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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黃道吉日(1)

這是我這個蠢作家,為了現在離鄉背井,前去保衛“大日本帝國”的人們,寫的一個小故事。但愿能帶來些許安慰,請別擔心后方家人。

大隅忠太郎是我大學的同屆同學,但他不像我丟臉留級,很順利就畢業了,在東京一家雜志社上班。人都有一些毛病,大隅的毛病是從學生時期就有點拽。但這絕非大隅的本意,只是對外的一種習性,就和有些膽小、容易耽溺于感情的好紳士,走路時喜歡揮動粗大結實的手杖是同樣的道理。大隅并非野蠻人。他的嚴父是朝鮮某大學的教授,他家算是高水平的家庭。大隅是獨生子,因此備受寵愛,大約十年前母親過世,之后嚴父凡事都讓他隨著自己的意思做。換言之,大隅是在優渥安穩的環境中長大的。大學時代,他就穿天鵝絨領子的外套來上學。他的言行舉止雖絕不粗野,但在同學里的風評很差,大家覺得他老愛裝出一副博學的拽樣。可是看在我眼里,這種在背后碎嘴的壞話未必得當。和我們這些不用功的人相比,大隅確實很博學。博學之人,有機會展現自己的知識時,毫不保留地陳述出來是極其自然的事,沒什么好奇怪的。反倒這個社會比較奇怪,別人只展現自己所知十分之一以上的內容,便批評別人愛裝博學。大隅不是假裝,是確實博學,因而展現出來。況且他已經顯得很客氣了,他知道的其實有五六倍之深。但人們只聽十分之一以上便板起臉孔。其實大隅很收斂,他顧及我們這些不用功的同學,小心謹慎地不公開他全部的知識,僅僅陳述十分之三,或十分之五六的程度,其余大部分知識都深藏心底。即使如此,周遭同學還是吃不消。在這種情勢下,大隅必然是孤獨的。大學畢業后,大隅去雜志社上班也碰到同樣的事,大家都對他敬而遠之,兩三個壞心眼的同事,甚至完全無視大隅的博學,硬是把體力勞動的工作塞給他,大隅因此憤而辭職。大隅向來不是壞人,只是見識比別人高。他無法忍受別人的無禮嘲笑,總要別人無條件敬服他才行。但世人不可能那么輕易敬服別人,因此大隅經常換工作。

“啊,我受夠了東京,東京太掃興了。我要去北京,那個世界第一的古都。那個古都才適合我的個性。因為——”

大隅向我娓娓道來,大約陳述了他十分之七的博學知識,不久便漂洋渡海去了中國。當時在日本國內,與大隅保持來往的,只有我和其他兩三位同學。這些人都是大隅挑選后,認為是最能理解他的人,卻也是世上最懦弱的男人們。那時我也二話不說贊成他去中國,但內心不免擔憂,吞吞吐吐給他笨拙的忠告:

“去了馬上回來就沒意義了,可是無論發生什么事,千萬不能吸鴉片。”

他哼笑了一聲,不,他對我說謝謝。大隅去中國的第五年,即今年四月中旬,忽然發了一封電報來。

“匯上〇,請代為下聘并籌備婚禮,我明天離開北京。大隅忠太郎。”

同時收到電匯一百圓。

他去中國已五年。這五年里,我們一直保持書信往來。根據他信上所言,古都北京真的很適合他的個性,很快他就在北京的某大公司上班,并能完全發揮他的能力,致力于促進東亞的永久和平。每當接到他如此自豪的來信,我便愈發尊敬他,但我還是有故鄉老母般的愚蠢父母心,盡管得知他的偉大抱負深感欣慰,但另一方面也提心吊膽,總希望他不要三分鐘熱度,希望他能不厭其煩地長久持續下去,也請保重身體,絕對不能碰鴉片。因此也對他說了這種現實且掃興的關切話,他可能很不是滋味,之后來信就變少了。去年春天,山田勇吉來找我。

那時山田勇吉在丸之內的某保險公司上班。他也是我們的大學同學,個性比誰都怯懦,我們總是抽他的煙。他不僅對大隅的博學佩服得五體投地,也很照顧他的日常生活。我沒見過大隅的嚴父,聽說是個禿頭,獨子忠太郎也繼承了嚴父的特征,大學畢業后,前額便開始禿了。男人隨著年紀漸長,前額開始禿是理所當然,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但大隅明顯比其他同學早禿很多。而早禿也成為大隅抑郁寡歡的原因,有一次體貼窩心的山田勇吉實在看不下去,一臉正經地建議他:“聽說將松葉綁成束,去扎禿掉的部分,會長出頭發。”反倒被大隅狠狠瞪了一眼。

“我幫大隅找到新娘了!”山田久違來到我家,緊張兮兮地說。

“沒問題嗎?你別看大隅那個樣子,他可是很挑的。”大隅是大學美學系畢業的,對美女的鑒賞眼光很嚴格。

“我把照片寄去北京給他看。結果他回信,一定要這個女孩。”

山田從西裝內袋掏出大隅的回信,卻說:

“不,這信不能給你看。對大隅過意不去。因為信里也寫了一些感傷、曖昧的事。你就自己猜吧。”

“這樣很好啊,你就幫他促成這樁婚事吧。”

“靠我一個人不行,希望你也能幫幫忙。等一下我就要代替大隅去女方家提親,想問你這里有沒有大隅最近的照片。我得拿張照片給對方看。”

“最近大隅很少寫信給我,但若三年前他從北京寄給我的照片,倒是有一兩張。”

一張是遠眺紫禁城的側臉照,一張是以碧云寺為背景、穿著中國服的立身照。我將這兩張照片交給山田。

“這個好,頭發看起來也比較密了。”山田首先注意頭發。

“不過,可能是光線的關系,拍起來才比較密。”我沒自信。

“不,應該不是。因為聽說最近已經有好藥了,意大利制的特效藥。說不定他在北京也偷偷在用。”

這件婚事好像談成了。一切都歸功于山田的不辭辛勞。但去年秋天,山田寫信來告訴我:“我罹患了呼吸器官的疾病,接下來一年要返鄉靜養,大隅的婚事也只能拜托你了,女方的住址如左記,拜托你跟他們聯絡。”

膽小如我,叫我張羅別人的婚事,這豈不是要嚇死我。可是大隅的朋友很少,此刻我若不接下來,難得的婚事一定會泡湯,于是我寫了一封信給北京的大隅。

拜啟。山田因病返鄉休養,因此我必須接手你的婚事。可是你也知道,我不是個會照顧別人的男人。我過著相當貧寒的生活,根本幫不上忙。即便如此,在期盼你有幸福婚姻這件事上,我自認不落人后。有什么事盡管說。雖然我很懶,不會主動為別人做事,但若別人交代吩咐,我會盡量去做。最后,請多保重,千萬不能碰鴉片。

結果我又在最后加了一句不必要的忠告。之前我寫給大隅的信,或許惹得他不高興,所以沒有回信。我是有些在意,但叫我主動去幫助別人,我這種怕麻煩的個性實在做不來,所以就這樣擱著。可是這回忽然來了那封電報和電匯。既然接到命令,我也必須得動起來。我照山田給我的住址,發了一封限時信給女方家。

友人大隅忠太郎發了一封緊急電報給我,拜托我與您商討下聘及婚禮事宜。我想盡快登門拜訪,不曉得您何時方便,若能順便附上前往貴府的路線簡圖,更是感激不盡。

我十分緊張地寫了這封信,寄了出去。對方的姓名是小坂吉之助。翌日,一位眼神銳利、氣質高雅的老紳士蒞臨寒舍。

“我是小坂。”

“哦,您好。”我大吃一驚,“應該是我去拜訪您才對。呃不,您好,這實在是……來,請,請進。”

小坂進到房里,雙手抵在臟兮兮的榻榻米上,笑也不笑,嚴肅地打招呼。

“大隅發了一封這樣的電報給我。”現在我只能豁出去跟他談了,“這里有個‘匯上〇’吧,這個‘〇’指的是一百圓。他的意思是把這筆錢當聘金,要我拿去給您。但因事出突然,我也搞不清狀況。”

“這也難怪。因為山田先生返鄉了,我們也感到些許不安。去年年底,大隅先生曾直接寫信給我們,說出于種種原因,希望典禮能等到今年四月,我們都很相信他,所以一直等到現在。”

“相信”一詞,莫名強烈地在我耳際回響。

“這樣啊。想必您很擔心吧。但是,大隅絕對不是不負責的男人。”

“是的,這我明白。山田先生也如此保證。”

“我也敢保證。”結果這個靠不住的保證人,后天必須把下聘用品放在原木的臺架上,遞給小坂家。

小坂先生請我中午去他家。大隅似乎沒有其他朋友,看來我非得代他去下聘不可。前一天,我去新宿百貨公司買了一套下聘的必需用品,回程順道去書店翻閱《禮法全書》,查了下聘的禮儀與致辭等事。當天我穿了日式裙褲,把繡有家徽的外褂和白足袋[13],用包袱巾包起來帶出門。我打算在小坂家的玄關快速換上外褂、脫掉藍足袋,一絲不茍地穿上白足袋,展現出帥氣體面的使者模樣,但我完全失敗了。我在省線五反田下車后,照著小坂先生給的簡圖,大約走了一公里,終于找到小坂家的門牌。那是一棟比我想象的大三倍以上的大宅邸。那天很熱,我拭去汗水,稍微端正儀容,走進大門,確定四周沒有猛犬后,按下玄關的門鈴。一位女仆來應門,對我說:“請進。”我走進玄關一看,只見小坂吉之助先生穿著家徽和服,將扇子立在膝旁,嚴肅端坐在玄關的式臺[14]上。

“呃,等等。”我說了莫名其妙的話,將帶來的包袱巾放在鞋柜上,立刻解開,取出家徽外褂,換掉穿來的黑色外褂,到這里沒有什么大疏失,但接下來就完蛋了。我站著脫掉藍足袋,換上白足袋之際,因為腳底出汗,無法順利脫掉,于是心一橫用力一拉,頓時重心不穩,跌了一個踉蹌出糗。

“啊,這個。”我又說了莫名其妙的話,卑屈地笑了笑,在式臺上盤腿而坐,又摸又拉像是在安撫似的,一點一點慢慢將白足袋套上腳,時而用手帕擦擦額頭上的汗水,又默默地穿足袋。這時周圍的氣氛一片黯淡,我甚至想自暴自棄,干脆光著腳丫走上式臺,然后縱聲大笑。但我旁邊的小坂先生,依然一臉嚴肅,始終保持威儀地端坐著。五分鐘,十分鐘,我繼續和足袋苦戰惡斗,終于兩只都穿上了。

“來,請進。”宛如什么事都沒發生過,小坂以極其沉穩的態度帶我進入室內。小坂夫人似乎早已過世,一切都由小坂先生打理。

我為了穿足袋,已經筋疲力盡。盡管如此,我還是把帶來的下聘用品放在原木的臺架上,遞出去。

“這次,真的——”我說著從《禮法全書》學到的致辭,“請多多指教。”終于順利說完后,出現一位三十出頭的美女,沉靜地向我行了一禮。

“您好,我是正子的姐姐。”

“哦,請多多指教。”我有些倉皇失措地回禮。接著,又出現一位三十歲左右的美女。這位打招呼時也說是姐姐。老是對四面八方的人說“請多多指教,請多多指教”,自己都覺得有點蠢,于是這次我改說:

“請永遠多多照顧。”接下來女主角終于登場。她穿著綠色和服,羞答答地向我打招呼。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正子小姐,非常年輕,而且非常漂亮。想到友人的幸福,我微微一笑。

“嗨,恭喜你。”現在是對好朋友的未婚妻講話,我說得稍微親切、隨便了些。

“請多指教。”

姐姐們陸續端來各種山珍海味。一個年約五歲的男孩黏著大姐,二姐則有個年約三歲的女孩,步伐不穩地跟在她的后面。

“來,喝杯酒。”小坂先生為我斟啤酒,“很抱歉,沒人能陪你暢飲。——其實我年輕時也很能喝,現在完全不行了。”他笑了笑,用手摸摸禿得發亮的頭。

“恕我失禮,您多大年紀?”

“已經九了。”

“五十?”

“不,六十九。”

“您真的很硬朗啊。日前第一次見到您,我就這么想了,您是不是武士家族出身?”

“不敢當。我的祖先是會津的藩士。”

“那您自幼就練劍術?”

“沒有。”大姐沉靜地笑了笑,并向我勸酒,“家父什么也不會。祖父則是長槍的——”說到這里欲言又止,似乎想避免炫耀就此打住。

“長槍。”我緊張了起來。我未曾對別人的財富或名聲有過敬畏之念,但不知為何,唯獨對武術高手非常緊張。可能是我比一般人更軟弱無力之故。因此暗自對小坂一族萌生敬意。千萬不能大意,要是得意忘形說了蠢話,被怒罵“無禮之徒”就不好玩了。畢竟對方是長槍名人的后代。于是我的話明顯變少了。

“來,請用。雖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請別客氣,多吃點。”小坂先生再三勸菜,“來,斟酒斟酒。請您好好喝一杯。來,請喝,好好喝。”他竟說“好好喝”,聽起來像是教訓我要像個男子漢,以認真的態度喝酒。這或許是會津的習慣說法,我卻覺得有些可怕。但我還是好好地喝了。喝是喝了,但找不到話題。因為我對長槍名人的子孫極度謹慎,不禁畏縮了起來。

“那張照片……”房間的門楣上,掛著一幅年約四十、穿著西裝的紳士照,“是誰?”話一出口,我提心吊膽,生怕自己問了不該問的事。

“哎呀。”大姐臉紅了起來,“應該先把它拿下來才對,今天是大喜日子。”

“沒關系。”小坂先生回頭瞥了一眼照片說,“這是我的大女婿。”

“過世了?”我心想一定過世了,卻也直接脫口問出,被自己嚇得驚慌失措。

“是啊,不過……”大姐垂下眼簾,“請您千萬別介意。”然后語氣有點怪,支支吾吾地說,“實在很感謝大家的包容……”

“姐夫在世的話,一定會很高興吧。”二姐從大姐的背后探出美麗的笑容說,“很不巧,我家老公也在出差。”

“出差?”我一頭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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