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黃道吉日(2)
書名: 小說燈籠作者名: (日)太宰治本章字數: 4889字更新時間: 2017-08-28 09:27:15
“是啊,已經出差很久了。每次寫信回來,一點都不關心我和小孩,只會問院子里的花草樹木長得怎么樣。”二姐說完和大姐一起笑了。
“因為他喜歡庭院的花草樹木嘛。”小坂先生苦笑,“來,喝啤酒,好好喝。”
我只是好好地喝著啤酒,真是愚蠢的男人。人家是在說“戰死”與“出征”。
這天,我和小坂先生談定了結婚日期。無須翻日歷找所謂的“滅佛”或“大安”,就定為四月二十九日。應該沒有比這天更是黃道吉日的了。地點在小坂家附近的一家中國餐館,因為這家餐館有日式傳統婚禮設備。總之,這方面的事都交給小坂先生打點。媒人的部分,我想請以前大學教我們東洋美術史,也曾為大隅介紹工作的瀨川老師來幫忙。當我支支吾吾說出這個提案,小坂一家人也欣然同意。
“瀨川老師的話,大隅應該也不會不服。不過瀨川老師是個很難伺候的人,不曉得他會不會答應。總之我今天就去拜訪老師,懇求看看。”
趁沒有大失敗之前,趕緊告辭才是明智之舉。我這位思慮謹慎的下聘使者一邊說著“我已經喝得很醉,真的是酩酊大醉”,一邊又用包袱巾包起家徽外褂與白足袋,總算平安離開會津藩士的宅邸,但我的任務尚未結束。
我在五反田車站前打公共電話,詢問瀨川老師的時間。老師在去年春天,和同系的年輕教授發生意見沖突,遭到難以容忍的侮辱,因此辭去大學教職,現在于牛込的家中,過著堪稱晴耕雨讀的悠哉愜意生活。我以前是個很不用功的大學生,但對瀨川老師不虛矯的人格也深感佩服,所以唯獨這位老師的課,我都努力出席,也曾兩三次去研究室問他離譜的蠢問題,使得老師瞠目結舌。后來我寄了我的作品集給他,他回信激勵我:“遲鈍更應自重,有志者事竟成。”看了這短短的信箋我更加明白,原來在老師眼里,我是個很笨很沒出息的人。感謝老師的鼓勵之余,我也不免深深苦笑。不過既然老師認為我是沒出息的人,反倒讓我覺得輕松。若被瀨川老師這種人物看成前途無量的人,反而會讓我拘謹得受不了吧。反正老師認為我沒出息,我也不用對他裝模作樣,反而能隨心所欲地做事。這天,我暌違多年來到老師家,向老師報告大隅的婚事,順便不客氣地請他當媒人。老師聽了轉過頭去,默默沉思了片刻,終于勉強點頭了。我松了一口氣。這樣就沒問題了。
“謝謝老師。畢竟女方的爺爺是長槍名人,所以大隅也不能掉以輕心。這一點也請老師提醒一下大隅。那家伙實在太粗心了。”
“這點不用擔心吧。武家的女兒,反而很尊敬男人。”老師一臉認真地說,“倒是那個情況如何?大隅的頭好像禿得很嚴重?”
果然對老師而言,最先在意的還是大隅的禿頭。真是師恩比海深,我都要感動落淚了。
“我想應該不要緊吧。我看過他從北京寄來的照片,沒有比以前更禿。而且聽說現在有一種意大利制的特效藥,更何況女方的家長小坂吉之助先生,頂上更禿——”
“年紀大了會禿頭是理所當然。”老師面色憂郁地說。他的頭也很禿。
數日后,大隅忠太郎提著一只折疊式公文包,動作遲鈍地出現在我三鷹陋室的玄關。他遠從北京回來迎娶新娘,臉曬得很黑,顯得頗為精悍,一看就是歷盡生活艱辛的臉。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畢竟任誰都無法永遠當高雅的少爺。不過頭發比以前密了些,這樣瀨川老師也能放心了吧。
“恭喜你。”我笑著道賀。
“哦,這次辛苦你了。”北京來的新郎顯得落落大方。
“要不要換上棉袍?”
“嗯,借我穿。”新郎松開領帶又說,“你有沒有新的內褲,順便借我一件。”不知何時,他甚至學會了這種豪放風格。這種毫不膽怯的說話態度,反而讓他看起來有男子氣概,很靠得住。
不久,我們一起去澡堂。天氣很好。大隅仰望藍天說:
“不過東京還真悠哉啊。”
“會嗎?”
“很悠哉。北京可不是這樣。”我好像代表全東京的人被罵。我很想跟他說,盡管看在旅行者眼里很悠哉,其實大家都很拼命努力在過活。但說出口的卻是:“可能是有些不夠緊張之處吧。”結果說出口的和我想的相反。我這個人不喜歡議論。
“確實。”大隅昂然地說。
從澡堂回來,吃了偏早的晚餐。酒也端上桌。
“居然還有酒啊,”大隅喝著酒,以訓斥的口氣對我說,“而且菜也出了這么多道。你們命也太好了。”
因為大隅要從北京來,內人打從四五天前就一點一點買回來儲藏,甚至還去派出所辦理應急米的手續。酒也是今天早上,到世田谷姐姐那里要來的配給酒。但若說出這些實情,客人會不舒服。一直到婚禮當天,大隅會在我家住一星期。所以盡管大隅罵我,我也只是默默地一笑置之。他暌違五年回到東京,想必很興奮。這次他絲毫沒有提及結婚之事,倒是以演講的口氣,對我開示世界大勢。啊,可是人不該陳述十分之一以上的知識。住在東京的庸俗友人,神妙地拜聽來自北京的朋友夸夸而談解說時事,多少也會吃不消。我只是個相信新聞報道、不想知道更多事情的極其平凡的國民。但對大隅而言,看到這個暌違五年的東京友人,依然一副迂腐溫吞的模樣,或許忍不住技癢吧,遂而大肆批評我們的生活態度。
“你累了吧,要不要睡了?”我趁他滔滔暢談停頓之際扔出這句話。
“好,睡覺吧。把晚報放在我的枕頭旁。”
翌晨,我九點起床。通常我都八點以前起床,但昨晚陪大隅聊天,有點睡過頭。可是大隅卻遲遲不起床。到了十點多,我決定先收起我的棉被。大隅躺在床上,斜眼看我蹦蹦跳跳的干活模樣說:
“你變成很輕佻的男人啦。”說完又把棉被往頭上蓋。
今天,我要帶大隅去小坂家。大隅和小坂先生的千金還沒見過面,只靠彼此的家譜與照片,以及居中牽線的山田勇吉的證言,便締結了這樁姻緣。畢竟兩人相隔北京與東京。大隅也忙得不可開交,無法只是為了相親來一趟東京。因此今天是第一次見面。這或許是人生最重要的日子,但大隅卻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到了十一點左右,大隅終于醒了,問有沒有報紙,然后趴在床上仔細閱讀早報。看完報紙去檐廊抽中國煙。
“要不要刮個胡子?”我打從一早就焦躁不安。
“沒這個必要吧。”他卻意外地灑脫,宛如在輕蔑我小家子氣。
“可是今天,是要去小坂家吧?”
“嗯,就去看看吧。”什么就去看看吧,是要見你的新娘。
“她可是大美人。”我希望大隅能稍微天真地雀躍一下,“你還沒見到她,我就先見過了,真是不好意思。雖然只是稍微瞄了一眼,但覺得美得像櫻花一樣。”
“你對女人的審美眼光太單純了。”
我覺得很不是滋味,很想干脆嗆他一句,既然這么沒興致,干嗎大老遠從北京跑來?但我是個意志薄弱的男人,到口的話還是吞了回去,不想引發尷尬的沖突。
“對方可是名門世家。”說這句話,我真是竭盡全力。因為我不能說,你根本配不上人家。我不喜歡爭論,“通常談婚事的時候,大多會炫耀自己的地位或財富,但小坂先生完全不提這種事,他只說相信你。”
“因為他是武士呀。”大隅輕松帶過,“正因如此,我才專程從北京趕來啊。要不然我才——”口氣真大,“畢竟他們是榮譽之家。”
“榮譽之家?”
“大女婿三四年前在華北戰死,妻小現在應該住在小坂家。二女婿是入贅小坂家,很早就出征了,聽說正在南方參戰。你不知道嗎?”
“原來如此。”我覺得很丟臉。想起那天,我只顧著人家勸酒,我就“好好地”喝啤酒,像個傻瓜似的,看到門楣的照片還問了無禮至極的問題,最后還揚揚得意地離開。想到我那猶如日本第一蠢蛋的行徑,臉頰紅了,耳朵紅了,連胃腑都紅了。
“這是最重要的事吧,你怎沒事先跟我說?害我丟臉丟大了。”
“那無所謂。”
“怎么會無所謂,那可是大事!”我的口氣明顯憤怒起來,即使跟他吵架也在所不惜,“你也太不像話了!這么重要的事居然沒跟我說一聲,未免太不夠朋友了。我不想再管你這檔事了。我不敢再去小坂家。今天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了!”
人羞恥到無地自容,會亂發脾氣。
我們尷尬地吃著偏晚的早餐。總之,我今天不想去小坂家。我汗顏到不敢再去。我甚至氣呼呼地想,這樁婚事泡湯了也無所謂,隨便你!
“你可以自己去吧。我還有別的事要辦。”我裝出有事要辦,匆忙出門。
可是我無處可去。忽然想到,去牛込找瀨川老師,向他吐吐苦水吧。所幸老師在家。我將大隅來東京的事向老師報告:
“那家伙真的很糟糕,不但對結婚不抱感激之意,還完全不當一回事。只會高談闊論天下國家,還把我罵了一頓。”
“事情應該不是這樣。”老師沉著地說,“他只是害羞吧。大隅開心的時候,反而會擺出一張臭臉。這是他的壞毛病。每個人都有一些毛病,你就別跟他計較吧。”真是師恩比山高。“倒是,他頂上的毛怎么樣?”老師還是最關心這個。
“沒什么問題,算是維持現狀吧。”
“那真是大幸啊。”老師似乎由衷放心了,“這樣就沒什么好擔心了。我也可以大大方方去當媒人。聽說對方的千金既年輕又漂亮,我原本還很擔心呢。”
“真的是個美女。”我興致勃勃地說,“我都覺得那家伙配不上人家呢。對方是名門世家,也是相當不錯的企業家,但絲毫不炫耀自己的財產和地位,甚至沒有擺出榮譽之家的架子,過著恭謹低調恬適的日子。那種家庭很罕見啊。”
“榮譽之家?”我將榮譽之家的緣由告訴老師,也再度責備大隅無動于衷的態度。
“今天他要和未婚妻首度見面,卻悠悠哉哉睡到十一點。氣得我都想揍他一頓。”
“不可以打架。大學同學畢業后,即便感情很好,也有為無聊小事賭氣吵架的傾向。大隅只是害羞,其實他也很尊敬小坂家,說不定比你更尊敬,所以才會更害羞。況且大隅年紀也不小了,頭發也愈來愈稀,反而變得更害羞,不知如何是好吧。你要體諒他的心情啊。”真是知徒莫若師,“他只是不善于表達,不知如何是好,便談起天下國家,還把你罵了一頓,然后還睡到十一點,這些都是他煞費苦心在掩飾自己的害羞吧。他以前就是個感覺敏銳,但拙于表達的男人。你就體諒他吧。他現在只能靠你,你也很幫忙,不是嗎?”
徹底被老師打敗了。
回程,我順便去了新宿兩三家酒館,很晚才回家。大隅已經睡了。
“你有沒有去小坂家?”
“去過了。”
“很不錯的家庭吧?”
“很不錯的家庭。”
“你要懂得感恩。”
“我懂。”
“你不要太傲慢。明天去瀨川老師家跟人家道謝。別忘了‘仰瞻師道山高’這句歌詞[15]。”
四月二十九日,大隅的婚禮在目黑的中國餐館舉行。據說今天是個黃道吉日,在這里舉行婚禮的新人超過三百對。大隅沒有禮服,卻故作豪邁磊落地說:“沒關系沒關系。”穿著西裝便走進餐館,可是在玄關和走廊,到處看到穿著禮服的人。大隅再怎么無所謂也擔心起來,竟然以微慍的口氣對我說:“喂,這家餐館有沒有出租禮服?去幫我租一套。”既然要租禮服就早說嘛,我還有方法可想,事到如今才說這種話,未免太為難人。但我還是從休息室打電話去問柜臺,果然碰了釘子。餐館的人說,他們并非沒有禮服出租,但要一星期前預約才行。大隅擺出一張臭臉,以責備的眼神瞪著我,仿佛在說:“都是你的錯。”婚禮預定下午五點舉行,只剩三十分鐘。我束手無策,只好到隔著紙門的小坂家休息室求救。
“因為出了一點差錯,大隅的禮服來不及送到。”我撒了小謊。
“哦。”小坂吉之助先生沉穩地說,“沒關系,我們來想辦法。”接著小聲呼叫二姐,“你那里有禮服吧。打電話叫人立刻送來。”
“我才不要呢。”二姐當下拒絕,臉頰泛起紅暈,羞答答地笑說,“他不在的時候,我不要別人碰它。”
“什么?”小坂先生不太明白,“你在說什么啊?又不是借給不認識的人。”
“爸爸,”大姐也笑說,“她當然不肯啊。爸爸你不懂。在丈夫回來之前,不管再親的人都不能碰,一定要保持原狀才行。”
“別說這種傻話。”小坂先生五味雜陳地笑了。
“才不是傻話。”大姐喃喃低語,霎時表情變得極其嚴肅,但隨即又笑了出來,“我把我家那件禮服借他吧。或許有點樟腦丸味,應該不要緊吧。”然后轉而對我明說,“我先生已經不需要任何衣服了。如果他的禮服能在這種大喜之日派上用場,我想他也會很高興,應該會原諒我。”說完爽朗地笑了。
“好,不……”我答得意義不明。
走到走廊,看到大隅雙手插在長褲口袋里,板著臉來回踱步。我拍拍他的背說:
“你很幸福。大姐愿意把他們家的傳家寶禮服借你穿。”大隅似乎立即明白傳家寶的意思。
“哦,是嗎?”雖然他以一貫鷹揚的態度點點頭,但看起來似乎滿懷感激。
“二姐雖然不肯借,但是你要知道,二姐也很了不起,說不定比大姐更了不起。你懂不懂?”
“我懂。”他高傲地說。瀨川老師說,大隅是個感覺敏銳,但拙于表達的男人。我此刻完全同意老師的看法。
不過,大姐慎重其事捧著猶如諏訪法性兜[16]般的傳家寶禮服來到我們的休息室時,大隅表現得可圈可點。他面帶笑容,流下兩行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