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使之夢(7)
- 天使,望故鄉(全集)
- (美)托馬斯·沃爾夫
- 4927字
- 2017-09-14 10:58:52
接著,它繼續小心翼翼地邁動了幾步,拖著車子從尤金的身旁走了過去,然后又停了下來。這時候,兩個黑人同時醒來了。房子里傳來了驚叫聲,伊麗莎和甘特一起沖出了房門。驚恐萬狀的黑人車夫急忙抱起了尤金。這時候,小孩處在昏迷中,當他被轉交到麥奎爾醫生強壯有力的手臂中時,他對此全然不知。這位醫生把馬車夫痛罵了一頓。他粗笨敏感的手指在孩子滿是血跡的小臉上摸了摸,發現頭骨并沒有受傷。
他朝嚇得半死的父母簡短地點了點頭:“他算命大,將來肯定能進國會。你們一家人運氣不太好,腦袋倒是蠻硬的。”
“你這個該死的黑渾球!”這個一家之主長出了一口氣,然后大罵馬車夫,“老子要把你送去蹲監獄。”他的雙手伸過籬笆想掐黑小子的脖子,而這位黑小子正在不停地祈禱著,并不清楚這一切到底是如何發生的,只知道自己已經成了一場大混亂的中心角色。
而那個黑人女傭,早已哭著逃進了屋中。
“小家伙的樣子著實挺嚇人,其實并不要緊,”麥奎爾醫生一邊說,一邊把小主人公放在長沙發上,“快拿點熱水過來。”話雖這么說,但他們還是花了兩個時辰才讓小家伙清醒了過來。大家都對那匹老馬贊不絕口。
“這匹馬比那個黑鬼更加懂事。”甘特邊說邊舔了舔大拇指。
但是伊麗莎心里卻明白,這一切全都是“黑姊妹”一手策劃好的,要不然,那個保護生命的脆弱腦殼,可能就會像雞蛋一樣被軋碎了,絕不會像這樣毫發未損。多年以后,尤金的臉上仍然留有神馬的蹄印,雖然要逆著光仔細瞧才能辨認出來。
等尤金長得更大一點以后,有時他心里也想,自己那天不合時宜地打擾了希家的生活秩序以后,他家到底有沒有人出來過問過這件事。他從來沒有打聽過這個細節,但是他覺得他們是不會過問的。他覺得他們至多會威嚴地站在下垂的窗簾旁,并不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只當是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有人受了傷,流了血。
這件事過后不久,希利亞先生便叫人在他家的園子里豎起了一塊木牌,上面寫著“閑人免進”四個大字。
5
盧克的傷寒病已經糾纏他好長時間了,他躺在床上大聲叫罵醫生、護士和全家人。這樣過了好幾個星期病情才有所好轉。
現在,甘特是一個大家庭的家長了。他的孩子從襁褓中的尤金一直排到18歲的少年史蒂夫和17歲的少女黛西。黛西正在讀中學的最后一年。她生性靦腆、敏感。和她的名字一樣,她學習用功而認真。老師都說她是自己教過的最好的學生。她的性情非常溫順、從來不會執拗,別人要求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借了別人的東西一定會按時交回。雖然她彈鋼琴的時候缺乏奔放的熱情,但她還是能用纖纖細指彈奏出優美的曲子來。有時候她一練就是幾個鐘頭。
史蒂夫很顯然對學業提不起任何興趣。他14歲那年,有一次由于逃學和調皮搗蛋被校長叫到辦公室教訓了一通。可是他生性難管,一把奪過校長手里的木棍,折成了兩截子,然后朝校長的眼睛上重重打了過去,然后得意地從18英尺高的窗戶跳到了地面上。
這是他一生中干過的最輝煌的一件事了,在其他方面的表現可沒有這么神氣。他很早就因為逃學次數過多而被學校開除了。后來,他的性格變得特別倔強而兇惡。他和甘特之間的仇恨也越來越深。也許甘特清楚兒子身上的諸多不良習性都和他自己有一定的關系,但是他自己的優點,兒子學到得太少。史蒂夫性情粗暴、缺乏人情味。
在兄弟姊妹幾個孩子中,史蒂夫受到的照顧最少。當他還很小的時候,就親眼見證了父親的墮落行為。他并沒有把這些都忘掉。同時,由于母親伊麗莎把主要的精力全放在年齡更小的孩子們身上了,他作為長子,也就被忽視了。當尤金還在伊麗莎懷里吃奶的時候,史蒂夫早已拿了兩元錢跑到鷹環那里玩女人去了。
甘特不斷的辱罵令他非常難受。他對自己所犯的錯誤并不是漠不關心,只是由于成天被罵成“沒用的混賬”“叫花子”“沒出息的浪子”,到頭來他只得硬著頭皮用蔑視的態度來應對這一切。他身上穿著花哨廉價的衣服、惹人注意的條紋褲子,腳穿一雙尖頭的黃皮鞋,頭上的寬邊草帽還綴上一條顏色鮮艷的帶子。他走在大街上的時候,常會擺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樣子。如果有人注意到他,他的臉上就會表現出緊張而自信的表情,同時還謙恭、鄭重地向對方敬禮示意。如果哪個有錢人同他打了招呼,他原本受傷但卻畸形的虛榮心就會促使他充分利用這個機會,回到家便會大肆亂吹:“別人都認識小史蒂夫!全城所有的大人物都尊重他。哼,哼!除了他自家的人以外,人人都夸小史蒂夫。你想知道J.T.科林斯今天跟我說什么了嗎?”
“說什么了?你說誰?你說誰?”伊麗莎正在做針線活,她這時候抬起頭來,樣子滑稽、且迫不及待地問。
“J.T.科林斯——,還會有誰?不過他只有20萬元的財產。他說:‘史蒂夫啊,我要是有你那么聰明就好了。’”他就會這樣自鳴得意、神情飛揚地吹噓著,構想著一幅未來的成功美景。到那時今天所有嘲笑過他的人都會一齊前來奉承他。
“哦,沒錯,”他說,“準有一天他們都會搶著和小史蒂夫握手的。”
當年被學校開除的時候,他被甘特狠狠地揍了一頓。而他從來沒有忘記過那件事。后來,父母只好讓他自謀生路。他斷斷續續地賣過汽水,做過早報的報童。有一次,他和小伙伴——鑄造工的兒子葛斯·穆迪兩個人外出去周游世界。他們扒上了一列貨車,然后在田納西州的諾克斯維爾下了車,結果弄得渾身污穢骯臟。他們口袋里的那點兒錢全都買了吃的,最后還逛了一次妓院。等兩天后跑回家的時候,兩個人渾身臟得像煤球,還到處吹噓他們的探險經歷呢。
“我的老天哪,”伊麗莎發愁地說,“我真不知道這個孩子以后會變成什么樣。”這就是她的一個非常可悲的缺點,她往往等事情難以挽回的時候,才會找到其關鍵:她會若有所思地噘著嘴,把話題岔開,等到不幸真正到來的時候,她只知道哭泣。她總在等待著什么。而且,在她內心深處,她對大兒子懷著一種非常特殊的情感,這種感情即使不是最深,至少也與別的孩子有所不同。她喜歡他的油腔滑調、自吹自擂、可憐的自大模樣。在她的眼里,這全都是“聰明”的表現。她經常在兩個勤奮的女兒面前夸獎他,使她們大為惱火。比如,她一邊看著他寫的字,一邊贊不絕口:“別看你們讀了那么多的書,但是他寫的字比你們寫的都要好,這一點毫無疑問。”
史蒂夫小時候常跟在父親的身后聽候差遣,加上父親長期嗜酒,他也早早地嘗到了美酒的滋味。當年他就偷偷地吞下過半瓶的威士忌,那次經歷給他提供了向同伴們大肆吹噓的好資料。
15歲的時候,有一次他和葛斯·穆迪躲在鄰居家的谷倉里抽煙,發現了一瓶包在燕麥袋里的酒。這是房主人為了避開老婆嚴厲的檢查而藏在那里的。過了一段時間,那個人來到秘藏酒的地方,發現他的酒只剩下半瓶了。他大為惱火,于是在瓶子里倒進了用作瀉劑的巴豆油,同酒摻雜在一起。后來這兩個孩子一連腹瀉了好幾天。
還有一次,史蒂夫模仿父親的筆跡簽了張支票。甘特過了一段日子后才發現這事兒,錢倒不多,只有三塊錢,但是甘特氣得不得了。他在家里大聲地訓斥起來,聲音大得足以讓街坊鄰居們都能聽見。他最后甚至還提到了監獄,說要送他去坐牢,說他的行為完全是給他的老臉上抹黑——雖然他還沒有多老,但是每次爭吵中他都會別有用意地提到這個字眼。
關于那張支票的事,他最后還是認賬了,但是從此以后他罵人的話里又多了一個詞匯——“偽造者”。一連好些日子,史蒂夫都是小心翼翼地出來進去,一個人吃飯。他和父親見了面后,兩個人誰都不講話,他們的眼神中只有相互之間的仇視。他們彼此明白誰也瞞不了誰。兩個人的心頭都有同樣的傷疤,同樣的渴求和欲望。彼此的血液里都沾染了邪惡的毒素。他們二人心照不宣,每次見面都會在愧疚和自慚中把頭扭開。
甘特把這件事又添加到對伊麗莎的謾罵中了,他認為這個孩子的所有壞毛病都是從他母親那里得來的。
“山里人的血統!山里人的血統!”他大聲地吼著,“他簡直就是格里利·彭特蘭再生!你記住我的話,”他在房子里煩躁地來回踱著步,嘴里不住地咕噥著,最后又沖進了廚房,“記住我的話,他總有一天要被關進大牢里去的。”
伊麗莎的鼻子被飛濺的油花燙得紅紅的,她聽后噘起了嘴,一言未發。只有被罵得忍無可忍時候,她才會回敬幾句。而這幾句又會激怒甘特,使他暴跳如雷。
“哼,要是他不一次次出去找他老爹,他可能會比現在好得多。”
“胡扯,你這個女人!簡直是胡扯!”他大發雷霆,但卻語無倫次。
甘特喝酒漸漸少了,但是每隔一兩個月還是要盡情暢飲一次。每逢這樣的時候總會攪得全家不得安寧。伊麗莎已經不再抱怨什么,但是甘特每天例行公事般的辱罵也使她逐漸失去了耐性。現在他們已經在樓上分開睡覺了。他會在早晨六點或六點半起床,穿好衣服,下樓去生爐子。他會把廚房里的火點著,又把客廳壁爐里的火燒得旺旺的,嘴里還不停地咕噥著,聲音時高時低、抑揚頓挫。他就這樣不斷地構思、潤色著謾罵的措辭,感覺語句通順、語調節奏完美以后,便會沖進廚房,沖毫無思想準備的伊麗莎臭罵一頓。就在這時,雜貨店的黑人伙計碰巧走了進來,他的手里端著大塊的豬排或者牛排。
“女人,要不是我,你今天能有房子住嗎?你難道會指望你那個沒用的老爹,托馬斯·彭特蘭給你房子住嗎?你的威爾哥哥或吉姆哥哥會給你房子住嗎?你聽說過他們給別人送過什么東西嗎?他們除了關心自己以外,還會關心什么呢?你倒是說呀!他們有誰給過餓得要死的叫花子一片面包?他媽的,從來沒有!他們就算開一家面包鋪,也不會給的。唉,我竟然來到了這個地方,真是倒霉透頂。我哪里知道自己竟落到這步田地。山里來的懶豬!山里來的懶豬!”這時候,他洪水般的謾罵達到了高潮。
有時候,她也企圖回嘴,但很快就忍不住流起眼淚來了。甘特一見到她這副模樣,往往覺得很開心:他喜歡見到她哭的樣子。通常她只是偶爾地回敬他幾句,但是在兩人之間,在兩個盲目敵視的靈魂之間,存在著一場嚴酷而殊死的斗爭。然而,要是他知道自己每天都這樣攻擊她最終會產生什么后果的話,他肯定會大為驚奇的。其實,這些謾罵只是他自己內心不滿的宣泄,只是他本能地想找一個發泄的對象而已。
此外,甘特還有一個怪毛病。他對秩序的感受非常強烈,因此他特別討厭懶惰和雜亂不堪。每次當他見到伊麗莎把各種各樣的繩頭、廢棄的瓶瓶罐罐、廢紙等亂七八糟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收拾起來時,就會氣得發狂。當時,雖然伊麗莎的占有癖還沒有達到瘋狂的程度,但已經把甘特氣得夠嗆了。
“我的天哪,”他大發雷霆,“我的天哪!你為什么不把這些破爛東西扔掉一些呢?”他邊說邊氣急敗壞地朝那些東西走過去。
“別動,你不要動那些東西,甘特先生,”她厲聲說道,“你永遠不知道這些東西什么時候會派上用場。”
他們的結合似乎有悖常理:渴望追尋的人,卻如此酷愛秩序、講究禮節,甚至在每天的謾罵里都要編進一定的章法。而另一個人,非常實際,渴望擁有更多的財富,但每天的生活卻顯得雜亂無章。
甘特的內心懷有流浪者的激情,他渴望離開固定的地方浪跡天涯。他需要秩序,需要家庭的信賴——他很看重家庭。一家人溫暖地圍攏在他的身邊就是一種生活。每天準時罵過伊麗莎之后,他就會跑去叫醒熟睡的孩子們。有意思的是,他對大清早只有自己一個人清醒、來回走動的那種感覺難以容忍。
他有一套叫醒孩子們的方式,常會站在樓梯下面,粗聲粗氣地大喊:
“史蒂夫!本恩!葛羅夫!盧克!你們這幫小崽子,起床了!天哪,你們這樣下去可怎么行?你們這一輩子將會一事無成的。”
他就這樣站在樓下大聲地吼著,好像樓上的孩子們已經醒來、正在側耳細聽似的。
“我像你們這么大的時候,早就擠完了4頭牛的奶,干完了全部的雜活,這時候正踩著雪到8英里外的地方上學去了。”
好笑的是,他只要一提起當年上學的情景,就必定會說到3英尺深的雪和結得硬邦邦的冰來。好像他除了在北極嚴寒的天氣里上過學以外,沒有在別的地方上過學。
15分鐘以后他又會大吼起來:“你們將會一事無成的,這一幫沒有用的家伙!要是這邊的墻塌了,你們準會翻過身子接著睡的!”
不久,樓上就會傳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從樓上下來,光著身子,胳膊下面夾著衣服,疾步跑進客廳,然后在他燃起的爐火前穿戴整齊。
吃早飯的時候,除了偶爾發幾句牢騷之外,甘特的心情會好很多。他們的飯量全都大得不得了。父親給每個人的盤子里加上大塊的煎牛排、玉米雞蛋餅、新出爐的餅干、果醬和炸蘋果。早飯結束后,他就會去自己的鋪子里上班。這時候孩子們的嘴里仍然塞滿了熱乎乎的食物和咖啡,在學校9點柔和的鐘聲里,他們一個個全都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