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使之夢(8)
- 天使,望故鄉(全集)
- (美)托馬斯·沃爾夫
- 4983字
- 2017-09-14 10:58:52
他回來吃午飯——他家稱為正餐。他們在飯桌上輕描淡寫地談論著上午發生的新聞。晚上,全家人又會團聚在一起。他回到家后,就會生起熊熊的爐火,然后破口大罵起來。在進行這個儀式之前往往需要用半小時來打腹稿,此外再需45分鐘進行重復和補充。等他罵完以后,全家人又會愉快地吃飯了。
冬天一過,尤金就有3歲了;他們為他買來了識字課本、動物畫冊,圖畫下面還配有寓言詩。甘特不厭其煩地把這些詩讀給他聽,他只用了6個星期就把全部的內容背了下來。
從冬末到初春,他不斷地在鄰居們面前表演這一項本領:手里拿著書,擺出讀書的架勢,其實是在背書。甘特得意極了,他還充當了這個騙局的幫手。看到這么小的孩子就能讀書認字,大家都覺得非常了不起。
春天一來,甘特又開始喝酒了,不過酒癮兩三個星期就過去了。然后他毫不羞愧地繼續過他的日子。但是伊麗莎卻準備著新的計劃。
那是1904年,圣路易正準備著舉辦一次大規模的世界博覽會。這將是一次文明歷史的檢閱,同以往的博覽會相比,這一次的規模更大、更好、更隆重。阿爾特蒙地區的許多人都打算去瞧瞧。伊麗莎覺得這一次機會既能旅行又能賺到錢,心里自是喜不自勝。
“你知道了吧?”一天晚上她放下報紙,若有所思地說,“我很想裝好行李馬上就走。”
“走?去哪里?”
“到圣路易去啊,”她回答道。“哎,我是說——要是一切都順利,我們干脆全家都搬過去住在那里算了。”她本人也明白,這個推翻現有穩定的生活、跋涉到一個新的地方、并尋求新的人生命運的建議,一定會令他激動不已的。幾年前當他和威爾散伙的時候,他們就談起過這類的計劃。
“你打算到那里做什么呢?那孩子們怎能適應環境呢?”
“哎,先生,”她得意地噘起嘴,露出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只需買一幢大房子,然后租給從阿爾特蒙去的人住就行了。”
“我的老天,你可千萬別這么干,甘特夫人!”他悲哀地叫了起來。“你可千萬別干那種事,我求求你別干了。”
“哎呀,你也真是的,甘特先生,別傻啦。找房客招租沒什么嘛。城里有一些非常體面的人都這么做呢。”她知道他有非常敏感的自尊心,他不想讓別人覺得他無力供養這個家。他平時常常夸耀的一件事就是“顧家有方”。另外,讓那些沒有血緣關系的人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也會影響全家人安樂的氣氛。他對于房客一類的人特別反感。他覺得成天逆來順受、看這些房客的臉色,就只為了幾個錢,簡直是難以容忍的侮辱。
她也明白這些,但是她卻難以理解他的感受。彭特蘭家的一條宗旨就是:不僅僅要有財產,而且還要用這些財產去賺取更多的錢。她打算出讓自家的一部分,租給房客。在彭特蘭家所有人里,獨有她能做到這一點。只有她一人不在乎小家庭關起門來才有的那種自在安全的感覺,而她也是彭特蘭家唯一穿裙子的人。
尤金吃母乳一直吃到了3歲,到這年冬天的時候才斷了奶。從那時起,她的內心有了某種變化:一件事情已經停止,而另一件事情從此開始了。
她堅持自己的主張,終于如愿以償。她有時候會認真地說服甘特,大談博覽會的刺激;有時候,會趁他晚飯前大肆吵罵的時機,以此作威脅來反駁他兩句。而對于將來打算達到什么目的,她本人也說不清。但是她認為這的確是一次開始。而她總算是如愿以償,達到了目的。
甘特難抵新大陸的誘惑,終于屈服了。他先在家里待了一段日子,等一切順利后,他便會再去那里。他曾經為此興奮不已。一種久違了的青春又開始在他心中涌動起來。他一個人留在家里,對寂寞的人來說,這個世界潛伏著無數看不見的影子。再有一年海倫就要畢業了,而她也跟他待在一起。一想起她即將要離開他的時候,他的心里不免更加酸楚。現在海倫已經快14歲了。
4月初的時候,伊麗莎懷抱著尤金,帶著一群興高采烈的孩子們上路了。尤金被這一番折騰搞得莫名其妙,但是他感到既好奇又興奮。
塔金頓一家、鄧肯一家相繼前來送行,大家都流著眼淚互相吻別。塔金頓夫人吃驚地看著伊麗莎,其實所有的鄰居們都被她最近的轉變搞糊涂了。
“哎呀,哎呀,誰也說不準,”伊麗莎眼里噙著淚說,同時非常喜歡自己制造的這個離別氣氛,“要是一切進展順利的話,我們可能會在那里定居下去的。”
“你們肯定會回來的,”塔金頓太大滿臉真誠地笑著說,“哪里都比不上阿爾特蒙。”
他們一家人乘坐街車去了火車站。本恩和葛羅夫高興地擠在一起,看管一大筐午餐美食。海倫神情緊張,手里抓著一包包的東西。伊麗莎盯著女兒那兩條細長的腿,心里琢磨著買半價票的事。
“我說,”她用手捂住嘴笑了笑,然后推了推甘特,說,“她得蹲下來才好,你說呢?”又對女兒說:“要不然他們不會相信你還不到12歲呢。”
海倫怯生生地移動了一下身子。
“我們用不著那樣。”甘特咕噥道。
“這有什么嘛!”伊麗莎說,“沒有人會注意到的。”
他看著他們走進車廂,等一個很熱情的列車員將她們安頓好后,他才放下心來。
“好好地照顧她們,喬治。”他說完后順手塞給他一塊錢硬幣。伊麗莎在一旁嫉妒地看著。
他用滿是板刷胡子的臉匆匆在每個人的臉上蹭了一下,用他那雙大手在小女兒瘦削的肩上拍了拍,然后又把她攏在懷里。伊麗莎看了心里好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
夫妻二人感到語塞而窘迫。這次出門的新奇和荒謬、生活中說不清的摸索,都使二人無言以對。
“好啦,就這樣吧,”他說,“我想你知道怎么做。”
“嗯,你聽我說,”伊麗莎噘了噘嘴,朝車窗望了望,然后說,“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
他也不愿意多說什么。火車猛地抖動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出發了。他舉止笨拙地親了她一下。
“一到那兒就給捎個信來。”說完這句話后他便匆忙地下了火車。
“再——見,再——見。”伊麗莎喊道,抓起尤金的小手朝月臺上那個瘦長的人影揮舞著。“孩子們,都過來和爸爸揮手說再見。”孩子們一齊擠到窗邊上來。伊麗莎忍不住哭了起來。
尤金睜大眼睛注視著太陽漸漸西沉,看見水面上、田納西峽谷里的巖石都被染得通紅。迷人的河流蜿蜒在孩子的腦海里,終生難以忘懷。多年以后,他在夢中仍然能想起這條大河的奇特、神秘和美麗。在驚異的心理之下,他也隨著火車車輪富有節奏的轟隆聲沉入了夢鄉。
他們的住處是街角的一套白色房子。房前有一小塊草坪,在街道旁有一條窄長的小道。他模糊地記得這兒距熱鬧的市中心還很遠——他記得好像有人說過有四五英里遠的路。那條河流去哪里了呢?
有一對雙胞胎男孩,長著直挺的黃頭發,小臉又瘦又丑,每天都會騎著三輪腳踏車從他家的門前來回跑過。他們穿著白色的男童水手裝,上面配著藍領子。他一見到這兩個孩子就很討厭他們。他好像聽誰說過他們的父親為人不大好,曾經跌倒在電梯里,摔斷了腿。
他們的房子后面有一個后院,四周都用紅色的木板圍了起來。在一角有一個紅色的谷倉。多年以后,史蒂夫返回家后說:“現在那一帶全都蓋上房子了。”
有一天,在炎熱的后院里晾曬著兩張小床和被褥。尤金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鼻孔里嗅著熱床墊散發出的氣味,兩條小腿懶洋洋地蹺起來。盧克躺在另一張床上,兩人都在啃桃子吃。
這時候,一只蒼蠅飛過來落在尤金的桃子上,他一口就把它吞了下去。盧克見狀大笑起來。
“吃蒼蠅嘍!吃蒼蠅嘍!”
他感到很惡心,于是大口地吐了起來,最后弄得很長一段時間吃不下東西。他自己也覺得奇怪,自己明明看見蒼蠅了,為何最后還是吞了下去。
夏天到來了,酷熱灼人。甘特帶著海倫來這里住了幾天。有一天晚上,全家人到黛爾瑪花園去喝啤酒。在熱浪中,尤金坐在桌子旁邊,眼巴巴地望著巨大的啤酒杯。酒杯里泛著白花花的啤酒沫。他恨不得一頭扎進清涼的杯子里,痛痛快快地享受一下。伊麗莎讓他嘗了一下,結果他的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惹得眾人哈哈大笑起來。
多年以后,他又想起甘特舉杯暢飲的模樣。他的胡子上掛著啤酒的沫子。那份痛快和過癮的神情,激起了他模仿的欲望。于是他很想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啤酒都是苦的,是不是要經過一段時間的適應人們才能享受得了這種美妙的飲料。
在那個已經有些模糊的世界里不時會涌現出某些熟悉的臉孔來,不少來自阿爾特蒙的人都在他家租房住下了。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吉姆·賴達那張粗暴而且刮得整潔、光亮的臉來,心里有了一絲恐懼感。這個人是阿爾特蒙的郡治安官,住在甘特家下面一點的山腳下。尤金剛過兩歲的時候,有一次伊麗莎到彼得蒙法院去出庭做證,去了兩天,于是她把孩子托付給賴達夫人照管。他永遠也不會忘記賴達頭天晚上逗弄他時的那副殘忍勁兒。
現在,這個惡魔又一次神氣活現地出現在尤金的面前。他仰起臉,正好看見了那張愚笨、丑惡的臉。尤金看見伊麗莎站在吉姆的身邊,一張小臉露出了恐懼的神色,但是吉姆卻在她面前粗魯地動手動腳。他開始驚叫起來,他倆聽了都哈哈大笑。就在那一刻,尤金平生第一次恨起母親來:他非常生氣,又嫉妒又害怕,但卻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晚上,史蒂夫、本恩、葛羅夫幾個男孩便會被伊麗莎派到博覽會上去找活干。每天晚上,他們一回到家就會興高采烈地講那些發生在博覽會場上的事情。他們一邊吃吃地笑著,一邊神神秘秘地談論某一種叫“胡氣咕氣”的玩意兒。尤金知道那是一種舞蹈的名稱。史蒂夫哼著一支單調、猥褻的曲子,同時還性感地扭動著身子。他們唱起一支歌,那哀傷的歌聲回蕩在耳邊,不久他也就學會了:
相約在圣——路——易,啦——啦,
相約在博覽會,
如果見到小伙和姑娘,
就說我一定來。
我們齊跳“胡氣咕氣”——
……
有時候,陽光照耀在尤金的床上,照進他的被子里,他隱隱地意識到有一張溫柔的臉朝他湊了過來,還有柔和的說話聲,都與眾不同。他的皮膚嬌嫩白皙,頭發烏黑,眼睛烏亮,和藹卻憂郁。他把自己溫柔的臉緊貼在尤金的臉上,湊過來用手撫摸、摟抱他。在他棕色的脖子上有一個深紅色的胎記。尤金覺得非常好奇,常用手碰它。這個人就是葛羅夫——弟兄幾個中性情最馴良、最憂郁的一個。
有時候,伊麗莎會讓他們帶著尤金到外面去散心。曾經有一次他們乘著汽輪在河面上航行。他來到船艙的下面,從船身側面的開口處仔細地觀看著那條蜿蜒緩行、氣勢強大的黃色巨蛇。它無可抗拒地在他的眼前移動。
孩子們都在博覽會現場干活。他們在一個名叫“居中客棧”的地方充當跑腿的。這家餐館的名字吸引了他:“居中客棧”這個名字不斷在他的腦海里閃現出來。有時候,他的姐姐們,有時候是伊麗莎本人,有時候是他的哥哥們推著嬰兒車帶他穿過噪雜擁擠、人頭攢動、異彩紛呈的博覽會會場。當他們經過東印度茶館時,尤金頭一回看到頭裹頭巾的人們在那里走來走去,第一次聞到了來自東方的、味道持久的熏香,他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這一幕永遠銘刻在他的記憶里。還有一次在一間機器轟鳴的大房子里,他呆立在一輛巨大的火車頭前。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這么大的怪物,車輪在軌槽里快速地轉動,亮光閃閃的火爐里紅熱的煤炭不斷地跌落在爐底,兩位面容通紅的加煤工人正不停地朝里面加著煤屑。眼前這一幕地獄般的奇妙景象映在他的腦海里,他感到既害怕又著迷。
他再一次站在空中轉輪巨型軌道的邊緣,看著它慢慢地轉動著,只覺得頭暈目眩,在變幻無常的情景中無助地穿行。他聽見盧克講起過吞蛇者的故事,他們嚇唬他說要帶他去看時,他嚇得高聲尖叫起來。
有時候,一向溫柔安靜的黛西,也會暴露出她像貓一樣的殘忍來。有一次,她帶著尤金去坐恐怖的小火車。他們從光明的頂峰一路呼嘯著被摔進無底的深淵,他的第一聲驚呼剛剛落定,車子就減慢了速度,然后它緩緩地駛進了一個怪異蒼茫的世界。這里的人們長相可怖、一個個張牙舞爪。他們代表了死亡、噩夢和瘋狂。他脆弱的心靈還沒有任何思想準備,這一刻被嚇得魂飛魄散。小火車繼續前進,穿越了一個又一個山洞。就在他心驚肉跳的時候,忽然聽見旁邊的人們都開懷地大笑起來,他的姐妹們也在其中。他幼小的心靈剛從嬰孩的幻想世界中掙脫出來,就被這個博覽會嚇得完全崩潰、癱軟下來。在后來的日子里,他常常想起這個場面,感到自己這一輩子就像一場噩夢。在那些長相怪異、奸詐邪惡的鬼怪面前,他已經失去了全部的希望、信仰和信心。在他稀里糊涂、臉色發紫、嚇得透不過氣來的時候,小火車帶著他又從陰暗的世界回到了溫暖的現實中。
初秋的一個晚上,他又想起博覽會上最后的一幕:黛西帶著他共同坐在一輛機動車的司機位子上,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聽到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聲。車子開動后,在大雨中前行,在濕滑的路面上來回穿行。大雨傾盆而下,白色的建筑物上點綴著萬盞電燈。
夏天過去了。秋風在樹葉中瑟瑟作響,這種聲音提醒人們,狂歡正在離去,盛會即將結束。
他們住的房子里現在變得非常安靜。尤金很少見到母親,他并沒有離開家,而是由他的姐姐們帶著。家里人總會告誡他不要大聲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