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再見,寶貝
- (美)雷蒙德·錢德勒
- 5011字
- 2017-09-06 13:40:10
又有一扇彈簧門擋在了樓梯頂端,不知緊閉的門后面究竟有什么。大個子用兩根拇指輕輕地把門推開,隨后我們進了房間。這是一間狹長的屋子,不太干凈,不太明亮,也不太歡樂。
角落里,一道光錐下,一群黑人圍在一張雙骰兒賭桌邊唱著歌,聊著天。緊挨著右手邊那面墻的是一個吧臺。房間里剩余的地方差不多擺滿了一張張小圓桌。屋里有幾個顧客,男男女女,全都是黑人。
賭桌邊的歌聲頓時停了下來,桌前的亮光也忽的一下滅了。一陣突然的沉寂,沉重得就像一條進水的船。一雙雙眼睛望著我們,栗色的眼睛,嵌在一張張膚色從暗灰到深黑的臉孔上。一顆顆腦袋慢慢地轉向我們,腦袋上的眼睛在一片屬于異族的、怪異的死寂中閃著光,瞪視著。
一個脖頸粗實的黑人正靠在吧臺的一端,他的襯衫袖筒上纏著粉色的吊袖帶,寬闊的后背上背著粉白兩色的吊褲帶。此人渾身上下都寫著兩個字:保鏢。他慢慢地把那只抬著的腳放下,然后慢慢地扭頭盯著我們,一邊把兩腳緩緩張開,伸出一條寬大的舌頭舔了舔嘴唇。他長著一張幾乎報廢的臉,看上去好像被人用各種物品輪番砸過一遍,就差掘土機的鏟斗了。它曾被人劃上疤痕,被砸扁,再碾粗,臉上的口子有的一格一格,有的一條一條。這是一張無需再有恐懼的臉。它已然經受了所有你可以想象得到的摧殘。
他的一頭短發皺巴巴的,發色中帶著一抹灰。一只耳朵缺了耳垂。
這黑人生得肩寬體闊。他兩腿粗壯,看上去有一點羅圈,這在黑人當中可不太常見。他又舔了舔嘴唇,露出一個微笑,然后身子動了起來。他以一種放松的、拳擊手式的半蹲姿勢朝我們走了過來。大個子一言不發地等著他。
這個胳膊上纏著粉色吊袖帶的黑人伸出一只巨大的棕色手掌貼在大個子的胸膛前。這手雖大,可這樣看起來卻顯得像根大頭針。大個子一動不動。保鏢擠出一個溫和的微笑。
“白人不能進,伙計。這是給有色人種的。對不起。”
大個子轉動著那雙小小的、哀傷的灰眼睛,往房間里四下張望著。他的臉頰微微泛紅。“臭擦鞋的。”他壓低了嗓子,憤怒地說了一句。然后他又提高了音量。“維爾瑪在哪兒?”他問那保鏢。
保鏢沒有放肆地大笑。他端詳著大個子的衣服——他的褐襯衫和黃領帶、他粗陋的灰外套,還有上面的白色高爾夫球。他微微地轉動著那顆厚實的腦袋,從各個角度審視著這一切。他又低頭看了看那雙短吻鱷皮鞋,輕輕地笑出聲來,像是被逗樂了。我有一點為他感到難過。這時他又輕聲地開了口。
“維爾瑪你說?這里沒有維爾瑪,伙計。沒有婊子,沒有馬子,什么都沒有。這里是飯館兒,伙計,這里是飯館兒。”
“維爾瑪以前在這兒工作的。”大個子說。他的語調像是在做夢,就好像他正獨自一人在樹林里采著野紫羅蘭。我掏出手帕,又擦了擦脖子后面的汗。
保鏢突然放聲大笑。“沒錯,”他邊說邊飛快地扭頭瞅了一眼身后的人群,“維爾瑪以前在這兒工作。可維爾瑪現在不在這兒工作了。她退休了。呵呵……呵呵。”
“麻煩把你那只該死的手從我襯衫上拿開。”大個子說。
保鏢皺了皺眉。他可不習慣聽別人這么跟他說話。他把手從襯衫上拿開,握成了拳頭,它的大小和顏色都像極了一只巨大的茄子。他得考慮他的飯碗、他好勇斗狠的名聲,還有他的公眾信譽。這些問題他考慮了一秒鐘,然后犯下了一個錯誤。他又狠又快地揮了一記拳,胳膊肘猛地向外一抽,拳頭落在了大個子的下巴一側。房間里四下傳出一陣輕輕的喘氣聲。
這可是結結實實的一拳。大個子肩膀一垂,身子緊跟著晃了一下。這一拳力道十足,揮出此拳的這個人平時一定沒少練過。大個子的腦袋只歪了不到一英寸。他沒有試圖招架。他承受了這一擊,微微抖了抖身子,喉嚨里輕輕地哼了一聲,然后一把抓住了保鏢的喉嚨。
保鏢想要用膝蓋頂他的襠部。大個子讓他在半空中轉了個身,他那雙花里胡哨的鞋一下子在粗糙的油地氈上滑脫了。他把保鏢的身體向后一彎,騰出右手去抓他的腰帶。那腰帶就像綁肉繩一樣一下子斷了。大個子伸出一只巨大的手掌,直直抵住保鏢的脊柱,然后奮力一推。他直接把保鏢扔到房間那頭去了,這家伙在空中轉著圈,左搖右擺,兩手亂舞。三個人跳起身來躲開他。保鏢翻身倒地時帶翻了一張桌子,接著狠狠地砸在了踢腳板上,聲音響得你在丹佛都能聽得見。他兩腿抽搐了一下,然后就躺倒不動了。
“有些家伙,”大個子開口道,“總是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該狠。”他朝我扭過頭來。“對了,”他說,“你跟我喝一杯吧。”
我們走到吧臺前。那些顧客或單身或三三兩兩,全都成了一言不發的影子,他們無聲地從地板上飄過,又無聲地從樓梯盡頭的那扇門里飄了出去。無聲如草地上的黑影。他們甚至都沒有讓彈簧門搖擺。
我們在吧臺上倚著身子。“酸威士忌,”大個子說,“你的自己點。”
“酸威士忌。”我說。
于是我們拿到了酸威士忌。
大個子順著又厚又矮的玻璃杯壁面無表情地把酸威士忌舔下肚去。他嚴肅地盯著酒吧招待——這是個愁眉苦臉的瘦小黑人,穿著一件白外套,腳痛般地動來動去的。
“你知道維爾瑪在哪兒嗎?”
“維爾瑪,是嗎?”酒保哼哼唧唧地說,“我最近沒在這塊兒瞅見她。最近沒見著,沒有,先生。”
“你來這兒多久了?”
“讓我瞧瞧,”酒保放下毛巾,額頭上現出一條條皺紋,然后扳起了手指頭,“大概十個月吧,我猜。大概一年。大概—”
“到底是多久?”大個子說。
酒保兩眼瞪得像銅鈴,喉結上上下下地撲騰著,像只沒頭的母雞。
“你們這籠子變成黑人夜店有多久啦?”大個子粗聲盤問道。
“誰說是?”
大個子的手捏成了拳頭,手中那只裝著酸威士忌的玻璃杯幾乎頓時消失在了無形之中。
“五年吧,”我說,“至于這個叫維爾瑪的白人姑娘,這家伙肯定什么也不知道。這里沒人知道。”
大個子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剛剛從蛋里孵出來一樣。那杯酸威士忌好像沒有讓他高興起來。
“混蛋,誰讓你來插一腳的?”他問我。
我擠出一個微笑,一個大大的、溫暖的、友好的微笑。“我就是那個跟你一起進來的家伙。想起來了嗎?”
他咧嘴回了我一個笑容,一個干巴巴的笑,只見白牙,沒有意義。“酸威士忌,”他吩咐酒保,“把你褲襠里的跳蚤抖干凈。上快點兒。”
酒保邁著小碎步子跑前跑后,骨碌碌地翻著白眼。我背靠吧臺,抬眼看著房間。屋里現在空了,只剩下了酒保、大個子和我自己,當然還有那個一頭撞在墻上的保鏢。那保鏢開始動彈了。他慢慢地挪著身子,像是忍著劇痛、十分吃力的樣子。他沿著踢腳板不聲不響地爬著,像缺了一只翅膀的蒼蠅。他挪到了桌子后頭,精疲力竭的樣子就像一個人突然之間蒼老了、幻滅了。我看著他挪動身子。酒保這時又拿來了兩杯酸威士忌。我朝吧臺轉過身子。大個子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那個在地上爬行的保鏢,然后就不再留意他了。
“這夜店里現在什么都沒有留下了,”他抱怨道,“以前這兒有一個小舞臺,有樂隊,還有一個個漂亮的小房間,男人可以進去找些樂子。維爾瑪在這兒唱過歌。她是個紅頭發,媚得就像蕾絲內褲。我們那時都要結婚了,結果他們陷害了我。”
我喝下了第二杯酸威士忌。這場冒險已經快讓我受夠了。“怎么陷害的?”我問道。
“你以為我這八年都上哪兒去了?”
“捉蝴蝶。”
他用一根粗得像香蕉的食指戳著自己的胸膛。“蹲在牢里吶。我叫馬洛伊。他們叫我駝鹿馬洛伊,因為我個兒大。大本德銀行劫案。四萬大洋。我一個人干的。厲不厲害?”
“你現在打算把錢花掉對吧?”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這時我們身后傳來一陣聲響。那保鏢站起身來了,左搖右晃地走了幾步,伸手握住賭桌后面一扇黑門的把手。他打開門,幾乎是摔進去的。門哐的一聲關上了,然后咔噠一聲上了鎖。
“那是什么地方?”駝鹿馬洛伊厲聲問道。
酒保的眼珠在腦殼里飄忽不定,然后才費力地定睛望著那扇門,保鏢剛剛跌跌撞撞地從那里鉆了進去。
“那——那是蒙哥馬利先生的辦公室,先生。他是老板。他的辦公室就在那后面。”
“他說不定知道。”大個子說。他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他最好不要也跟我說笑話。已經碰著兩個這樣的人了。”
他慢悠悠地穿過房間,步履輕快,心中沒有一絲顧慮。他巨人般的后背遮住了那扇門。門鎖著。他拉住門搖了搖,一塊門板飛到了一邊。他走了進去,門在他身后關上了。
一陣沉默。我看著酒保。酒保看著我。他的眼神若有所思。他擦了擦柜臺,嘆了口氣,右臂撐在臺面上趴了下來。
我伸手越過柜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這只胳膊又瘦又脆。我捏著它,對他微笑。
“你那底下藏著什么東西,伙計?”
他舔了舔嘴唇,抵著我的胳膊,一言不發。一抹灰色爬上了他那張發亮的臉膛。
“這是個狠角兒,”我說,“而且他很容易發飆。他喝了酒就這樣。他正在找一個他以前認識的姑娘。這地方以前是家白人店。懂了沒有?”
酒保舔了舔嘴唇。
“他離開這里好久了,”我接著說,“八年了。他好像沒有意識到八年究竟有多久,但我估計在他看來那就是一輩子。他覺得這兒的人應該知道他的姑娘在哪里。懂了沒有?”
酒保慢吞吞地說:“我以為你跟他是一伙兒的。”
“我身不由己啊。他在樓下問了我一個問題,然后就把我拖上來了。我以前從沒有見過他。但我可不想讓人給扔到房子的那頭去。你那底下藏著什么?”
“我弄了一把鋸短的獵槍。”酒保說。
“嘖嘖,那是違法的,”我低聲說,“聽著,你跟我是一伙兒的。還有別的嗎?”
“我還弄了一把左輪,”酒保說,“在雪茄盒里。放開我的胳膊。”
“很好,”我說,“你可以走開了。悠著點兒,側著身走。現在不是開大炮的時候。”
“你算老幾,”酒保冷笑著,用他疲倦的身體頂著我的胳膊,“你算——”
他突然打住了。他的眼珠在滴溜溜地轉。他的腦袋猛地一抖。
屋后傳來一聲直直的悶響,聲音就來自賭桌旁邊那扇緊閉的門后面。也許那只是摔門的聲音。但我覺得不像。酒保也覺得不像。
他此刻呆若木雞,嘴角流著口水。我豎起耳朵聽著。再沒有別的動靜了。于是我猛地朝柜臺的那頭撲去。我已經聽得太久了。
屋后的那扇門砰地一聲開了,駝鹿馬洛伊一個箭步沖出門來,動作流暢又兇猛,接著又突然剎住了,雙腳就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樣,臉上浮現出一個咧開大嘴的蒼白笑容。
一支柯爾特點四五手槍攥在他手里,就像把玩具槍。
“誰都不許摸褲子,”他懶洋洋地說,“把手老老實實地放在吧臺上。”
酒保和我都把手放了下來。
駝鹿馬洛伊迅速地將房間掃視了一遍。他那緊繃的笑容就像是釘在臉上似的。他移動腳步,無聲地穿過房間。他看上去確實像是能單槍匹馬搶劫銀行——哪怕是穿成這樣。
馬洛伊走到了吧臺前。“站起來,黑鬼。”他輕聲說。酒保把兩手高高地舉在半空中。大個子走到我背后,仔仔細細地用左手把我身上摸了個遍。他火辣辣的氣息噴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挪開了。
“蒙哥馬利先生也不知道維爾瑪在哪兒,”他說,“他想要——用這個——告訴我。”他用結實的大手拍著那支槍。我慢慢地轉過身來看著他。“沒錯,”他說,“你會了解我的。你不會忘了我的,伙計。我只要你告訴那些小子們:不要亂來。”他扭了扭槍。“好啦,拜拜了,你們兩個小阿飛。我得去趕電車了。”
他開始朝樓梯的頂端走去。
“你還沒付酒錢呢。”我說。
他停住了,認認真真地看著我。
“也許你那里有兩個錢,”他說,“但我不想捏得太狠了。”
他繼續往前走,穿過了那扇彈簧門,隨后遠處傳來了他走下樓梯的腳步聲。
酒保俯下身子。我一躍而起,繞到了柜臺的后面,一把將他擠開。一支槍管被鋸短的獵槍躺在吧臺下的一層架子上,槍上蓋著毛巾。獵槍旁邊是一只雪茄盒,里面是一把點三八口徑自動手槍。我將兩把槍全都拿在了手里。酒保向后退去,抵著吧臺后面的那排玻璃酒架。
我轉身繞過吧臺的一頭,穿過房間,來到賭桌后面那扇洞開的房門前。門后是一條走道,呈L形,幾乎沒有照明。保鏢爛泥般地趴在走道的地板上,不省人事,手里握著一把刀。我俯下身,把刀拽了出來,從后樓梯上扔了下去。保鏢喘著粗氣,他的手軟弱無力。
我跨過他的身體,打開了一扇用剝落的黑漆刷著“辦公室”字樣的房門。
一張有劃痕的小書桌緊挨著一扇用木板封了一半的窗戶。一個男人的軀干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椅子的靠背很高,剛好抵著這個男人的后頸。他的腦袋沿著椅子的靠背向后折疊,角度大得剛好讓他的鼻子指著那扇釘著木板的窗戶[1]。它就這么折著,像是一塊手帕,或是一塊裝著鉸鏈的板子。
此人右手邊的一只書桌抽屜開著。抽屜里面是一張報紙,中間有一片油污。那支槍一定就是從這里來的。這么做在他當時看來似乎是一個好主意,但蒙哥馬利先生的腦袋目前所處的位置證明,這是一個餿主意。
桌上有部電話。我把那支鋸短的獵槍放下,走過去把門鎖上,這才打電話報警。這樣讓我感覺安全些,而且蒙哥馬利先生似乎也不在意。
等到巡邏車里的小子們咚咚咚地奔上樓梯的時候,保鏢和酒保都已經不見了,這地方只有我一個人了。
注釋:
[1]按照這里的描述,此人應當是背靠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