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中小學時光(7)
- 榮格自傳:回憶·夢·思考
- (瑞士)榮格
- 4864字
- 2017-10-10 14:51:39
可以讓家父感到安慰的是,我絕無意成為神學家。我在自然科學與精神科學之間猶豫不決,兩者都非常吸引我。我卻開始明白,二號人格并非立足點,其中消除了我的此時此地,我在其中覺得自己是千眼宇宙中的一只眼,但無力在地球上哪怕只移動一塊卵石。對此,頭號人格勃然而起,想要有所作為,但發現自己處于一時難解的糾結中。顯然,我只得靜候觀望會發生什么。要是當時有人問我想當什么,我往往說是語文學家,暗自設想是亞述考古學和埃及考古學。但其實閑暇時,尤其是放假與家母和妹妹在家時,我研習自然科學與哲學。我跑向母親叫苦“真無聊,不知道該做什么”的時光早就過去了。假期總是我可以自娛自樂的大好時光。此外,至少在夏天,家父就出門了,因為他幾乎定期在薩克瑟恩鎮度假。
只有一次,連我也旅行度假去了。我十四歲時,家庭醫生要我去恩特勒布赫地區療養,以改善當時時好時壞的健康狀況和變化無常的胃口。我初次獨自置身于陌生的成年人中間,借宿在一個天主教神父家里,這對我意味著既發毛又迷人的奇遇。我幾乎沒跟神父本人打過照面,他的女管家雖然對人愛理不理,但除此之外,絕不是令人不安者。沒出什么危險的事情。一名老年鄉村醫生照料我,他經營一家針對各類康復期病人的旅館式療養院。在任何方面,那里都是一個魚龍混雜的圈子,土氣之人、小公務員與商人,還有巴塞爾市少數幾個文化人,其中有一名哲學博士、一名化學家。家父也是哲學博士,然而是語文學家兼語言學家。對我來說,那名化學家倒是極有趣的新鮮事,一名自然科學家,這樣一個人甚或懂得石頭的秘密!他還年輕,教我玩槌球,但絲毫不透露他那(大概淵博的)知識;我太羞怯、太笨拙還太無知,沒能問他什么,但把他奉為自己見過的了解自然科學秘密(或者至少是其中一部分)的頭號道地行家。他坐在同一張公用餐桌旁,跟我吃著同樣的飯食,甚至偶爾交談幾句,我覺得自己恍若升入成人的領域,也可以參加膳宿公寓的遠足活動,印證出我晉級了。在這些機會中,有一次,我們參觀了一家燒酒廠,受邀品酒。
但喝了這蜜酒,
霉運就臨近……
這句老話毫厘不爽地應驗了,幾盅小酒下肚,讓人亢奮,我覺得自己進入全新而意外的意識狀態,無內無外,無我無他,主次不分,無慎無怯。天地,世界和世間一切“飛禽走獸”上下翻滾,合為一體。我醉得滿懷羞愧又得意洋洋,如同淹沒在沉醉深思的海洋里,由于海浪洶涌而用雙眼、雙手和雙腳抓住一切牢固的物體,以在波動起伏的街道上、在傾斜的房屋與樹木之間維持平衡。我想,棒極了,不過可惜偏偏喝多了。此事雖然結局有點悲慘,卻仍是對美和感受力的發現和知曉,可惜只是由于自己愚蠢而搞砸了。
在外度假結束時,家父來接我,跟我一同乘車前往盧塞恩,我們在那里登上一艘我尚未見過的汽船,真幸福啊。我對運轉的蒸汽機百看不厭,突然聽說到菲茨瑙鎮了。此地上邊有一座高山,家父對我說明,這就是里吉山,還有一條鐵路,就是齒軌鐵路通上山。我們走向一座車站小樓,那里有世上最奇怪的機車,蒸汽鍋爐直立卻歪放,甚至車內座位都是歪斜的。家父把一張車票塞到我手里,說:“你現在可以自己坐車上里吉山頂。我待在這里,因為兩個人太花錢了。小心,別摔下來。”
我幸福得說不出話來,之前從未見過如此高的大山,此山緊鄰我那早已流逝的往昔時光里的火山!我其實已經幾乎是個男子漢了,為此次旅行買了與環球旅行者相配的一根竹手杖和一頂英式輕便鴨舌帽,而現在,我登上這座非凡大山了!都不知是自己還是山更厲害了。
蒸汽機車喘著粗氣,把我晃上令人眩暈的高處,深淵和遠景周而復始地浮現在視線中,最后,我立于山峰,空氣清新稀薄,前所未遇,遠方遼闊得難以想象,我想,對了,這就是了,世界、我的世界、真正的世界、秘密,沒有老師,沒有學校,沒有無法回答的問題,身處此地而不提問。我小心翼翼地靠近道路行走,因為懸崖峭壁陰森可怕。氣氛很莊嚴,人不禁謙恭有禮,文質彬彬,因為身在神界。神在此有形而具體。這是家父曾給予我的最寶貴、最好的禮物。
此印象深到完全抹去了對此后發生之事的記憶。但頭號人格在此次旅行時也如愿以償,在我大半生中,它的印象始終鮮活。我看到自己長大成人、獨立,頭戴上漿的黑色帽子,握著珍貴的手杖,在盧塞恩湖濱路旁一座令人傾倒、典雅無比的豪華旅館的露臺上,或者菲茨瑙美妙無比的花園里,坐在蒙上朝陽的遮陽篷下鋪著白色臺布的小桌旁,啜著咖啡,吃的牛角面包上抹著金黃色黃油和各色果醬,盤算著長長夏日的遠足計劃。喝完咖啡,我從容不迫地緩步踱向一艘汽船,它朝著哥達山把人帶到那些山岳的山麓,那些山岳上覆蓋著閃光的冰川。
有數十年之久,每當我疲于工作,想要歇息時,就出現這一幻想。其實,我雖然一再對自己許以此番美景,但從未信守諾言。
我這首次旅行一兩年之后,跟著就是第二次,可以去看望在薩克瑟恩鎮度假的家父,從他那里獲悉令人難忘的新消息,他跟那里的天主教神職人員交好,我覺得這是極其勇敢之舉,暗自欽佩家父的勇氣。我在那里尋訪了弗呂利鎮、當時受宣福的教士克勞斯的隱居處和遺物,驚訝于天主教徒何以知道克勞斯教士獲宣福。或許他還在出沒游蕩,把此事告訴人們?我對當地風氣印象深刻,不僅可以想象可能過此類神職生活,而且也理解這種可能性,同時內心不寒而栗,產生我不知答案的一個疑問:他的妻子兒女如何能夠承受,丈夫、父親是個圣徒?可恰恰某些錯誤和不足使我覺得家父特別可愛。心想,喲,怎么可能跟一個圣徒共同生活呢?顯然,這對他也是不可能的,而他還得因此當隱士。無論如何,從他修道的斗室到他家也不太遠。我覺得這主意也不賴,即知道家人在這座房屋里,而我會在稍遠的另一獨家小樓內坐擁書城,爐火熊熊映著書幾,爐中烤著栗子,爐上架著三腳湯鍋。作為虔誠的隱士,我也不必再去教堂,而是擁有自己的私人祈禱室。
我從弗呂利再向上走了一段路,如夢游般陷入深思,正要下行,左邊冒出一個年輕姑娘苗條的身影,她身著當地服裝,面容姣好,藍色雙眸透出和藹,我們自然而然地一同走向山谷,她年紀大致與我相仿。因為除了表姐妹,我不認識其他姑娘,不知該怎么對她說話,覺得有點尷尬,因而,開始吞吞吐吐地跟她說明,我到這里度幾天假,現在巴塞爾上文理中學,以后想上大學。說話間,“命中注定”的特別感覺襲上心頭。我想,就是她,就在此刻露面;她就那么自然地與我并肩而行,仿佛我們休戚相關。我從側面端詳她,看到她臉上的表情,有如羞澀又似贊賞,讓我尷尬又有點正中下懷。難道可能在此發生命定之事嗎?我遇見她,只是偶然嗎?一個農家女——難道事情會有戲嗎?她信天主教,但或許她的神父就是與家父交好之人?她確實根本不知我是何人。我總不能跟她談叔本華,說否定意志吧?她似乎的確不令人害怕。或許她的神父不是耶穌會士——那些危險的著黑袍者之一?我也不能告訴她,家父是新教牧師,這會嚇著她或者得罪她。更要排除哲學和魔鬼,后者比浮士德重要得多,歌德如此輕蔑地把它簡單化了。她在偏遠的純潔之地,而我落入現實,陷入壯麗、殘酷的受造物世界,她怎么會受得了?我們之間有一道無法穿透的墻,沒有也不可能有相似之處。
我心懷悲哀,退回初我,轉換了話題,問她是否南下去過薩克瑟恩鎮,天氣很好,遠處景色也是,諸如此類。
從表面看,此次相遇無足輕重,但內在地看來,它非同小可,不僅讓我縈懷數日,而且永志難忘,如同途中的紀念碑留存在記憶中。我當時還處于那種童真狀態,生活由毫不相干的個別經歷構成。因為誰能揭示從圣徒克勞斯引向俊俏姑娘的命運之線呢?
那時,我身上充滿了觀念之爭,一方面,叔本華和基督教就是不合拍,而另一方面,頭號人格想擺脫二號人格的壓力或者憂郁。并非二號人格抑郁,而是頭號人格想起二號人格就抑郁。正是此時,由對立碰撞產生了我平生的首個系統性幻想,它逐步顯現,如果沒記錯,它很可能源于一次讓我深受刺激的經歷。
一日,西北風在萊茵河上掀起白浪,我上學沿河而行,突見北面一艘張著巨大橫帆的船迎著風暴沿萊茵河而上,對我而言,這是全新的經歷,萊茵河上有帆船!這讓我的幻想展翅飛翔。如果不是奔騰的大河而是覆蓋整個阿爾薩斯的湖泊該多好!那我們就會有帆船和大汽船,巴塞爾就會是一座港埠,我們就幾乎臨海了!一切就會變樣,我們就會如同生活在另一個時代、另一個世界。那也就不會有文理中學,沒有遙無盡頭的上學路,而我就會長大成人,自己安排生活。湖中就會有石丘,由狹窄的沙洲與陸地相連,為寬闊的運河所阻隔,運河上面有一座木橋通向由兩側塔樓護衛的城門,開門則進入一座依山而建的中世紀小城。山崖上矗立著防衛嚴密的城堡,城堡主塔高聳,有一座瞭望塔。這就是我的家,里面沒有大廳或者什么奢華之物。房間偏小,墻壁簡單飾以護板。藏書室魅力不凡,可在其中覓得一切有價值的知識。還有一間武器收藏室。棱堡配備了大口徑火炮,小堡內還有守備隊,五十個小伙子能攻能守,善于戰斗。小城有幾百居民,由市長和長老會治理。我是難得露面的仲裁人兼顧問。小城在岸邊有港口,我的雙桅船裝備了若干小炮,泊于其中。
全部這些安排的關鍵還有成因是只有我知道的城堡主塔的秘密。這個念頭讓我震驚,因為從城垛直到拱頂地下室,塔樓上有銅柱或粗鋼纜,鋼纜在上部散成樹冠般的小細枝,或者確切地說,如同根莖帶著突到空中的所有最小須根。這些須根拉出某種不可想象之物,穿過胳膊粗的銅柱導向地下室,那里有難以設想的一套設備,類似一座實驗室,我在里面制金,而且用的是銅根從空氣中吸取的秘密物質。那確實是奧秘,我對其性質沒有概念或者想象不出,對轉換過程的性質也想象不了。關于這座實驗室里發生了什么,我的幻想知趣地略過,或者說得準確些,帶著某種膽怯略過了。有什么如同內心禁令,不該細看,也不該細看從空氣中萃取之物。所以有無聲的難堪,正如歌德說“母親”:“言說她們是窘事。”
對我而言,“精神”當然難以言表,但它其實與極稀薄空氣并無本質差異。根系所吸收并送交給樹干的是一種精神上的精華,在下面地下室里顯現為制成的金幣。這確非單純的魔術,而是自然令人肅然起敬、性命攸關的秘密,不知怎么讓我得到了,我不僅得對長老會保密,而且在某種程度上還得對自己隱瞞。
我那漫長而無聊的上學路開始可心地變短了。一出校舍,我就身處城堡,那里在改建,舉行長老會會議,判決作惡者,調解爭端,開炮。帆船準備停當,張帆,船伴著微風小心駛出港口,隨后出現在巖石后面,頂著猛烈的西北風航行。我人已經到家了,好像只過去沒幾分鐘似的。我于是走出自己的幻想,如同走下毫不費力載我回家的車。這種極其愜意的活動持續數月,直至索然無味,于是覺得幻想愚蠢可笑。我不再玄想,開始以黏土為灰漿,用小石頭建造城堡和設防巧妙的場所,把當時各個細部尚且留存的許寧根要塞用作原型。隨后,我研究了所有能夠到手的沃邦的防御工事圖,很快了解了所有技術名稱。我從沃邦開始,也埋頭于各類現代布防法,試圖用我有限的手段精妙地加以仿造。這種使人全神貫注之事獨占了我兩年多的閑暇時光,其間,以二號人格為代價,我愈益傾心于研究自然和具體事物。
對現實事物知之甚少時,我以為深思它們也毫無意義。人人都可以幻想,真正知曉卻是另一碼事。我獲準訂閱一份自然科學雜志,讀得如癡如醉。我搜集侏羅紀化石和一切可以到手的礦物標本,還有昆蟲、猛犸象骨和人骨,前者出自萊茵平原的陣亡戰士墓穴,后者來自1811年許寧根附近的一處萬人坑。植物雖然讓我感興趣,但并無科學根據。我搞不懂,為何不該摘取它們弄干。它們是活物,只有生長、開花才有意義,具有神秘莫測的潛在意義、一種上帝觀念。應誠惶誠恐地觀察它們,不禁在哲理上對它們感到驚奇。生物學對它們有何說法,雖然有趣,但這并非根本。這種本質是什么,我弄不明白,比如它們與基督教信仰或者與對意志的否定是何關系?我解釋不了。顯然,它們屬于神妙的純潔狀態,最好別擾亂這種狀態。相反,昆蟲是變性的植物、花卉和果實,它們自說自話地靠奇怪的腿或細腿爬來爬去,憑借如花瓣似萼片的翅膀飛來飛去,作為植物害蟲在活動。因為這種無法無天的活動,它們被判集體處決,尤其是金龜子和毛蟲受此討伐。“同情一切生靈”只限于恒溫動物。唯獨蛙與蟾蜍因與人相似而不算在冷血動物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