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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網與根(3)

然后是約200英里左右的皮德蒙特高原。這片高原延綿起伏、崎嶇不平,它不會使你想起賓夕法尼亞州東部壯美的農田,那里到處都是巨大的紅色谷倉。你不會以這種方式想起老卡托巴州的,不會的。在老卡托巴州,有田野、羊欄、峽谷、山崗、洼地、粗糙不平的牧場,零星散布著一束束歪歪扭扭的青草、輪廓清晰的松林、土堤、深溝、溝渠、各種各樣的樹木——槐樹、栗樹、楓樹、橡樹、松樹、柳樹、美國梧桐,全都在一起生長,混亂地纏結在一起,遍及秀美的荒野;那里到處長滿了山茱萸、月桂、北美杜鵑,地上鋪滿了上一年十月落下的樹葉、松針——這就是老卡托巴州五月份的樣子。接下來在皮德蒙特高原以西,你會看到層層的山巒。你不用費力地尋找,它們就會直接橫亙在你的面前。田野、羊欄、山崗、谷地、土堤、深溝、峽谷、粗糙不平的原野、回旋起伏的土地,一切難以言表。很快,山巒就會出現在你的面前。

一種不可名狀又確切無疑的東西令你激動不已。難道不是嗎?你無從知曉,因為它無法證實。然而,加速的機車正在轉換軌道,你可以看見軌道旁生長的野草,斑斑點點的灰色工具房,南方鐵路旁某個凄涼、令人難忘、不可思議的黃色火車站。巨大、黑色的火車沿著軌道奔馳在山區地帶,載著你一路向前,突然間,你會發現山巒就在眼前。沉重的車廂駛過山間牧場,駛過鐵道護欄,駛過土路和巖石,駛過清亮的山泉。你的脖子上會感到那個神奇的火車頭傳來的灼熱、刺激、親密、陌生而熟悉的呼吸。突然間,山巒就在眼前。隨著火車盤旋而上、蜿蜒前行,它不斷發出刺耳的尖叫,多么親近、多么質樸、多么普通、多么奇特,多么熟悉——巨大的藍嶺漸漸向你逼近,壓迫而來。你可以把手伸出緩緩前進、費力爬坡的火車車窗去觸摸它。所有的生命都離你那么近,就和你的呼吸一樣普通,像時間一樣奇特。

這里的鎮子沒有多大的看頭。這里沒有新英格蘭那種動人的、確定的東西。

這里只有非常平常的房屋、黑人的窩棚、門廊、流行的平房,還有鄉村俱樂部的一些丑陋建筑,以及一個公共廣場和一些標有“織工街區,1882”的老建筑,一些福特汽車代理行的新建筑,汽車停靠站廣場的四周。

老卡托巴州以東就有些古風的味道了。東部地區是人們最早居住的地方,那里有一些古老的鎮子,還有種植園的遺跡和一些精美的老房子,那里住著許多黑人,這里盛產煙草、松脂和松木。此外還有令人心情郁悶的濱海平原。東部的居民曾認為他們比西部人優越,因為他們在那兒居住的時間要長一些。但事實上他們并無優勢可言。在西部,四面環山,人們具有普通、常見、真誠的蘇格蘭-愛爾蘭后裔的面孔,他們的姓氏有韋弗、威爾遜、古杰爾、喬伊納、亞歷山大、巴頓等等。實際上西部比東部要好一些。他們曾在西部作戰,然而他們并不想卷入戰爭。沒有什么理由可以讓他們卷入戰爭:他們都是平凡樸實的人,他們都沒有蓄養奴隸。然而,如果領導人讓他們參加戰斗,他們總是召之即來——他們天生就是為他人服務的。他們思慮長遠,待人熱忱,喜好辯論;他們處事保守,尊重事實;當大人物們讓他們參加戰斗的時候,他們義無反顧。

實際上,西部是善良的小人物的世界。西部是蘇格蘭-愛爾蘭后裔們生活的地方。當然,除了不拖泥帶水、不費神費力、不虛度光陰、處事直率以外,上面提到的這一點并不十分明確。實際上,它只是世界上的一個平凡之地,這里居住的一兩百萬人都沒有什么獨特之處。如果真有什么獨特之處的話,那就是他們的房屋,就和新英格蘭美麗的白色房屋一樣;或者是他們的谷倉,因為那就和賓夕法尼亞東部人耀眼的紅色谷倉一樣。他們只是普普通通、平凡樸素的人——但幾乎具有美國人所有的特點。

25年前的那個下午,當喬治·韋伯躺在舅舅位于老卡托巴州的房子前的草地上時,他肯定早就知道了這一切。他對一切都很清楚。人們有時候裝作什么都不知道,而實際上他們什么都清楚。喬治躺在草地上,摘下幾片小草的葉子,心安理得地瞅著它們,若有所思。他很了解這些草葉。他把光腳趾伸進草叢,思索著。他知道那種感受。他在綠草間看見了一塊塊褐色的碎石,他也清楚那是怎么回事。他伸出手去摸身邊的楓樹。他知道這棵樹是如何從土壤里長出來的,也知道樹周圍的草是如何長出來的。他摸著樹皮,體會著那種粗糙的感覺。

他用手指猛掐了一下,一小塊樹皮掉了下來;他也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五月的風一直吹拂著,發出輕輕的呼聲。所有的楓樹葉子都飄動起來,向后倒去,在風中顫抖著。他聽見了樹葉顫抖的聲音,使他有了一種憂傷的情愫。一陣風兒吹過之后,很快另一波又吹了起來。

他轉過身,看見了舅舅的房子,看見了它鮮紅的磚墻、結實而嶄新的水泥柱子,房子周圍的一切既粗俗又丑陋。在舅舅的房子旁邊靠后一點的地方,是外祖父建造的老房子。板墻的結構、門廊、兩側的山形墻、凸窗、油漆的顏色,這一切都是附加的,就像美國成千上萬的其他事情一樣。喬治·韋伯明白這些,他知道任何事情都是這樣。他注視著陽光,它照過來又照了過去,掠過后院熟悉的雜物。他看著鎮子東邊的山巒,看著斑斑點點迷人的綠色,如此平常、普通、熟悉,可是日后想起,卻覺得這一切美妙無比,事情就是這樣。

喬治·韋伯當時12歲,眼睛明亮,身體健康。他的鼻子很出色,味覺非凡,沒有什么味兒能騙得了他。他躺在舅舅屋前的草地上,心想:“事情就是這個樣子。這是草地,碧綠而粗糙,宜人而美妙,不過草里也有一些褐色的碎石。房屋都沿街而建,墻是混凝土塊砌成的,看起來有些單調、丑陋,卻很熟悉。石板瓦屋頂、木瓦、草坪、樹籬、山形墻,還有后院,那里面還有諸如雞舍和谷倉之類的附屬建筑物。這一切就和我的呼吸一樣普通、熟悉,就像偶然的機會那樣隨機,毫無規律,然而這一切又像命運那樣早已安排好了:事情就是這個樣子,因為它們就是這樣子嘛!”

午后的時光已經所剩無幾,小男孩喬治仍然等待在那兒。周圍傳來鳥兒的鳴啾,落滿了楓葉,彌漫著寂靜,遠處傳來釘木板的聲音,以及雜亂的嗡嗡聲。

午后三點,日子在寂靜和碧綠的蕪菁中打著盹兒,卡爾頓·萊瑟古德家的那位身材高大、滿臉麻子、生性懦弱的黑人正沿街走來,一條大狗一路小跑著跟在他的身后,就像火車頭一樣喘著粗氣。這條大狗的名字叫“風暴”,它會用友好的態度贏得你的好感。它卷著舌頭,像人一樣笨重,巨大的腦袋左右搖晃著,一邊走一邊歡快地喘著氣。和它一起走的麻臉黑人名叫辛普森·西姆斯。就和平常午后三點一樣,這個又高又瘦的黑人高興地咧嘴笑著,極富尊嚴、威望地沿街走著。他面帶微笑朝喬治舉起一只手,很有尊嚴和禮貌地向他打招呼。和平常一樣,他把他稱作韋伯“先生”;他的問候既親切又有禮貌,雖然招呼很快就會忘掉,但是在友好的黑人和白癡看來,打招呼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然而不知何故,小男孩聽后仍然感到溫暖而愉快。

“你好啊,韋伯先生。今天感覺如何?”那條大狗搖著尾巴,伸出長長的舌頭,像火車頭一樣喘著粗氣;它耷拉著大大的腦袋,肥厚的黑色胸部和肩膀隨著四肢的運動不停晃動著。

突然,發生了一件事情,使這條平靜的街道頓生威脅,把恐怖的氣息注入了那個男孩平靜的脈搏中。在街對面波特漢姆家房子的拐角處,他家的小牛頭犬從對面走了過來。它看見了那條大馴犬,然后停了下來,叉開兩條粗壯的前腿,它猙獰的臉似乎深陷在雙頰之中,雙唇順著長長的獠牙往后緊繃著,邪惡、充血的眼睛里放射著兇光,肥大的喉嚨里發出一陣低沉的嗥叫。那只大馴犬往后甩了一下腦袋,號叫了起來。小牛頭犬沖上前,停了下來,兩條后腿微微叉開,身體前傾,殺氣騰騰,即將發起攻勢。

萊瑟古德家的那個生性懦弱的麻臉黑人朝男孩使了個眼色,心情愉快、滿有信心地搖了搖頭,說道:“它不會和我的狗打架的,韋伯先生!……不會的,先生!……它很清楚自己的本事!……毫無疑問,先生!”他自信地大聲說,“它太清楚自己的本事了!”

麻臉黑人想錯了!瞬間便出事了:突然傳來一聲嗥叫,霹靂般的聲音響徹天空,兇殘的白牙閃閃發亮。沒等大馴犬反應過來,小牛頭犬已經沖了上來,咬住了比它身材大的大馴犬,兇狠的牙齒緊緊咬住了它的喉嚨,深深陷進了它的肌膚,死也不肯松開。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頗令人費解。那條大狗吃驚地站在原地,一動未動,其驚恐之狀絲毫不亞于人類;緊接著,平靜的空氣中突然爆發出一聲兇猛的咆哮,它的怒吼響徹了整條街道。大馴犬猛烈地晃動著腦袋,晃得小牛頭犬在空中直飛,但它的牙齒仍然緊咬著不放,大馴犬的鮮血大滴大滴飛濺在人行道上,而牛頭犬仍然咬住不放。結局就像閃電一般迅速到來了。馴犬把大腦袋猛地一晃,然后甩了下去,只聽見一聲令人極不舒適的咔嚓聲,那條小牛頭犬便跌落在人行道上了,它現在已經不再是一條狗了——而是一團黑乎乎的皮肉了。

隨著波特漢姆家的紗門砰的一聲打開,14歲的奧古斯塔斯·波特漢姆飛快地跑出了屋子,他紅色的頭發閃閃發亮。警察馬修斯先生大腹便便,身穿并不整潔的制服,正邁著僵硬的雙腿,踩著沉重的腳步從街頭走來。此時正是三點鐘。萊瑟古德家的那個黑人走到自家的狗跟前,怒氣沖沖地抓著大馴犬頸上的皮革項圈,口里不停地詛咒著。

然而,一切都太遲了。小牛頭犬摔倒在地時就當場斃命了——后背摔斷了,大多數的骨頭也摔斷了。用馬修斯的話說,就是“它始終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大馴犬靜靜地走開了,它們之間的戰斗已經結束了。黑人使勁地拽著它的項圈,它慢慢地搖了搖身子,喘著粗氣,喉嚨的部位血流如注,染紅了腳下的街面。

突然間,平靜的街道一下子擠滿了人。他們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他們興奮地圍了一個圈,爭相發表自己的意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所有人都在爭論、解釋著,觀點都不一致。波特漢姆家房子的紗門砰的一聲又打開,波特漢姆先生邁著羅圈腿,模樣滑稽地跑了出來,他怒氣沖沖,情緒激動,紅蘋果般的雙頰燃燒著怒火;他滑稽的尖叫聲顯然蓋過了其他柔和、低沉、厚重,更南方化的聲調。他已不再是優雅的紳士,不再是高貴的波特漢姆公爵的后代,不再是佩戴著綬帶的王侯貴族(格洛斯特郡顯赫的爵位頭銜和領地的繼承者,當時的統治者如今已經不在人世)的嫡系后人——而今只是操著倫敦口音的波特漢姆,小波特漢姆發音時漏掉了所有字母“h”的發音,小波特漢姆成了從事黑人地產的商人,是黑人窩棚的所有者。在這一刻,大無畏的小波特漢姆由于怒發沖冠而忘記了言語中應該遵循的語法:

“喂!我以前是怎么給你說的?我老說那條惡狗會惹麻煩的!嗨!現在瞧瞧!這條該死的、可惡的大畜生!我的狗怎么能敵得過這頭畜生呢!這樣的狗是不應該帶上街的——不應該!記住我的話——如果任由這只畜生在鎮上亂跑,全鎮的狗都會死光的——會死光的!”

萊瑟古德家的那個麻臉黑人仍然緊緊抓著大馴犬的項圈,在向警察說話的時候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他懇求道:

“主能做證,馬修斯先生,我的狗并沒做錯什么!沒有,先生!它沒有招惹任何人——我的狗沒有招惹任何人!它甚至沒有注意到那條狗——您問任何人都行!——問問韋伯先生吧!”他突然懇求那個男孩提供幫助,“我說得對嗎,韋伯先生?你親眼目睹了這一切,對不對?你對馬修斯先生說說這件事情的經過吧!我和我的狗正在街上走著,沒有招惹任何是非,我剛轉過身向韋伯先生問好,那條狗就從房子的拐角處過來了,它只是氣喘吁吁地大叫,我還沒反應過來,它就跳起來咬住了我這條大狗的喉嚨——您問問韋伯先生,事情的經過是不是這樣。”

就這樣,人們七嘴八舌地爭論著,有的贊同,有的否定,各有各的說法,各有各的看法。馬修斯先生一邊提問一邊往本子上做著記錄。而可憐的奧古斯塔斯·波特漢姆則像個孩子似的哭訴著,把他死去的小牛頭犬抱在懷里,他那張長相一般、布滿雀斑的臉可憐地扭曲著,淚水滴在死去的小狗身上。那只大馴犬喘著粗氣,鮮血不住地滴在地上,好奇地張望著,對眼前發生的一切不以為然,而且還顯得有些不耐煩。很快,人們激動的心情逐漸平息了下來,開始紛紛離去。馬修斯先生對黑人說要和他在法庭上見,奧古斯塔斯·波特漢姆抱著自己的小斗牛狗,哭哭啼啼地向家里走去,波特拉姆先生跟在他的身后,仍然像鳥兒一樣高聲、激動地說著什么。麻臉黑人帶著他的大狗神情沮喪地沿街走了,那條大狗一邊走,一邊在人行道上灑下大滴大滴的血跡。最后,街道又一次恢復了平靜,楓葉在微風中發出的響聲,三點鐘發生了發人深思的一幕,人行道上留下了幾攤血跡,其他一切跟往常一樣;喬治·韋伯仍然四平八穩地躺在舅舅院子里那棵楓樹下的草地上,雙手托著臉頰,陷入了縹緲的夢境中,他想:

“偉大的上帝,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的。我明白了,事情就是這樣的,我理解,事情就是這樣的:偉大的上帝!偉大的上帝!事情就是這樣的,多么奇特,多么平常,多么野蠻,多么美好,多么殘忍,多么迷人,多么恐怖,多么神秘,這一切是多么清楚、多么熟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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