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菜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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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榆樹之家(1)
第一部
一九二六年九月七日,于O村
菜穗子:
寫這本日記是為了有一天你能讀到它。雖然最近你一句話都不跟我說,但是我猜想在我死后的幾年里,有一天你會覺得要是多跟我說兩句就好了。為了這一天的到來,我想著要寫這本日記,想著有一天這本日記會到你手里——寫完之后,我會把它藏在山中家里某個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這幾年來,我總是一個人留在這個家里直到深秋降臨,或許有一天,你會想起我為了你而受苦的身影,你會為了懷念我而來到這里,在這里度過短暫的時光。如果到那時這山里的屋子還跟我活著的時候一樣的話該有多好……那樣的話,你會像我一樣在這里讀書織毛衣,同我一樣坐在這棵榆樹的樹蔭下,又或是在寒冷的夜里花幾個小時在暖爐前發(fā)呆。在這段日子里,某天夜里你會不經(jīng)意地走入二樓的房間,那是我曾經(jīng)的房間,在房間的一角發(fā)現(xiàn)這本悄然躺著的日記。如果會有這樣一天,我想你會重新認識我,不僅將我視為你的母親,而同時是一個有過失的人,并因我是這樣一個有著過失的人而愈發(fā)愛我。
即便以后會有那么一天,眼下你為何總是躲著我,不和我說話呢?該不會是怕我會說出些互相傷害的話吧,我反倒覺得會說出那樣的話來的只能是你。最近家里氣氛很凝重,這都是我惹出來的,真是對不住你們兄妹倆。這陰郁的氣氛越來越濃重,令我感覺好像會發(fā)生無法預測的悲劇,又或者不知不覺悲劇已經(jīng)降臨,毫無痕跡地結(jié)束,而我們卻一無所察,經(jīng)過了長久的歲月后,其影響竟變得醒目起來。我不知道是哪一種——然而,恐怕在我們不知不覺間確實有什么發(fā)生了。雖然我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似乎的確有這么一回事。我想在這本日記里查明它的真身。
我父親曾是位有名的實業(yè)家,可在我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他在事業(yè)上經(jīng)歷了一次無可挽回的失敗。于是我媽媽為了我的前程,把我送進了當時流行的教會學校。我老聽她說“你雖然是個女孩子,也要好好念書,考個好成績?nèi)饬魧W吧。”從那個教會學校畢業(yè)后不久,我就成了這三村家的人。或許是因為老想著自己一定得去國外,結(jié)果我幼小的心靈反而越發(fā)感到恐懼,最后出國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而當時這三村家的叔父是個頗逍遙的人,尤其是到了晚年迷上了古玩,搞得家里傾家蕩產(chǎn)。你父親和我當年為了重振家業(yè)可吃了不少苦,我們倆在二三十歲的時候忙得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后來生活總算好了起來,心想這下能好好歇歇了,可你父親卻累倒了。那時候你哥哥征雄十八歲,你才十五歲。
實際上,在那以前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你父親會先我而去。年輕的時候,我總說要是我先死了,你父親該有多寂寞啊。可到頭來卻剩下了體弱多病的我和你們兩個年幼的孩子。剛開始的時候,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段時間里我感到寂寞步步逼近,我感到自己像是被拋棄在一座棄城之中。這意想不到的變故帶來的切膚之痛,使得涉世未深的我感到人生虛幻無常。你父親在臨死前對我說:“只要活著,總還有希望的。”這句話在當時的我看來徒然空虛無力。
你父親在生前每每到了夏天,總是讓我和你們兩個孩子去上總的海邊,自己卻說要照顧生意留在家里。要是能有一個星期的休假,他就會一個人去信濃,他最喜歡山了。他倒也不是去登山,只是愛在山腳下開車兜風。而那時我常去海邊,所以非常喜歡海。然而在你父親去世的那年夏天,我卻突然戀上了山。對小孩子來說大概會覺得無聊吧,可我真想在寂靜的山里,不見任何人,一個人過一個夏天。我記得以前你父親老是夸淺間山腳的O村,那個村子早年曾是個有名的驛站,后來有了鐵路,一下子就衰敗了,如今只有二三十戶人家。他口中的這個O村,竟不可思議地吸引了我。他第一次去那村里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原先經(jīng)常去的是K村,同樣是位于淺間山腳的村子,有外國傳教士住在那里。有一年夏天他在K村的時候,突然發(fā)了泥石流,K村一帶整個被水給淹了。他就跟在K村避暑的外國傳教士一起去了二里地外的O村避難,于是在那座曾經(jīng)繁華如今荒寂的村子里安頓了下來,在那個舒適的小村子里住了一段日子,還發(fā)現(xiàn)了從村子里能眺望到遠近山中至美的景致。之后他突然間就病了。從第二年開始,他幾乎每一年的夏天都要去O村。那之后的幾年里,O村里漸漸蓋起了別墅。“大概有人跟我一樣,因為泥石流去那里避難結(jié)果喜歡上了那地方吧。”他當時笑著這樣跟我說。可是那地方畢竟寂寥又不方便,兩三年后,有不少別墅就沒人住了——我當時想著,要是能買下一棟來,按自己的喜好裝修好,忍耐下那里的些許不便,也夠我們幾個住的,于是我便托人打聽可有適合的房子。
就這樣,我買下了一塊地皮,那里有幾棵高大的榆樹,還有間杉樹皮屋頂?shù)男∥葑印4蟾庞形辶倨篬1]。雖然風吹雨打的難免有些損傷,但那間屋子還是挺新的,住在里面比預想中更舒服。我本來擔心小孩子在那里會覺得無聊,可你們看山里所有的東西都覺得新鮮,又摘花又捉蟲,像大人一樣玩得很高興。山霧中黃鶯與山鳩不知疲倦地歌唱著,還有不知名的鳥兒歌聲是如此美妙,聽得我都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樣的鳥兒能有這樣的歌喉。在小溪邊吃著桑葉的小羊崽見了我們也來同我們親近。看著你們和小羊玩耍的畫面,我心中涌起了一股情感,說不清是悲傷還是別的什么。然而那種近似悲傷的情感,對于當時的我而言不如說是愉快的,因為如果沒有了它,我的生活將墮入無盡的空虛之中。
之后不知不覺又過了幾年,征雄考上了大學的醫(yī)科。他將來想做什么,我完全是交由他自己選擇的。可當我得知他考醫(yī)科并不是出于學術(shù)上的興趣,而更多是為了以后的物質(zhì)生活時,我心中感到陣陣刺痛。雖然這樣的生活使我們僅有的財產(chǎn)一天天少下去,可我從來都只是自己操心著,從不讓你們知道金錢上的窘迫。征雄之所以察覺到這一點,靠的是他與生俱來不可思議的敏感。征雄自小就顯得少年老成,與之相反,你這個妹妹從小時候起就很倔強。要是你生氣起來,就會沉默一整天。于是你我之間變得越來越尷尬。我本以為隨著你長大成人,會跟我越來越像,因為你好像總是能清楚地看透我的想法。可是后來我終于發(fā)現(xiàn),你我的相似僅停留在表面,就算我們兩個意見一致的時候,我也常常是憑著感性去做一件事,而你更多的是以理性來判斷。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倆的想法總是對不上。
好像就是征雄大學畢業(yè)成為T醫(yī)院的助手那年,我和你兩個人第一次去O村度夏。時不時會有你父親生前的朋友來附近的K村避暑。那天也是因為你父親的一位同事邀請我們?nèi)ゲ钑揖蛶е闳チ四莻€賓館。離開場還有些時間,我們就到陽臺上等著。在那里我碰巧遇到了曾經(jīng)是教會學校時的好友、現(xiàn)在是知名鋼琴家的安宅。安宅當時正站著跟一個大約三十七八歲、高高瘦瘦的男人說話。那是與我有過一面之緣的森于菟彥先生。他大概比我小五六歲,尚是獨身。他本人就如同“brilliant[2]”一詞的化身。我不敢上前與他交談,我們只是在一旁像兩個鄉(xiāng)下人一般地看著他與安宅閑話家常。森先生似乎察覺到了我們的心情,趁著安宅有事離開,就來到我們身旁三言兩語地攀談起來,選的話題也比較輕松,不會讓我們感到尷尬。
于是我終于也放松了神經(jīng),和他說起話來。當聊到我們所住的O村的時候,他似乎非常好奇。他還說想邀請安宅一起去我們家,要是安宅不去的話他就一個人去。他看起來不像是隨便說說,而是打定了主意,就算一個人也要去。
一個星期后的某個下午,別墅后面的雜木林里傳來了汽車發(fā)動機的聲音。這種地方本不該有車子開進來,究竟是誰開車到這里來了?我琢磨著說不定是有人走錯了路,從二樓的窗口探頭往下看,有輛車好像卡在了雜木林里動彈不得,從車上走下來一個人,正是森先生。他抬頭往我的方向張望了一下,可我正好被一根榆樹枝給擋住了,所以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他所站的位置和后院之間隔著一片開滿了花的灌木叢——所以對于開錯了路的這一位來說,雖然我家后門近在咫尺,卻被這片灌木叢給擋了個嚴嚴實實,他花了好長時間都沒能過來。或許只是我的心理作用,他看起來似乎有些猶豫要不要一個人到我家來。
我下了樓,收拾起雜亂無章的茶幾,又裝出一副未曾察覺有人來的樣子。他終于在榆樹下出現(xiàn)了。我假裝才發(fā)現(xiàn)他的到來,趕忙迎了上去。
“不好意思啊,我突然闖進來……”
他在我面前站定,瞥著茂密灌木叢中露出的一截車身,又回過頭去看不斷發(fā)出馬達聲的車子。
我正打算先把他迎進屋,再把去鄰居家里玩的你叫回來。這時本就有些異樣天空驟然變了顏色,好像馬上就要下起雷陣雨。森先生一臉苦惱地說:
“我本來邀請了安宅一起來的,可她說要下雷陣雨了不想過來。看來真被她說中了……”
他這樣說著,一臉擔心地對著陰沉的天空。
在前面的雜木林上空,遮著一片灰色的云。忽然一道閃電炸開一道之字,而后便響起了可怕的雷聲。好像有許多小石子從高空落到屋頂上,一時間噼噼啪啪響個不停。我們倆竟一下呆住了,只是看著彼此的臉,好像對視了很久很久……汽車的發(fā)動機剛停下沒多久,突然像野獸般咆哮了起來,不斷聽見有樹枝折斷的聲音。
“好像弄斷了很多樹枝呢……”
“也不知道是我們家的樹還是別人家的。不過,也無所謂。”
閃電不時照亮那塊折斷了樹枝的灌木叢。
雷聲又響了一會兒,終于雜木林上空露出了一絲亮光,我們倆松了一口氣。漸漸地,天亮起來了,草地上帶著水珠,一如清晨時分的露珠反射著太陽的光芒。屋頂上再次響起了啪嗒啪嗒的聲音。我們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可那不過是榆樹葉上落下的雨水罷了。
“雨停了呢。要不要到附近走走?”
說著,我從他對面的椅子上站起了身。就這樣,我沒有去鄰居家找你,而是徑直帶他去村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
那時村里正好剛開始養(yǎng)蠶。總共不足三十戶人家,幾乎每戶人家都已十分破敗,半數(shù)的房子都已經(jīng)開始傾斜。在這些與廢墟一般無二的房子周圍,只有豆田和玉米田長勢喜人。這景色不知怎么的,很是吻合了我們當時的心境。一路上我們遇到了幾個背著沉重的桑葉、一臉臟兮兮的姑娘,然后來到了遠離村莊的岔路上。在北邊,淺間山被一片雨云蓋著,隱隱約約能看到它泛紅的肌膚。而南邊已經(jīng)完全放晴了,正對面的小山比平日里看得更清楚,山上僅僅還剩下一撮小卷云。我們只是站在那里發(fā)呆,被清爽的風吹拂著。就在那一瞬間,在正對面的小山山頂和眼前的松林之間出現(xiàn)了一道彩虹,仿佛一直等待著這一刻的來臨。
“啊!好美的彩虹……”我脫口而出,從陽傘下抬起頭來看。森先生站在我的旁邊,也抬頭看著那道耀眼的彩虹。他的表情十分沉穩(wěn),卻又帶著一種莫名的興奮。
村路上,一輛汽車閃閃發(fā)光地駛過來。我看到車里有人在向我招手。是你和隔壁家的阿明坐了森先生的車過來。阿明帶著個相機,你偷偷告訴我說,阿明要在旁邊偷拍森先生。我沒有責備你們,對于你們這種孩子氣的胡鬧我只有在一旁干瞪眼的份兒。森先生裝出沒有察覺到你們的樣子,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地用拐杖戳著腳邊的草地,不時與我說上幾句,隨你們拍個盡興。
之后的三四天里,每到午后就一定會下雷陣雨。這好像成了一種慣例,每一次下雨都伴隨著震耳欲聾的雷聲。在這種時候,我總是坐在窗前看榆樹對面雜木林的上空,閃電畫出可怖的形狀,看得津津有味。而我原本是最怕打雷的……
第五天霧變濃了,整日里都看不見附近山的輪廓。第六天早上有霧,接近中午時吹起了西風,不知不覺變成了令人愉悅的晴天。
你幾天前就說想去K村,我一直說等天氣好了就陪你去。那天你又說要去,“我今天累了,不太想去,你找阿明陪你去吧……”我說。“那我也不想去了。”你跟我鬧起了別扭。可到了下午,你又改了主意,叫上阿明一起出了門去。
結(jié)果還不到一個小時你們倆就回來了。明明你原來那么想去,這回來得也太快了。你好像不太開心,臉都氣紅了,就連一向陽光的阿明看上去都有點郁悶,我想在途中你們倆大概發(fā)生了什么不愉快。阿明那天甚至沒有進屋就直接回去了。
那天晚上你自己跟我說了白天發(fā)生的事情。一到了K村,你就轉(zhuǎn)道去森先生那里,讓阿明一個人等在外面,自己跑到賓館里去找森先生。那時午飯點剛過,賓館里靜悄悄的。沒看到服務(wù)生,柜臺前有個穿著西裝正在打瞌睡的男人,你便去向他問了森先生的房間號碼,一個人上了二樓。你找到了他告訴你的那間房間,敲了敲門,聽見里頭傳來好像是森先生的聲音,你就把門推開了。他大概以為進來的是服務(wù)生,就那么躺在床上,依舊讀著一本書。見是你進來了,一下從床上驚坐起來。
“你是在休息嗎?”
“啊,沒有,只是躺著在看書。”
他一邊回答,一邊往你的身后看。
終于他明白過來。
“你是一個人來的?”
“嗯……”你答得有些尷尬。
你往朝南的窗邊走去。
“啊,百合開得真香啊。”
他下了床,走到了你身邊。
“我一聞到百合的味道就頭疼。”
“我媽媽也討厭百合呢。”
“啊,是嗎,你媽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