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中小學時光(6)
- 榮格自傳:回憶·夢·思考
- (瑞士)榮格
- 4787字
- 2017-10-10 14:51:39
有了植物,神界在塵世就顯得直言不諱,似乎有人窺探滿以為無人注意的造物主,看他如何制作玩具或裝飾品。與此相比,人與“道地的”動物是獨立了的上帝粒子,因此,它們可以依己之愿游走或選擇居住地。植物界則受制于其生長地的興衰,它不僅表現(xiàn)出神界之美,而且表達出神界的想法,不抱什么企圖,沒有背離。尤其是樹木神秘莫測,讓我覺得直接體現(xiàn)了生命令人費解的意義。因而,人在森林里最為深切地感受到生命的深意和駭人的影響。
我了解哥特式大教堂時,增強了此印象。但宇宙與混沌、意義與無意義、無主體的意向與機械規(guī)律性無窮無盡,于此隱藏在石頭中。石頭含有關于存在的深不可測的奧秘,它本身也是關于存在的深不可測的奧秘,是精神的化身。我暗中覺得這正是與我與石頭相近之處:死者與生者中都有神性。
我已經說過,自己當時不可能以直觀的方式表述感情與推測,因為它們發(fā)生于二號人格中,而我積極領會的自我——頭號人格表現(xiàn)被動,屬于往昔的“老人”范圍。很奇怪,我不假思索地遇到他,體會了他的影響,他在場時,頭號人格就暗淡得不復存在,而日益與頭號人格同一的自我掌控場面時,如果確實想得起來,“老人”就是遙遠而不真實的夢境。
十六到十九歲,兩難困境的云霧慢慢散去,抑郁的心情由此好轉,頭號人格益發(fā)清晰地凸顯。學校與城市生活占有我的精力,增多的知識也逐漸穿透或者壓抑了預兆不祥的靈感世界。我開始系統(tǒng)地關注意識到的問題,所以,閱讀了哲學史小引,由此概觀了一切已經想到之事。我滿意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許多靈感在歷史上有相似者。雖然蘇格拉底式的論據(jù)冗長,我還是特別喜愛畢達哥拉斯、赫拉克利特、恩培多克勒和柏拉圖的看法,它們如畫廊一般美麗而有學究氣,但有些不食人間煙火。在愛克哈特大師身上,我才感到生活氣息,雖然不會完全理解他。基督教經院哲學讓我無動于衷,而圣·托馬斯的亞里士多德學派的唯理智論讓我覺得比沙漠更無生氣,心想,他們都想用邏輯絕招強求未曾領受而且也并非確知的事。他們意欲在的確涉及經驗之處給自己證明信仰!我覺得他們如同只道聽途說有像卻不曾眼見之人。他們就試圖用論據(jù)證明,出于邏輯原因,必定有這些動物,它們必定天生如此。我起先接受不了18世紀的批判哲學,原因容易理解。黑格爾嚇退我是因為他的語言既狂妄又艱澀,我以不加掩飾的懷疑審視這種語言,覺得他仿佛一個人鎖在自己的字詞大廈里,還神情驕傲地在自己的監(jiān)獄里散步。
我所做探索的重大發(fā)現(xiàn)卻是叔本華,他是首個言說世界痛苦者,它顯而易見、糾纏不休地包圍我們,他言說迷亂、激情、惡,其他人好像都幾乎不重視惡,總想把它化解在和諧與情有可原中。在此情況下,總算有人有勇氣洞見到,世界根基情況不妙。他既不言說創(chuàng)世天意大慈大悲、大賢大智,亦不言說受造者的和諧,而是說明,充滿痛苦的人類歷史進程和自然的殘酷性基于一個錯誤,也就是創(chuàng)世意志的盲目性。我覺得自己早先的觀察印證了這點,我觀察到魚得病、奄奄一息,狐貍一身癩皮,鳥凍餒而死,鮮花點綴的草地掩蓋了無情悲劇:蚯蚓受螞蟻折磨而死,昆蟲相互撕扯成碎片,諸如此類。但即使在人身上的經驗教給我的也完全不是相信人本善、有德性。我太了解自己了,知道本人與動物可以說只是程度有異。
我毫無異議地贊同的是叔本華對世界所作的悲慘描摹,而非他解決問題之道。我肯定,他說的“意志”實指上帝——造物主,并且說上帝是“盲目”的。因為我憑經驗知道,上帝不受瀆神的言辭傷害,相反,甚至可能要求有這種言辭,為的是不僅感覺人的光明、積極面,而且感覺人的陰暗與抗神,所以,叔本華的見解并未引起我的異議,我認為它是經事實辨明的判斷。但更令人失望的是他的想法,即為了促使盲目意志逆轉,智力只需給盲目意志遞上上帝的畫像。因為意志確實是盲目的,它怎么能看到這幅畫像呢?即使它能夠看到畫像,為何就會由此說動它逆轉呢?因為畫像會給它展示的恰是它確實所愿之事。而什么是智力呢?它是人類靈魂的功能,并非鏡鑒,而是無窮小的小鏡,孩童把它對著太陽,期待反射陽光。我覺得這完全不恰當,令人困惑不解的是,叔本華怎么會想到此類理念。
這促使我更透徹地研究他,他與康德的關系讓人印象日益深刻。因而,我開始閱讀康德這位哲學家的著作,尤其是《純粹理性批判》,為此頗費思量。我的努力有所值,因為自己相信發(fā)現(xiàn)了叔本華體系的根本錯誤,他犯了死罪,做了形而上學的陳述,也就是把一個單純本體(nooumenon)、“物自體”實體化并加以認定,這得之于康德的認識論,對我而言,后者或許意味著比叔本華的“悲觀主義”世界觀更大的點撥。
這種哲學上的提高從十七歲一直持續(xù)至學醫(yī)歲月,它的后果是我對世界與生活的態(tài)度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如果說我以前羞怯、膽小、多疑、蒼白、瘦削,身體好像時好時壞,現(xiàn)在在任何方面都胃口大開。我知道要想什么,就動手去取,顯然也變得更易接近、更健談了。我發(fā)現(xiàn),貧窮并非短處,遠非痛苦的主因,跟衣衫襤褸的窮小子相比,富家子弟絕不占上風,幸福與否的原因比零用錢的多寡深刻得多。我比之前結交了更多好友,感覺腳下更踏實,甚至有勇氣坦率言說我的想法,但很快得知,這卻是令自己后悔不已的誤解。我不僅遭遇詫異或者嘲諷,而且遇到懷恨拒絕。令人最為驚訝、不快的是,發(fā)現(xiàn)某些人視為我牛皮大王、“活寶”。連以前的騙子嫌疑也再現(xiàn)了,即使形式略微不同。又是一道作文題激起我興趣,因此,我特別上心地寫了作文,細致入微地推敲文筆,結果令人沮喪。老師說,“這里是榮格的一篇作文,絕對出色,但如探囊取物,看得出花在上面的認真勁和氣力多么少。榮格,我可以告訴你,你這樣輕率,過不了日子。生活就需要嚴肅、認真、用功、努力。你看看D的文章,他沒你出色,但他誠實、認真、勤奮,這是生活成功之道。”
我的挫敗不像第一次那么深重,因為雖然情非得已,老師對我的作文還是印象深刻,至少沒有斷言我剽竊。我雖然對他的指責提出抗議,但用來打發(fā)我的話是:“根據(jù)《詩藝》(Ars Poetica),雖然覺察不到成詩之難的那首詩最佳,但你的作文不是這種情況。你蒙不了我,它只是草率、不費氣力地一揮而就的。”我知道,文中有一些妙緒,卻根本不入老師的法眼。
此事雖使我惱怒,但同學中的懷疑對我分量更重,因為它們恐怕要把我拋回先前的孤立與抑郁。因什么而招致如此誣蔑,我傷透腦筋,小心打探后得知,別人不相信我,是因為自己常常信口發(fā)表議論,或者提及據(jù)說我確實根本不可能知曉的事物,比如據(jù)說我給人的印象是,好像對康德和叔本華略懂一二,或者對學校里的確根本“不會有”的古生物學略有所知。這些驚人的結論向我表明,其實所有迫切的問題都不屬于日常生活,而是如我的高度秘密一樣屬于神界,最好閉口不談。
從那時起,我避免在同學中提及這種“玄學”;在成人中,我不知可以與誰交談而不必擔心別人以為我是牛皮大王或者騙子。身上有兩個世界相隔,我嘗試結束這種分離,卻受阻而停滯不前,感覺最為尷尬。一再出現(xiàn)的事件逼迫我脫離自己習慣的日常生活而進入無邊無際的“神界”。
“神界”這個說法在某些人耳中聽起來多愁善感,對我而言,絕無此特性。屬于“神界”的是一切“超人之事”、耀眼之光、昏暗的深淵、無垠的時空中情感淡漠、非理性的偶然世界中極其怪誕之事。“上帝”對我來說是一切,不過并非使人升華。
四
年紀越大,父母和其他人就越發(fā)頻繁地詢問我究竟想成為什么樣的人,對此,我一片茫然。興趣把我引向四方,一方面,自然科學以其基于事實的真知極具吸引力;另一方面,與比較宗教史相關的一切都讓人入迷,前者中有動物學、古生物學與地理學,后者中有希臘—羅馬考古學、埃及考古學與史前考古學,我主要對它們感興趣。當時卻不知,對迥異學科的這種選擇多么符合自己的雙重天性,在自然科學中,滿足我的是具體事實連同其歷史初級階段;在宗教學中,令人滿意的是連哲學也探討的精神難題。在前者中,我惦念的是感官因素,在后者中是經驗。自然科學高度符合頭號人格的精神需要,對二號人格而言,精神科學學科及歷史學科則意味著舒適地上了生動一課。
在此矛盾情形中,我長久找不到頭緒。我注意到,大舅不知不覺地把神學推到我身旁,他是家母家族中的老大,是巴塞爾市圣阿爾班區(qū)的牧師,在家族中有“小鐵人”的諢名。沒有逃過他眼睛的是:他跟都是神學家的幾個兒子討論專業(yè)問題,我聽他們席間談話時,專注程度何等非同尋常。我完全不能肯定,究竟是否有神學家與高不可攀的大學關系密切,因而比家父更有學問。但從這些席間談話中,我從未感覺他們研究實際經驗,甚至研究如我那類經驗,而是只討論關于圣經記述的學術見解,因為圣經記述關于奇跡的講述數(shù)量眾多、不甚可信,讓我覺得極其不適。
上文理中學期間,我不僅為每周四都可以在這個舅舅家吃午飯而感謝他,而且為了絕無僅有的一項好處:可以偶然在他家飯桌上聽到成年人睿智而理智的談話。竟有這等好事,對我是重要的經歷,因為周遭從未聽人談論學術內容。雖然向家父提出過要求,遭遇的卻是令我不解的不耐煩和忐忑不安的抵觸。幾年后我才明白,可憐的家父不可以思考,因為懷疑撕裂了他內心。他逃避自我,堅持盲目信仰,不得不爭得盲目信仰,想要竭盡全力地強求它,所以,不可能把它作為圣寵來領受。
舅舅和我的表兄們心平氣和地討論關于教義的學術觀點,范圍從教父直至最新神學,在肯定理所當然的世界秩序上顯得有理有據(jù)。不過,其中根本未出現(xiàn)尼采的名字;而說到雅各布·布爾克哈特的名字時,只勉強有肯定之意,稱布爾克哈特“自由化”“思想過于自由”,這就暗指他對萬物永恒秩序的看法有點劍走偏鋒。據(jù)我所知,舅舅完全不知我多么疏遠神學,我很抱歉不得不令他失望,但當時從不敢吐露我的問題,因為太清楚由此會對我產生多么不可預見的災難。我的確兩手空空,無以自衛(wèi)。相反,頭號人格堅定地使我尚屬寥寥的自然科學知識有所長進,它們完全浸淫在當時的科學唯物主義中。費力牽制頭號人格的只是歷史課成績單和我周圍似乎無人能懂的《純粹理性批判》。雖然那幾個神學家以稱贊的口吻提及康德,不過,他的原理只應用于對手的立場,卻不用于自己的立場,我對此也一聲不吭。
所以,我跟舅舅全家坐在桌旁時,越來越不自在,習慣性地良心不安,周四成了倒霉的日子。在這個社會安定、精神泰然的世界上,我越來越覺得無以為家,雖則渴望偶爾降下激勵精神的雨露。我覺得自己不誠實、墮落,不得不對自己承認,對,你是個騙子,你撒謊,蒙騙那些對你的確一片好意者。確實不能怪罪他們的是,他們居住在一個社會和精神安穩(wěn)的世界里,對貧窮一無所知,他們的宗教同時也是有酬職業(yè),他們顯然不會考慮上帝如何能夠使人脫離自己井然有序的精神世界,并懲罰人去瀆神。我不可能對他們解釋這些,如果解釋就得身背瀆神的污點,不得不學著忍辱負重,然而至今不算成功。
我身上的道德沖突加劇,帶來的后果是,自己覺得二號人格日益可疑、難受,對這一事實再也不能視而不見了。我試著消除二號人格,但就是不成功,雖然可以在學校里、在同學在場時忘掉它,在學習自然科學時,它也從我身上消失,但一旦獨自在家或在大自然里,叔本華和康德還有厲害的“神界”又強勢回歸,我的自然科學知識也包含在其中,給這幅巨畫填充色彩和形象。但作為小插曲,頭號人格及為選擇職業(yè)而操心在19世紀90年代隱沒不現(xiàn),我從歷代歲月中徜徉歸來時,它們就又出現(xiàn)了,令人沮喪。我亦即頭號人格生活在此時此地,遲早要確定愿意選擇何種職業(yè)。
家父嚴肅地跟我談了幾次,我可以上大學學點什么,但若在乎他的勸告,那最好別學神學。“你什么都可以當,就是別當神學家!”當時,我們之間已經有一種默契,某些事可說可做,但不表態(tài),比如,他從不質問我為何對做禮拜能逃則逃、不再參加圣餐。我越遠離教堂,就越輕松。我惋惜的只是管風琴和圣歌,但一點都不惦念“團契”,對它根本想象不出什么,因為我覺得,出于習慣定期上教堂者,相互的“聯(lián)系”還少于“俗人”,后者不那么一本正經,但那些人可愛得多,感情樸實,更加隨和、快活、熱情、誠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