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再見,寶貝
- (美)雷蒙德·錢德勒
- 2624字
- 2017-09-06 13:40:10
一個叫納爾蒂的人接了這個案子,這個下巴精瘦、板著面孔的家伙在跟我說話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里都把那雙蠟黃細(xì)長的手疊在膝蓋骨上。他是一名警督探員,隸屬于七十七街分局;我們說話的這間屋子里光禿禿的,只有面對面的兩面墻邊上的兩張小桌子,還有從兩張桌子中間走過的空間——但一次只能容一人通過。地板上鋪著骯臟的灰油地氈,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雪茄煙蒂的味道。納爾蒂的襯衫已經(jīng)磨破,外套的袖子在袖口處打起了褶。他看上去挺窮,應(yīng)該還算正直,但他不像是個能對付駝鹿馬洛伊的人。
他點(diǎn)上了半截雪茄,把火柴扔在了地板上,它的許多伙伴已經(jīng)在那兒等著它了。他用苦澀的聲音說道:
“黑人。又一起黑人謀殺案。我在這個人的警局里干了十八年,結(jié)果就讓我攤上這么個案子。沒法發(fā)照片,沒法登文章,甚至都不能在報紙的分類廣告欄里登上四行字。”
我一言不發(fā)。他拿起我的名片又看了一遍,然后把它放下。
“菲利普·馬洛,私人偵探。你也是干這一行的,是吧?天啊,你看上去確實(shí)夠結(jié)實(shí)的。那段時間里你都在干嗎?”
“哪段時間?”
“馬洛伊在擰這個黑鬼脖子的時候。”
“哦,我在另一間房間里,”我說,“馬洛伊沒有向我承諾過他會擰斷哪個人的脖子。”
“你就逗我玩兒吧,”納爾蒂苦澀地說,“沒問題,繼續(xù),接著逗我。反正每個人都逗我玩兒。再多一個又怎樣?可憐的老納爾蒂。上帝啊,可勁兒地取笑他!他可真好笑,這老納爾蒂。”
“我沒打算騙任何人,”我說,“事情就是這樣的——我在另一間房間里。”
“對,沒錯,”納爾蒂隔著一片難聞的雪茄煙霧對我說,“我也在場,我看到了,是吧?你沒帶槍嗎?”
“接這種活兒的時候不帶。”
“哪種活兒?”
“我在找一個從老婆身邊出逃的理發(fā)師。她覺得我們可以說服他回家。”
“你說的是個黑人?”
“不,一個希臘人。”
“好吧,”納爾蒂說著,往廢紙簍里啐了一口。“好吧。你怎么見著這大個子的?”
“我已經(jīng)跟你說過了。我碰巧在那兒。他把一個黑人從弗洛里安的門里給扔了出來,我很不明智地把腦袋伸了進(jìn)去,想瞧瞧是怎么回事。結(jié)果他就把我架上樓了。”
“你是說他拿槍抵著你?”
“不,他那時沒有槍。至少,他沒掏出槍來。他的槍是從蒙哥馬利那兒拿的,大概是吧。他就是勾搭上我了。我有時候挺可愛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納爾蒂說,“你好像挺容易勾搭上的。”
“行了,”我說,“你跟我爭什么呢?我見過這家伙,你沒有。他可以把你我當(dāng)懷表掛在身上。我不知道他殺了人,直到他離開以后。我聽見了一聲槍響,但我以為是有人被驚動了,朝馬洛伊開了一槍,然后馬洛伊把槍從這人的手里給搶走了。”
“你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納爾蒂用一種近乎溫文爾雅的語調(diào)問道,“他曾經(jīng)持槍搶了那家銀行,對不對?”
“想想他當(dāng)時穿的那套衣服吧。他不是上那兒去殺人的;不然不可能穿成那樣。他上那兒去是為了找這個叫維爾瑪?shù)墓媚铮?jīng)是他的馬子,在他因?yàn)槟瞧疸y行的案子給抓起來以前。她那時在弗洛里安上班,不管那里過去叫什么;那會兒它是一家白人夜店。他當(dāng)時就是在那兒被抓的。你會逮到他的,別擔(dān)心。”
“當(dāng)然了,”納爾蒂說,“那樣的塊頭,那樣的衣服,小菜一碟。”
“他說不定還有一套衣服,”我說,“還有一輛車,一個藏身地,一點(diǎn)錢和幾個朋友。不過你會逮到他的。”
納爾蒂又朝廢紙簍里啐了一口。“我會逮到他的,”他說,“等我長出第三副牙的時候。你知道辦這個案子的有幾個人?一個。聽好了,你知道為什么嗎?因?yàn)閳笊喜坏恰S幸淮挝鍌€黑人在東街八十四號用刀子在彼此的身上畫‘哈勒姆日落’[1]。一個人的身子已經(jīng)涼了。家具上是血,墻上是血,連天花板上都是血。我去了現(xiàn)場,門外面有個《紀(jì)事報》的家伙——一個新聞記者,他剛從門廊里走出來,正往車?yán)镢@。他朝我們做了個鬼臉,說了句‘啊,該死,黑人’,然后鉆進(jìn)他那輛車子就開走了。他甚至都沒有進(jìn)門。”
“說不定他是個違反假釋條例的假釋犯,”我說,“那樣你就可以讓他配合你了。但你逮他的時候要穩(wěn)妥點(diǎn),不然他非給你掀翻兩輛警車不可。然后你就可以登報了。”
“然后這案子也就不是我的了。”納爾蒂冷笑道。
他桌上的電話響了。他對著聽筒聽了一會兒,然后露出了哀傷的微笑。他掛斷電話,在一張便箋上草草寫下了點(diǎn)什么,眼中現(xiàn)出一絲微弱的閃光,就像是在一條落滿灰塵的走道深處點(diǎn)亮的一盞燈。
“天啊,他們找到他了。打電話的是雷科茲。他們弄到了他的指紋,還有那把槍,所有的東西都找到了。”他讀著便箋上的內(nèi)容。“天啊,這家伙。六英尺五高,半英尺寬,一百六十四磅重——不算他的領(lǐng)帶。天,好家伙。讓他見鬼去吧。他們現(xiàn)在開始廣播通緝他了。估計要等播完了被盜車輛清單以后。現(xiàn)在也只有等著了。”他把雪茄扔進(jìn)了一只痰盂里。
“試著找找那個姑娘吧,”我說,“維爾瑪。馬洛伊正在找她。整件事情都是因她而起的。試試維爾瑪這條線索。”
“你去試吧,”納爾蒂說,“我有二十年沒進(jìn)過妓院了。”
我站起身來。“好吧。”說完我就朝門口走去。
“嘿,等等,”納爾蒂說,“我在開玩笑呢。你手頭不是特別忙,對不對?”
我用手指搓著一根香煙,站在門口看著他。
“我是說,你有時間過去瞧瞧這個女人對吧?你的主意很好。說不定你會發(fā)現(xiàn)點(diǎn)兒什么的。你可以秘密地去做這件事。”
“我能從中得到點(diǎn)兒什么?”
他悲哀地攤開那雙蠟黃的手。他的笑容就跟一只壞掉的捕鼠夾一樣機(jī)靈。“你以前跟我們的人有過麻煩。別跟我說沒有。我聽說了。你要是能交個朋友,對你將來也沒什么壞處。”
“可這又能給我?guī)硎裁春锰帲俊?
“聽著,”納爾蒂竭力勸我,“我只不過是個低調(diào)的人。但局里的任何一個人都能給你一大把的好處。”
“我這是去為了愛而奮斗——還是說你打算怎么著都付我點(diǎn)錢?”
“沒錢,”納爾蒂說完,皺了皺那只哀傷的黃鼻子,“可我眼下真的非常非常需要一點(diǎn)兒業(yè)績。自從上次局里重組過以后,我日子就真的很不好過。我絕不會忘了這個人情的,兄弟,永遠(yuǎn)不會。”
我看了看表。“好吧,我要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就告訴你。等你拿到那把槍的時候,我會替你鑒定的。等我吃了午飯。”我們握了握手,隨后我走過爛泥色的走廊和樓梯,來到我停在房子前面的汽車前。
這時距離駝鹿馬洛伊拿著那把軍用柯爾特手槍離開弗洛里安已經(jīng)過去了兩個鐘頭。我在一家雜貨店里吃了午飯,買了一品脫波旁威士忌,然后開車向東來到中央大道,再沿著大道往北開。我的直覺就像漂浮在人行道上的蒸汽一樣縹緲。
我沒有任何理由去管這件事情,除了好奇。但嚴(yán)格來講,我反正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接到一筆生意了。哪怕是無酬的生意也是生意。
注釋:
[1]指致命的刀傷。哈勒姆是紐約著名的黑人貧民窟,暴力橫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