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網與根(2)
書名: 網與石(全集)作者名: (美)托馬斯·沃爾夫本章字數: 4860字更新時間: 2017-10-31 11:04:07
他接著幻想:
“他會沿著街道陰涼的一側朝前走,去住宅區——煙草店的前面。此刻他就在那兒——煙草店內。我可以聞見上乘雪茄的味道。他靠在柜臺上,望著外面的街道,正在和煙草店店主愛德·班托聊天。門口還站著一個愚鈍的印度人。
在午后陰涼、狹窄的街道上,行人來來往往。這時,父親的朋友麥克·哈格蒂走進了煙草店,店里還有一些人吸著雪茄,嘴里嚼著濃郁、芳香的蘋果煙草……
“隔壁是理發店,里面傳來剪刀的嚓嚓聲,補酒、鞋油、皮革的氣味,理發師有氣無力的嘮叨聲。現在,他打算去那里刮一下胡須。我可以清楚地聽見剃須刀在他粗糙的胡茬上發出的刮擦聲。現在,我聽見有人同他說話了。我聽見了人們親切的交談聲,他們的聲音在互致問候時變得更加洪亮。他們都來自我父親的世界——罪孽深重、光芒四射、充滿誘惑的世界,我時常想起的糟糕世界。
所有吸著雪茄、嚼著煙草、前來福曼理發店的人都認識我的父親。像喬伊納家族那樣的好人都走街道的另一側——午后沒有蔭涼的一側,灑滿了陽光……
“現在他已經剃完了胡須,正快速繞過拐角,到奧康奈爾酒吧去。他閃身進屋后,柳條編的店門在身后搖晃著。在進門的一瞬間,他聞到了麥芽啤酒的氣味,還有鋸末味、檸檬味、黑麥威士忌味,以及安古斯圖臘樹皮苦啤酒味。
笨拙的風扇懶洋洋地扇動著,一眼可以瞥見高大、磨光的酒吧臺,巨大的鏡子,各種酒瓶,閃閃發亮的酒杯。黃銅色的橫檔在數千雙足跟的踩踏下,表面留下了凹痕。蒂姆·奧康奈爾,長著厚厚的下巴,系著圍裙,斜靠在吧臺上……
“此刻他又走出了酒吧,他走在街道上。他又來到了車馬出租所。我看見醒目、銹跡斑斑、外觀粗糙、布滿褶皺的馬口鐵,還有踩滿蹄印的木頭斜面,偶爾快速踢一下畜欄的馬蹄,木地板上散落著它們吃過燕麥后拉下的糞便,它們干凈、整潔的粗大尾巴在富有光澤的棕色臀部上拂來掃去。幾個黑人沖著畜欄里的馬兒粗暴地喊叫著。他們低沉、模糊的聲音聽起來粗啞而體貼,沙啞的喊叫聲里充滿嬉笑和玩鬧,那里傳來馬身上的氣味,馬兒心領神會,人和馬在一起,親密無間:‘過來!你要去哪里?’四輪馬車和輕便馬車的橡膠輪子,還有橡膠輪胎碾過陳舊的木地板時發出的平穩的隆隆聲……左側是車馬出租所的小辦公室,父親喜歡在那里和出租所的人寒暄。還有破舊不堪的小保險箱、陳舊的拉蓋書桌、嘎吱作響的椅子、表面坑坑洼洼的小型鑄鐵爐、從未清洗過的臟窗戶,還有皮革的氣味,破舊賬本、馬具的氣味……”
他就這樣不停地幻想著他父親的生活,幻想著他父親到過的地方、他的一舉一動,幻想著他父親的整個神奇世界。
事實上,他自己度過的是一個被野蠻割裂的童年。他被迫在一個深惡痛絕的環境和家庭里長大,他本能地厭惡和反感這個家庭環境。他發覺自己一直渴望另一個按照自己理想構成的世界。因為有人不停地告訴他,他所憎恨的世界是美好而令人羨慕的,而他暗中渴望的世界卻是邪惡、可憎的,因此,他便有了一種負罪感,這種感覺折磨了他許多年。他對方位意識、對特定處所的感覺后來變得非常敏感,他認為這和他年少時的經歷相關——源自他堅定的信念或者偏見,即世界上有“好”地方和“壞”地方之分。這種感覺在他的孩提時代如此強烈,以至于在他的小小世界里幾乎找不到任何不帶這種偏見的街道或房屋,山谷或斜坡,后院或小巷。城里的有些街道,他幾乎不愿在上面走過;有些房屋,他每次經過都會產生厭惡和反感。
長到12歲的時候,他已經構建起了自己的地理世界,由這些強有力的、本能的喜好和厭惡構成。這個世界“美好”的一面,也是喬伊納家族所謂的邪惡的一面,幾乎一直都或多或少和他的父親有關聯。具體來說,這個世界就是他父親磚木結構的院落;愛德·班托的煙草店——每當周日早晨去主日學校時,他都在這里碰見他的父親,并從他的身旁走過;廣場東北角約翰·福曼的理發店,還有這位黑人理發師花白的頭發、黑黝黝的腦袋、熟悉的面孔——約翰·福曼是個黑人,喬治·韋伯的父親幾乎每天都要去他那兒;布滿褶皺的鐵皮店面,以及米勒與凱什曼車馬出租所灰塵斗亂的小型辦公室,這是他父親常去的另一個場所;城市市場的貨攤和貨棚,該市場位于市政廳下面一個巨大的、有一定坡度的水泥地下室內;還有消防局,那里的門是拱形的,上面留下了不雅的馬蹄印,那里圍坐著身穿襯衫的群體——消防員、棒球運動員、當地的游手好閑者——他們每晚都坐在底部開裂的椅子上;到處都有酒窖——奇怪的是,這是他極其著迷的地方——他對隱蔽、不為人知的地方情有獨鐘;劇院內部,小鎮有演出時夜色中的古老劇院;麥考馬克的藥房,就在他舅舅五金店對面廣場的西南角上,那里有鑲有縞瑪瑙的噴泉,斜掛的木制風扇,陰涼、黑暗的室內還有它清新、芳香的氣味;索耶的雜貨店,就在廣場北面的一幢陳舊的磚砌樓房里,店內貨物琳瑯滿目,一排排貨架、巨大的泡菜桶、面粉柜、咖啡研磨機、厚厚的熏肉塊,還有系著圍裙的店員,他們的袖口呈淡黃色;各式狂歡場地或馬戲團的表演場地;任何與火車站、公共汽車站、火車、機車、貨車、車站廣場有關的地方都是他光顧的場所。所有這一切,還有成千上萬別的東西,他都會把父親的形象與之聯系起來,覺得二者具有一種奇特、巨大的同一性。埋藏在他心底的情感和渴望,使他強烈地迷戀著這些東西,他莫名其妙地認為這些肯定不是什么好東西,因為父親認為它們是“好”的,而他之所以喜歡它們,是因為他內心邪惡,而他是他父親的兒子。
在他天真、飽含深情的童年記憶中,他對父親昔日世界的幻想完全可以和柯里爾[4]、艾夫斯[5]的畫作相媲美,只不過畫面稍嫌擁擠,尺寸稍大而已。他描繪的這個世界色彩明快,天真無邪,令人激動——在這個世界里,綠草茵茵,樹木蔥蘢繁茂,溪流像藍寶石一樣清澈,天空像水晶一樣湛藍。這是一個豐富、緊湊、構思精美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沒有粗糙的邊界,沒有光禿禿的空白,沒有毫無生氣、空虛的縫隙。
在后來的年月里,喬治·韋伯竟然在以下兩個地方找到了這樣的世界。一處是位于賓夕法尼亞州南部的小鄉村,他父親就來自那里。那里有巨大的紅色谷倉、整潔的磚房、白色的柵欄、波浪起伏的田野,有的田地里麥苗青青,有的田地就像起伏的赤褐色條帶,映襯著紅色的土地和山上蘋果園里怒放的蘋果花——這一切顯得壯麗、精確、恰到好處,和童年時期的任何夢幻一樣刺激。另一處是德國和奧地利蒂羅爾[6]交界的某個地方——類似德國西南部的黑森林和圖林根森林,也像魏瑪、埃森納赫、老法蘭克福、奧地利邊界的庫夫斯坦、因斯布魯克這樣的鎮子。
【第二章】午后三點
大約25年前一個五月的下午,喬治·韋伯四平八穩地躺在舅舅位于老卡托巴州的房前草地上。
老卡托巴州,這難道不是一個絕妙的名字嗎?遠在北方或遙遠西部抑或世界其他地方的人們對它都不甚了解,他們并不經常提到它。但是,只要你真正了解了這個地方并能多想到它,就會發現這的確是一個不錯的名字。
老卡托巴比南卡羅來納好多了。它更北一些,任何一位聽過“北”和“南”這兩個詞的人都會認為“北”比“南”更加精妙。而“南”之所以好是因為在它前面有“北”這個詞:如果沒有“北”,那么“南”與它所有的內涵意義都將毫無精彩可言。老卡托巴以“北”為特征,南卡羅來納以“南”為特征。老卡托巴的“北”比南卡羅來納的“南”更好。老卡托巴州人對黃昏和靜默的山脈有著自己的看法。你在老卡托巴州會覺得孤獨,但是這不是南卡羅來納式的孤獨。在老卡托巴州,山區的男孩子會幫助父親修建圍柵,傾聽風中傳來的柔和春意,看見春風蜿蜒穿過山野牧場里波浪起伏的雜草。他聽見遠處尖厲的嗚咽聲正沿著某個山谷蔓延開去,直至漸漸消失,就像一列強大的列車馳向東部的城市。這個山區男孩的心里能感受到喜悅,因為他知道,世界和他一樣孤獨,總有一天他會接觸這個世界,并了解那些城市。
但是,在南卡羅來納,孤獨并不是這個樣子。那里沒有靜默的山,有的只是灰塵飛揚的沙土路,大片大片沉悶的棉花地,四周圍繞著松樹,還有黑人的窩棚,以及空氣中某種揮之不去、柔和而孤獨的東西。這些人真正地迷失了。
他們無法脫離南卡羅來納,如果脫離了那里,他們就很不自在。他們說起話來慢條斯理。在人們相互打交道和見面問候中,總會表現出極大的溫暖、熱情和坦誠,但是他們卻心懷恐懼。他們的眼神中流露出絕望的恐懼,那是殘忍、貪婪的“南方”所具有的某種古老的、患病的、受傷的恐懼。有時候,那里的女人們的皮膚像敷了蜂蜜一樣優雅而迷人,她們都心懷美好的憧憬。她們渾身散發著誘人、性感的甜蜜柔情,顯得溫柔而優雅。但是,男人們卻飽受折磨。他們要么大腹便便,要么忍饑挨餓、身體瘦弱。他們說起話來輕言細語,拖著長長的調子,有氣無力,但是他們的眼神卻游離不定,充滿了擔心、恐懼和懷疑。
他們在藥店前面拖著長音,慢吞吞地說著話,當有女孩驅車經過時,他們會柔聲細語地奉承她們。他們來往于小鎮坑坑洼洼、灑滿陽光、彌漫著灰塵的土路上,他們滿嘴都是熱誠、令人尷尬的問候詞。
他們大聲地問:“你好嗎,吉姆?天兒夠熱吧?”
吉姆會輕快地搖著頭說:“比謝爾曼[7]所說的戰爭熱多了,不是嗎,愛德華?”
街上爆發出一陣熱忱而尷尬的大笑:“上帝做證!一點沒錯。要是老吉姆說得不對,那可真就麻煩了!”——然而他們的目光看來看去,眼神中充滿了恐懼、疑惑、恨意、不信任,以及多年以來南方人飽受折磨的某種東西。
一天后,他們在藥店前或法庭廣場干涸的噴泉附近對一個黑人處以私刑。
他們弄死了他,冷酷無情地處死了他。夜里,他們上了車,把黑人夾在中間,沿著塵土飛揚的路面向前駛去,他們快到目的地之前,將一把小刀戳進了黑人的身體,刀子刺得并不深,并沒有全刺進去,只刺進了一部分。他們笑著看他不停地扭動著身體。當他們在目的地下車的時候,黑人坐過的地方已經到處是鮮血了。或許這使開車的小伙子感到惡心,但年齡大些的人都在大笑。接著,他們帶著黑人穿過了一塊粗糙的茬地,把他吊在一棵樹上。在把他絞死之前,他們用一把生銹的刀子割掉了黑人粗大的鼻子和肥大的嘴唇。他們哈哈大笑著。接著,他們閹割了他,最后才把他絞死。
這就是南卡羅來納的情況,而老卡托巴州則不是這個樣子,老卡托巴州要好得多。盡管這種事也可能會發生在老卡托巴,但這并不合當地人的脾氣和性格。老卡托巴有山的冷靜、夜的沉著。這些山里人會在山間牧場殺人——為了一道柵欄、一只狗,或者邊界線引發的爭議。他們在醉酒的時候或具有殺人的強烈沖動時才會殺人。但是他們不會割下黑人的鼻子。他們的眼神里沒有南卡羅來納人的恐懼和殘忍。
老卡托巴州這個地方生活著卑微、謙遜的人。老卡托巴州沒有查爾斯頓那樣的城市,也沒有那么多裝腔作勢的人。查爾斯頓生產不了什么,然而卻假裝物產豐饒。如今,他們開始偽稱以前多么富有了。然而實際上,他們的物產非常貧乏。這就是南卡羅來納州和其“南部”地區的劣根性——經常假裝自己以前多么富有,而現在什么都沒有的劣根性。老卡托巴州沒有這樣的劣根性。它沒有查爾斯頓,也無須假裝什么。他們都是一些毫不起眼的普通人。
所以老卡托巴州更好一些,因為它更加靠“北”。喬治·韋伯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意識到,總體來說,更北要比更南好一些。如果你太靠北的話,也不太好。到處都地凍天寒、萬物枯竭。如果你太靠南的話也同樣不太好,那會讓人變壞。太北的話也會變壞,但那是通過寒冷、干燥的方式。如果太南的話,則不是干燥的方式——是一種可怕的、毫無生氣的、沼澤般的、惡臭的、潮濕的方式,而且還充滿了低聲的污言穢語和卑劣的嘲笑。
老卡托巴州的一切都恰如其分。這里的人們算不上多么成功,但他們根本也沒有這樣的意圖。他們和其他人一樣犯錯誤。他們選舉最為卑鄙的惡棍充任最高的官職,授予他們最高的權力。他們有扶輪社,有鐵鏈囚徒,有市儈,諸如此類。但是他們并不壞。
在老卡托巴州,人們并非滿有把握、確信無疑。那里沒有什么東西是滿有把握、確信無疑的。這里的城鎮和新英格蘭地區的城鎮有所不同。他們沒有美麗的白色房屋,沒有綠色的榆樹街道,也沒有活力十足的五月天里馥郁芬芳的神奇,一切顯得確定而有序。老卡托巴州不是這個樣子。首先,它有大約200英里的濱海平原。那是一片使人心情陰郁的平坦地帶,散布著貧瘠荒蕪的松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