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中小學時光(5)
- 榮格自傳:回憶·夢·思考
- (瑞士)榮格
- 4963字
- 2017-10-10 14:51:39
我依然覺得捉摸不透或者極其可疑的是,上帝在何程度上使自然界充滿他的善意。這顯然又是不得思考、不得不信的那些要點之一。若上帝是“至善”,為何他的世界、他的受造物如此不完美,如此墮落,如此值得憐憫?我想,顯然是讓魔鬼捅了一刀,搞亂了。但魔鬼也確乎是上帝的受造物,我就得查閱關于魔鬼之事,它似乎還很重要。我又打開我那本教義問答書,尋求解答這個令人焦灼的疑問,找尋疾苦、欠缺與惡的緣由,一無所獲。這太過分了,這本教義問答書顯然無非是高談闊論,更有甚者,是愚蠢至極,只會掩蓋真相,我失望乃至憤慨。
但某時某地想必的確會有人像我一樣探尋真相,他們理性思考,不愿自欺欺人,不想否認世上疾痛慘怛的現實。恰在此時,家母,也就是說她的二號人格突然直截了當地對我說:“你該讀讀歌德的《浮士德》。”我們有歌德最后審訂的精美作品集,我找出《浮士德》,好似一股異香涌入心田,心想,總算有人認真對待魔鬼,甚至與敵手血盟,后者有威力打亂上帝創造完美世界的意圖。我對浮士德的行為方式感到遺憾,因為依我之見,他不會如此主觀片面、一葉障目,倒應該更睿智,更有道德!如此輕率地輸掉自己的靈魂,我覺得幼稚。浮士德顯然是個虛浮之人!我還感覺事情的重心與要點主要在梅菲斯特身上。如果浮士德的靈魂下地獄,我不會抱憾,不會替他可惜。說到底,我根本就不喜歡“受騙魔鬼”,梅菲斯特什么都是,但不是笨鬼,不可能讓呆頭呆腦的小天使牽著鼻子。我覺得梅菲斯特在截然不同的意義上受騙了,他沒有得到言之鑿鑿的重視,而是浮士德這個有些輕佻浮夸、品行不端的家伙一路行騙至冥河彼岸。彼處暴露出他的稚氣,但我覺得他不配了解驚天秘密。我還會讓他嘗嘗煉獄的滋味!我發覺真正的問題在梅菲斯特身上,他的形象揮之不去,我朦朧預感與玄牝之門(玄妙母性)的奧秘有關。無論如何,梅菲斯特和結尾時識破天機一直是我意識世界邊緣的一次美妙神秘經歷。
我終于證實,還是有人或者曾有人看到惡及其包羅世界的威力;更有甚者,即惡在救贖人脫離蒙昧和苦難時扮演的角色神秘莫測。就此而言,歌德成為我的先知,但不能原諒的是,他輕而易舉用花招(tour de passe-passe)轉眼間了結了梅菲斯特,這讓人覺得過于學究氣、過分輕率、不負責任。令人痛心疾首的是,對惡輕描淡寫,如此蠱惑人心,連歌德也淪為犧牲品。
閱讀時,我發現浮士德類似哲學家,雖則他回避哲學,顯然還是從哲學中學會了樂于接受真理。在那之前,我對哲學幾乎無所聽聞,此時似乎依稀升起新希望,料想或許有哲學家深思熟慮過我那些疑問,可以給人開悟。
家父的藏書中沒有哲學家的書,因為他們有思想,就令人起疑,所以我不得不將就使用克魯克1832年第2版的《普及型哲學簡明詞典》,隨即專注于關于上帝的條目。令人不快的是,它以“上帝”一詞的詞源開始,說該詞“無可爭辯地”源于“良善”,表示“最高存在者(ens summum)或至善(perfectissimum)”。它還寫道,無法證明上帝的存在,亦不能證明上帝理念是先天的。上帝理念就算不是行動,從一開始仍是人身上的力量。無論如何,我們的“思想力在能夠生發如此崇高理念之前”已經“發展到一定程度”。
這種解釋令我出離驚訝,自問這些“哲學家”怎么了。他們對上帝的了解顯然只是道聽途說。神學家可就不同了,他們至少肯定,存在著上帝,即使他們所做關于他的陳述相互矛盾。這個克魯克說話拐彎抹角,但可以清楚看出,他其實想聲稱堅信存在著上帝。為何他不直說呢?為何他做得好像確實以為,在某個發展階段上才能“生發”上帝理念呢?據我所知,赤身裸體在森林里游逛的野人確實也有此類理念,這些人可并非坐下來“生發上帝理念”的“哲學家”。連我也確實從未“生發過上帝理念”。當然,人們無法證明上帝,因為比如一只網衣蛾吃了澳大利亞羊毛,如何能向另一只網衣蛾證明有澳大利亞這個地方呢?上帝的存在不取決于我們的證據。我究竟如何確定有上帝呢?在這方面,別人確實把想得到的都對我講了,可我其實什么都不會相信,沒有什么讓我信服,我的理念絕不源于此。而且確實不曾有過什么理念或者臆想之事,并非有人想象、編造某事,事后就會相信此事。例如,我總覺得“我主耶穌”的故事可疑,從未真正相信過。不過,別人把它強加給我,甚于把“上帝”強加于我,多數情況下,只是隱約顯示有上帝。為何對我來說,上帝是不言而喻的呢?磚瓦落到頭上,自己是否有錯,顯而易見,為何這些哲學家做這樣的事,似乎上帝是理念、一種任意假設,可以“生發”于顯而易見存在上帝之處呢?
當時,我豁然開朗,至少對我而言,上帝是最為肯定、直接的體會。我可沒有杜撰那個可怕的大教堂的故事。相反,有人把它強加于我,極為殘忍地強迫我思考它。但過后,我蒙受了無以言表的圣寵。
我得出結論,哲學家顯然有什么不對勁,因為他們稀奇古怪地設想上帝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討論的假設。我還覺得極其不滿的是,關于上帝見不得人的行為,我沒發現有什么觀點和解釋。我覺得,還是理應在哲學上關注、考察這些,它們確實是個問題,我很明白,這個問題必定讓神學家犯難。所以,更加令人失望的是,哲學家似乎對此根本不知。
因而,我轉到下一條目,也就是關于魔鬼的段落。那里寫道,如果把魔鬼想成原本是惡毒的,就會陷入明顯的矛盾,也就是陷入二元論。所以,最好假設魔鬼原本是上帝造出的善良的生靈,因高傲才墮落。令人心滿意足的卻是,作者指出這一主張已經預設了它意欲解釋的惡,也就是高傲。此外,說惡的起源“未及解釋且不可解釋”,對我意味著:他像神學家一樣不想深思此事。關于惡及其起源的條目同樣讓人不明就里。
經歷較長時間的中斷后,此處相關講述所涉及的發展過程持續了幾年,最終發生于我的二號人格身上且絕對秘密。我未經家父同意,只是悄悄地用他的藏書鉆研這些,其間,一號人格倒是暢通無阻地閱讀了格斯泰克爾的全部小說以及經典英國小說的德譯本。同樣,我開始閱讀德國文學,首先是經典作品,課堂毫無必要地對不言而喻之事做詰屈聱牙的解釋,只要這些解釋尚未敗人興致,我就閱讀經典作品。我毫無計劃,廣泛涉獵戲劇、抒情詩、歷史,后來博覽自然科學作品。閱讀不僅有趣,而且也給我提供了宜人的消遣。二號人格的活動讓人日益抑郁,因為我在宗教問題領域就是不得其門而入,而在偶爾敞開此類門戶之處,我遭遇的是失望。其他人似乎確實都在別處。我雖對自己確信不疑,卻自覺煢煢獨立,多想與人談論此事,但哪兒都找不到切入點,相反,感到對方詫異、猜疑、害怕面對我,令我啞口無言。這讓我郁悶,不知該如何看待此事,為何無人跟我有類似經歷?為何在其他精深廣博的書籍中也只字不提?我是唯一有此經歷者嗎?為何我該是獨一無二的呢?我從未想過自己大概精神錯亂了,因為覺得上帝的光明與黑暗是事實,雖感覺沉重,仍可理解。
身陷“獨一無二”中,感覺是危險的,因為獨一無二意味著遭孤立,我不喜歡別人不公地把我看成替罪羊,孤立讓自己更加不快。此外,還發生了讓我久久難忘的事。在德語課上,我其實屬于中不溜,因為自己對教學內容,尤其是德語語法、句法根本提不起興趣,又懶惰又覺得無聊。作文題目往往讓我覺得淺薄甚或幼稚,我的文章跟它們吻合,或者浮皮潦草或者別扭勉強。成績中游,蒙混過關,這甚合我意。因為我大體上傾向于千萬別引人注目,各方把我推入這種“該死的孤家寡人”境地,我要不惜代價擺脫它。雖則窮人家小子愚蠢、沒文化,常常激怒我,我還是同情他們,他們跟我一樣出身卑微,經常也是弱才。但另一方面,他們給我提供朝思暮想、求之不得的好處:我顯得懵懵懂懂,不讓人看出有什么特別之處。我的“與眾不同”逐漸使我產生不招人待見,甚至瘆人的感覺,我想必有自己意識不到、令人反感的品質,把老師、同學從我身邊推開。
如下事件如霹靂般說明了這種情境:有一道作文題,讓我例外地感興趣,因此,賣力地投入其中,做出一篇自己覺得縝密周到、極為成功的文章,期望至少名列前茅,因為拔得頭籌會引人注目,我絕不希望如此,但期盼位居其后幾名。
老師按優劣順序講評作文。首先是班上頭名的作文,這沒問題。然后是其他人的作文,我空等著自己的名字,它就是不出來。我想,自己的作文還會差到在拙劣作文之下,這太不可能了。究竟怎么了?還是我最終參賽不計名次,也就是以難堪至極的方式引人注目并遭孤立?
作文全部講評完了,老師歇了口氣,然后說道:“現在我還有一篇作文,榮格的那篇,寫得頂呱呱,我本愿意評它第一,但可惜它弄虛作假。你從哪兒抄來的?說實話!”
我又驚又怒,大發雷霆,叫道:“我沒抄,相反,我特別下了功夫寫出一篇好作文!”他卻沖我喊道:“你撒謊!你根本寫不出這樣一篇文章。沒人會信。哎,你從哪兒抄的?”
我徒勞地申明自己是清白的。老師不依不繞,答道:“可以告訴你,要是知道你從哪兒抄的,就開除你。”他扭頭而去。同學們向我投來的目光讓人心里嘀咕,我驚恐地看出,他們想的是:“噢,是這么回事!”我的賭咒發誓得不到共鳴。
我覺得自己從現在起背了黑鍋,能夠讓我擺脫“與眾不同”的條條道路都斷了。我深感失望、傷心,發誓報復老師,要是有機會,當時就會發生拳頭當道時代的事。到底如何能夠證明自己沒抄襲呢?
連續幾天,我腦中都在反復琢磨這件事,一再得出結論,自己無能為力,任憑不可知的惱人命運擺布,它給我打上說謊者、騙子的烙印。先前不懂的許多事,現在明白了,比如家父詢問我在校的表現,一個老師為何說:“嗐,他就那么不上不下,但很努力。”以為我比較蠢笨、膚淺,這其實沒讓我生氣。但讓我暴怒的是,有人相信我會騙人,由此在道德上毀掉我。
我的悲哀和狂怒眼看就要失去節制,但我之前多次觀察到的事,這時發生了,突然歸于平靜,宛如對著喧鬧盈室的屋子關上了隔音門。仿佛有不動聲色的好奇心向我襲來,問道:此處究竟怎么了?你可是激動了!老師當然是蠢貨,不懂你的個性,也就是跟你一樣不怎么懂你的本性。所以,他跟你一樣狐疑。你猜疑自己和他人,因此把自己歸入簡單、幼稚、一眼可看穿者之列。人迷惑不解時,就會激動起來。
由于有這種客觀、實事求是的省察,我想起與另外那種考慮有相似之處,我不愿想遭禁之事時,那種考慮就斷然開始了。當時,我確實還看不出頭號與二號人格之間的差異,還把二號人格的世界當作我個人的世界。不過,總是隱隱感覺還有不同于我自己之事,好似來自廣闊天體世界和無窮空間的氣息觸動了我,或者好像一個精靈隱身遁形,舉步入室,這個精靈早就消逝,可是永在眼前,直至無始無終遙遠的未來。此類突變環繞著神靈的光暈。
我當時絕不可能如此表達,自不待言,不過,我并非現在把什么置于自己當時的意識狀態,而只是嘗試用自己現今的辦法去澄清當時的朦朧世界。
此處所描述的事件過去幾個月之后,同學給我加了個綽號“始祖亞伯拉罕”。一號人格理解不了此事,覺得愚蠢可笑。在內心深處,我卻覺得,這有點戳到我的痛處了。對我身世的各種含沙射影讓我難堪,因為讀書越多,對城里世界越熟悉,就越加劇我的印象,自己現在了解的現實,屬于事物的另一種秩序,不同于與我在鄉間一同發展的那種世界觀,那種世界觀在河流與森林之間,在動物與人之間,在陽光照耀的小村里,風起風過,云卷云舒,暗夜籠罩,充滿不明事物。那不只是地圖上的某地,而且是神界,規定如此,充滿隱秘意味。人們看來不知此事,而動物對此早就沒了感覺。這點可見于母牛的目光悲哀失落,馬匹的眼神聽天由命,忠犬依人,甚至見于貓舉止自信,它們把房子和倉庫選作居所和狩獵場。我覺得人像動物一樣,也是不自覺的,瞥向地面或仰望樹木,要看看有什么可用,作何之用;人像動物一樣群集、交配、爭執,看不到他們居住在宇宙中,在神界中,居于永生之地,彼處一切方生即死。
我愛一切恒溫動物,因為它們與我們是近親,與我們一樣無知;我愛它們,因為它們跟我們一樣有靈魂,而我相信,我們本能地理解它們。我想,它們確實跟我們一樣經歷悲喜、愛恨、饑渴、焦慮與信任,這一切都是生存的本質內容,例外的是語言、敏銳的意識、科學。我雖然贊嘆傳統方式的科學,但發現它可能疏離神界并且墮落,動物做不出這些事。動物是忠誠可愛者,是恒定不變、值得信賴者,但我比以往更加對人有猜疑。
昆蟲并非“道地的”動物,而冷血脊椎動物構成通往昆蟲之途上不甚受人重視的中間階段。此類生靈是人觀察與收藏的對象,是稀罕品,因為它們異樣、非人,宣示非人化的生靈,與植物而非與人更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