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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局外人(5)

  • 局外人
  • (法)加繆
  • 4619字
  • 2017-08-09 08:51:21

6

星期天早晨我總是很難起來,瑪麗得喊我的名字,把我搖醒。為了能早點下水游泳,我們沒有吃早飯。我腹內空空,頭有點疼,叼在嘴里的香煙也有股苦味。瑪麗開玩笑說我是“哭喪著臉”。她穿了一件白色連衣裙,散披著一頭長發。我稱贊說她很美,她開心地笑了。

下樓的時候,我們順道敲了敲雷蒙的門,他回答說馬上下來。我們下樓來到街上,疲憊加上房間里沒有拉開百葉窗,外面已經溢滿的陽光射進雙眼,像一記耳光突然打在我的臉上。瑪麗卻興高采烈,不停地說著天氣真好。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好多了,但肚子卻開始餓了。我告訴了瑪麗,但是她并不在意。她給我看她的油布袋,里面只有我們倆的游泳衣和一條浴巾。終于我們聽到了雷蒙關門的聲音。他穿了藍色長褲和白色短袖白襯衫,頭上硬是配了頂扁草帽。瑪麗見狀咯咯地笑。他露在袖子外的胳膊很白,上面長著濃毛。這身打扮真讓我不敢恭維。他吹著口哨下樓,看樣子心情很愉快,他熱情地向我打招呼,“嗨,老弟。”對瑪麗則稱“小姐”。

前一天我們去了趟警察局,我為雷蒙作證那女人的確對不起他。因而警察只是警告他不得再犯,并沒有查證我的證詞是否屬實。

我們和雷蒙在門口針對這件事討論了一番,然后我們決定乘公交車過去。海灘離這并不遠,不過乘車會快些,因為雷蒙覺得他的朋友樂意我們早點到。我們正要出發,雷蒙突然示意我看對面。我看見一幫阿拉伯人,背靠著煙店的櫥窗,以他們特有的方式盯著我們,完全不動聲色,就像我們是一堆石頭或幾棵枯樹。雷蒙跟我說左邊第二個,就是跟他干架的人。雷蒙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卻又說這件事已經了結了。瑪麗摸不著頭腦,問我們是怎么回事。我告訴她那些阿拉伯人想找雷蒙的麻煩。她聽了叫我們趕快離開。雷蒙笑了笑,聳聳肩膀說確實該快點趕路了。我們朝汽車站走去,雷蒙說阿拉伯人沒有跟著我們。我回頭看了看,他們一直站在原地,還是那樣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剛剛站過的地方。

我們上車后,雷蒙看上去松了一口氣,不斷地說笑話逗瑪麗開心。我感覺得出他對瑪麗有好感,但瑪麗幾乎不愿意回他的話,只是偶爾看他一下,對他微笑下。

我們在阿爾及爾的郊區下車。海灘離公共汽車站并不遠,不過中間要走過一個俯臨大海的小高地,再隨著漸漸傾斜的坡地直接到達海灘。藍天白云之下,高地上到處都是純白的野百合和淺黃色的石頭,與湛藍的天空相互輝映,叫人睜不開眼睛。瑪麗一邊走一邊晃動她的油布袋,把野百合的花瓣打得到處都是。我們路過一排排綠白圍欄的小別墅,其中幾棟還有陽臺隱沒在一簇低矮的檉柳之中,還有幾棟附近都是石頭,光禿禿的。抵達高地的盡頭前,平靜的海面已經映入眼簾,遠方還有一座如山的海角靜靜地躺在那里,清澈的水面倒映出它慵懶而巨大的影子。一陣微弱的馬達聲從寧靜的空氣中傳來,極遠處有一艘捕魚的小船在閃光的海面上緩緩地前行。瑪麗停下來,摘了幾朵蝴蝶花。站在通往海灘的斜坡上,已經可以看見一些早到的人在游泳了。

雷蒙的朋友住在海灘邊上的一座小木屋里。房子背靠著峭壁,支撐屋子前端的木樁泡在水中。雷蒙替我們做了簡單的介紹。他的朋友叫馬頌,身材高大魁梧,肩膀很寬,而他的妻子長得嬌小圓潤,待人親切,說話帶有巴黎口音。

一見面,馬頌就大表歡迎,告訴我們不要客氣,并說他早上剛釣了些魚上來,準備一會兒下鍋油炸做午餐。我稱贊他的房子很漂亮,他告訴我說每個周末和節假日,他都會來這里度過。“我跟我太太處得很好。”他說。他太太此時已經和瑪麗有說有笑了。看著他們,可能這是第一次,我真正動了結婚的念頭。

馬頌想去游泳,但是他的妻子和雷蒙不愿意一起來。于是只有我、瑪麗還有馬頌三個人去了海灘。瑪麗迫不及待地跳進水里,而我和馬頌則在岸上待了一會才下水。他說話總是慢悠悠的,我注意到他不管說什么,總要加一句“依我看”,盡管這句話無法進一步表達任何具體意義。比如談到瑪麗時,他對我說:“她很標致,照我說,很是可愛迷人。”

我沒太留心他的話,而是專心享受陽光下的溫暖和舒適。漸漸地,腳下的沙子開始發燙,我渴望下水,不過我又等了一兩分鐘才跟馬頌說:“一起下去游游吧?”說著就扎進水里。馬頌慢慢地往海水里走,直到站不住了才潛入水中。他游的是蛙泳且游得很差。我只好丟下他去追瑪麗。水很清涼,我游得很暢快。我跟瑪麗并肩游了很遠,彼此的動作配合得很協調,心情也十分舒暢。

游到遠處,我們翻身仰泳。面朝天空時,陽光從我的臉頰和嘴唇上帶走了一層薄薄的帶著鹽味的水霧。我看見馬頌游回了岸邊,躺在海灘曬太陽。遠遠望去,他真是一個龐然大物。瑪麗想和我一起游水,讓我從后面攬住她的腰,她在前面用雙臂劃水,我在后面用腳打水往前推進。“嘩嘩”的打水聲一直在我們耳邊回蕩,直到我累了,才放開瑪麗開始往回游。我恢復了正常泳姿,呼吸也自如了。到岸上,我趴在馬頌身邊,把臉貼在沙子上。我告訴他海水很舒服,他完全贊同。不久瑪麗也回來了。我側頭看著她走過來。她渾身濕淋淋、亮閃閃,她把頭發抓在腦后,挨著我躺了下來。在太陽和她體溫的雙重熱度下,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瑪麗推醒我說馬頌已經回去了,該吃午飯了。我馬上爬了起來,覺得饑腸轆轆。但是瑪麗對我說,我一個上午都沒有吻過她。這是真的,其實我還是很想這么做的。“我們到水里去。”她說著,于是我們迎著一排細浪撲進水里,游了幾下,瑪麗緊擁著我,我感到她的腿纏繞著我的腿,又喚醒了我對她的欲望。

我們上岸的時候,馬頌已經站在他小屋子的臺階上喊我們了。我告訴他我餓昏了,他聽了立刻對他妻子說我很討他喜歡。面包很可口,我狼吞虎咽地吃光了屬于我的那份魚。主菜是牛排和炸薯條。大家吃得津津有味,沒有人說話。馬頌喝了很多酒,還不停地給我倒。當咖啡上來的時候,我的頭已經是昏沉沉的了,于是抽了許多煙。我、馬頌和雷蒙計劃八月一道來海灘度假,費用大家一起出。

這時瑪麗突然對我們說:“嗨!你們知道現在才幾點嗎?才十一點半!”我們都很驚訝,馬頌說我們吃飯吃得早,才十一點半也是很自然的,無所謂早晚,肚子餓的時候就是吃飯的時間。不知道為什么,這竟讓瑪麗笑了起來。我想是她喝多了。

過了一會馬頌問我愿不愿意陪他去海灘散步。“我太太午飯后總要午睡,可是我就不大喜歡,我需要散會兒步。我總是對她說吃了飯散步比睡覺來得好。當然,她也有權利選擇她所喜歡的。”瑪麗說她要留下來幫忙洗碗。馬頌太太說男人待在這里只會礙事。于是我們三個人走出小木屋,再次回到沙灘上。

太陽的位置幾乎就在正上方,陽光直直地射在沙灘上,海面上泛著光,刺得人有些睜不開眼睛。海灘上一個人影都沒有。木屋坐落在高地邊上,俯瞰著大海,里面傳來餐具和刀叉碰撞的聲音。地面上散發著逼人的熱氣,讓人喘不過氣來。

開始,雷蒙和馬頌在聊一些我沒聽說過的人和事。我發現他們已經認識很久了,甚至有段時間還曾經一起住過。我們朝海邊移動,沿著潮水往下走,偶爾漫上來的潮水浸濕了我們的布鞋。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太陽曬得我昏昏欲睡。

就在此時,雷蒙和馬頌說了句我沒聽清楚的話,同時我發現離我們很遠的海灘盡頭,有兩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阿拉伯人正朝我們的方向走來。我看了一眼雷蒙,他跟我說:“就是他。”我們繼續往前走。馬頌納悶他們怎么會跟到這里來。我猜想他們大概是看見我們拿著海灘袋上了公共汽車,但我沒有說出來。

雖然阿拉伯人前行得速度很慢,沒多久他們已經離得很近了。我們依舊鎮定,但是雷蒙低聲說:“聽著!如果一會兒打起來,我來對付那個家伙。馬頌,對付旁邊一個。至于你,默爾索,如果還有人來,就是你的了。”我說沒問題,而馬頌把手放進了口袋。腳下的沙子被曬得滾燙,就像著了火一樣。我們步步向前,和阿拉伯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小。就差幾步遠的時候,阿拉伯人停住了腳步。馬頌和我放慢了步子,而雷蒙直接奔向他的對手。我聽不清雷蒙對他說了什么,但是對方并不買賬。雷蒙上去就是一拳,隨即喊馬頌也上。馬頌沖向雷蒙給他指定的那個人,上去就用力打了兩拳,那人應聲倒在了水里,臉朝下躺了幾秒鐘都沒有動彈,從水底冒出一串水泡圍繞著那人的頭打轉。同一時間雷蒙也在打,那個阿拉伯人滿臉是血。他轉身對我喊道:“看我怎么收拾他!”我驚呼:“小心!他有刀!”可是太遲了,雷蒙的胳膊和嘴上瞬間多了一道口子。

馬頌見狀跳上前。那個阿拉伯人已經從水里爬起來,站到了持刀的同伙身后。我們不敢動了。他們拿著刀小心翼翼地后退,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揮刀警示我們不得輕舉妄動。當退到比較遠的地方時,他們拔腿就跑。我們待在陽光底下一動不動。雷蒙用手緊壓住流血的手臂。

馬頌說有個醫生每周末都來高地上度假,雷蒙說想馬上去。但是他一張口,就從嘴里吐出血泡來。我們扶著他盡快趕回小木屋。雷蒙說他只是傷了點皮肉,走到醫生那里沒有問題。馬頌陪著他去了,讓我留下來把發生的事情講給兩個女人聽。馬頌太太哭了,瑪麗臉色發白。給他們講的這事讓我心煩,簡單交代幾句后我就不說話了,望著大海抽起煙來。

一點半左右,馬頌和雷蒙回來了。雷蒙胳膊上纏著繃帶,嘴角貼著膠布。醫生告訴他只是輕傷,但雷蒙的臉色很陰沉。馬頌試著逗他笑,雷蒙卻始終一聲不吭。最后雷蒙說他想去海灘走走。我問他要去海灘的哪里,他只是說想去呼吸下空氣。馬頌提出讓我們一起陪他去,但是他發起火來,對著我們咒罵。馬頌說最好別惹他,讓他自己冷靜會兒吧,但我還是跟了出去。此刻的屋外就像一個火爐,毒辣的陽光碎成一片,散落在沙灘和海面上。我們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感覺雷蒙并不是隨便走走,他知道往哪兒去,不過這可能是我的錯覺。

我們來到海灘的盡頭,這里有一眼清泉,水在一塊巨石后面的沙窩里流著。就在這里我們又一次見到了那兩個阿拉伯人,他們躺在地上,一身藍色工作服上滿是油污。他們看上去很冷靜,甚至有些得意,他們對我們的出現沒有任何反應。刺傷雷蒙的那個人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另一個人一邊用眼角的余光瞟著我們,一邊用一小節蘆葦管不停地重復三個單調的音符。

一時之間,在烈日下僵持的雙方,靜得只聽見泉水發出的細微水聲和那三個音符。雷蒙將手伸進裝著槍的口袋里,但是那兩個阿拉伯人沒有動。我注意到那個吹蘆葦管的人的腳趾分得很開。

雷蒙一直盯著他的對手,問我道:“干掉他?”我想如果我說不,他一定會火冒三丈,他的怨氣無處宣泄,沖動起來說不定就開槍了。于是我說:“他還沒跟你說上半句話,就這樣開槍不夠光明正大。”沉默幾秒鐘后,輕柔的水聲和笛聲在熱空氣中發酵。“好吧,”雷蒙開口了,“就按你說的辦,我先罵他一頓,如果他還口,我就拔槍干掉他。”“行。”我同意了,“不過如果他不掏刀子你就不能開槍。”雷蒙又有點發火了。那個阿拉伯人還在吹著蘆葦管,他們倆注視著我和雷蒙的一舉一動。“聽著,”我又對雷蒙說,“你們還是一對一單挑吧,你把槍給我,如果那個吹管子的人動手,或者他掏了刀子我就干掉他。”當雷蒙把槍交給我時,一道陽光掠過,金屬反射出亮光。然而雙方依然沒有動,就好像周圍的一切把我們包裹住了一般,無法動彈。我們就一直這么互相凝視著,在大海、沙子和陽光之間,所有的一切都凝固了,笛聲和水聲也都消失了。我的腦中同時閃現著開槍和不開槍的念頭。忽然,那兩個阿拉伯人開始往后退,借助山巖的掩護逃走了。我和雷蒙轉身往回走,他看起來心情好多了,還跟我提起回去要搭公交車。

當我們回到木屋,雷蒙慢慢地登上臺階,我卻停在第一級臺階前。太陽曬得我腦袋嗡嗡作響,想到要費力爬上臺階,再跟女士們說笑,我就泄氣了。可是天氣實在太熱,待在耀眼的天空下不動也夠難受的。待在原地,或者是走開結果都一樣。過了片刻,我轉身走回海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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