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醒來的女性(全集)
- (美)瑪麗蓮·弗倫奇
- 4246字
- 2017-11-16 16:32:05
她把尿布別好,審視著孩子。她注意到他與家人的相似點,尤其像她死去的叔叔。他閉著眼睛躺在那里,可是他的嘴在動,小手還一捏一放的。她想,在那溫暖而黑暗的地方待了那么久,他一定很害怕吧。當他張開小手時,她把小指放進他那小小的掌心,他一把握住。這一用力,那小小的指頭有點兒發青,指甲蓋也變得慘白。他握著她的小指時,她心里一動。他似乎想把它放進嘴里。她笑了。總是這樣,總是這樣,從最開始就是——我要,我要。她任由他抓著小指,引導他放到嘴邊。他試圖吮吸她的手指,盡管他還不知道該怎么做。她把他抱在胸前,和他一起躺下休息。他靠著她,放松下來,轉身半面向著她。一會兒后,護士進來把他帶走了。
米拉靠在枕頭上,一動不動,感到懷中空落落的。她感覺體內正在發生著什么,一種拉扯感,從陰部周圍開始,穿透她的腹部、她的胸口、她的心臟,直指她的喉嚨。她感覺乳房脹痛,她想把乳頭塞進他的嘴里。她想把他抱在懷里,想把手指放在他的掌心,讓他靠著她,感受她的體溫和心跳。她想要照顧他。她知道,這種感覺就是愛,一種比性愛還盲目、還不理智的愛。她愛他,因為他需要她;其次才因為他是她的孩子,是她身上掉下的肉。他很無助,得靠著她才能移動,好像她的身體就是他自己的,好像她是他一切需要的來源。她知道,從此以后,她的人生將受這個小家伙的支配,他的需要將會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她永遠會努力去滿足那一把抓過來的手,那猶如玫瑰花蕾般張開的小嘴,還得不時擦去噴在她眼睛上的尿。可是,不管怎樣,因為那種愛,什么都值得了。那不只是愛,也不只是需要——那是絕對的意志,是一切疼痛的答案。
20
白天,米拉聽到粉色簾子外有人在說話。她們說話聲音很輕,就像在說悄悄話,聽不清她們在說什么。護士已經將她床邊的簾子拉起來了,顯然,她們是在確認她沒有發瘋后才這么做的。她在一間寬敞明亮的屋子里,里面還有另外三個女人。床都安著床頭板,靠著墻。那些女人和她打招呼,仿佛她是她們正在等待的一位遲到的客人。
“哦,你醒啦!我們還盡量不打擾到你。”
“感覺怎么樣?傷口還疼嗎?”
“你的孩子可真漂亮。我看見護士抱他進來。他將來一定是個大嗓門!昨晚,他把整個產科病房的人都吵醒了。”那個女人大笑著說。米拉看見她嘴里缺了好幾顆牙齒。
米拉被她逗笑了:“我還好,謝謝。你們呢?”
她們都感覺不錯。她們正聊到一半。后來,米拉也記不起談話的內容了。不過沒關系,她們的談話沒有一定的方向,沒頭沒尾,也沒有目的。她們只是翻來覆去地講了又講,什么都可以談,因為重點并不是談話的內容。四天以來,米拉一直聽她們講,偶爾也插一兩句。她們比各自縫了多少針,卻并不抱怨。除了有一次,護士拉上簾子給艾米莉亞洗澡,米拉聽到她有點兒緊張地小聲說“下面很疼”。她們比較孩子生下來時的體重,驚訝于艾米莉亞那小小的身體竟生出了六斤重的孩子。她們比孩子的數量和長幼。格蕾絲有七個,艾米莉亞有四個,瑪格麗特有兩個,而這是米拉的第一胎。“頭胎!”她們驚呼道,臉上帶著愉快的笑容,好像她完成了一件非凡的壯舉似的。的確了不起。如今米拉也成了她們中的一員。
她們談論她們其余的孩子。瑪格麗特擔心她三歲的兒子——他會接受這個小寶寶嗎?格蕾絲笑得岔了氣,用手捂著肋部直喘氣。她是剖宮產的。她說自己再也不用擔心這種事了。要是她的孩子們每隔兩年沒在嬰兒床上發現一個新的嬰兒,他們才會覺得不安。她最大的孩子多少歲了?米拉問。她說十六歲。米拉還想問她自己多大了,但沒問出口。她可能在三十五到五十歲之間吧,米拉估計,不過她看起來像有五十歲了。格蕾絲就是那個缺了牙齒的女人。那晚,她丈夫來看她,米拉看到她的丈夫,才知道格蕾絲一定只有三十幾歲,因為她丈夫看上去還很年輕。
她們在一起聊個沒完,但都很體貼。如果其中一個人靠在枕頭上,閉著眼睛,其他人就會降低聲音,有時候甚至會徹底安靜下來。她們談論嬰兒、孩子、疹子、腸絞痛、嬰兒食品、飲食和苦惱。她們談論如何修補破地毯,談論最喜歡的漢堡食譜和制作嬰兒日光服的簡易方法。她們給孩子分類,并按那些類別討論他們:第一種愛耍脾氣,第二種靦腆,第三種聰明,第四種與爸爸合不來。但她們不對這些加以評價。無論脾氣壞、靦腆、聰明還是老實,她們都從不說喜歡與不喜歡。那是她們的孩子,他們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但不管他們是什么樣子,女人們都愛他們。她們張口不離孩子,卻很少提及丈夫。即便提到,也是一筆帶過,好像談論教會會規似的。丈夫是一種奇怪的、莫名其妙的生物,必須服從他們,他們還是一種需要安撫的外部約束。他們有的不吃魚,有的不吃蔬菜,還有的不愿和孩子一起在餐桌上吃飯。有的一周三天晚上要去打保齡球,所以要早點兒吃飯。有的在家的時候不允許打掃衛生。她們把私下里與自己男人的關系和她們的感受隱藏起來。米拉強烈感覺到,與無比重要的、投入她們全部關注的孩子相比,這些都是放在第二位的。
她被這些女人吸引,因為她們熱情,而且平易近人。她意識到,要是和她們同住一個街區,她們可能都不會這么友好。醫院的病房就像其他人為形成的集體一樣,讓病友們相處更融洽。她們的談話常常讓她感到心煩,盡管她也從中學到不少。她回家后按照艾米莉亞所說的方法補好了起居室的地毯,很管用。然而,她所聽的并不是她們的談話本身,而是隱藏在談話之下的東西。等她們的身體恢復些了,縫針處也不太疼了,她們就更常開懷大笑了。丈夫、婆婆、孩子全都成了笑料。可她們從不談論自己。
她們不抱怨、不強求、不要求,她們似乎什么也不想要。習慣了男人世界里的自大與沒完沒了的“我”,米拉自己實際也成了其中的一部分,此刻,她為這些女人的無私而驚嘆。米拉一貫都很看重她的智慧、她的觀點、她的知識,可是當她認真聆聽她們的談話時——一個月前她還把這叫作愚蠢的談話,她真真切切地理解了她們在說什么,禁不住慚愧不已。
是的,我就像你們一樣。我和你們操心著同樣的事——生活瑣事、日常花銷和家里的小修小補。我,像你們一樣,也知道,這些平凡的小事可能比公司并購、侵略、經濟蕭條和總統內閣決議這些“大事”還要重要。并不是說我所擔心的事就是重要的事。不,它們只是一些小事,卻很關鍵。你知道嗎?對于一個人的生活來說,它們是最重要的事。對于我的生活、我孩子們的生活,甚至我丈夫的生活來說——盡管他從不承認這點——都是最重要的。一天早上,因為家里沒有咖啡了,我丈夫就大發雷霆!你相信嗎?他可是個成年人啊。沒錯,這些事對她們來說非常重要。對我自己來說也是如此。沒錯,我的生活被各種小事圍繞著。每當約翰尼在少年棒球聯合會度過了愉快的一天;每當秋日的早晨,陽光從廚房的窗戶傾瀉進來;每當我可以把便宜的肉做成美味佳肴,或是將簡陋的房間布置得漂漂亮亮,這些時候,我就很快樂。這些時候,我覺得自己有用,覺得我的世界很和諧。
她聽她們說話,聽出了她們的容忍、她們的愛和她們的無私。生平第一次,她覺得女人很偉大。在她們的偉大面前,所有戰士和統治者的功績都變成了浮夸的自我膨脹,甚至使詩人和畫家看起來就像任性的孩子,上躥下跳地嚷嚷著:“看看我,媽!”她們的痛苦、她們的問題,與整體的和諧相比,就變成了次要的。那個在樓下的產房里呻吟或詛咒的女人選擇忘記她的痛與苦澀。她們多么勇敢啊。勇敢、脾氣好,又寬容,她們撿起掉落的針,為別人織出一片溫暖,她們任由自己的牙齒腐壞,卻節衣縮食讓孩子們去看牙醫。從嬰兒孕育的那一天起,她們就將自己的愿望擱置一邊,就像一朵被碾碎的花。
陽光照得她眼花繚亂,她看著她們,微笑著。她聽到瑪格麗特又在擔心她三歲的兒子,她不在家他會不會不開心。艾米莉亞擔心她母親是否記得在吉米的午餐盒里放水果而不是糖果。而沉默的格蕾絲也有一連串擔心的事,她希望約翰尼把自行車修好了,希望斯特拉能自己做飯了。她和她們一起笑,笑那大千世界的種種荒謬。她和她們心心相印。她覺得自己終于成了一個女人。
21
瓦爾聽她說起這些當然會嗤之以鼻。一晚,伊索爾德、艾娃、克拉麗莎、凱拉還有我圍坐在瓦爾家,米拉和我們講起她生孩子的經歷。那是一九六八年的晚秋,我們這群人相互都不太了解。我們仍拘于禮節,因為對彼此還不夠了解,還沒法無拘無束地交談。
我們走到一起,是因為我們都反感那些在哈佛見到的價值觀和行為,盡管那時我們還未意識到這一點。這種反感與眾不同——那里所有的一年級新生都不快樂,但是,我們最終會意識到,我們與其說是不快樂,倒不如說是憤慨,我們的反感,則深刻、積極地表達了對事物本來面貌的認識。然而,在這個晚上,我們還在試探彼此的想法。
我們夸瓦爾的房間漂亮。她沒什么錢,可她刷了墻,在里面栽滿植物,放上旅途中搜集來的零碎物件。那是一個令人賞心悅目的地方。
米拉以她慣有的過分熱情又略帶土氣的語氣說,女人多能干啊,看看瓦爾這漂亮的房間,哪個男人愿意做這些,或者說能想到這些,尤其是用這么一點兒錢。同樣把自己和哈利的房間收拾得很漂亮的凱拉舉雙手贊同。米拉又說,生了諾米后,她突然發現女人是多么偉大,然后描述了她的經歷。瓦爾依然嗤之以鼻。
“你就這么接受了,接受了那些陳詞濫調!”
米拉眨了眨眼。
“讓一類人為了別人而放棄自己的生活多方便啊!多好啊,你在外面做一些實現自我價值的事,有人在家里擦浴室的地板,撿起你穿過的臟內衣!而且從來不做球芽甘藍,因為你不喜歡吃。”
大家一齊插話進來。
“沒錯,沒錯!”凱拉搶著說。
“你怎么沒為我做這些呢?”伊索爾德咧嘴笑著對艾娃說。
一臉嚴肅的克拉麗莎試圖插話:“我不認為……”
但瓦爾并沒有停下:“我的意思是,米拉,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女人的偉大在于她們的無私’,你干脆說‘女人的天下在家里’好了。”
“胡說!”米拉的臉有些發紅,“我不是在下定義,只是在描述而已。約束是存在的。不管你說事情應該是怎樣的,它們是什么樣還是什么樣。就算明天世界改變了,對那些女人來說也太遲了……”
“對你來說也太遲了嗎?”凱拉突然冒出一句。
米拉往后一靠,似笑非笑:“聽著,我說的是,女人的偉大在于她們得到很少卻付出很多……”
“就是咯!”瓦爾猛然來一句。
伊索爾德咯咯輕笑著說:“她們是從沒機會發泄。”
“她們擁有的空間太小了,”米拉固執地繼續著,“但她們沒有去仇恨,沒有變得卑鄙,她們努力讓那個小小的空間變得幽雅、和諧。”
“去跟那些患精神分裂癥的女人講這些吧。或者講給那些坐在廚房里喝酒把自己給醉死的人聽。或者講給那些昨夜被酒醉的丈夫打得遍體鱗傷的人和那些把自己孩子的手燒傷的人聽。”
“我不是說所有的女人……”
“好了,”克拉麗莎命令地說,屋子里稍微安靜下來,“但并不是所有問題都有同樣的根源。男人也受約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