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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榆樹之家(3)

第二部

一九二八年九月二十三日,于O村

在這幾年中,我未曾想過有一天會繼續寫這本日記。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在O村時想起了這本被遺忘已久的日記,感到無比慚愧,幾乎想要將其付之一炬。我想著在燒掉之前再將它讀一遍,結果猶豫中卻失去了將其毀掉的機會。可即便如此,我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再次拿出這本日記繼續寫下去。我鞭策著自己繼續寫這本日記的理由,你在讀的過程中會慢慢有所了解的。

從報紙上得知森先生在北京去世的消息是在去年七月的某一天。那日酷暑難耐,一大早就熱得讓人覺得喘不過氣來。那年春末,征雄剛赴任臺灣的一所大學,而你從幾日前就開始獨自去了O村山里的屋子里住著,只留下我一個人在雜司谷空蕩蕩的家里。看報紙上的報道說,森先生那一年幾乎都在中國度過,也未曾發表作品,因為突發舊疾在北京一家安靜的賓館臥床數周,臨死前好像一直在等什么人的到來,最終都未能等到,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一年前,他好像是為了躲開什么人而離開日本,去了中國。我也曾收到過兩三次他的信。他似乎不太喜歡中國的邊遠區域,而獨獨中意“像古老的森林”般的北京,在信上開玩笑說想在那里孤獨地度過晚年,默默地死去,不讓任何人知曉。可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今天這樣。或許從他第一次見到北京,將這些寫成信寄給我的時候,已經看透了自己的命運吧。

三年前的夏天,我曾與森先生在O村一會,之后就不時收到他寄來的信。信中所書,仿佛對人生已感疲憊之至,同時又自嘲不已,字里行間滿是痛楚。對此我確實回復他安慰他了吧?他突然要遠走中國,在出發前,似乎非常想見我一面(他為何會有這樣的雅興呢?)。由于之前發生的事,我無法平心靜氣地與之相見,于是婉拒了他的請求。要是抓住那次機會再跟他見一面就好了,時至今日我實在是無比悔恨。如果我們見了面,他是否會對我說信上不曾寫的話呢?

對于森先生的孤獨離世,我用一種悔恨參半的心情來思考。那日早上看了報紙,突然胸口像被壓上了巨石,冷汗直冒,幾乎要吐出來,在長椅上躺倒良久。待我抑制住這突如其來的胸病發作,方才體會到心中的悔恨。

如今想來,這是我的心絞痛第一次輕微發作。由于以前沒有任何預兆,還以為只是因為自己驚訝過度所致。因為那時候家里只有我一個人,反而使得我沒有在意這次發作。我沒有叫女傭,一個人默默熬了一會兒,終于緩了過來。我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這件事。

菜穗子,你一個人在O村得知森先生的死訊時,該受到了多大的打擊啊。不管怎么說,在當時你對我的事比你自己更上心——我強忍痛苦極力掩飾,所以你未能察覺,卻又苦苦思索兀自猜想我當時的感受……然而對此你始終保持了沉默,連原本例行公事般的明信片也不再寄來了,我覺得這樣反而比較好。這樣真是再自然不過了。既然他已經不在了,總有一天,你和我能敞開心扉來談論關于他的事——我想著,什么時候再跟你一起住到O村,找一個合適的晚上,我們能聊一聊那個人。我相信總會有那樣一個晚上。八月上旬我一直在處理之前積累的一些事務,八月中旬時才總算能去O村。可你沒通知我,突然提前回了東京,這讓我實在有些憤慨。大約那時起我就已經察覺到,你我的不和將會走到一個無可挽回的地步。

我們兩個人就這樣錯過了。像兩列列車在廣袤平原之中錯過了。在你離開后我去了O村,每日和村里的老伯們一起度過。你則一個人頑強地生活著,之后再也沒有要來O村的意思。就這樣直到秋天,我們兩個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夏天我幾乎在山中閉門不出。八月里,村子里到處都是三兩成群的學生,穿著白底藍紋的和服散步,對出村一事,我越發意興闌珊。到了九月,那些學生們回去了,可每年的綿綿長雨如期而至,這下想出去也出不去了。老伯們時常見不到我大概會有些擔心吧,我自己倒是最最中意這樣的生活,好像自己是個大病初愈的人。我有時會趁老伯出門的時候,到你的房間去,看你隨意放在那里的書,從你的窗口看雜木林的每一根枝椏,想象著那個夏天你在那間房間里是如何度過的,試著從這些瑣碎里讀出你的心思。結果卻陷入了無盡的傷感之中,不知不覺間在那里度過了很長的時間……

雨終于漸漸停了,秋日初現。在濃霧之后掩藏了許久的山巒和遠處的雜木林突然出現在人們眼前,然而已經黃了一半。我像是松了一口氣,早晚在各處的林中散步。在我不得已閉門不出的這段時間里,能享受一段安靜獨處的時光縱然感激,可在林中散步時能把一切煩惱都拋諸腦后,我又轉而喜歡極了這樣的日子。我不明白自己之前為何會在陰郁中度日,對此感到實在不可思議。人還真是隨性啊。我愛去的那座山的山腳下有一片落葉松林,林邊時有生著淺紅色穗兒的狗尾巴草,而那片松林剝開了淺間山鮮艷的膚色,一路筆直伸向了遠方。那片林子一直延伸到村子的墓地旁。有天我心情很好,一路散著步,竟走到了墓地附近。忽然聽見樹林深處傳來人聲,慌里慌張地折返回來。那日正是秋分。返回途中,我在狗尾巴草叢里撞見了一個人,那不是個農民,是位中年婦女。她在這種地方見到我這樣一個女人也很驚訝,她是村里驛站的阿洋。

“因為今天是秋分,我就一個人出來掃墓了,結果實在太愜意了搞得我都不想回家,凈在這里消磨時間了。”阿洋的臉變成了粉紅色,邊說邊露出了不經意的笑容來,“好久沒有這么輕松過了。”

阿洋撫養著一個長年生病的女兒,跟我一樣幾乎大門不出,這四五年里我們都聽說過彼此的傳聞,卻到底沒有像今天這樣遇到過。我們倆有些相似,所以一見如故,兩個人站著說了好一會兒話,過了好久好久才互相道別。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起剛才見到的阿洋,與幾年前相比臉上多少是老了,實在看不出與我只差了五歲。可回想起來她的動作卻一如少女般青春。就我所知,她遭遇的凈是些不幸的事,但她身上那種不服輸的氣,那種單純無慮的樣子委實令人感到不可思議。與之相比,我們該怎樣感謝自己的命運啊!然而我們總是對一些事耿耿于懷,對無關緊要的事情感到痛心不已——我們這樣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還沒有走出林子,太陽已然下山。我突然做了一個決定,不假思索快步往家走去。一到家我就去了二樓自己的房間里,從柜櫥里取出這本日記。這些天太陽一下山就冷得要命,我每天都讓老伯在下午我散完步回家前燒好壁爐,獨獨這天老伯因為有其他事還沒來得及生火。我多想快點把這本日記扔進壁爐里付之一炬。可我卻只能坐在暖爐旁的椅子上,手里卷著這本日記,焦急地看著老伯給爐子里添柴。

老伯看都沒看在一旁急火攻心的我,默默地撥著柴火。大概對于這個單純的老好人來說,我在那一刻依舊是平日里安靜的女主人吧。這個夏天在我來之前,菜穗子你一直都一個人在這里看書。我總覺得你不聽話,真真拿你一點辦法也沒有。可要是在這老伯看來,你也是跟我一樣性子的安靜姑娘吧。在這些單純的人眼里,我們總是“幸福的人”。就算我們抱怨母女關系不好,他們聽見了也到底不會信的。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實際上在這些人看來——也就是純粹的第三者看來,這世上只有作為一個幸福的太太的形象的我,而另一個深懼于對生的不安的我,不過是我自私做出的架空姿態罷了。自從今天遇到了阿洋,我心里就萌發出了這樣的想法。不知道阿洋自己對自己是怎么看的,可對我而言,阿洋就是那個不服輸的,對于自己所背負的命運無所畏懼的人。恐怕任誰看了都會這么覺得。在這世間存在的,只有能被人們看得清楚的形象。這樣想的話,我就是個中年喪偶,在寂寞中熬過了歲月將兩個孩子拉扯大的堅強的寡婦——這才是我本來的形象。其他的形象,尤其是在這本日記中描畫的悲劇的我的形象,不過是心血來潮時的一種假象。如若沒有了這本日記,這樣的我將在這個地球上永遠消失。是啊,這玩意兒只能燒了,真想現在就把它給燒了。

這是傍晚我散步回來時所做的決定。然而在老伯離開后,我失去了這個機會。我只是發著呆,將這本日記捏在手里,并沒有投入火中。我已經在反省了。我們這樣的女人,總是在想到的瞬間就把不能做的事給做了,理由的話事后再找要多少都有。可我們要是考慮以后要做的事,則會將所有的事情都想上一遍。那個時候也是這樣,當我想將這本日記投入火中時,我突然想要重新讀一遍,用一顆清醒的心來確認長期以來飽受痛苦的自我,將這樣的自己一一確認過后再燒也不遲。這樣想著,我把日記就這么放在了壁爐的沿邊兒上。那天晚上也想過要拿起來讀一讀。然而夜深了,我卻只是在臨睡前將其放回了我房間原來的地方。

那以后過了或有兩三天,有天傍晚,我像往常一樣散步回家,看到你不知什么時候從東京過來了,靠在我常坐的椅子上,正望著剛點起來的壁爐,爐火正劈啪作響。

那天夜里與你談話直到深夜,那次對話使得我的身體在第二天早上突然出現了顯著的變化,而對我初老的心而言也是沉重的一擊。在一年后的今天夜里,我終于能看清那段記憶的整體。在同一間山屋,同一個壁爐前,我再次將這本曾決定要燒毀的日記攤開,為的是想要贖回我所做的一切。于是在等待著末日臨近的同時,鞭策著已無氣力的自己將每日發生的事都一一記下。

你坐在壁爐旁,對正在靠近的我怒目圓睜,卻又一言不發。我也保持了沉默,一如往日。我拿了張椅子放在你旁邊,徐徐落座。不知何故,我立刻從你的眼神里就感到了你的痛苦。到底我說什么才是你心中所求?然而你的目光將已然在我舌尖的詞語都凍住了,我連一句簡單的“怎么突然過來了?”都沒法直接問出口。你看起來好像在說,在我自己想明白之前你是什么都不會說的。終于我們說了兩三句,說的都是關于雜司谷的人們,然后就像每天的慣例一般,兩個人默默望著火苗。

太陽已經下山了。可我們倆誰都沒有想要開燈,只一味面對著壁爐。外面的天色越來越暗,你沉默的臉在爐火的照映下一點點亮了起來。火苗不時搖晃著,可你仍是面無表情。而你越是面無表情,我卻越是覺得這表示你的心在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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