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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局外人(4)

  • 局外人
  • (法)加繆
  • 5117字
  • 2017-08-09 08:51:21

第二天早晨,瑪麗沒有走,我叫她留下來一起吃午飯。我下樓去買肉,回來的時候我聽到雷蒙的屋子里傳出女人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樓梯間又傳來老薩拉曼諾罵狗的聲音,樓梯上響起了鞋底和爪子的聲音,還有老薩拉曼諾吼著“混蛋,沒用的東西!”可想而知,這是薩拉曼諾帶著他的狗出去了。我把這老頭和狗的事告訴了瑪麗,引得她笑了起來。她穿著我的睡衣,將袖子挽了起來。看她一笑,我的欲望又被點燃了。過了一會兒,她問我愛不愛她。我說這種問題沒意義,但我確實好像不愛她。我的回答傷了她的心。不過當我們做午飯的時候,她又笑了起來,每當她笑的時候我就總想吻她。這個時候,雷蒙房間爆發了激烈的爭吵,引起了我們的注意。

先是聽見女人尖銳的叫喊,然后傳出雷蒙的罵聲:“你這個臭女人,你敢對不起我!看我怎么收拾你!”一陣碰撞聲后,接著就傳來女人的哭喊聲。聲嘶力竭的哭喊瞬間引來了許多人,擠滿了這個樓梯間。瑪麗和我也出去看。那個女人一直在叫,雷蒙一直在打。瑪麗說這太可怕了。我沒有回應。她叫我去找警察,我說我不喜歡警察。但是住在三樓的一個水管工叫來了一個警察。警察敲門后,里面的聲音停止了。他又用力敲了敲,過了一會兒,里面傳來女人的哭泣聲,雷蒙打開了門。他嘴里叼著一根煙,臉上掛著裝出來的笑容。“叫什么名字?”警察問道。雷蒙照實回答了。“跟我說話的時候,把你嘴上的煙拿掉。”警察說。雷蒙有些猶豫,他看了我一眼,又放在嘴里抽了一口。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時警察對著雷蒙的臉就來了一記狠狠的、結實的耳光。香煙從他的嘴邊飛出好幾米遠。雷蒙的臉色都變了,一聲不敢吭,只是低聲下氣地問警察能不能拾回他的煙。警察說可以,但是警告他說:“警察問話可不是鬧著玩的。”那個女人一直在哭,不停地說,“他打我,他是個吃軟飯的。”雷蒙插嘴道:“警官先生,說一個男人吃軟飯是合法的嗎?”警察叫他閉嘴。于是雷蒙又轉向那個女人:“等著吧,臭女人,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警察叫他閉嘴,并叫那個女人走,接著又讓雷蒙待在家里等著局里傳訊。

“你應該為自己的行為感到丟臉,”警察補充說,“看你醉得東倒西歪的,一定喝了好多酒。”

“不,我沒醉,”雷蒙解釋,“我發抖是因為您站在我面前,我控制不住自己。”

雷蒙關上門后,大伙也就散了。我和瑪麗做好了午餐,但是她沒有什么胃口,東西幾乎都讓我吃了。她一點鐘左右離開的,我又上床睡了一會兒。

將近三點鐘的時候,有人敲門,原來是雷蒙。我繼續躺在床上,他坐到床沿邊,半晌不說話。我就問他事情的經過。他說一開始計劃進行得很順利,但是后來她打了他一個耳光,他就打了她,之后發生的事情就是我后來看到的。

我說那女人已經受到了懲罰,你也該滿意了。他表示同意,他還說警察來了也無所謂,反正他已經打了她了。他說他很了解警察,知道該怎么跟他們打交道。他還問當警察打他的時候,我是不是等著他回敬警察一下。我說當時沒什么想法,再說我不愛招惹警察。雷蒙好像很得意。他問我愿不愿意一起出去走走。我下了床,梳理了一下頭發。他希望我做他的證人,我沒有反對,但是我說我不知道該怎么做。“這非常簡單,你只要告訴他們那個女人對不起我就行了。”這好像很簡單,于是我答應為他作證。

我們一塊出門,雷蒙請我喝了一杯白蘭地。后來他想打臺球,我陪他打了一局,差點贏了他。他還想帶我去妓院,但是我拒絕了,我說我不喜歡那地方。我們慢悠悠地走回去,路上他告訴我,能成功懲罰那女人,他心情非常好。我發現他待我不錯,我也覺得這是一個愉快的夜晚。

快到家時,我遠遠看見老薩拉曼諾站在門口,似乎很不安。走近后我發現他的狗今天沒在身邊。他四處張望,轉來轉去,試圖搜遍整個黑暗走廊。他嘴里不停地嘟囔著,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睛掃描著街上的每個角落。雷蒙問他怎么了,他并沒有立刻回答。我隱約聽到他嘀咕著,“混蛋,沒用的東西!”好像有些驚慌失措。我問他狗在哪里?他有些生硬地回答我跑丟了,接著他突然滔滔不絕:“我跟平常一樣帶它去練兵場散步。那里很熱鬧,到處都是人。我停下來看了一會兒魔術表演,等我轉過身想走的時候,狗就不見了。我知道他的頸圈有點大,一直想給它買個小的,可我怎么也沒想到這個畜生能因此就走丟了。”

雷蒙說他的狗可能是一時跟他走散了,過段時間它自己就會回來的。他還舉了好幾只狗跑幾十公里找到主人的例子。但是老薩拉曼諾的神情看起來更加不安了,“你不知道,捕狗隊會把它弄走的。它長了一身的瘡痂,沒有人會收養他的。”

我建議他去寵物收容所看看,丟失的狗都在那里,只要付一點錢就可以把狗帶回來。他追問我是不是要很多錢,我也不清楚。接著他就發火:“讓我為這個畜生花錢?下輩子吧!”然后他又開始罵起狗來。雷蒙只好笑笑,轉身上了樓梯。我跟著他上去后,在樓梯口和他互道晚安。沒多久,我聽見老薩拉曼諾的腳步聲和敲我房門的聲音。我打開門,他就站在門口,嘴里說著:“抱歉,我希望我沒有打擾到你。”

我請他進來,但是他搖了搖頭,只顧盯著自己的鞋尖兒和顫抖的長滿硬痂的手,沒有看我:“默爾索先生,您說,他們不會真的把它抓走了吧?他們會把它還給我吧,我該怎么辦才好啊。”我告訴他,一般收容所會將狗保留三天,等待主人去領,期限過后無人認領的狗就會被隨意處置了。聽完,他沉默地望了我一眼,然后道了晚安。他關上房門不久,他又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接著他的床咯吱咯吱地響著,透過墻壁,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原來他哭了。不知道為何,這時我想起了媽媽。第二天我得早起,因為不覺得餓,沒有吃晚飯就睡了。

5

雷蒙給我打電話到辦公室。他說他有一個朋友(他跟他說起過我),邀請我星期天到離阿爾及爾不遠的海濱木屋去玩。我說雖然我很想去,但是我已答應和女友一塊兒過周末了。雷蒙聽了立刻說可以邀瑪麗一塊過去,并表示他朋友的妻子一定會因為在一堆男人中間有了女伴而高興。

我本想立刻就掛斷電話,因為我知道老板不喜歡我們在上班時間打私人電話。但是雷蒙讓我等一等,他還有另外一件事要跟我說,這也是他給我打電話的主要目的,因為邀請完全可以晚上再轉達。

他整天都被一群阿拉伯人跟蹤,他情婦的哥哥也在其中,“如果回家時,在公寓附近看到他,記得告訴我一聲。”我說沒問題。

打完電話不一會兒,老板派人來叫我過去。頓時我感到心神不安,我以為他又要說少打電話多做事之類的話,結果根本不是這樣。他說要跟我談一個還沒有成形的計劃,他想聽聽我對這個計劃的看法。老板打算在巴黎設個辦事處,在當地直接處理與一些大公司的業務往來,他想知道我能否去那兒工作。

“你是一個年輕人,”他說,“我想你會很喜歡留在巴黎生活。當然你每年還有時間在法國四處走走看看。”

我對職務變動表示同意,事實上去不去巴黎我根本就無所謂。于是他問我是不是不愿意改變一下生活方式,我回答說生活是改變不了的,況且任何一種生活方式都有它好的一面,我對在這里的生活也沒有任何不滿。他好像有些不高興,說我總是在答非所問,沒有雄心壯志,這對做生意來說是很致命的弱點。

談話結束后,我就回崗位上繼續工作了。我并不是故意想讓他不快,我只是沒有理由要去改變我現在的生活。仔細想想,我沒什么好抱怨的。我上大學時,也有過不少所謂的雄心壯志,然而當我不得不輟學的時候,我很快就明白了,那些實際上并不重要。

晚上,瑪麗過來找我,問我愿不愿意和她結婚。我說無所謂,如果她想結,那就結好了。她接著又問我愛不愛她。我的回答跟上次一樣,這個問題毫無意義。如果一定要我回答的話,我想大概是不愛她。“那你為什么要答應娶我呢?”我說這真不是問題的重點,如果她喜歡,結婚有什么不可。再者,是她先提出的,我只要同意就好了。她說可是結婚是件很重要的事。我說我并不這么認為。她一言不發地看著我,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話。她假設性地問,如果這個建議出自另外一個女孩,一樣和我這么親近,我會不會同意。我回答“當然會”。

然后她說她是愛我的,而我對于她的想法卻不可能感同身受。她又沉默了一陣,喃喃地說:“你真是個怪人。也許這是我愛上你的原因。不過,或許以后我也會因為同樣的理由而討厭你吧。”我不置可否,于是她又笑了起來,挽起我的胳膊,說她愿意嫁給我。我答應她愿意什么時候結婚,我們就什么時候辦婚禮。我跟她談到老板的建議,她說她很樂意去巴黎。我告訴她我曾經在巴黎待過一段時間,她又問我巴黎怎么樣。“在我看來,那里很臟,到處都是鴿子和陰暗的院子。人的膚色都很蒼白。”

之后,我們沿著公路散步,穿越了好幾條大街。街上的女孩們都很漂亮,我問瑪麗是否注意到了,她點頭說是的,并說她了解我的意思。接下來,我們有幾分鐘都沒有說話。但是,我還是很想她留下來陪我,一塊兒去賽萊斯特的飯館吃飯。她說她很愿意與我共進晚餐,但是她還有事,不能耽擱。這時我們已經走到了我家的附近,于是我跟她說再見。

她用眼睛注視著我,說:“你不想知道我究竟有什么事情要做嗎?”其實我想知道,但是我沒有想過去問她,正是這一點讓她有些憤憤不平。那時的我看上去一定很尷尬,看著我發窘的樣子,瑪麗突然笑了并挺起身子將嘴唇湊了上來。

瑪麗走后,我獨自來到賽萊斯特的飯館吃飯。用餐時,進來一個奇怪的小女人,她問我是否可以坐在一起。她當然有這個權利。她精致的蘋果臉上長著一雙明亮的眼睛,動作有一些急促。她脫下外套,坐下來匆匆地翻閱菜譜。她叫來賽萊斯特,語氣很清晰迅速地點齊了她要的菜。在等涼菜的時候,她打開提包,取出一張紙和一支鉛筆,算好錢,然后再從小包里把錢拿出來,加上小費,算得準確無誤,整齊地放在自己面前。

這時涼菜上來了,她迅速地一掃而光。在等下一道菜上來的空當,她又從手提包里掏出一支藍鉛筆和一本雜志。雜志上列著本周的電視節目。她非常認真,一個接一個,她幾乎勾選了所有的節目。由于那本雜志大約有十幾頁,整整一頓飯的時間她都在仔細地做這件事。當我把飯吃完時,她還在專心致志地勾選節目。她吃完后用剛才那機械化的動作穿好外套,離開了。由于我無事可做,跟著她走了出去,尾隨在后頭。她走在人行道的邊上,步子非常快但很平穩,幾無偏差,也不回頭,沒多久就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回家的路上,我回想著她怪異的行為,想她一定是個“怪人”,但是很快我也就把她忘了。

在家門口,我遇見了老薩拉曼諾。我邀請他進屋,他告訴我狗確實丟了,因為它不在動物收容站。那里的人說它可能是被車撞死了,他問他們這種事去警察局問有沒有用,他們告訴他說并沒有用,因為這類事每天都會發生,警察局是不會有任何記錄的。我建議他再養一條,他搖頭說他已經習慣了原來那只,的確,他說得也確實不錯。

薩拉曼諾坐在桌子前的椅子上,我則蹲在床上,他面向我,雙手放在膝蓋上,頭上依然戴著他那頂舊氈帽,發黃的小胡子下面,他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說什么。他讓我感到厭煩,但是我也確實無事可做,又一點也不困。于是我找了點話題和他聊起來,問到了他的狗。他說自己是在老婆死后養的它。他很晚才結婚。年輕的時候,演戲是他的夢想,所以當兵那會兒,他在軍隊的歌舞劇團里演過戲。但最后,他進了鐵路部門,不過他并不后悔,因為他現在得到了一小筆退休金。他和他太太過得并不算幸福,但是他已經習慣了她的陪伴。在她死后,他感到十分孤獨。于是他就向一個同事要了一條狗,那時它還很小,必須拿奶瓶喂它。因為狗比人的壽命短,所以他們就一塊兒變老了。

“它是一條脾氣很壞的狗,”他說著,“我們倆經常吵架,但是總的來說,它還是一條好狗。”

我說它看上去像是一條良種狗,老薩拉曼諾聽了很得意,“你沒有看到它生病前的樣子!它最漂亮的是那一身毛。自從它生病后我就開始照顧它,每天早晚要替它上藥。但是它真正的病因是老化,而那是永遠沒法治愈的。”

聽到我打了個哈欠,老頭兒說他要離開了。我請他多待一會兒,并告訴他我對狗的事感到很難過,他對我表示了感謝,我說我母親也非常喜歡他的狗。提到我母親時他稱呼她為“您可憐的母親”,他猜想媽媽死后我該是非常痛苦的。看我沒有說話,他很快地又有點不大自然地對我說,他知道這一帶的有些人對我的印象不太好,因為我把媽媽送進了養老院。但是他說他理解我的做法,也知道我很愛媽媽。

我說自己一直沒有意識到(并且到現在我還搞不懂原因),這件事會讓別人對我有了不好的評價,但我認為把母親送去養老院沒有什么錯。因為她需要人照顧,而我付不起這筆錢。“更何況,”我又補充,“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媽媽和我都無話可聊,她一個人待家里也悶得發慌。”他說:“對啊,至少在養老院里,她還有伴兒。”他站了起來,說想回家休息,起身告辭。如今他的生活完全變了,這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不好意思地伸過手來,這是自我認識他以來的第一次,握手時我感到他手上粗糙的硬皮。他微微一笑,在走出去之前又說:“我希望今天夜里附近的狗不要再亂叫了,不然我老以為那是我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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