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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 鼠疫
  • (法)加繆
  • 4876字
  • 2017-09-06 15:29:08

說到這里,帕納魯朝堂前廣場的方向伸出粗短的手臂,仿佛在把搖曳的雨幕后面什么東西指給大家看,他用力說:“我的兄弟們,如今我們的大街上也在進行同樣致死人命的追獵。你們看,那就是瘟神,他像啟明星那樣漂亮,像疾病本身那樣渾身發光,他站在你們屋頂上空,右手齊額舉著紅色的獵矛,左手指著你們哪家的房屋。此刻,他的指頭也許正指向您的大門,長矛正敲在大門木頭上咚咚作響。也是此刻,鼠疫正在走進您的家,它正坐在您的屋里等您回去。它待在那里,又耐心,又專心,跟世間的秩序一樣信心十足。他這只手一旦朝你們伸過去,天下任何力量,甚至,請牢牢記住這點,甚至那白費力氣的人類科學都無法讓你們避免苦難。你們將在那血淋淋的痛苦打麥場上被敲來打去,然后同麥秸一道被拋棄。”

講到這里,神甫再一次更充分地描繪這場災禍的悲慘景象。他又提到那在城市上空旋轉的巨型長矛,長矛隨意敲擊下去,抬起來時已鮮血淋漓,最后將鮮血和人類的痛苦散播開去,“作為準備收獲真理的種子。”

帕納魯神甫講了這一大段話之后停了下來,他的頭發披到額上,他渾身顫抖,抖得連他雙手抓住的講壇也微微動起來。接著他用更為低沉的聲音繼續講下去,但用的是譴責的口吻:“是的,反省的時刻到了。你們以為只要星期天來朝拜上帝就夠了,別的日子就可以自由自在。你們曾想用幾次跪拜來抵償你們罪惡的滿不在乎的態度。但上帝并不喜歡冷淡,這種隔三岔五的聯系不能滿足他對你們無限的關愛之情。他愿意更經常地見到你們,這是他愛你們的獨特方式,實在說,也是惟一的方式。這說明,在他等待你們等得不耐煩時,他為什么會讓災禍降臨在你們身上,正如人類有史以來災禍總光顧那些罪孽深重的城市一樣。如今你們明白了什么是罪孽,就像該隱父子[2]、洪水滅世之前的人們、所多瑪和蛾摩拉[3]的居民、法老和約伯[4],以及所有受詛咒的人們明白了什么是罪孽一樣。從本城把你們和災禍一起關在城墻之內那天起,你們和適才提到的那些人一樣,正用全新的眼光看待生命和事物。如今你們終于明白,必須談到根本的問題了。”

這時,一股潮濕而強勁的風猛刮進正殿,蠟燭的火苗劈啪劈啪響著彎到一邊去。帕納魯神甫在撲面而來的濃烈的蠟燭味、咳嗽聲和噴嚏聲中,用他備受尊崇的如珠妙語重又娓娓談了起來:“我知道,你們當中有不少人正在思忖我講這番話有什么目的。我是想讓你們了解實情,并且教你們聽了我那些話之后還感到高興。靠規勸和友愛的幫助引導你們向善,這樣的方法已經過時了。今天,實情就是命令。只有紅色的狩獵長矛能向你們指出自救的道路并且將你們推向那條道路。我的兄弟們,上帝的慈悲正是在這里最終顯示出來,上帝出于慈悲賦予一切事物兩個方面,有好也有壞,有憤怒也有憐憫,有瘟疫也有拯救。就連這傷害你們的災禍也在教育你們,給你們指點出路。

“很久以前,阿比西尼亞的基督教徒把鼠疫看作上帝賜予的獲得永生的有效途徑。沒有染上鼠疫的人為了務必死亡而用鼠疫患者的被單裹在身上。當然,這種自救的狂熱并不可取。它顯示出一種令人遺憾的急于求成的情緒,這種情緒已近于傲慢。不應當比上帝更性急,一切妄想加速上帝一勞永逸安排好的不變順序的行為都會導向異端。然而,這個例子至少有它的教益。在我們更英明的人看來,此例起碼襯托出了存在于一切痛苦深處的美妙的永生之光。這縷微光照亮了通向徹底解脫的昏暗的道路。它表現了上帝堅持不懈變惡為善的意志。就在今天,這道光又穿過充滿死亡、焦慮、呼喊的通道,把我們引向固有的寧靜和生命的本原。我的兄弟們,這就是我想帶給你們的無限安慰,愿你們從這里帶走的不僅是責備的話,而且還有使你們心情平靜的圣言。”

大家覺得帕納魯的布道已經結束。外面,雨也停止了。太陽復出、雨水浸潤的天空向廣場瀉下一道顯得更新鮮的光。從大街上傳來嘈雜的說話聲、滾滾的車輪聲,那是正在蘇醒的城市發出的一片喧囂。聽眾小心翼翼地收撿自己帶來的物品,盡量減輕雜亂的碰撞聲。不料這時神甫又接著講了起來。他說,在指出了鼠疫自天而降的根源和這場災難的懲罰性質之后,他已經結束了布道,他不準備借助動人的詞句來作什么結論,在如此悲慘的話題上,那樣做是不合時宜的。他認為自己所講的一切似乎對每個人都很清楚了。但他還要提醒大家,馬賽發生大瘟疫時,編年史作家馬蒂厄·馬雷抱怨自己在生活中既不見救助也不見希望,簡直是身陷地獄。嘿,馬蒂厄·馬雷真是瞎子!恰恰相反,帕納魯神甫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到上帝對大家的救助和賦予基督徒的期望。他最大的愿望是,我們的同胞別在意那一天天的悲慘景象和垂死者的哀號,仍然向上天傾訴基督教徒的愛慕之情。其余的事上帝自會安排。

神甫的布道對我們的同胞是否產生了效果,這很難說。預審法官奧東先生對里厄大夫宣稱,他認為帕納魯神甫的報告“絕對無可辯駁”。但并非人人都持如此明確的見解。只是,這次布道使某些人對過去很模糊的概念感受更深了一層:他們不知犯了什么罪而被判處了難以想像的監禁。于是,一些人繼續過自己的小日子,并盡量適應禁閉的生活;另一些人則相反,他們今后惟一的想法是逃出這個監獄。

人們一開始便接受了與外界隔絕的現狀,正如他們接受任隨什么暫時性的麻煩一樣,因為那只會干擾他們的某些習慣。然而,他們突然意識到那是一種在陰霾重重的天空下忍受暑熱煎熬的非法監禁,這時,他們才模糊感到這種隱居徒刑威脅著他們的整個生活。夜幕降臨時,涼爽使他們恢復活力,但精力有時會刺激他們干出不顧一切后果的事來。

首先,無論是否巧合,從這個星期天起,城里出現了一種普遍的極度恐懼,這足以使人猜測同胞們已真正開始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了。從這個角度看,城里的氣氛有些變化。但事實上那究竟是氣氛的變化還是人們內心的變化,這還是個問題。

在神甫布道幾天之后,里厄和格朗一邊摸黑往近郊走去,一邊談論布道事件,不料里厄突然撞到一個男人身上,只見這人走路搖搖晃晃,卻沒有往前走的意思。就在這一刻,開得越來越晚的路燈陡然亮了起來。過路人身后高高的路燈一下子照到這人的臉上,他閉著眼,無聲地笑著。他默默的笑使他慘白的臉繃得緊緊的,臉上流著豆大的汗珠。他們繞了過去。

“那是個瘋子。”格朗說。

里厄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走,他感到這個政府職員緊張得有點哆嗦。

“不用多久,我們這個城市會盡是些瘋子。”里厄說道。

他疲勞得喉嚨發干。

“我們去喝點什么吧。”

他們走進一家小咖啡館,里面只有柜臺上邊一盞燈照明,在被燈光照得有點發紅的厚重空氣里,不知什么緣故,人們說話都壓低了聲音。格朗去柜臺要了一杯燒酒一飲而盡,使大夫吃了一驚,格朗卻宣稱他有酒量。隨后他想出去。到了外面,里厄覺得夜里到處都有人在呻吟。在路燈上空,從漆黑的天幕下傳來一聲低沉的呼嘯,使他想起那隱蔽的災禍正在不知疲倦地攪動著潮熱的空氣。

“幸好,幸好。”格朗說。

里厄思忖他這話是什么意思。

“幸好我有工作。”格朗說。

“不錯,”里厄說,“這是您的優勢。”

里厄決心不再聽那呼嘯聲,便問格朗對他的工作是否滿意。

“嘿,我覺得很順手。”

“您還會干很久嗎?”

格朗似乎活躍起來,燒酒的熱量已進入他的嗓門。

“我不知道,不過問題不在那里。大夫,不是這個問題,不是。”

在黑暗中,里厄猜想他在揮舞手臂。他好像在準備說出突然來到嘴邊的話,接著便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您瞧,大夫,我最希望的,是我的手稿有一天能到出版商手里,出版商看完后站起身來對他的合作伙伴說:‘先生們,脫帽致敬吧!’”

他這一番突如其來的表白使里厄吃了一驚。他好像看見這位同伴做了一個脫帽的手勢,把手舉到頭上,然后橫著收回來。那邊高處發出的奇怪的呼嘯聲似乎更響了。

“對,”格朗繼續說道,“必須寫得十全十美才行。”

盡管里厄對文學那一套基本上是門外漢,但他憑印象認為,事情做起來恐怕不那么簡單,比如,出版商坐辦公室似乎應該摘下帽子。然而,事實上,誰也說不清楚,所以里厄寧愿什么也不說。這時他情不自禁地側耳細聽鼠疫造成的神秘的喧鬧聲。他們漸漸走近格朗所在的街區,這個區地勢比較高,所以一股微風使他們感到涼爽,這股柔和的風同時也使城市擺脫了一切喧囂。不過格朗仍然在講話,里厄卻并沒有理解這位好好先生表達的全部意思。他只知道格朗談及的作品已寫了許多頁,但作者為給作品潤色而搜索枯腸,真是苦不堪言。“為一個詞花好多夜晚,甚至花整整幾個星期……有時,就為一個簡單的連接詞。”說到這里,格朗停下來,抓住大夫外衣的一個紐扣。從他那缺了牙的嘴里磕磕絆絆吐出下面這一串話:

“您該明白我的意思,大夫。必要時你得在‘然而’和‘而且’之間作出選擇,這還算容易。要在‘而且’和‘然后’之間作選擇就難一些了。選擇‘然后’或‘隨后’就更難了。但最難的是,究竟該不該用‘而且’。”

“是的,”里厄說,“我明白。”

他繼續往前走。格朗顯得有點兒尷尬,重又跟了上來。

“請原諒,”他囁嚅著說,“我也不知道今晚我怎么啦。”

里厄輕輕拍拍他的肩膀,對他說,他很愿意幫助他,說他對他寫的故事很感興趣。格朗似乎安心了些。到了他家門口,他遲疑片刻便邀請大夫上去坐坐。里厄接受了邀請。

來到飯廳,格朗請他坐在一張桌子面前,桌上堆滿了稿紙,稿紙上面字體很小,到處畫著涂改的杠子。格朗見里厄詢問的目光,回答說:

“對,就是這個。您想不想喝點什么?我還有點酒。”

里厄謝絕了。他注視著稿紙。

“別看,”格朗說。“這是我寫的第一個句子,費了好大的勁,真費勁。”

他自己也在端詳那些稿紙,他的一只手似乎無法遏制地被其中的一張吸引,于是他拿起那一張,把它湊到沒有燈罩的燈泡前照照。紙在他手里顫抖著。里厄看見他的前額被汗濡濕了。

“您坐下吧,”里厄說,“念給我聽聽。”

格朗看看他,然后帶著感激的神情微微一笑。

“好的,”他說,“我想,我也有這個愿望。”

他等了一會兒,眼睛一直注視著稿紙,隨后才坐下來。與此同時,里厄傾聽著一種模糊不清的嗡嗡聲,在城里,這樣的聲音仿佛在回應災禍的呼嘯。就在這一刻,他對伸展在他腳下的這座城市和城里被禁錮的人們,對黑夜里壓抑的恐怖嚎叫聲有一種非同尋常的尖銳的敏感。這時,傳來了格朗低沉的嗓音:“在五月的一個晴朗的早晨,一位風姿綽約的女騎士跨一匹漂亮的阿爾贊牝馬,馳過布龍涅林苑繁花似錦的條條小徑。”房里重又靜了下來,但此時卻傳來了受苦受難的城市那模糊不清的亂哄哄的聲音。格朗早已放下稿紙,此刻正出神地凝視著它。片刻之后,他抬眼問道:

“您覺得如何?”

里厄回答說,這個開頭使他對下文頗感興趣。但格朗卻興奮地指出他這個觀點不夠正確。他用手掌拍拍稿紙:

“這上面寫的還只是個大概。一旦我能精彩描繪我想像中的情景,一旦我的句子能跟那騎馬散步的節奏‘一、二、三,一、二、三’合拍,那么其余的就好寫了,而且其中的幻象一開始就能讓他們說:‘脫帽致敬。’”

但要達到這個目標,他還任重而道遠呢。他決不會將現在這樣的句子交給印刷廠,因為,雖然這個句子有時使他感到滿足,他仍然明白它反映現實還不十分貼切,而且在某種程度上,這個句子的流暢使它有陳詞濫調之嫌,雖然很輕微,但畢竟近似。以上這些至少是格朗講話的意思。這時,窗下傳來奔跑的腳步聲。里厄站起身來。

格朗邊說邊轉身朝窗外看:“等這一切結束之后,您一定會看見我把它修改成什么樣子。”

但此刻又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里厄已經下樓了。他來到街上時,正好有兩個男人從他面前走過去。看上去他們是在往城門那邊走。原來,我們有些同胞在炎熱和鼠疫的夾攻之下已失去了理智,他們放任自己訴諸暴力,而且企圖蒙混過關,逃出城去。

另外一些人,如朗貝爾,也試圖逃離這正在出現的恐慌氣氛,不過他們的想法更執著,方法更靈活,雖然并不比別人更成功。朗貝爾起初仍堅持走官方的門路。據他說,他一直認為執著最終能取得勝利,而且從某種角度看,對麻煩應付自如正是他做記者的本分。因此他走訪了一大批官員和通常公認為能干的人。但這次情況特殊,那些人的能耐也無用武之地了。這些人多半對銀行、出口、柑橘,抑或酒類貿易方面有精確而內行的見解,他們對訴訟或保險問題擁有的知識是毋庸爭辯的,何況還有可靠的文憑和顯而易見的誠意。甚至可以說,這些人給人印象最深刻的一點,正是他們的誠懇態度。然而在鼠疫問題上,他們的知識幾乎等于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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