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一(2)
- 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在斯萬家這邊
- (法)普魯斯特
- 2343字
- 2017-08-08 11:25:00
敘述者一旦辨認出這種形似海貝的蛋糕的味道,整個貢布雷便帶著當年他曾在那里感受的全部情緒,從一杯椴花茶中浮現出來;親身的經歷使這座小城在他眼里倍覺動人。當前的感覺與重新涌現的記憶組成一對。這個組合與時間的關系,猶如立體鏡與空間的關系。它使人們產生時間也有立體感的錯覺。在這一瞬間,時間被找回來了,同時它也被戰勝了,因為屬于過去的整整一塊時間已變成屬于現在的了。因此藝術家在這種時刻感到自己征服了永恒。任何東西只有在其永恒面貌,即藝術面貌下才能被真正領略、保存:這就是《追憶似水年華》的根本、深刻和創新的主題所在。別的作家(夏多布里昂、熱拉爾·德·奈瓦爾)曾經窺見這個主題,但是他們沒有在自己的直覺的指引下走到底,沒有敞開通向神奇境界的大門。唯有普魯斯特發現,在第一個回憶的誘發下,人們以為已經永遠遺忘的世界好像附麗在這個最初的回憶上面,會從一杯茶中整個涌現出來。
概括地說,他的小說是一個聰明絕頂、敏感到痛苦地步的人的經歷。這個人從小就出發尋找絕對的幸福,他在家庭里、愛情中、世界上都沒有找到絕對幸福,最后像宗教神秘主義者一樣到時間之外去尋找一種絕對存在。他在藝術中找到這個絕對物,因此小說與小說家的生平融為一體,而小說結尾時說敘述者找回了失去的時間,可以開始寫他的書了。就這樣,這部書像一條長蛇首尾相銜,繞成一個巨大的圓圈。
三
不由自主的回憶以其魔法喚醒過去之后,敘述者看到什么東西呢?居中一座鄉下房子,是他的外婆、他的父母、他的姑姑萊奧妮(與親朋相處時富有喜劇性的人物)、女仆弗朗索瓦絲(妙不可言的肖像)以及幾名配角。挨著貢布雷的住所涌現一所外省花園,夏天晚上一位鄰居,斯萬先生,沒有斯萬夫人陪同,常來看望敘述者的父母。貢布雷周圍伸展著一片既熟悉又神秘的地帶。對于童年時代的敘述者來說,這片地帶分成兩“邊”:斯萬家這邊,即斯萬家的產業唐松維爾,和蓋爾芒特那邊,即蓋爾芒特的城堡所在地。蓋爾芒特家系出貴族名門,馬塞爾有時瞥見他們望完彌撒后步出教堂,視他們為高不可攀的天人;人家告訴他這一家人是熱納維耶芙·德·布拉邦特【3】的后裔,他們過著神仙般的日子。就這樣,生命以名稱階段開始。蓋爾芒特家、斯萬夫人、她的女兒吉爾貝特·斯萬:敘述者對所有這些人所知甚微,對于他來說他們只是些名稱。
一個接著一個,這些名字將變成有血有肉的人。后來敘述者介入蓋爾芒特家的生活圈子,這家人對他仍有吸引力,但是不復有英雄的威望。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酷似教堂里彩畫玻璃上的女圣徒,后來成為馬塞爾的朋友。馬塞爾將發現,她雖然才思敏捷,但是思想浮淺,還有自私、冷酷的一面。蓋爾芒特家別的成員,夏呂斯男爵和迷人的羅貝爾·德·圣盧,原先處于半明半暗的光線下得到美化,后來將依次在前臺的強光燈下暴露原形。敘述者逐漸發現,這些人物曾如幻燈映出一般,組成了一個神奇世界,這些男人和女人的名字底下隱藏著時而殘酷、時而平庸的現實。小說的材料不在現實世界之內,而是在現實世界和想象世界的差距之中。
在愛情領域,也有一個詞語階段。在這個階段,人惑于古典或浪漫作品中對這一感情的描繪,追求不可能實現的心心相通。但是“愛情本身與我們對愛情的看法之間的差別判若天壤”。普魯斯特試圖以比傳統小說家更多的真實性去描繪相遇相悅、離懷別苦以及最終的冷淡。夏娃本是從亞當體內抽出來的:這個象征十分正確。我們入睡后一條腿的位置沒有放對,便有心愛的女人翩然入夢。我們在邂逅相逢時用我們自身的想象做材料塑造的那個戀人,與日后作為我們的終身伴侶的那個真實的人毫無關系。斯萬娶了從他夢中走出來的奧黛特為妻,結果面對的奧黛特卻是一個他不愛的人,“與他完全合不來”。敘述者馬塞爾起先認為阿爾貝蒂娜俗不可耐,其貌不揚,但是因為她“不可捉摸”,周身籠罩著神秘的光暈,便對她產生依戀之情,最終愛上她了。
愛情的對象被占有之后,只要懷疑依然存在,愛情可以保持不衰。我們發現自己曾經如此重視的東西原來純屬虛妄之后,如果嫉妒占據了我們心靈的荒漠,這一發現還不足以使我們痊愈。幸虧“回憶有時混亂,接著感情出現間歇”。最后,經過長期睽別,遺忘來臨,驅除了愛情的種種幻覺。至于在《所多瑪和蛾摩拉》中致力描寫的變態愛情,它與正常的愛情遵循同一條變化曲線。愛情的實際對象是馬車夫,縫制背心的裁縫,還是妓女或公爵夫人,這都無關緊要,因為按照普魯斯特的說法,愛情的本質在于愛的對象本非實物,它僅存在于情人的想象之中。
同樣地,馬塞爾童年時代的兩“邊”:斯萬家這邊和蓋爾芒特那邊,對于他曾是陌生、迷人、秘密的世界,后來他得以實地勘察這兩個世界時,卻在其中找不到任何東西能引起他強烈、持久的興趣。追逐時尚與愛情一樣令人失望。斯萬渴望加入維爾迪蘭的小圈子,馬塞爾則想廁身蓋爾芒特府的沙龍。一旦他們如愿以償,認識并征服了小圈子和沙龍,兩者便一錢不值了。唯一有吸引力的世界是我們尚未進入的世界。一切都比兒童的眼睛看到的要簡單、平淡。從貢布雷看出去,兩個“邊”之間好像隔著一道鴻溝。不料它們竟在作品的頂上組成巨大的圓拱,最終匯合在一起:斯萬的女兒吉爾貝特嫁給蓋爾芒特家的圣盧。兩個邊的對立原來也是假的?,F實在顯露真相的同時煙消云散。
我是故意用圓拱這個詞的。普魯斯特的作品剛發表的時候,批評家們未能立即理解它的結構,不知道它在結構上與大教堂一樣簡單、穩重。作者自己是意識到這一點的:“當你對我談到大教堂的時候,你的妙語不由使我大為感動。你直覺到我從未跟人說過的第一次形諸筆墨的事情:我曾經想過為我的書的每一部分別選用如下標題:大門、后殿彩畫玻璃窗,等等。我將為你證明,這些作品唯一的優點在于它們全體,包括每個細微的組成部分都十分結實,而批評家們偏偏責備我缺乏總體構思。我若采用類似的標題,便能事先回答這種愚蠢的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