何斌沒聽,他愣了一會兒神,抬起頭,滿眼不甘心地說:“不成,我還得想想辦法,這樣下去,我在這城市里就是混日子?!?
沈銘嘆口氣:“何斌,人……”
何斌的手機響了,他看一眼屏幕,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沈銘,對手機含糊應著什么,邊往陽臺走去。是施小米打來的。
何斌以極平淡的口氣問:“怎么了?”
“斌……”施小米口氣不太對。
“我現在……”
施小米哭起來:“何斌你怎么了?”
何斌反問施小米怎么了,她什么也不說,只是哭,越哭越傷心,哭得何斌無措起來,又煩躁又心痛,他以為自己對施小米已經不再心痛了。
施小米的哭絲毫沒有停的意思,她意識到和何斌之間有問題了,何斌或許該解釋一下的,但他沒半句解釋。她真正想要的是何斌帶著暖意的話,哪怕一兩句也好,何斌沒有,難堪又鐵石心腸地沉默著。
施小米仍是哭,哭得何斌雙手發軟,感覺她的哭聲漫出手機,淹沒了他,并繼續漫向客廳。他掐斷了手機,施小米的哭聲突兀地斷了。何斌看著手機發了一會兒呆,緊張起來,按施小米的性格,她會不停來電話,不把情緒發泄完是不罷休的。
奇怪的是,施小米再沒來電,何斌被這出奇的安靜弄得惴惴不安。他想給施小米打電話,又怕她再次糾纏不休。
矛盾間,沈銘走出來,問:“你女朋友吧?”
“嗯?”何斌嚇了一跳,把手揣進衣袋。
“你在小鎮有個女朋友吧?”沈銘望著陽臺外面,不看何斌。
沈銘和高琳琳攪著咖啡,沈銘手袋里的手機響起,她掏出來看了一眼,臉色一變,手機放回去,拉上手袋拉鏈。
“還是那個何斌?”高琳琳問。
“我們不談那個,喝咖啡?!鄙蜚懻f。
“你確定?”高琳琳探究地盯住沈銘。
沈銘極慢地攪著咖啡,目光垂在杯子里,入定般安靜,但高琳琳察覺到她胸口的起伏,輕輕搖頭,說:“已經十多天了,夠了吧!據我所知,他每天都來電話,而且不止一個,算有誠意了?!?
“誠意?”沈銘猛地抬起臉,幾乎要嗚咽了,“我們兩個人一起這么長時間,我都不知他還有個女朋友,還是那種要談婚論嫁的關系。夸張的是,他們一直通著電話,他這樣不動聲色,太可怕了。”
“你想太多了。沈銘,你長期生活在城市,對這種事奇怪嗎?”高琳琳微微笑了,“像這種進城念大學的,誰在老家沒有一個癡心的女孩?重要的不是以前,而是以后,以后的路他選擇誰?!?
兩人靜靜地喝著咖啡,半晌,沈銘的手從桌子上伸過去,抓住高琳琳的手。大熱的天,高琳琳感覺到沈銘的手發涼。
“看他的照片,這個何斌長得很不錯?!备吡樟蛰p拍沈銘的手背說,“照你以前說的來看,家境也是不差的。雖然在鎮上,但有那樣一家生意紅火的老店,難得了,那是源頭活水,別看是小鎮,比很多城里人好多了。”
又是長時間沉默,直到沈銘的手機再次響起。
仍是何斌打來的,沈銘握著手機發愣,高琳琳沖她點頭,眨眼皮。沈銘起身,聽著電話走到咖啡館一個角落去。
這次通話時間很長,沈銘回來時,高琳琳已經在喝第二杯咖啡。沈銘坐下說:“我下午去見他?!背聊艘粫?,又說,“我沒資本,挑不起?!睖I順著臉頰流下,她沒擦,任淚水緩緩滑著。
和何斌在一間茶吧坐定后,何斌剛想開口,沈銘舉起手攔住。“上大學之前,你一直住在小鎮,怎么可能沒有女孩?特別是像你這樣的,如果沒有倒是有點奇怪了,只是你不該瞞我?!?
“沈銘,我……”
“我不想再追究過去,我看中的是以后,你的選擇是什么,我要一個明確態度。”
何斌拉住沈銘的手,沈銘想掙開,但何斌握緊了。何斌說:“我想留在城市?!?
沈銘胸口一陣絞痛,又一陣輕松:“這可是一輩子的事。”“一輩子”這幾個字像帶了火氣,把她的喉嚨灼得干燥發啞。
“一起在這城市開始吧?!焙伪笳f。這句話激動了他自己,也激動了沈銘。后來,何斌常會想起這情景這話,只是那個時候,這話已經成了一根刺。
今天來之前,何斌腦子里的話是整理了很久的。昨晚,他和施小米通了電話,兩人談了半夜。何斌掏心掏肺地訴說了他在城市里的艱難和困惑,他現在的生活和想象中的差距太遠,也根本無力將她拉進城,更別說一起前進了。
施小米想提那個回鎮的設想,那將是多合適的生活,她的服裝店仍開得很好。何斌截斷她的話:“我一定要留在城市?!?
施小米說,就算這樣她也不會成為他的負擔,她會照顧好自己,她可以打工,可以拿出這幾年積下的錢幫助他,可以……
何斌再次打斷她,她想得太簡單了,他考慮的不單是負擔,他要的還是并肩作戰,當然,不是她想的那種并肩。他的意思很明顯了,他們之間以后將是農村與城市的距離,中間還隔著一個鎮子,他們之間是不現實的。
施小米說何斌變了。何斌嘆口氣,說他原本就是這樣,只是施小米以前不知道,甚至連以前的他都不了解自己。
后來,他們不再說話,只是施小米在哭,何斌靜靜地聽她哭,兩人幾年的時光在哭聲里慢慢消散。
最后,是施小米主動說了再見。結束通話前,她說:“何斌,你從來沒看上我這個農村來的,可能城市也會看不上你這個鎮子去的,以后有些事要想開些?!焙伪笙胱詈蟊П┬∶?,但他伸出一只手攬住自己的肩。
沈銘換了手機,是高檔的新款貨,她看起來很喜歡,老拿在手里擺弄。何斌隨口玩笑道:“最近這么大方,公司發獎金了?”
“想得美?!鄙蜚懶χf,“拿到這手機是我運氣好?!?
沈銘一個堂哥的表哥在電信部門工作,總是用最新款的手機。前段時間,他換了這部手機,一個月后就不滿意了,換掉了,想把這手機送給沈銘的堂哥,剛好堂哥用的是同款,沒興趣。那天,堂哥到沈銘家里,玩著手機說起這事,沈銘接口說:“轉手給我正好啊,我那手機太老了,近來老鬧情緒呢?!碧酶绠斚麓螂娫捊o表哥。兩天后,手機就到了沈銘手里,一點錢也不肯收的。
就這樣,沈銘順便聊起堂哥的這個表哥,讓人羨慕得很,家里在區里有關系,又有錢,大學畢業后,也不用自己找工作,為了不太無聊、有件事情干干,家里人托關系把他弄進電信部門。
“工作就是為了解悶。”沈銘說,“開著豪車發電信宣傳單,也算一景了?!?
“這樣看來,你堂哥和那個表哥家應該很有關系的。”
沈銘點點頭:“在我認識的親朋好友中,算最有關系的吧。家里的親朋聚在一起時喜歡談他們家,我多多少少聽了一些?!?
“你家和他們家熟嗎?”何斌脫口而出,“以前怎么沒聽你提過?”
沈銘深深看了何斌一眼,何斌沒意識到,急著等她說。
“那是我堂哥的親戚,我們家不熟?!鄙蜚懻f,“我堂哥家跟他們家親近些,可也不是經常走動,想跟他們家走動的人太多。不過,我堂哥跟他表哥來往倒挺密的,常出去湊,有時會拉上我弟弟?!?
“是這樣啊?!焙伪笕粲兴?,腔調拉得很長。
后來的日子,何斌時不時問起沈銘的堂哥的表哥,零零碎碎地打聽,有意或無意。沈銘對他的上心有些困惑,也曾說出她的困惑,何斌卻應得很含糊,事后竟想不起他答了什么話。
某天,何斌突然提出想見沈銘的父母,說:“沈銘,我們這種關系,你跟爸媽談過嗎?”
“我媽是知道的?!鄙蜚懻f著,一邊考量何斌話里的意思。
“你別笑話我是小鎮來的,某些方面還比較傳統,既然知道,我想該去拜訪一下,問候一聲,這是禮節問題?!?
“你是認真的?”沈銘直直地盯著何斌。
“我們的關系,你不是認真的?”何斌反問。
沈銘握住何斌的手,對何斌的提議卻不置可否。
“你家不遠吧,你看哪個時間合適,我準備點東西就過去?!?
沈銘只是沉吟,不語。
事后,何斌又提了幾次,沈銘都是態度含糊,何斌幾乎要懷疑沈銘對兩人關系的定位了。
沈銘終于點了頭,說爸媽也早想見他,只是她還沒完全準備好,她清楚見父母意味著什么。她嚴肅的態度倒弄得何斌惴惴的。
何斌沒想到,沈銘把見面的地點安排在酒店,她在顧忌什么,還是在試探什么,何斌想了很久。雖有些郁悶,終想不出反對的理由,只能按沈銘的安排。關于帶什么禮物,何斌又費了好些神。有那么一瞬間,他突然覺得,和沈銘交往比跟施小米累得多,多了些說不清的東西。和施小米在一起,他從未費過神。這念頭一起,他立即晃晃腦袋甩掉,這種思緒是危險的。
見過面,沈銘的父母對何斌印象還不錯,鼓勵他們辦婚事。對何斌的家境,沈銘的父母探了個七七八八,他們告訴沈銘,雖說何斌在城市沒根基,但有點家底,可以拿到城市來發展。沈銘不接她父母的話。
何斌對沈銘的父母感覺不是很好,不是他想象中的城市人,似乎缺少格局,卻又比小鎮人精明。他的某種隱秘的希望煙消云散,一連幾天,他沉浸在失望之中。
其實,何斌最想見的是沈銘堂哥的表哥,想通過和沈銘一家接近,慢慢和沈銘那個有人脈的親戚搭上線,但事情沒有向他期望的方向發展。
何斌安慰自己不要太著急,沈銘還沒讓他到家里去,這應該是關鍵的。
何斌一直爭取去沈銘家的機會,沈銘一直含糊其詞。何斌不理解她在顧忌什么。沈銘說:“如果我們真的確定,你肯定得去我家的。”她說完這句,就安靜地看何斌。
后來,沈銘不止一次提到這一節,說何斌當時聽到這話就把目光垂下了,不敢看她。何斌否認,他不記得有這樣的細節,沈銘只是笑笑,笑得何斌心底發虛。
夜深人靜時,何斌想起沈銘的要求,她想和他父母通通話。不知怎么的,何斌竟有些慌,他問自己,為什么不想讓沈銘和父母通話,想了很久,找出的理由是:時候未到;怕沈銘和父母溝通不暢;怕沈銘對自己的家失望……最后承認,所有的理由都勉強至極。
兩人僵持了一段時間,那段時間,兩人的關系有些怪異,仍每天約會,一起做飯一起吃飯,沈銘仍在何斌宿舍過夜,但兩人莫名地客氣了,有些話出口前會想一想,甚至帶了試探性。兩人都感覺悶悶的,但誰也不知怎樣打破這僵局。直到沈銘提到她堂哥的表哥。
何斌想不到沈銘會主動提起堂哥的表哥,那個有人脈的富二代。沈銘的說法是,堂哥在表哥面前提到何斌,堂哥的表哥說想見見他,當然,沈銘的堂哥也想見見他。沈銘當下就說了見面時間。
見面前一天晚上,何斌熬了半夜,設計了對話,怎么利用這次機會,盡可能多地問出一些東西,怎樣巧妙地搭上這根線,順著這根線,走進城市深處,一步步爬上城市高層。他的計劃很具體,搭上那個富二代,通過他,先織出一張人脈的網,邊尋找機會,等找準了機會,看中了有發展前景的路,到家里湊錢,開個正經公司,那才是真正的創業。他和鄭立琛之前的合作是最好的教訓,他已深深懂得,沒有先鋪好路,最好別上路。
后半夜,何斌仍輾轉不定,確信找到進入城市的路徑,或大或小的掌權者,各種老板、企業家,紛紛伸手,讓他搭著一路走下去……想象繽紛得很。
見面的情形完全在何斌想象之外,仍是在一家酒店,當然,最后是何斌搶著付費了。來的只有沈銘的堂哥一人,說他的表哥剛好有事,有個很重要的聚會,實在脫不開身。何斌努力克制住失望,安慰自己,重量級的人物難見一點正常,先搭上沈銘的堂哥這條線,以后再慢慢認識要緊的人。
“堂哥,這是何斌?!鄙蜚懴嗷ソ榻B道,“何斌,我堂哥沈定城?!?
接下來,沈定城的話很快暴露他真正的目的。
沈定城講了一個計劃,靠著他表哥的幫忙,他可以在市郊拿到一些小塊的地皮,建成獨立的小樓房,每層兩套套房,作為小產權房賣出,第一層作為店面,現在缺建設的資金。沈定城的意思是,他負責拿到地皮,何斌出大部分的資金,沈銘參加一點,算三人合股,贏利后三人分。
何斌轉臉望著沈銘,他沒想到自己露的底她這樣放在心上,甚至把底透露給她的堂哥。
沈銘不跟何斌直視,說:“何斌,你和鄭立琛合作時,差點去籌的那筆錢,那是完全未知的,投在這件事上就不一樣,是看得見的?!?
沈定城描述得極好,樓房建成,轉手就可以賣出,甚至樓房未建好,房子就會被定走,到時客戶就會付定金。第一批套房賣出后,資金開始回收,利用這些資金,可以啟動第二塊地皮——當然還得找表哥幫忙——現在房價一直在升,這是穩賺不賠的。
沈銘沖何斌點頭,說:“這事可以認真考慮的?!?
那天臨走前,沈定城熱情地和他交換了聯系方式。何斌的心卻降到冰點,他確定了一個事實,沈銘家和沈定城在這個城市里是極普通的,甚至是失敗者。何斌甚至多了些疑惑,他真的認識沈銘嗎?沈銘和他在一起,到底算計過什么?那個念頭又起了,沈銘是城里長大的,和施小米真的很不一樣。這念頭讓他心情壓抑。
接下去幾天,沈銘一直提沈定城說的那件事,說這事不能考慮太久,地皮很多人爭著要的,若不是堂哥的表哥家在那個區極有威望,不可能拿到地皮。
何斌終于搖搖頭:“我的愿望不單是掙錢,我想走更遠的路?!?
何斌想說,單要掙錢的話,回鎮子好好經營糖鋪更實在,鎮郊現在也在賣地皮,地價也升得很快,大姐前年買的一間屋的地皮,今年轉手掙了好幾萬,她現在手頭上還有兩間屋的地皮呢。終沒有說,對沈銘,他再也沒以前坦誠了。
沈銘說:“城市里的路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多,大家都想碰上個機會,看誰碰上了、抓住了而已?!?
何斌抱著箱子走出公司,瞬間被熾熱的空氣團住,頭頂的烈日,水泥地面蒸騰出的熱氣,悶住了所有空間,何斌站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找回呼吸。他想,他在這個城市或許真的待不住了。
前兩天晚上,沈銘再一次勸他:“想好了,真的又要辭職?”
“我沒法這么干下去?!焙伪笳f。
“這是第六家公司了,再找新的公司,大概也是這樣,還是從頭做?!鄙蜚懻f,“再這么辭下去,會陷入惡性循環?!?
工作幾年來,何斌就這么一家一家換公司,每一家都有一段滿懷希望到失望再到麻木的過程,每從一家公司辭職時,何斌都說他要熬壞了。他嘆自己的運氣不好,總碰不上適合的。
沈銘說:“你已經很幸運了,能這么一家接一家地找到工作,你知道多少人畢業后就在游蕩,落腳點都找不到?”有時,實在看不過去,她語氣尖銳地說:“別抱怨了,真正有本事的,會適合任何一種工作,再一般的工作也會做得不一般?!睂τ谶@話,何斌從不做回應,沈銘弄不清他是不悅,還是不以為然。
何斌就這么一家公司一家公司換下去,變得渾渾噩噩,就像他和沈銘的感情,變得不咸不淡。有時,兩人更像一對普通朋友,似乎只是循著慣性在走,仍然定時約著,一起生活,但好像沒了任何情緒。對于兩人關系的未來,何斌一直沒有提,沈銘也沒有問。
何斌認為,這種狀態是從他沒有答應沈定城提的事情后開始的。
兩人間似乎變得小心翼翼了,隔著層看不見的膜一般。這樣的狀態持續著,雙方都沒有戳破,不知是沒法戳破還是不愿意戳破。
而沈銘認為,這種狀態是從何斌去過她家后開始的。
何斌不得不承認,踏入沈銘家,他無法抑制自己的失望,甚至表情也有些不自在了。沈銘家的落魄、局促暴露無遺,沈銘的父母比在酒店里看到的印象更一般,他也很快得知,他們是在區政府上班,但都是臨時工,何斌終于理解以前沈銘的含糊。特別是沈銘的弟弟進門后,何斌的情緒幾乎變得惡劣,他很快察覺到,這個家若不是被沈銘的弟弟拖垮,或許還有那么點城市家庭的痕跡。飯桌上,何斌默默聽著沈銘一家人的對話,竟生出煩躁來。那一刻,沈銘作為城市人的聰明變成算計,城市女孩的大氣變成心思深沉。
原本的打算是這樣,何斌到沈銘的家后,何斌也把沈銘介紹給家里人。兩人的關系確定下來,他們約會時,甚至已經開始留意婚紗店。但去了沈銘的家后,關于兩人關系的話題,沒有再提起,好像彼此都不了解對方了,又好像彼此都心知肚明了。
后來,在沈定城的牽線下,何斌見到了沈定城的表哥。那時,沈定城仍熱心著建房計劃,希望表哥能增強何斌的信心,讓他放心地投資。而何斌仍未失去經營人脈的信心,對那次見面做了充足的準備。
事實上,那次見面對沈定城的表哥來說,完全是無意的偶遇。當然,是沈定城精心安排的,他打聽到表哥有一個朋友聚會,主動報名參加,并提前告訴何斌,到了那天,直接把何斌帶到飯店。何斌進門時,看到一桌子人,知道所有的話都不必開口了。沈定城向表哥介紹何斌時,對方隨意地點點頭,目光從何斌身上一掃而過。
中間,何斌抓到一個機會,稍有些結巴地說出自己的意思,沈定城的表哥看了何斌一眼,說:“老板很多,但都很忙?!?
何斌回到小鎮,跟隨父母學制糖手藝。家里人開始擔心他靜不下來,沒想到他學得很用心,上手很快。學過一段時間后,還試著研究新式糖。沒多久,一種更適合當下人口味的低糖芝麻塊誕生了,受到顧客極大的歡迎,特別是年輕人和從城里回鎮上來的顧客。過年過節,外出的人回鄉,回城時常買何氏糖鋪的糖,作為家鄉特產送給親朋好友,何斌的低糖芝麻塊賣得最好。
何斌還重新設計了糖鋪的名片,設計得古色古香,很有文化氣息的樣子,宣傳口號是:“百年老店,古法制糖?!币荒旰?,糖的包裝也改了,舍棄以前土氣的包裝,新包裝韻味古雅,很有文化品位。何氏糖鋪的名氣不僅在鎮上,縣城人買糖也會點何氏糖鋪的名了。
除了在糖上下功夫,何斌還很會經營顧客,城里來的顧客,他一律給名片,說明有郵寄服務,只要一個電話,何氏糖鋪立即負責快遞。何斌還請了一個女孩——是一個高中同學的妹妹,高中畢業后進城打工,沒闖出什么名堂;某一天,高中同學來何氏糖鋪買糖,何斌談到缺人手,同學把妹妹從城里叫回來,讓她邊在糖鋪打下手,邊替何斌經營一個網店。
何斌的父母慢慢放手讓他干。近期,何斌正規劃著擴大何氏糖鋪,全面重新設計、裝修。
一切幾乎都照著施小米以前替何斌規劃的路在走,除了施小米自己——她完全缺席于這個規劃,退出了何斌的生活。
施小米仍生活在鎮上,應該說,也許以后會一直住在鎮上了。她已經嫁人,丈夫叫劉文定,也是開店的,賣電腦和手機配件,聽說是個電腦高手,修手機的技術也是一流的。施小米的丈夫何斌認識,高瘦斯文,有種剛沖過澡的潔凈感。他的店和施小米的店隔街相對,從他店里能清楚地看見施小米。據說施小米和何斌分手后,劉文定就暗暗關注施小米,經常走過街來,走進她的店,不出聲地給她沏茶,為她買午餐,晚上帶她去公園散步。何斌懷疑,在他和施小米未分手的時候,這個劉文定就暗中關注著施小米了。這種猜測竟使他很懊惱。
那天,何斌不知不覺來到施小米的服裝店,他自己的解釋是,順路經過。施小米仍和以前一樣,雖然生過孩子,面貌、身材都還是少女的模樣。施小米已完全變了,看見他,目光平靜,挺高興地笑著,說他難得過來,給他搬椅、沏茶,又熱情又親切,但何斌卻感到難以忍受的冷意。
施小米提起糖鋪,祝賀他發展得好。何斌想不到自己也順著她的話說:“你確實適合這一行?!?
施小米笑笑,她的服裝經營得很不錯,去年,她把隔壁的飾品店盤下,服裝店改成兩個門面。她丈夫劉文定的店也運營良好。他們已經在鎮上買了房子,聽說剛滿兩歲的兒子長得極好。
何斌看著現在的施小米安然而幸福,竟生出一種恍惚感。記得第一次見到施小米也是在服裝店,那時,她為別人打工,那家店兩個門面,一邊賣男裝,一邊賣女裝,何斌進了男裝區。施小米本來負責女裝區,剛好男裝區的同事頭疼出去買藥,施小米替同事接待了何斌。何斌看見一個漂亮的農村女孩,稍有些膽怯地立在他面前,眼神里帶了羞澀和欣喜。后來相處的時光里,施小米總以這樣的眼神看他,何斌相信,那時他在施小米面前,身上定有光芒。
這時,何斌發現施小米面朝街對面的店,微微笑著。何斌看過去,何文定正看著這邊。施小米說:“去那邊坐坐?文定沏的茶比我沏的好喝多了?!?
何斌忙不迭地起身:“我還有事,先走了?!?
不久后,何斌也結婚了,新娘就是他請的那個女孩——他高中同學的妹妹。沒有施小米那么美,可比沈銘好看一些,性格溫和,是何斌的好助手,不管是制糖方面還是經營方面。何氏糖鋪在何斌夫妻的經營下,越來越有起色。何斌還在鎮上重建了小樓。
總之,何斌受到很多人的羨慕、尊重,何斌接受這種羨慕和尊重,承認自己過得不錯,塵世里的好,他幾乎都擁有了。但沒有人發現,他一個人的時候,偶爾會發愣,眼神顯得無比迷茫,甚至有說不出的憂傷。當然,只要有人,他立即斂回神,對世人現出滿臉笑,幸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