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每當我找到生命的意義,它就又變了
- (美)丹尼爾·克萊恩
- 2721字
- 2017-11-16 16:48:31
“生活的藝術在于及時行樂,而最強烈的快樂不是智識上的,也并不總是道德的。”
——亞里斯提卜(前425-前356),希臘/利比亞哲學家
享樂主義者
我還記得寫下這則筆記時的內心所感:挑戰啊!激將啊!其時,20世紀60年代正裹挾著激進的自由主義風氣洶涌而來,而我也感受到了它對我的考驗。突然間,伊壁鳩魯那種謹小慎微的享樂主義就像一個懦弱的男人在吹牛——我在吹牛。
亞里斯提卜才是貨真價實、狂放不羈的享樂主義者啊。他不會像伊壁鳩魯那樣,對快樂析毫剖厘;也不會考慮“如果/就會”,對貿然行動的潛在危險和不良后果有所躊躇;更不會警告你尋歡作樂時要處處小心,生怕你傷到或者叨擾了別人。而且很顯然,他也不會借著美德之名對你橫加指責。
不,這位古希臘哲學家反而慫恿我們追求快樂時要無所不用其極,別怕弄臟了自己。他希望我們成為真正的享樂主義者,貼合這個詞在今天的每一份含義:純粹的快樂追求者。肉欲快樂的追求者!要展現出動物的本性!
亞里斯提卜說的是高大上的跑車和坐在副駕駛位上的性感金發妞兒/羅密歐嗎?
如果你所謂的最強烈的快感就是這個的話,那就是嘍。
性愛派對呢?
想的話就去做吧,亞里斯提卜會這么說。
SM行為的始作俑者薩德侯爵[1]曾說過:“快樂總是得自痛苦。”如果我們同意他的觀點的話,那么看起來“生活的藝術”似乎還包含了一些轉瞬即逝的受虐感。
是啊,這樣一講,真的有點兒像是嚇人的挑戰了,但我還是忍不住對亞式享樂主義的那種純粹性感到幾分欽佩。對自己這種“純粹的快樂是生活的唯一目的”的哲學,亞里斯提卜并沒有含糊其詞,反而逼著我捫心自問:真的有半享樂主義者這種人存在嗎?如果有的話,剩下的那一半是什么?懦夫?
亞里斯提卜的導師是備受尊敬的蘇格拉底,他主張人要過一種美好、公正的生活,而不是毫無約束的嬉鬧作樂。這么說來,最終背棄導師的教導,亞里斯提卜花了很大的勇氣吧。而且很顯然的是,亞里斯提卜在這方面還很八卦和惡毒——如果他在《論古希臘人的奢侈》(On the Luxury of the Ancient Greeks)中的所言尚有可信度的話(很多學者認為不是他寫的)。在這段類似八卦報紙《國家詢問報》(National Enquirer)的報道的歷史記載中,亞里斯提卜喜滋滋地大泄天機,說柏拉圖曾經和許多男孩嬉鬧調情過。從某些角度來講,柏拉圖的這種調情,似乎并不是美好和公正的雅典人該有的行為。但問題是,同人生哲學一樣,倫理規范也會隨著時間的變化而改變。
亞里斯提卜把伊壁鳩魯享樂主義的基本前提乾坤顛倒,變成了追尋人生快樂的指南。
比如,伊壁鳩魯會要求我們約束控制住自己的欲望和抱負,從眼前的一切中獲得最大的快樂;而亞里斯提卜則會催促我們積極地去操縱眼前的一切,以便將我們的快樂最大化。人是自身快樂穹頂的建筑師。
根據亞里斯提卜自己的人生來評價的話,他操縱眼前一切的方式之一便是游歷四方——從他的出生地昔蘭尼(在古利比亞)到雅典,到羅茲島,最后又回到了昔蘭尼。這在他那個年代,差不多等于周游世界了。而這種方式對他而言,一般適用于以下情況,比如,他看煩了自己雅典居所陽臺外的風景后,或厭倦了光鮮迷人的萊斯——他最喜歡的雅典高級妓女——的臂彎時,就會打包走人。
亞里斯提卜改造自己周圍環境的另一種方式是購物血拼。很顯然,這位先生酷愛奢侈品,是那種“誰在死前玩過的東西最多,誰就是人生贏家”的享樂主義流派的早期代言人。而他之所以負擔得起這種自我放縱,是因為他會向自己的哲學學生收學費——這種行為可是被信息自由的早期推動者蘇格拉底和柏拉圖所憎惡的。當然,伊壁鳩魯也會強烈反對,理由就是他的人生準則:奮力爭取任何東西,即便只是玩具,也絕對會錯失無憂無慮的人生。對于伊壁鳩魯來說,無憂無慮的人生才是真正快樂的人生。
二十八九歲時,我曾在希臘的伊茲拉島居住過一段時間。在那里,我見識了另一種被亞里斯提卜那種“無所不為”型享樂主義攪動起來的焦慮。當時,我經常和一位外國僑胞一起閑逛廝混,他的名字叫哈比卜,是一位富得流油的伊朗人,從小在巴黎長大。哈比卜是那種被稱為“公子哥兒”[2]的人,他富有的父親認為這個任性的年輕人太給自己丟臉,于是給了他一大筆錢之后,把他掃地出門了。哈比卜有時間,有金錢,更別說還有外貌,基本上可以為所欲為。而且,他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行為符不符合傳統規范,是否為社會所接受。簡言之,哈比卜完全有能力享受亞里斯提卜所謂的那種完美人生。
但是,他卻被自己面臨的各種選擇搞得焦頭爛額。如果跟卡特里娜共度良宵會更讓人神魂顛倒,那為什么要跟索菲亞過夜?如果喝茴香烈酒喝到酩酊大醉會更好玩更刺激的話,干嗎要抽大煙?或者兩樣都干行不行?我經常會在盧盧酒館的陽臺上遇到這個因為猶豫不決而呆若木雞的年輕人。他因為太有錢而深感尷尬的樣子總讓人很困惑,我每次都要忍住不去譏笑他。但對他而言,那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享樂主義讓他很焦慮。
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亞里斯提卜這種毫不含糊、直截了當的享樂主義,讓人有種耳目一新的感覺。與其他哲學家的思想相比,他的想法并不含有太多的理智,而且這么想還無可厚非,因為他堅信,智力上的快感是無法媲美感官上的那種愉悅的。
斯諾克斯肯定會贊同亞里斯提卜,要是它理解贊同是什么東西的話。但也正因如此,我個人才無法認同亞里斯提卜的這種生活藝術:我實在無法將自己簡單地視作一個只有動物欲望的動物。請別斷章取義,我喜歡,也欽佩動物們,尤其是斯諾克斯。可無法否認的是,我更擁有人的意識。我猜要不是亞里斯提卜逼我一下,我還認識不到自己到底有多以人類為中心吧。
如此說來,雖然性愛派對的幻想那么誘人,我卻從沒縱容自己參加過,難道就是因為我堅定的人性?或者要這么說,它也是我從未打算購置一衣櫥阿瑪尼運動夾克的原因?
必須承認的是,無論我怎么努力,都無法完全將腦中根深蒂固的焦慮感驅走——這種焦慮雖然與哈比卜的不同,卻同樣束手束腳。舉個例子,我會擔心參加性愛派對時,自己在那些狂熱躁動的肉體下根本呼吸不過來。還有,我這個人懶散慣了,難道為了在東京證券交易所做點兒賺大錢的生意,真的要天不亮就從床上爬起來?毫無疑問,這些焦慮正是我對性愛派對和勞心費神、只圖賺錢的工作心生異議的真正因由。嚴格來講,這算不上哲學立場,但卻是事實。
注釋:
[1]薩德侯爵是17~18世紀的一位法國貴族、政治家、哲學家和作家,他曾寫過大量關于SM(施虐受虐)行為的色情作品,其中最著名的當屬《索多瑪的120天》。SM的英文全稱sadomasochism中的sado-即來源于他的名字。
[2]原文為法語fils à papa,直譯就是“爸爸的兒子”,常指有錢人家那些從小嬌生慣養,長大后揮金如土、不務正業的男孩,含義有點類似網絡語言中的“富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