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最重要的是,無論這些流放者的焦慮有多么痛苦,無論他們空虛的心有多么沉重,可以說他們在鼠疫初期仍是幸運的人。實際上,就在百姓已開始感到恐慌的當兒,他們整個心思仍集中在他們等待的親人身上。在眾人陷入困境時,愛情的利己主義保護了他們,僅僅在鼠疫使他們的生離有變成死別的危險時,他們才想到鼠疫。因此,在鼠疫的高峰期,他們也顯得心不在焉,這種對健康有益的心不在焉很容易被誤認作從容不迫。他們的絕望之情使他們免于驚慌,他們的不幸也有好處。比如,如果說他們當中的某一位也被疫病奪走了生命,那也幾乎總是在他無暇提防的時候發生的。他正在堅持同影子進行長時間的內心交談時,突然被拖了出來,沒有過渡,直接扔到一片死寂的另一個世界。他沒有時間考慮任何事情。
正當同胞們竭力適應這突如其來的放逐生活時,鼠疫逼使城門設防,逼使前來阿赫蘭的輪船改道、返航。自關閉城市到現在,沒有一輛車進城。從那一天起,機動車仿佛都在轉圈子。從高處的林蔭大道往下看,港口也呈現出奇特的面貌。使其成為濱海首屈一指的港口的往常那一片繁榮景象轉瞬之間化為烏有。幾艘接受檢疫的輪船還停泊在那里,但碼頭上,已經拆除裝備的大吊車、翻在一邊的翻斗車、東一堆西一堆的酒桶和麻袋都說明,貿易也因鼠疫而失去了生機。
盡管這些景象已非同尋常,我們的同胞們看上去仍難于理解發生的一切。大家有共同的感受,如別離和恐懼,但人人都繼續把自己操心的私事放在首位。還沒有一個人真正承認發生了疫病。大多數人最敏感的還是打亂了他們習慣、損害了他們利益的那一切。他們為此而不快,而氣憤,但這些情緒是不可能對抗鼠疫的。比如,他們最先的反應是責怪當局。報紙響應了百姓的批評(“已經考慮的措施是否可以有些松動?”),面對這些意見,省長的答復相當出人意料。在此之前,各家報紙和情報資料局都沒有得到過有關疫情的官方統計數字,但現在省長卻日復一日地向情報資料局通報統計數字,并請他們發布周報。
可是,就這樣,公眾也沒有立即作出反應。原來第三周公布的死亡人數是三百零二人,這個數字不可能讓人浮想聯翩。首先,那些人也許并非全死于鼠疫;另一方面,城里人誰也不知道平時每周死多少人。本市的人口是二十萬,沒有人知道這樣的死亡率是否正常。人們從不關心的甚至正是這種精確性,盡管精確性具有明顯的好處。從某種意義上說,公眾缺乏比較的出發點。久而久之,大家發現死亡數字確實在上升,只有到這時,輿論才意識到事實的真相。果然,第五周死了三百二十一人;第六周是三百四十五人。這樣的增長數字起碼是有說服力的,但說服力還沒有強到足以讓同胞們在憂慮中擺脫這樣的印象:這次事故的確令人不快,但無論如何也只是暫時現象。
他們因而繼續在大街上來來往往,繼續坐在咖啡館的露天座上。大致說來,他們都不是怯懦的人,他們見面時談笑風生多,長吁短嘆少,而且總裝出欣然接受這明顯的暫時不便的姿態。面子是保住了,但到了月底,大約在祈禱周里(下面還要談及此星期的事),更嚴重的變化卻使我們的城市變了模樣。首先,省長對車輛交通和食品供應采取了措施。食品供應受到限制,汽油按日定量供應,甚至要求大家節約用電。只有生活必需品通過公路和航空運到阿赫蘭。于是,來往交通便逐漸減少,直至接近于零。奢侈品商店朝夕之間便停業關門,其他商店的櫥窗里也掛上了無貨的標牌,與此同時,店鋪門口排起了長隊。
這一來,阿赫蘭便顯出了十分奇特的模樣。步行的人數激增,甚至非高峰時刻也如此,因為商店停業和某些辦事處關門迫使許多人無所事事,只好去街上閑逛,坐咖啡館。這些人暫時還不算失業,只是放了假。因此,快到下午三點時,阿赫蘭在晴朗的天空下給人以錯覺,認為那是正在慶祝節日的城市,車輛不通行,商店關了門,只為節日游行隊伍便于展開;居民擁到街上是為了共享節日的歡樂。
當然,電影院很會利用這普遍放假的好時機做大生意。可惜影片在省里的周轉已經中斷。兩星期過后,各影院被迫互相交換節目,再過些時候,每家電影院都只能放映同一部片子,但影院的收入并沒有減少。
在葡萄酒和燒酒買賣居貿易首位的城市,酒類庫存量相當可觀,因此各家咖啡館都能滿足顧客的需求。說實話,人們是在放量豪飲。一家咖啡店還貼出廣告說:“純葡萄酒可以殺滅細菌。”本已被公眾認同的“燒酒防傳染病”的想法現在就更加深入人心了。每天夜里兩點左右,一大群被咖啡館趕出來的醉漢擁到街頭,散布一些樂觀的言論。
然而,在某種意義上,所有這些變化都太不尋常,來得也太快,所以很難認為那是正常和持久的現象。結果是,大家仍舊像往常一樣把個人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在關閉城市兩天之后,里厄大夫從醫院出來,正好碰上柯塔爾。柯塔爾一臉心滿意足的神氣向他迎了過來。里厄稱贊他氣色不錯。
“是的,身體完全好了,”矮個子說,“大夫,您說說,這該死的鼠疫,哼,竟嚴重起來了。”
大夫確認了這個情況。矮個子有點詼諧地說:
“沒理由說這鼠疫現在能停下來。一切都會弄得亂七八糟。”
他倆一道走了一會兒。柯塔爾談到他們街區有個殷實的食品雜貨店老板,他囤積了許多食品,想賣大價錢。有人接送他去醫院時,發現他床底下堆了好多罐頭。“他死在醫院了,鼠疫可不付錢。”看來柯塔爾滿腦子都是有關鼠疫的真真假假的故事。比如,聽說有一天早上,城中心一個男人有跡象染上了鼠疫,在病得說胡話時,他沖到外面,向他遇到的第一個女人撲過去,緊緊摟著她大叫他得了鼠疫。
“好!”柯塔爾用與他下面的話不協調的討人喜歡的口吻指出,“我們誰都得變成瘋子,我敢肯定。”
也就在那天下午,格朗終于向里厄大夫講了心里話。他當時瞧見寫字臺上擺放著里厄夫人的照片,便望著大夫。里厄回答說他妻子正在外地治病。“在某種意義上,她倒很幸運,”格朗說。大夫說,這的確幸運,不過,但愿他妻子能夠痊愈。
“噢!”格朗說,“我明白了。”
于是,格朗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從里厄認識他以來這還是第一次。盡管他仍然字斟句酌,這次卻幾乎總能找到適合的字詞,仿佛他早就想好了他正在說的這番話。
他在弱冠之年與鄰家的一位窮苦小姑娘結了婚。甚至可以說他是為結婚才輟學就業的。讓娜和他本人都從沒走出過所在的街區。他總是去她家看望她,讓娜的父母看見這個沉默寡言舉止笨拙的求愛者有點忍俊不禁。她父親是鐵路工人。每逢休息日大家都會看見他坐在臨窗的一個角落里,若有所思地觀看著人來車往的街景,一雙粗大的手平放在大腿上。她母親總在忙家務,讓娜也幫她操持。讓娜是那么瘦小,格朗一見她過馬路就為她擔心。車輛和她一比,簡直成了龐然大物。一天,他倆站在賣圣誕禮品的店鋪門前,讓娜出神地觀賞著櫥窗,隨后一仰身朝他靠過去,說:“太美了!”他緊緊握住她的手腕。他們就這樣定了終身。
據格朗說,余下的故事十分簡單。跟大家一樣:他們結了婚,還有點相愛,兩人都工作。工作太忙就忘了愛情。讓娜也得工作,因為辦公室主任說話不算數。說到這里,就需要動用想像力才能理解格朗的話是什么意思了。他當時疲憊不堪,灰心喪氣,話也一天比一天少,而且沒有設法讓妻子相信他還在愛她。工作勞累的男人、生活的貧困、逐漸黯淡的前途、晚飯桌邊的無話可說,在這樣的天地有何情欲可言。讓娜可能已感到痛苦,但她仍留了下來:人有可能痛苦時間一長便再也不感到痛苦。一年年過去了。后來她還是出走了。當然,她并非孤零零出走的。“我曾非常愛你,但如今我太累了……我離開你并不感到幸福,可是并非需要幸福才能重新開始。”她寫給他的信里大體是這些內容。
約瑟夫·格朗也很痛苦。正如里厄提醒他的,他本可以重新開始,但現在他沒有信心。
說實話,他老想念她。他真想給她寫封信為自己辯護。“但這很困難,”他說,“我老早就考慮了。只要我們還在相愛,沒有話我們也能互相理解,但兩人并不一定永遠相愛。在一定的時刻我本應該找到合適的話留住她,但我沒有做到。”格朗用一塊方格子的手帕擤擤鼻涕,然后擦擦小胡子。里厄注視著他。
“請原諒,大夫,”這位老兄說,“該怎么說呢?……我信任您。和您在一起,我可以說話,一說話我就感到激動。”
顯然,格朗的思想離鼠疫還有十萬八千里。
晚上,里厄給他妻子發了一份電報,說已經關閉城市,他身體不錯,她應當繼續注意自己的身體,他想念她。
關閉城市三周之后,里厄在醫院大門口看見一個正在等他的男青年。
“我想,”男青年說,“您還能認得出我。”
里厄覺得似曾相識,但還有些遲疑。
“我在這些事件發生之前曾來您這里詢問阿拉伯人的生活狀況。我叫雷蒙·朗貝爾。”
“哦!沒錯,”里厄說,“那么,您現在有好題材可以寫報道了。”
對方顯得有些煩躁。他說不是這么回事,他來這里是為了請里厄幫幫忙。
“我很抱歉,”他補充說,“但我在這座城市里沒有一個熟人,而我們報社在本市的通訊員可惜又是個笨蛋。”
里厄建議小伙子跟他一起步行到市中心的一家衛生所,因為他有些事需要吩咐。于是他們走進黑人居住區的一條條胡同。夜幕正在降臨,昔日那樣喧鬧的城市在此刻顯得出奇地寂靜。在金色余暉尚存的蒼穹之下,幾聲軍號的鳴響無非說明軍隊還在裝作執行軍務。這時,他們倆沿著陡坡一般的街道走下去,街道兩旁是摩爾式房舍藍色、赭石色和紫色的墻垣。朗貝爾說話時情緒非常激動。他離家時把妻子留在巴黎,說實話,那不是他的妻子,但和妻子是一回事。城市一關閉他就給她發去一封電報,起初,他以為這件事只是臨時性的,發電報無非考慮別中斷聯系。可他在阿赫蘭的同行們告訴他,說他們也幫不了他的忙,郵局要他去找別人,省府的一個女秘書還對他的請求嗤之以鼻。他站了兩個鐘頭的隊才得以發出一份電報,電報上寫的是:“一切順利。不久再見。”
但今天早上,他起床時突然想到,他畢竟并不知道這種情況會延續多久。于是他決定離開這里。由于他是經過推薦來到本市的(干他這行有此便利),所以有機會接觸省府辦公廳主任。他對主任說,他與阿赫蘭毫無關系,他沒有必要留下來,他來此地純屬偶然,所以正確的做法是允許他離去,哪怕出去以后必須接受檢疫隔離也在所不惜。主任說他對此非常理解,但誰都不能例外,他可以再看看,但總的說情況十分嚴重,難以做出任何決定。
“但說到底我畢竟是外地人呀。”朗貝爾說。
“那當然,但無論如何我們都希望瘟疫別拖下去。”
末了,主任試著安慰朗貝爾,提醒他說,他可以在阿赫蘭找到題材寫一篇有趣的報道,而且,仔細琢磨起來,任何事件都有它好的一面。朗貝爾說到這里聳了聳肩。他們這時已來到市中心。
“真是一派胡言,大夫,您明白這點,”他說,“我生來又不是專為寫報道的。說不定我生下來就注定要同女人一起生活呢。這不是很合乎情理嗎?”
里厄說,無論如何這看上去是合乎情理的。
在市中心的林蔭大道上已見不到往常的人群。幾個行人匆匆忙忙往自己遠處的住所走去,沒有人臉上掛著笑容。里厄想,這是今天朗斯道克情報資料局發表的公告在起作用。過一天一夜,我們的同胞總會重新燃起希望。但當天,大家對公布的數字還記憶猶新。
朗貝爾又突然接著講下去:
“原因是,她和我邂逅不久,相處卻非常融洽。”
里厄沒有言語。
“看來我打攪您了,”朗貝爾說,“我的初衷無非想問您是否能給我開一個證明,說我沒有染上這該死的病。我想這可能對我有用。”
里厄點頭答應。一個小男孩往他的腿邊摔過來,他擋住他,輕輕把他扶起來。他倆繼續走路,不久來到閱兵場。渾身塵土的榕樹和棕櫚樹一動不動地垂著樹枝,樹叢中立著一座積滿灰塵的骯臟的“共和國”雕像。他倆在雕像下邊停下來。里厄在地上使勁跺腳去除鞋上發白的灰塵,一只接著一只。他望望朗貝爾。記者頭上的氈帽略向后斜,領帶下面的襯衫領口敞開著,胡子拉碴的,一副與人賭氣的固執模樣。
“相信我,我理解您的心情,”里厄末了說道,“但您的理由站不住腳。我不能給您開這個證明,因為事實上我并不知道您是否染上了這個病,也因為,即使您現在沒有染上,我也不能證明您走出我的診所再到省政府這段時間您沒有染上。而且,即使……”
“而且,即使?”朗貝爾問道。
“而且,即使我給您開了這個證明,對您也未必有用。”
“為什么?”
“因為在這個城市與您情況相同的人有好幾千,但都不可能讓他們出城。”
“但如果他們本人都沒有染上鼠疫呢?”
“這個理由并不充分。我明白,這一連串的麻煩非常愚蠢,但這關系到我們每個人。只好認了。”
“但我不是本地人呀!”
“唉,從這一刻起,您跟大家一樣,都算是本地人了。”
對方氣得按捺不住了:
“我敢肯定,這是個有沒有人情味的問題。也許您還體會不到兩個心心相印的人分離意味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