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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 鼠疫
  • (法)加繆
  • 4872字
  • 2017-09-06 15:29:08

里厄不馬上作答。后來他說,他相信自己能體會。他真心希望朗貝爾能再見到他的妻子,希望天下相愛的人都能團聚,但政府法令和法律擺在那里,又存在鼠疫,他個人的職責只能是做應當做的事。

朗貝爾帶著苦澀說道:

“不,您不能體會。您說話用的是理性的語言,您生活在抽象觀念里?!?

里厄抬眼望望共和國雕像,說,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用理性語言,但他的語言是來自明顯的事實,兩者不一定是一回事。記者整一整領帶,說:

“那么,您的意思是,我必須用別的辦法擺脫困境?”他隨即用挑戰的口吻說,“但我一定要離開這個城市?!?

大夫說,他對此也還理解,但這與他無關。

“不對,這與您有關!”朗貝爾突然提高嗓門說,“我之所以來向您求援,是因為有人告訴我,您在那些決策里起了很大的作用。因此我想,起碼為一個特例您可以取消您曾協助做出的決定吧。但您對此卻無所謂。您從來想不到別人。您根本沒有考慮那些妻離子散的人。”

里厄承認,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事實:他當時不想考慮那些情況。

“噢!我明白了,”朗貝爾說,“您馬上會說那是為公眾服務。但公眾的福祉是建立在個人幸福之上的?!?

里厄仿佛剛從心不在焉的狀態里擺脫出來,他說:

“好了,有這種事,也有別種事,沒有必要判斷誰是誰非。但您發火是不對的。假如您能擺脫困境,我真會無比高興。無非是我的職責不允許我做某些事情罷了?!?

朗貝爾焦躁地點點頭:

“是的,我發火是不對的。而且我還因此耽誤了您好多時間?!?

里厄請他隨時告知他為此事奔走的情況,并希望他別記恨他。他們肯定會為某個計劃再見面。朗貝爾似乎一下子茫然不知所措了。

“我相信會見面,”他沉默一會兒后說道,“是的,不管您對我說了些什么,我還是不由自主地相信這點。”

他遲疑地補充說:

“不過我不能稱贊您的做法?!?

他把氈帽拉到額頭上,隨即快步離開了。里厄見他走進了讓·塔魯暫住的旅館。

片刻之后,大夫搖搖頭。這位記者尋求幸福的急切心情有他的道理,但他指責自己時是否有道理呢?“您生活在抽象觀念里?!痹谒尼t院里,鼠疫加快蔓延,每周的死亡平均數字已上升到五百人,他在醫院里度過的這些日子難道真是抽象的?不錯,在災難中有抽象和非現實的成分,但當這抽象開始屠殺人們時,操心這抽象就勢在必行了。里厄只不過明白,這事并非易如反掌。比如,要領導托付給他的這家附屬醫院(如今本市已擁有三家這種醫院)就很不容易。他曾命人在門診室對面收拾出一間接收病人的房子,房里挖一個盛滿消毒臭藥水的池子,池子中央用磚壘一個小臺。病人送到小臺上立即脫掉衣服放進藥液里,洗完澡擦干后再穿上醫院的粗布襯衫送到里厄那里,然后再把他們分送到病房。他們曾經不得不利用一所學校的操場,現在那里一共有五百張床位,幾乎都住滿了病人。每天早上,里厄親自主持接收病人,在給病人做了防疫接種和淋巴結切開等處理之后,他還得核實統計數字,然后再回去進行午后門診,最后才在夜間出診,回家時已經是深夜了。昨天夜里,他母親把小里厄夫人的來電交給他時,發現他的手在發抖。

“的確在發抖,”他說,“但只要堅持下去,我就不會那么神經過敏了?!?

他身強力壯,能吃苦耐勞。事實上他還并未感到多么疲勞。但最讓他頭痛的是出診。一旦診斷為瘟疫就意味著要把病人立即送走。果然會出現講抽象道理和難于處理的情況,因為病人家屬知道他們只有在病人痊愈或死去時才能再見到他。“可憐可憐我們吧,大夫!”勞萊太太一再說,她的女兒在塔魯暫住的旅館干活。她這話是什么意思?他當然有憐憫心,但這樣做對誰都沒有好處。必須打電話。救護車的鈴聲轉瞬間鳴響起來。鄰居們起初還打開窗戶往外看,后來便急忙關上了窗。接著便開始對抗、流淚、勸說,總之是抽象活動。在那些被高燒和憂慮弄得開了鍋似的住宅里,曾出現一幕幕荒唐的場面。但病人仍然被送走了,里厄這才可以離開那里。

最初幾次他只管打電話,然后奔別的病人家,不必等救護車趕到。然而這一來,病人家屬卻關上了大門,寧愿與鼠疫病人親密相守,而不愿與他分離,因為他們如今已知道分離是什么結局。于是只聽得一片喊叫、命令、警察的干預,繼而動用軍隊,這才把病人奪走。頭幾個星期,里厄不得不留下,直至救護車到來。后來,每位醫生都在一位志愿督察員陪同下進行巡回醫療,里厄才有可能趕到一個接一個的病人家里。但最初那段時間,每天晚上出診看到的情景都跟他去勞萊太太家看見的大同小異。在那裝飾著扇子和假花的小套房里,病人的母親似笑非笑地迎接他說:

“我想,這該不是大家談論的那種高燒吧?”

他呢,掀開病人的被子和襯衫,默默地觀察她腹部和大腿上的紅斑,以及腫脹的淋巴結。母親看看她女兒大腿間的狀況,情不自禁地大叫起來。每天晚上,面對呈現全部致命跡象的親人的腹部,母親們都這樣失魂落魄、大叫大嚷;每天晚上都有胳膊緊抓住里厄的胳膊不放,都能聽到連珠炮一般的無濟于事的話語、許諾和哭泣;每天晚上救護車的鈴聲都會引起一片恐慌,這種恐慌與痛苦一樣徒勞無益。經過這一連串千篇一律的夜晚,里厄只能預期還將有一個接一個同樣的夜晚,而且一直延續不斷。是的,鼠疫正如抽象概念一般單調而毫無變化。也許只有一樣東西在起變化,那就是里厄本人。這天晚上,他站在共和國雕像之下感到了這點,他一直注視著朗貝爾走進去的那家旅館的大門,意識到一種讓人別扭的冷漠已開始主宰了他。

令人精疲力竭的幾個星期過去了,暮色中,全城的人照樣擁到街頭遛彎兒,在經歷了這些日子之后,里厄這才悟出,他再也不必費力壓抑自己的憐憫心了,因為在憐憫已起不了作用時,人們對憐憫會感到厭倦。在這些負擔沉重的日子里,大夫找到了惟一使他寬慰的東西,那就是慢慢閉鎖情感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覺。他明白這樣做有助于他完成任務。因此他為此而感到高興。他的母親在夜里兩點開門迎接他時,為他漠然的眼神感到傷心,她惋惜的正是兒子不在意他當時惟一能得到的緩解重負的母愛。要想對付抽象概念,就得大體與他相似。但怎能讓朗貝爾敏感到這一點呢?在朗貝爾看來,抽象概念就是一切反對他幸福的東西。事實上,里厄知道,在某種意義上這位記者是對的,但他同時也知道,有時抽象概念顯得比幸福更有效力,那時,也只是在那時,就必須重視抽象概念。這正是后來發生在朗貝爾身上的情況,大夫也是在朗貝爾向他吐露真情時了解到的。他因此而能在新的水平上參與這場個人幸福與同鼠疫有關的抽象概念之間的沉悶的戰斗,在相當長的時期內這場斗爭構成了本市生活的全部。

然而,有些人看到的是抽象概念,別的人看到的卻是現實情況。疫情發生的頭一個月月底,鼠疫的再次猖獗和帕納魯神甫的一次措辭激烈的講道使我們的城市陡然愁云密布,帕納魯就是在門房米歇爾老頭兒得病初期幫助過他的那位耶穌會會士。他因經常在阿赫蘭地理學會的簡報上撰文而聞名遐邇,他從事碑銘復原工作,在地理學會堪稱權威。他就現代個人主義問題作過一系列演講,贏得的聽眾比該領域的專家擁有的聽眾更為廣泛。他自稱是嚴格的基督教的熱烈捍衛者,既疏遠現代放蕩也疏遠前幾世紀的愚昧主義。他在演講時,向來不惜說出嚴酷的實情。他由此而贏得了聲譽。

在這個月月底前,本市教會當局決定以他們自己特有的方式與鼠疫作斗爭,即組織一周的集體祈禱。此次公眾集體表示虔誠的活動準備以星期日一次莊嚴的彌撒宣告結束,彌撒的主題是祈求因照顧疫病病人染上鼠疫而獻身的圣洛克保佑。人們邀請帕納魯神甫在彌撒中發表演說。半個月以來,神甫已擱下他獨占鰲頭的關于圣奧古斯丁和非洲教會的研究工作。性格激烈而熱情的他毫不猶豫地接受邀請,同意擔此重任。在這次布道之前很久,城里已經在談論此事,這次布道以它特有的方式標志著那是這段歷史時期極其重要的一天。

參加祈禱周的人為數不少,但這并不能說明阿赫蘭的居民平時都格外虔誠,比如,過去每逢星期日,海濱浴場就是彌撒活動的不可忽視的競爭對手;也并非因為老百姓突然皈依宗教,受到啟迪而有所感悟。真正的原因是,一方面,關閉城市、封鎖港口使海水浴成為不可能;另一方面,百姓處于一種極其特殊的思想狀態:他們雖然在內心深處并沒有接受這些事變的突然襲擊,他們卻明顯意識到有什么東西在起變化。不過仍有許多人一直希望瘟疫快快結束,希望自己和家人都能幸免。因此,他們還沒有感到自己有義務干點兒什么。鼠疫于他們不過是討厭的過客,既然來了,總有一天會離去。他們恐懼,但并不絕望。將鼠疫看成他們的生活方式本身,從而忘卻瘟疫之前他們能夠采取的生存方式,這樣的時刻尚未到來??傊?,他們處于期盼中。他們對待宗教和對待其他許多問題一樣,鼠疫使他們的性情變得非常獨特,既非冷漠,也非熱情,這種性情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客觀”。大多數參加祈禱周的人,都會把信徒在里厄面前說的話看作自己的話:“無論如何,祈禱沒有壞處?!彼斪约阂苍诠P記本上寫道:中國人遇上鼠疫會去敲鼓送瘟神。然后他指出,誰也不可能知道,事實上打鼓是否比預防措施更為有效。不過他又補充說,為了弄個明白,也許應當了解是否存在瘟神,不了解這一點,我們有多少見解都將毫無結果。

不管怎么說,在祈禱周期間,信徒們仍然使城里的天主教堂幾乎爆滿。起初幾天,許多居民還站在教堂門廊前的棕櫚園和石榴園里聆聽像海潮一般的祝圣、禱告聲,聲浪一直涌到大街上。后來,見有人帶頭,那些旁聽的人也決定進入大廳,于是他們那膽怯的聲音便漸漸同信徒們應答輪唱的頌歌聲混成一片了。到了星期天,一大群市民進入正殿,連教堂門前的廣場和所有的樓梯都擠滿了人。從前一天起,天空一直烏云密布,大雨傾盆。站在外面的人撐開了雨傘。當帕納魯神甫登上講壇時,教堂里浮動著乳香和濕衣服的氣味。

神甫中等身材,但很壯實。當他靠在講壇邊緣,用粗大的雙手緊握木欄時,大家只能看見一個黑黑的厚實身形,身形頂上放著他紅彤彤的雙頰,上面架著一副鋼邊眼鏡。他聲音洪亮而且熱情洋溢,可以傳得很遠。他僅用一句激烈而又鏗鏘有力的話抨擊在座的人:“我的兄弟們,你們正身處災難之中,我的兄弟們,你們這是罪有應得?!边@時,從大堂到廣場,聽眾里一片騷動。

按邏輯,他接下去講的話似乎與這悲愴的開場白毫無關聯。其實正是后來的講話才讓同胞們明白,神甫用他巧妙的演說方式一箭中的,有如狠狠一擊,使聽眾抓住了整篇演講的主題。果然,講完開場白之后,神甫立即援引《圣經》里《出埃及記》有關埃及發生鼠疫的原文,接著說:“這災禍第一次在歷史上出現是為了打擊上帝的敵人。法老反對上帝的意旨,鼠疫便讓他屈膝。有史以來,上帝降災都使狂妄自大的人和不辨是非的人匍匐在他的腳下。對此你們要細細思量?,F在跪下吧!”

外面,暴雨越發猛烈了,神甫在一片肅靜的氛圍里講出的這最后一句話,在雨打窗玻璃的劈啪聲中顯得格外低沉,他說話的語氣,使一些聽眾遲疑片刻后,竟從椅子上滑落到跪凳上。別的人認為有必要效法他們,因此,在座椅的碰撞聲中,所有的聽眾都逐漸跪了下來。于是帕納魯挺挺身子,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后繼續講下去,語氣越來越有力:“如果說,今天鼠疫牽連你們每個人,那是因為已經到了反省的時刻。正直的人不會害怕它,但惡人卻有理由發抖。在世界上這座巨大的糧倉里,毫不留情的災害將擊打人類的麥子,直至麥粒脫離麥秸。麥秸會多于麥粒;被召去的人會多于被拯救的人,這樣的災難并非上帝的初衷。這個世界和邪惡妥協的時間太長了,它依靠神的慈悲而生存的時間太久了。人們只需后悔,就可以無所不為。提起后悔,人人都感到那是輕車熟路。時候一到,肯定會有悔恨之情。在悔恨之前,最簡便的辦法是放任自己,其余的事仁慈的上帝自會安排。哼,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上帝向本城的人們俯下憐憫的臉龐為時已經太久,他對等待已感到厭倦,他無休無止的期望已經落空,所以方才已把眼睛轉到一邊去。上帝的光輝離我們而去,我們便長期陷在鼠疫的黑暗之中!”

大堂里有誰像急躁的馬噴鼻息一般吁了一口氣。神甫稍一停頓又用更低沉的聲音講下去:“《圣徒傳》[1]里有這樣一段:在亨伯特國王統治時期,意大利的倫巴第地區受到鼠疫蹂躪,疫情嚴重到幸存者幾乎不夠埋死人。當時鼠疫最猖獗的地區是羅馬和帕維亞。后來一位善良天神顯圣,他命令手執打獵長矛的惡神敲擊各家的住宅,每個房舍受多少次敲擊,便有多少死人從那里抬出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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