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使之夢(9)
- 天使,望故鄉(全集)
- (美)托馬斯·沃爾夫
- 4976字
- 2017-09-14 10:58:52
有一天,甘特第二次來到了這里。葛羅夫得了傷寒病。
“他說他在博覽會上吃過一個梨,”伊麗莎把這句話重復了至少上百遍,“他一到家就不停地說自己感覺很難受。我把手搭在他的額頭上試了一下才發現他在發燒。‘哎呀,孩子,’我說,‘你到底怎么啦?’”
她的黑眼睛在蒼白的臉上顯得格外明亮,她的心里開始害怕起來。她噘著嘴,言語里充滿了希望。
“你感覺怎么樣,兒子?”甘特走進屋內,隨口問道。一看見孩子的模樣,他的心開始沉了下去。
每次醫生看過葛羅夫之后,伊麗莎的嘴就會噘起來,而且噘得越來越高;她試圖從醫生的只言片語中找到一絲鼓勵,然后加以夸大。盡管如此,她的內心卻痛苦不已。后來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把自己緊張的面具撕了下來,從孩子住的屋子里疾步走了出來。
“甘特先生!”她壓低了聲音說,同時噘了噘嘴。她沖他默默地搖了搖頭,似乎說不出話來。然后連聲說:“他去了,他去了,他去了!”
尤金正在熟睡,有人過來搖了搖他,他迷迷糊糊醒了過來。他睜開眼后發現自己正躺在海倫的懷里。她這時正坐在床上,手里抱著他,神情恐怖且哀戚的小臉緊貼著他。她強忍著自己的情緒,緩慢地說起話來,語氣中傳達出某種可怕的認真來。
“你想看看葛羅夫嗎?”她小聲問他,“他正躺在停尸臺上呢。”
他想知道停尸臺到底是什么東西。家里充滿了恐怖的氣氛。她抱著他穿過燈光昏暗的走廊,來到前面的一間屋子。隔著門,他聽見有人在里面小聲地說話。她輕輕地推開房門,明亮的燈光照在床上。尤金瞧了一眼,恐懼就像毒汁一樣流過了他的血液。那個瘦弱的身影躺在床上,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想起那張溫和、棕色的面容來,想起那雙曾經注視過他的柔和眼眸來。猶如曾經發過瘋然后又恢復了理智的人一樣,他突然想起這張好幾個星期不見、差不多已經被遺忘了的臉。他也想起了那份永遠也不會再回來的孤獨和憂郁。啊,逝者,憑嗚咽之風,快歸來吧,魂靈。
伊麗莎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托著臉,扭向一側。她在哭泣,面相滑稽而痛苦,看上去比平靜的悲苦更加可怕。甘特笨手笨腳地想安慰她,但是一看見床上躺著的孩子后,便走到外面的過道里,痛苦地攤開雙手,陷入迷茫之中,他不知災難如何從天而降。
處理后事的人把孩子裝進一只大籃子,然后抬走了。
“他才12歲零20天啊。”伊麗莎反復地念叨著,好像這個事實比其他任何一件事都令她難過。
“你們其他孩子都快去睡覺吧。”她突然命令道。就在她說話的同時,她的目光落在本恩的身上。這時候他正迷茫而悲傷地站在那里,露出了老頭一樣古怪的眼神。她想起了這對雙胞胎,他倆前后相差20分鐘來到人世,可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一想起這個孤獨的孩子,伊麗莎的內心便涌起一陣悲憫之情,她又哭了起來。孩子們全都去睡覺了。伊麗莎和甘特在屋子里又多待了一會兒。甘特把臉埋進一雙大手里,“我最好的孩子,”他自言自語,“老天爺啊,他可是最好的孩子哪。”
在時鐘的嘀嗒聲中,兩人靜靜地回憶著這個孩子,內心充滿了恐懼與懊悔。由于這個孩子平時一直很安靜,加上家里孩子又多,所以他們并沒有對他關心過多少。
“我永遠也忘不了他那顆胎記,”她低聲地說,“永遠都忘不了,忘不了。”
過了一會兒,兩人都想到了對方。他們忽然覺得現在身處的這個環境既恐怖又陌生。他們想起了群山里葡萄藤蔓環繞的家園,想起了熊熊燃燒的爐火、喧鬧、責罵聲,想起了他們盲目且曲折的生活,想起了他們如何糊里糊涂地跑到這個遙遠的地方來,造成了今天不幸的結局。熱鬧結束就是死亡。
伊麗莎奇怪她怎么會到這里來。她拼命地在亂如謎團的迷宮里尋找答案。
“我要是早知道,”她過了一會兒說道,“我要是早知道結果如此——”
“別再多想了。”他邊說,邊笨拙地安慰她。“我的天哪!”過了一會兒,他默默地補充道,“你這么想就太奇怪了。”
這一刻他們坐在那里,平靜了許多,但內心卻涌起一陣悲憫之情,不為自己,而是彼此相憐。他們為那些浪費掉的時光、混亂的生活,還有盲目摸索的生活片刻感到悲苦不已。
甘特簡短地回憶了一下他度過的54個春秋、他逝去的青春、他不斷衰減的體力,以及生命中所有的丑陋與邪惡。他就像一個神情平靜但卻絕望的人,深知鑄就的鐵鏈無法再次斷開,織成的圖案已無法再次拆散,做過的事情已經無法再悔改。
“我要是早知道,我要是早知道,”伊麗莎說,“我真難過。”不過甘特清楚,她所說的難過并不是因為他,也不是因為她自己,甚至不是因為那個被不幸的命運奪去生命的孩子。她蘇格蘭人的精明忽然如同火焰一般在她的心中燃燒起來,她第一次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看清了人生無情的“必然”潮汐。她為所有過去曾經生活過、如今正活在這世上的,以及將來會活在世上的人們感到難過,那些人虔誠地禱告,徒勞地祈求上帝。他們向遙遠、無窮的永恒發射出一枚枚載滿希望的微型火箭,希望能得到祈福和指引,使他們能夠在這個高速旋轉、被遺忘了的大地上盡快解脫出來。啊!失落的人。
他們決定立刻回家。路上每經過一站,甘特和伊麗莎都會急匆匆跑到后面的行李車里查看一下。當時正是11月,在灰蒙蒙的秋季里,山林里鋪上了一層棕色的干枯樹葉。枯葉在阿爾特蒙的大街小巷里隨著風兒舞來舞去,蹦蹦跳跳地朝前跑。
車子繞著山路沉重、吃力地向前爬去。甘特一家在山頂的轉彎處下了車。小孩的遺體已經提前從車站送回了家。正當伊麗莎慢慢地走下山坡時,塔金頓夫人從房子里哭著跑了過來。她的大女兒在一個月前剛剛去世。這兩位女性一見面,便相擁而泣,失聲痛哭起來。
那口小棺材就安放在甘特家的客廳里。鄰居們聞訊后,都前來探望他們一家。他們個個表情沉痛,說話輕聲低語。這是他們力所能及的了。
6
葛羅夫的死使伊麗莎經受了最為沉重的打擊。她為尋求自由而進行的緩慢且堅定的冒險旅程突然宣告結束。一想起那座遙遠的城市和那場博覽會,她就會渾身疲乏無力。在那個將自己打垮的隱形對手面前,她感到心驚膽寒。
在巨大的悲痛中,她把自己關在家里。她又重新想起那個原本打算拋棄的生活。她一天到晚忙個不停,只想在拼命的勞動里忘掉一切。但是那個失落、黯淡的面容卻會不時地閃現出來,就像記憶叢林中的神像一樣,她又想起他脖子上那顆棕色的胎記來,忍不住又流起淚來。
在整個嚴冬,悲傷的陰影漸漸消失了。甘特重新燃起了熊熊的爐火,飯桌上的食物仍然美味豐盛,全家人又恢復了大吃大喝、盡享美食的日子。生活重新回到了以前的軌跡中。
隨著冬天慢慢溜走,尤金腦海里模模糊糊的黑暗也逐漸淡去。一天天、一周周、一月月,日子在他眼前開始明朗起來。他已經從博覽會混亂的記憶里恢復過來:真正的生活又開始了。
在家庭的力量與保護下,尤金明顯有了一種安全感,而且他也開始有了自己的思想。他一吃飽飯,就會趴在溫暖的火爐旁,貪婪地閱讀書柜里那些大部頭的厚書,津津有味地品味書頁的香味以及封面的濃重味道。他最喜歡看的書是三大本牛皮封面的《里迪帕斯世界史》。書中一頁一頁足有上百幅插圖、版畫和木刻。在他還沒有開始識字之前,他早已靠這些圖畫認識了人類千百年的歷史演變。他最興奮的莫過于那些描繪戰爭場面的圖畫了。伴著屋外怒吼的狂風、大樹的濤聲,他會全身心地投入黑色的風暴里,發泄人人內心蘊藏的魔鬼般的野心,只貪求黑暗、狂風、極速的欲望。人類過去的一幕幕壯觀場景在他眼前慢慢展開。他看見埃及的國王們御駕飛馳、戰馬嘶鳴,他能幻想出許多故事來。當他注視那些神話般的鬼怪、亞述王的胡須以及猛獸般健壯的身軀、巴比倫的城墻時,所有這些都能喚起他內心深處潛藏著的悠遠回憶。他的整個腦海里全都是一幅幅圖畫——塞勒斯率領大軍沖鋒陷陣,馬其頓軍陣中槍桿矛頭林立,塞拉米船上的士兵戰戰兢兢地擠在一起,碎裂的船槳,亞歷山大的盛宴,武土們的拼殺,破槍爛劍,板斧砍刀,一群群的士兵,久攻不下的城墻,奮勇攀登又被掀翻在地的士兵,掛在矛尖頭上的瑞士人,馬踩人踏,高盧陰森的樹林,愷撒大帝的征討。甘特坐在小兒子身后,躺在一把搖椅里,使勁地來回搖晃著,偶爾越過兒子的腦袋,把濃濃的煙葉汁準確地吐進咝咝作響的爐火里。
有時候,甘特會給他讀起莎士比亞的劇本,他的聲音渾厚有力、抑揚頓挫。常讀的劇本有馬克·安東尼在愷撒葬禮上的演說詞、哈姆雷特的獨白、《麥克白》中的有關宴會的那一場景,還有奧賽羅在勒死苔絲德蒙娜之前和她合演的那一幕。有時候,他也會背誦或者朗誦詩歌。他的背誦能力很強,往往都是長篇大段。他最喜歡的詩篇有:“啊,凡夫俗子為何驕傲自大”(他總要補上一句,“這是林肯最喜歡的句子”)。“‘我們都完了,’船長喊道,同時步履蹣跚地走下梯階。”“我還記得,我還記得,我出生的那間屋子。”“99人跟著隊長,順著敵人的腳印走,在微明的晨光里前行。99人只有9人生還。”“那孩子站在燃燒的甲板上。”還有“半里格,半里格,半里格地前進”。
有時候他會把海倫叫來背誦:“路邊校舍仍然在,乞丐日中曬,漆樹依然繞室長,黑莓藤蔓遍地長。”
等她背到40年后女孩的墳地上長出了荒草,嘗遍生活艱辛的白發老人飽經滄桑,卻發現誰也不愿超過他,因為大家都愛著他。這時候,甘特就會重重地嘆一口氣,然后難過地搖著頭說:“唉,這句話真是至理名言啊。”
這一段時期,全家人變得更加親熱團結、也更加成熟了。甘特在家人面前肆意辱罵,表現出強烈的情感與氣魄來。每天全家人都會期盼著他回家,因為他一回家,就能帶回生活的趣味和秩序。一到傍晚,他們就會站在樓上,遠遠地看見他從街角拐過來,大步流星地朝家里走來。他們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看見他走進廚房,把吃的東西猛地摔到廚房的桌臺上,然后又把火重新生起來。他每次走進門都要跟火過不去。他會把柴火、煤塊、煤油一古腦兒地全加進火里。等火點著以后他就會把衣服脫掉,在臉盆里拼命地洗起來。他用那雙大手使勁地搓著剛修剪完畢、滿是胡茬子的面孔,就像拿砂紙摩擦一樣。然后,他會把身子靠在門框上,使勁地來回搔著癢。搔完癢以后,他又提起剛才剩下的半桶煤油,嘩的一下全潑到燃燒的火苗上,嘴里還自言自語地說著什么。
然后,他從爐架上取下早已準備好的蘋果牌煙草,咬下一大段放進嘴里嚼了起來。他在屋子里來回踱著步子,同時絞盡腦汁思考著罵人的話,全然沒有覺察到一家人興奮的偷視。最后,他沖進廚房,突然出現在伊麗莎的面前,沖著她一邊大聲地吼叫,一邊高聲辱罵起來。
由于長年活學活用,他狂暴、任性的謾罵詞匯已經具有了修辭的意味:堅定有力、直截了當、犀利經典。他使用的明喻荒謬不堪,純粹是為了取笑而杜撰出來的。他的這些詞匯常常令人捧腹不已,即使家里最小的孩子也耳濡目染。時間長了,孩子們都已經習慣了,而且每到傍晚都會期盼他早點到來,個個興高采烈。就連伊麗莎本人,也逐漸擺脫了喪子之痛,并從生活中找到了樂趣。但是她仍然擔心他的酒瘋會再次復發,而且還固執地不愿意寬恕他過去的所作所為。
但是在整個冬天,這些天使般的孩子們在她的眼前歡蹦亂跳,逐漸驅散了死亡的陰影。她的內心重新浮現出某種希望。他們這一家人可謂自行其是,全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從來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孤獨。雖然人們都認識他們,但卻無人愿意做他們的好朋友。這一點很特別——要是以社會地位來劃分,他們應該屬于中產階級了。可是鄧肯一家,還有塔金頓一家,所有的鄰居們,以及所有這座小城里的熟人,從來都不愿意與他們接近,也從來不會闖入他們豐富多彩的生活。因為他們一家人的生活里具有某種新奇、原始的瘋狂,而他們對此卻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們扭曲了原本有序的生活規則。至于結交希利亞之流的特殊階級也同樣不大可能,就算他們有這個能力或者想法也難以辦得到。事實上他們也沒有這個能耐和想法。
甘特是個了不起的人,但是他倒不怎么孤高自賞。因為孤高自賞的人不可能那么熱愛生活,也不可能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里去。
他在家里大發雷霆,發泄怨氣的時候,孩子們就會歡快地跟著他,尖聲地叫著,聽他沖著伊麗莎說:“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就像一條蛇似的從街角一扭一扭地走過來。”或者每逢天氣寒冷的時候,他就會把惡劣的天氣怪罪到她和她們彭特蘭家人的身上。
“我們都會被凍死的,”他大聲地說,“我們會在這種地獄一般寒冷、該死、上帝也管不了的天氣里凍死的。你哥哥威爾會在乎嗎?吉姆會在乎嗎?你那個可憐的老爹會在乎嗎?老天爺發發慈悲吧!如今我總算落到這個人面獸心、兇暴、殘忍、可惡、禽獸不如的人手里了。她是個惡魔,只會袖手旁觀,幸災樂禍地看著我在痛苦中死去。”
他在隔壁洗手間里快速地踱來踱去,嘴里自言自語,而盧克則站在跟前咧著嘴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