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寬容(經典譯林)
- 房龍
- 17709字
- 2019-01-05 06:46:08
第二章 希臘人
一個偏于地中海一隅、巖石嶙峋的半島,在不到兩個世紀的時間就為我們當今的政治、文學、戲劇、雕刻、化學、物理以及天知道還有別的什么實踐提供了完整的框架,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這個問題許多世紀以來一直困擾著許多人。每一位哲學家一生中不是在這個時間,就是在那個時間,都曾試圖找到答案。
受人尊敬的歷史學家與化學、物理、天文、醫學同仁們不同,對煞費苦心地尋找稱之為“歷史規律”的做法,他們常常不加掩飾地表示輕蔑,在蝌蚪、細菌、流星領域說得通的事兒跟人類領域可搭不上界。
我或許搞錯了,但在我看來,應該有規律可循。的確,迄今為止我們發現的不夠多,但也是我們挖掘得不夠努力。我們忙于積累事實,卻沒有時間從中蒸煮、液化、升華、提煉出智慧精髓,而這對我們這種奇特的哺乳動物來說才是真正有價值的。
我戰戰兢兢地走進這個新研究領域,從科學家的書里扯下兩頁,提出歷史原則如下。
根據現代科學家的最佳知識,當物理、化學元素達到能產生第一個活細胞的最佳比率時,生命(活的存在,與無生命的存在不同)就開始了。
用歷史術語說就是這樣:
“當所有種族、氣候、經濟、政治條件以理想比率存在,或在這個不完美的世界里以近乎理想的狀態和比率存在時,一種高級文明形式才會看似自發地噴薄而出。”
我用幾個反面的觀察結果來詳細闡述。
只發展到洞穴人腦容量的民族即使在天堂里也興盛不起來。
倫勃朗是作不出畫的,巴赫寫不出賦格曲,普拉克西特列斯也雕不成像——如果他們出生在烏佩納維克附近的愛斯基摩人的圓頂冰屋里,大部分醒著的時間不得不在冰層上盯著一個海豹洞。
達爾文如果在蘭開夏郡的棉紡廠謀生,對生物學不會有所貢獻;亞歷山大·格雷姆·貝爾如果是個沒有人身自由的農奴,而且住在羅曼諾夫領地的偏僻村莊里,他也發明不了電話。
在第一種高級文明形式出現的埃及,氣候是相當不錯,不過,當地居民既不強壯也沒有進取精神,政治和經濟條件更是一塌糊涂,巴比倫和亞述也不例外。后來移居到底格里斯河與幼發拉底河之間谷地的閃語族既強壯又精力充沛,氣候也無可厚非,但政治和經濟環境卻不盡如人意。
在巴勒斯坦,氣候沒什么好炫耀的,農業落后,而且除了亞非之間往返的商道外,幾乎沒有商業。再說,在巴勒斯坦,政治完全操縱在耶路撒冷神殿的祭司手里,個人冒險精神當然得不到鼓勵。
在腓尼基,氣候無足輕重,民族強壯,貿易條件也不錯。然而,國家的經濟體制極端不平衡,一小撮船主把持著所有財富,形成嚴格的商業壟斷。蒂爾、西頓兩地政府很早就落入首富的手中,窮人被剝奪了合理的謀生手段,變得麻木不仁。腓尼基最終遭受與迦太基同樣的、毀滅性的命運,跟統治者的自私短視分不開。
總之,每一個早期文明中心總是缺乏某種必要的成功元素。
公元前五世紀,完美均衡的奇跡出現在希臘,但維持的時間不長。說來也怪,奇跡未發生在本土上,而是發生在愛琴海對面的殖民地。
在另一本書中,我描述了那些著名的島嶼橋梁,它們連接了亞洲大陸和歐洲,自古以來就是埃及、巴比倫、克里特島商人去歐洲的必經之路。從亞洲向歐洲引進的商品和觀念的主要登陸點,就在小亞細亞西岸一個被稱為愛奧尼亞的帶狀地區。
距離特洛伊戰爭幾百年前,從大陸來的希臘部落征服了這塊長九十英里、寬只有幾英里的狹長山地,建立了好幾個殖民城鎮,其中最著名的有以弗所、福西亞、厄立特利亞、米利都。就是在這些城鎮里,成功的條件終于以完美的比率呈現,促使文明達到如此的高度——在歷史上即使是有時被持平,卻還從未被超越。
首先,生活在這些殖民地的人是十多個民族中最活躍、最富有冒險精神的精英。
其次,民眾從舊世界到新世界,從歐洲到亞洲的來往貿易中獲得大量財富。
再者,殖民地政府對大多數自由民實施人盡其才的政策。
我不提氣候,是因為純商業國家里,氣候無關緊要。不論日曬雨淋,船照建,貨照卸。只要不冷得使港口上凍,濕得讓城市發大水,居民們對日常天氣預報沒多大興趣。
除此以外,愛奧尼亞的氣候對孕育知識階層十分有利。書和圖書館未出現之前,知識是口頭相傳,城鎮的取水處就成了最早的社交中心和最古老的大學。
在米利都,一年365天中有350天可逗留在取水處,早期愛奧尼亞的教授們把氣候優勢發揮到極致,使得他們成為所有未來科學發展的先驅。
我們有記錄的第一位教授——真正的現代科學的奠定者,是一個來歷不明的人。不是說他是銀行劫匪或弒親兇手,從不知名的地方逃到米利都的,只是沒人知道他的祖宗是誰。他是皮奧夏人或腓尼基人、北歐日耳曼人(用地道的種族專家的術語來說),還是閃語族人?
這也說明這個米安德河口的古老小城體現了那個時代的國際城市的特點。城市人口(像今天的紐約)繽紛雜陳,人們只以相貌識人,很少追根溯源。
既然這不是數學史或哲學手冊,泰利斯的思想就無需在此贅敘,只應提一下的是,他的思想體現了愛奧尼亞對于新思想的容忍。而當時羅馬不過是偏僻地區泥濘河道旁的一個貿易小鎮,猶太人還囚禁在亞述人領土上,北歐和西歐只是一片狼嗥充斥的曠野。
為了便于了解這段發展如何成為可能,我們必須知道所發生的變化,那是自希臘酋長越過愛琴海,意欲劫掠特洛伊這個富庶城堡后開始的。這些遐邇聞名的英雄仍只是極度原始的文明形式的產物。他們是一群生長過快的孩子,把生活看作一場漫長而榮耀的打鬧,充滿了興奮、角斗、賽跑。我們假使不必為賺取面包和香蕉而被迫干著按部就班的工作,也會愛死了那些玩意兒。
這些喧鬧的武士與他們的神的關系簡單而直接,他們對日常生活中的嚴肅問題也是這副態度。因為公元前十世紀統治古希臘世界的奧林匹斯山居民帶有樸實的人間煙火氣。人究竟在何處、何時,又是如何與神分道揚鑣的,不得而知。但即便如此,那住在云層后面的列位對匍匐在地面上的臣民的友情也不曾中斷過,并且始終沾染了個人親密的色彩,為希臘宗教注入了獨特的魅力。
當然,所有希臘的乖寶寶都被不失時機地告知宙斯是一個威嚴無比、法力無邊的長胡子統治者,有時他會憤怒地揮舞他的閃電和霹靂,讓人們覺得到了世界末日。等長大一點,他們自己能看懂古老傳說后,便開始意識到那些自幼就耳熟能詳的可怕角色的局限性,后者就像在快樂的大家庭里——老是互相惡搞,把凡間朋友的政治糾紛視為自己的事兒,以至于希臘一有爭執,天國諸神就斗個不休。
當然,盡管宙斯有這樣那樣人性的弱點,他仍是最偉大的神,最強有力的統治者,一個得罪不起的角色。但他挺“通情達理”的,這個詞的內涵就像華盛頓的院外集團的說客們所熟知的那樣。他既然通情達理,只要路子對頭,接近他包管沒事兒。最精彩的是,他有幽默感,不把他自己或他的世界太當真。
這或許不是神的最高境界,但有著顯而易見的好處。古希臘人從未有過清規戒律限定什么是真理,什么是謬誤。因為沒有現代意義上的“信條”,沒有苛嚴的教理,沒有一幫職業祭司倚靠世俗的斷頭臺來強制執行它們,這個國家不同地區的人就可以根據個人喜好來重塑宗教思想和倫理觀念。
塞薩利人住在離奧林匹斯山近在咫尺的地方,而阿索皮恩人住在拉哥尼亞灣遙遠的村莊里,塞薩利人對那些崇高的鄰居自然不像阿索皮恩人那樣恭敬有加;雅典人覺得可以直接得到庇護神雅典娜的保護,跟女神的父親態度隨便點沒多大關系;阿卡狄亞人的山谷遠離主要商道,他們堅定不移地執著于淳樸的信仰,對嚴肅的宗教持輕浮態度是他們的大忌;至于說福基斯居民,他們靠去特爾斐村朝圣的人養活,毫不猶豫地相信阿波羅(在有利可圖的圣地供奉著)是最偉大的神,理應得到不遠萬里而來,腰包里尚有幾個子兒的朝圣者的特別崇拜。
猶太人信奉一神教,這在不久之后使他們獨立于民族之林。一神教能夠成為可能,那是因為猶太人的生活集中以一個城市為中心,這座城市的強大足以摧毀與之競爭的其他朝圣地,并且幾乎連續十個世紀保持著無以匹敵的宗教壟斷。
這個條件在希臘不成立。雅典人也罷,斯巴達人也罷,都成不了希臘聯邦國家的首都,他們朝這方面的努力只是導致勞民傷財的長期內戰。
難怪,一個由這般卓越個體組成的民族能為獨立思考精神提供廣闊的發展前景。
《伊利亞特》、《奧德賽》有時被認為是希臘人的圣經,其實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兒,它們只是書而已,不是一整套“圣經”。書中講述的是某些大英雄的冒險經歷,人們認為這些英雄是活著的這一代人的直系祖先。這些書順帶也捎上一些宗教信息,因為神無一例外地總愛在人的爭吵中插一杠子,別的事兒可以不做,但觀看他們境內少有的拳擊賽這種樂趣不能少。
然而,荷馬的書也許直接或間接地受過宙斯、密涅瓦或阿波羅的啟示,這種事兒希臘人沒想過。這些不過是文學作品,是消磨漫長冬夜的美好讀物,還可以讓孩子們為自己的種族而感到驕傲。
僅此而已。
這是一個知識、精神自由的環境,來自世界各地的船只散發的刺鼻氣味彌漫在空氣中,東方花團錦簇的織物比比皆是,老百姓吃喝不愁、知足常樂,泰利斯就在這種氛圍里誕生了。他在這樣的一座城市里工作、教學,最后在這樣的城市里死去。如果他得出的結論大大異于他的大部分鄰居,別忘了他的理論從未超出一個很有限的圈子。米利都普通市民對泰利斯的了解正如普通紐約市民對愛因斯坦的了解,愛因斯坦嗎,就是那個長頭發、抽著煙斗、會拉小提琴的家伙,寫了什么一個人穿過一列火車的事兒,周末報上有一篇文章提到過。
這個抽著煙斗、拉著小提琴的怪人掌握著一點真理的火花,最終將推翻(至少是大幅度地修改)上六十個世紀的科學結論,這一點對上百萬嘻嘻哈哈的市民來說沒多大意義,這些人對數學的興趣不過是在他們心愛的擊球手想顛覆萬有引力時的矛盾沖突而已。
古代歷史教科書通常印上“米利都的泰利斯(公元前640—前546年),現代科學之父”來回避這個困難。我們幾乎可以看到“米利都報”上這樣的頭版頭條:“本地研究生發現真正科學奧秘。”
可是,泰利斯究竟是怎樣、何時、何地脫離常軌、另辟蹊徑的,我無從告知。有一點可以肯定,他不會生活在知識真空里,不會光從內心感受培養出他的智慧。公元前七世紀,科學領域的許多前沿工作已經做出,已具備大量的數學、物理、天文知識供這些方面的人才使用。
巴比倫的占星師已探索過天空。
埃及的建筑師在金字塔里的小墓室頂上堆放了上百萬噸花崗巖,在膽敢這樣做之前他們已作了充分的計算。
尼羅河谷的數學家認真地研究過太陽的運行,因而可以預測雨旱兩季,為農民提供調節農業生產的日歷。
然而,解決了所有這些問題的人們,仍然相信自然的力量是某些神的個人意志的直接表現,相信這些無形的神掌管著四季、星球的軌跡和海洋的潮汐,就跟總統內閣管理著農業部、郵政部或財政部一樣。
泰利斯可沒把那些神當回事兒。然而,正像當時大部分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一樣,他不屑公開談論此事。假使水邊的水果販子在出現日食時匍匐在地,因害怕這種不同尋常的景觀而乞靈于宙斯,干他甚事,他才不會想法子去說服人家:任何一個具備初淺天體運行知識的學生都能預告在公元前585年5月25日的某一刻,月亮攔在地球和太陽之間,米利都會有幾分鐘完全陷入黑暗之中。
就在那個著名日食產生的下午,有可能發生了(確有可能)波斯人與呂底亞人的戰役,他們彼此因缺乏光亮而停止殺戮,即便如此,他也不相信呂底亞諸神能施魔法突然關閉天光,為了讓他們所喜歡的人獲勝(此事有先例可循,那就是幾年前在阿迦隆山谷進行的某個戰役)。
泰利斯已經達到這樣的境界(這是他最大的長處),膽敢認為所有的自然現象都是一個永恒意志的表現,屈從于一個永恒規律,完全是神所鞭長莫及的,而那些神永遠只是人按照自己形象造出來的罷了。他認為那天下午即使沒什么大事,只在以弗所街上有狗咬狗或在哈利卡那蘇斯有一場婚宴,日食也在所難免。
他對自己的科學觀察進行邏輯性的歸納總結后,為所有受造物定下來一條不可避免的通律,猜測(某種程度上他的猜測是正確的)萬物起始于從四面八方包圍世界的水,水多半在時間之初就已存在。
可惜我們手里沒有任何泰利斯的著作。他有可能把觀點寫下來了(因為希臘人當時已經從腓尼基人那里學會了字母表),可直接出自于他的文字如今已一頁不存。我們對他的了解來源于他同時代人書中一星半點的信息,這些信息表明他私下里是個商人,在地中海各個地區有著廣泛的聯系。順便說一句,這在早期哲學家里面司空見慣。他們是“智慧的傾慕者”,但從不對現實視而不見,知道生活的秘密只存在于生活者中,“為智慧而智慧”就跟“為藝術而藝術”或為吃而吃一樣危險。
在他們看來,帶有好的、壞的、不好不壞的品質的人類就是所有事物的最高衡量尺度。因此,他們利用閑暇耐心研究人這種奇特生物,按照人的本來面目來研究,而不是按照他們認可的模式來研究。
這使得他們能跟同胞們和睦相處,正因如此,比起向人宣揚大同世界之捷徑而言更具影響力。
他們很少制定苛嚴而不容置疑的行為準則。
但他們以身作則,向世人表明對自然力的真正理解必然能換來心靈的平靜,而后者則是一切真正的幸福之源。他們用這種方式贏得了人們的好感,因而得到研究、探索和調查的充分自由,甚至被允許在公認是神靈專有的領域里遨游。在泰利斯彌足珍貴的漫長生涯里,一直致力于做這個新福音的先驅。
雖說他把希臘人的世界扯個稀巴爛,把碎片單個兒拿起來研究,雖說他對大多數人自古以來就信以為真的事情表示懷疑,但他仍舊能壽終正寢,至少我們未看到任何記錄指責他散布異端邪說。
他開了先例,其余人紛紛效而仿之。
比如克拉佐蒙納的阿那克薩哥拉就是一個例子。他三十六歲從小亞細亞來到雅典,隨后以“詭辯家”或私人教師的身份在不同的希臘城市里生活。他的專業是天文學,教學生太陽不是大家普遍認為的、由神駕駛的天堂馬車,而是一個比希臘大千萬倍的紅色火球。
他發現自己安然無恙,魯莽沒有招來雷劈,于是又進一步大膽闡述月亮表面覆蓋了山脈和山谷,最后還暗示有一種“原物質”,自古以來就存在,是所有物質的起始和終結。
不過,說到這個分上,就像后來其他許多科學家將會發現的那樣,他踏進了雷區,因為他在講大家熟悉的東西。太陽和月亮是遙遠的天體,普通希臘人才懶得管哲學家想給它們安什么名稱呢。但當這位教書先生認為所有物體都是從一種稱之為“原物質”的模糊物質發展而來的——他未免走得太遠了。這種觀點完全與丟卡利翁、皮拉的傳說背道而馳,這兩位可是在大洪水后把石子變成男人女人而使世界重新住滿人類的呀。這個神圣的故事是所有希臘男孩、女孩在幼小的年齡就被告知的,否認它的真實性會對現存社會治安構成巨大威脅,使孩子們對先人的智慧產生懷疑,這是絕對不允許發生的。于是,阿那克薩哥拉成了雅典家長聯盟的眾矢之的。
在君主制期間和共和國早期,城市的統治者足可以保護一位宣揚不受歡迎的信條的教師,使他免遭阿提卡的文盲農夫的攻擊。然而,這段時間的雅典已是一個民主制度十分成熟的城邦,個人自由今非昔比。再說,伯里克利當時在大多數人心目中已經威信掃地,偏偏他又是這個偉大的天文學家的心愛弟子,這下子對阿那克薩哥拉的起訴就成了大受歡迎的、反城邦獨裁者的政治運動。
一個名叫狄奧菲特斯的祭司,同時又是人口稠密郊區的行政長官,促成了一項法律的通過,那就是“立即打擊那些不信現存宗教或對神圣事物堅持自己看法的人”。根據這條法律,阿那克薩哥拉被投進監獄。不過,最終城市開明的一面占了上風,他在交了一小筆罰金后被允許出獄,移居小亞細亞的蘭普薩科斯,在公元前428年,于德高望重的耄耋之年辭世。
這一案例表明對科學理論實施官方壓制收效甚微。阿那克薩哥拉雖說被迫離開雅典,但他的思想留下來了,兩個世紀后引起一個叫亞里士多德的人的注意,并被后者用作自己許多科學推斷的基礎。亞里士多德讓這些思想快樂地穿越千年黑暗,傳授給一個叫阿布勒——瓦利得·穆罕默德·伊本——阿麻德(通常稱阿威羅伊)的人,這位阿拉伯醫生把它們拿到南西班牙摩爾大學的學生中普及化,再連同自己的觀察,記錄在數本書中。這些書適時地翻越比利牛斯山脈,抵達巴黎和布倫大學,在那里被翻譯成拉丁語、法語、英語。西歐人和北歐人對它們接受得如此徹底,以至于到今日,它們都成了科學入門書的必要組成部分,被看作跟乘法口訣表一樣無害。
還是回到阿那克薩哥拉吧,在他接受審判后出生的那一代人里,希臘科學家被允許傳授與公眾信仰有分歧的教義,到公元前五世紀最后幾年里,第二個案子發生了。
這回的受害者是個叫普羅泰哥拉的人,來自于阿卜德拉村的流動教師。阿卜德拉村是希臘北部的愛奧尼亞的殖民地,因為是德謨克利特的出生地而名聲欠佳,而德謨克利特則被稱為“笑嘻嘻的哲學家”,提出過這樣的定律:“一個社會只有以最小的代價為最大數量的人群謀取到最大程度的幸福才是有價值的社會”,因此被視為激進分子,必須始終置于警察的監視之下。
普羅泰哥拉深深地浸淫在這種信條里。他去了雅典,經過多年的研究,提出人是萬物的尺度,生命過于短暫,不應把寶貴的時間花在探索不一定存在的神靈上面,應集中能量致力于創建美好而愉悅的生存形式。
這個觀點觸及到事物的根本,絕對比其他人所說、所寫的更能震撼教徒們。再說,那時正是雅典和斯巴達交戰的危機時期,長時間的戰敗和疾病使人們陷入徹底的絕望之中。很顯然這時對神的超自然力量提出質疑而觸怒他們是不合適的。普羅泰哥拉遭到指控,說他是無神論者,“不信神”,責令他向法庭上交所有的教義。
本來伯里克利可以保護他,可伯里克利已經死了,普羅泰哥拉雖說是個科學家,但對當烈士沒興趣。
他逃了。
不幸的是,在去西西里的路上,他的船出事了,可能溺水而亡,從此再也沒有他的音訊。
至于說到雅典暴政的另一個犧牲品——狄亞哥拉斯,他壓根兒就不是哲學家,而是一個對神懷有私仇的年輕作家,因為神在一件訴訟案里沒有幫助他。他對想象出來的冤情耿耿于懷、無以自拔,最后變得瘋瘋癲癲,到處發表不敬之辭攻擊神圣的奧秘,而那在當時正大大受到北部希臘人的歡迎。他因為這種大逆不道的行為而被判死刑。但行刑前,這個可憐鬼獲得機會脫逃了,跑到科林斯,繼續謾罵住在奧林匹斯山的仇人,最后平安地死于自己的壞脾氣。
終于可以講希臘歷史上有記載的、最臭名昭著的不寬容事件了,那就是對蘇格拉底的死刑判決。
只要說起這個世界沒啥變化,說起雅典人不見得比后人心胸更開闊,蘇格拉底的名字就會作為希臘人不厚道的例子被拽進辯論中。但如今通過對這個案子的詳細研究,我們了解得更清楚了,這位才華橫溢卻惹人討厭的街頭演說家的生涯漫長而不受干擾,這本身就是對公元前五世紀古希臘思想自由氣氛的一個直接稱頌。
因為,在普通人仍然堅定地相信諸神存在的時候,蘇格拉底就已經預言只有一個上帝了。雅典人雖然在他提到他的“守護神”(一個發自內心的、教他如何做如何說的圣靈的聲音)時搞不懂他的意思,但非常清楚他對別人頂禮膜拜的偶像不屑一顧,對現存秩序倨傲不敬。不過最后是政治殺了這位老人,而宗教(盡管考慮到大眾的利益被拽了進來)與審判結果沒多大關系。
蘇格拉底是石匠的兒子,石匠家里孩子多,錢很少,所以蘇格拉底根本交不起正常大學課程的學費。當時的哲學家都很現實,常常一門課程要價高達兩千元。再說,對年輕的蘇格拉底來說,純知識和無實用性的科學是浪費時間和精力。他認為,假如一個人有良知,不懂幾何也沒關系,彗星、行星的本質特征對靈魂的拯救無益。
他是個衣袍破舊、相貌平平、個頭矮小、塌鼻子的家伙,白天混跡于街角跟游手好閑者拌嘴,晚上回家挨老婆的訓(老婆不得不靠給人洗衣來養活一大家子,因為丈夫把謀生當作無聊瑣事而不聞不問);他還是多次參加戰役和遠征的、受人尊敬的老兵,雅典市政議會的前議員。偏偏就是這么一個人在他那個時代的眾多教師中被單挑出來為自己的理念受死。
蘇格拉底以痛苦的代價為人類的知識和進步做出巨大貢獻,為了理解他為此而死的原因,我們必須知道那個時代雅典的政治氣候。
蘇格拉底在漫長的一生中(他被處死時已年逾七十)都在試圖告訴周圍人他們在浪費機會,他們的生活空虛而淺薄,他們把太多的時間花在虛無的快樂和過眼煙云的勝利上,他們總是為了寥寥數小時的虛榮和自我滿足把偉大神秘上帝賦予他們的神圣天賦糟蹋掉。他對人類的高貴命運深信不疑,不惜打破所有古老哲學的桎梏,甚至比普羅泰哥拉走得更遠。后者宣稱“人是萬物的尺度”,而蘇格拉底則宣揚“人類無形的良知是(應該是)萬物的終極尺度,命運不是神而是人自己塑造的”。
蘇格拉底在決定他命運的法官(精確地說共有五百人,由他的敵人精心挑選出來的,其中還有能讀會寫的人)面前發表的演說,不論是對同情他的,還是反感他的聽眾來說都極為輕松愉快而通情達理。
“世上沒有人,”這位哲學家爭辯道,“有權利告訴別人該信什么,或剝奪別人按自己心愿思考的權利,”他繼續道,“一個人只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他所做的一切無需得到朋友的贊同,他無需有錢,有家庭,甚至無需有住的地方。但是,不對一個問題的正反兩面進行深入全面的研究是無法得出正確結論的,因此,人們應該有機會完全自由地、不受當局干擾地探討所有問題。”
對被告來說不幸的是,這恰恰是在錯誤的時機發表的錯誤言論。自伯羅奔尼撒戰爭以來,在雅典的貧富之間、勞資之間出現了尖銳的矛盾。蘇格拉底屬于“溫和派”——一個對政府的兩種制度的利弊看得很清楚的開明人士,想找到一種叫所有理性人士都滿意的折衷方法。這當然讓他兩頭都不討好,只是雙方正斗到膠合狀態,無暇騰出手來整他。
等到了公元前403年,民主黨大獲全勝,完全掌控了政府,趕跑了貴族黨,蘇格拉底離死期也就不遠了。
他的朋友知道這點,勸他趁早離開城市,不失為一個很明智的做法。
對蘇格拉底來說,敵人和朋友一樣多。大半個世紀里,他一直是個口頭“評論員”,一個聰明絕頂、忙個不停的家伙,其最大嗜好就是揭穿一些人的偽裝和思想騙局,而這些人一向把自己看成雅典社會的中流砥柱。結果是人人都知道他,他的名字在希臘東部家喻戶曉,他早上說了什么有趣的事兒,到晚上全城人都知道。有人把他寫進了劇本,在他被捕入獄后,阿提卡所有的居民都對他一生的所有細節了如指掌。
那些主要審判官(像令人尊敬的谷物商人,盡管是個文盲,但對諸神的意志卻一點不含糊,因此在控訴他時叫囂得最兇)堅定不移地相信把這個高度危險的所謂“知識分子”消滅掉,那是對社會做的大好事,這種人的說教只會在奴隸中產生懶惰、犯罪和不滿。
有趣的是,即使在這種處境下,蘇格拉底仍以精彩絕倫的口才為自己作了辯護,以至于大多數陪審員都愿意放他一馬,并建議只要他不再爭論不休、評頭論足,讓人家耳根清凈,不再揪住人家的偏好不放,不再處處懷疑,他就能得到赦免。
可蘇格拉底置若罔聞。
“做不到,”他叫道,“只要我的良心還在,只要我內心那個小聲音還在命令我繼續告訴人們通往理性的真正道路,我就抓住我碰到的每一個人,把我心中所想的告訴他,不管我會遇到什么后果。”
到這個分上,人們別無他法,只能判他死刑。
蘇格拉底有三十天的緩期。一年一度去得洛斯島朝圣的圣船還未返航,按照雅典的法律,這期間不能行刑。在整整的一個月中老人安靜地呆在囚室里,盡力完善自己的邏輯體系。他有多次機會逃走,但都拒絕了。他活夠了,已完成自己的使命。他累了,已做好離世的準備。直到死刑的前一刻,他還在跟朋友聊天,試圖傳授他所堅持的真理,要求他們把心思從物質世界轉向精神世界。
然后他飲下毒鴆,睡在臥榻上,用長眠來結束以后的辯論。
他的門徒因害怕公眾的憤怒,覺得最好停止以前的活動。這段時間持續并不長。
結果一切都那么風平浪靜,他們又返回故里,重操公開講學的舊業,在那位老哲學家死去十幾年后,他的學說反而比過去更普及流行。
當時,這座城市也經歷過了最困難的時期。爭奪希臘半島領導權的戰爭已經結束五年了,戰爭以雅典慘敗、斯巴達全勝而告終。典型的肌肉戰勝頭腦。不用說,這也長久不了,斯巴達人沒寫過一行值得紀念的文字,沒為人類知識貢獻過一條理論思想(除了某些戰術還運用在現代足球以外),他們認為把對手的城墻推倒,把雅典艦隊打得只剩十幾條船,就算萬事大吉了。但雅典人一直未失去聰穎敏銳的頭腦,伯羅奔尼撒戰爭結束十年后,古老的比雷埃夫斯港又云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船只,雅典的將軍們又成為希臘聯合艦隊司令在戰場上沖鋒陷陣。
另外,盡管伯里克利未得到同時代人的賞識,但正是他的努力把這座城市變成世界知識文化之都,基督誕生之前四世紀的巴黎。無論你在哪兒,羅馬、西班牙還是非洲,只要花得起讓兒子接受時髦教育的錢,即使兒子被允許到衛城周圍的學校走訪一趟,那也是極露臉的事兒。
因為這個我們現代人很難真正理解的古老世界把生存看成嚴肅的事情。
在早期基督教敵視異教文化的因素影響下,人們的普遍印象是羅馬或希臘的普通民眾道德淪喪,崇拜亂七八糟的神,除此之外,醒著的時間就是舉行豪宴,喝大桶的薩勒諾酒,聽埃及舞女溫言軟語,有時為了打打岔兒而奔赴戰場屠殺無辜的日耳曼人、法蘭克人和達契亞人,把嗜血當作樂趣。
當然,在希臘,更多是在羅馬,確有很多商人和戰爭販子大肆斂財,根本不把蘇格拉底在法官面前表明的倫理思想放在眼里。這些人因為家財萬貫,人們不得不容忍他們肆意妄為。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就能得到社會的尊敬,或被看作那個時代文明的可敬化身。
我們挖掘出埃帕弗洛狄特斯的豪宅,這家伙是幫助尼祿劫掠羅馬及其殖民地的那伙人中的一個,他聚斂了數以百萬的財產。當我們參觀這個老奸商的住宅的廢墟時,面對這用不義之財修筑的四十個房間的宮殿,只會搖頭感嘆:“太墮落了!”
于是我們坐下來閱讀愛比克泰德的著作,他是那個老惡棍的家奴,我們發現閱讀帶給我們的是一顆無比高貴、深遠的靈魂。
我知道對他人和別國妄下定語是最平常不過的室內消遣,但不要忘了哲學家愛比克泰德,他跟皇帝的馬屁精埃帕弗洛狄特斯一樣也是那個時代的代表,那個時代對神圣的追求跟兩千年后的今天一樣強烈。
毫無疑問,他們的神圣與今天供奉的大相徑庭,基本上是歐洲人想出來的,跟東方人沒關系。但把這種神圣當作最高尚、最理想的東西來追求的“野蠻人”就是我們的祖先,他們逐步形成了一套生活哲學,如果我們同意清白的良知、簡樸直白的生活、健康的身體、適度充足的收入是幸福與滿足的最佳保證的話,那么,他們的生活哲學就是非常成功的。這些人對靈魂的未來沒有太大興趣,他們認為自己是特殊的哺乳動物,倚仗對智慧的運用,遠遠高于匍匐在這個世界上的其他生物。如果說他們也口不離“神”,那就跟我們使用“原子”或“電子”或“乙醚”這些字眼差不多。萬物的開端總得有個名稱,但在愛比克泰德的口中,宙斯跟歐幾里德數學題里的x或y一樣,價值可大可小。
生活是這些人感興趣的,接下來就是藝術。
他們研究的是各式各樣、變化無窮的生活,運用蘇格拉底創造并已普及的推理方法,研究取得了輝煌的成果。
在他們追求完美精神世界的過程中由于過分熱心而陷入荒謬的極端,令人感到遺憾,但那也是人性使然。不過,柏拉圖是所有古代教師中唯一一個為追求純粹的完美世界而宣揚不寬容教義的人。
眾所周知,這位年輕的雅典人是蘇格拉底的心愛弟子,也就成了他的言論整理者。
憑借這種資格,他收集了所有蘇格拉底的言論和思想,編成系列對話,真可謂《蘇格拉底福音集》。
完工后,他開始詮釋導師某些含混不清的教義,為此撰寫了數篇才華橫溢的論文,還開設了數門課程把雅典的公義觀傳播到阿提卡疆域之外。
這些事他做得如此投入、如此無私,簡直跟圣保羅有得一比。但圣保羅的一生可以說是歷經艱險,顛沛奔走四方才把上帝的福音帶到地中海的各個角落;而柏拉圖則沒離開過自家花園舒服的靠椅,他等著世界上門來尋他。
他能做到這點,得益于出身的優越和獨立擁有一筆財產。
首先,他是雅典公民,通過母親能追溯到梭倫竟是他的先人。他一成年就繼承了一筆財產,以他對生活的簡單要求來看綽綽有余。
其次,他能言善辯,人們樂意千里迢迢來到愛琴海,只為了能在柏拉圖學園聽幾次講座。
別的方面,柏拉圖也像他那個時代其他年輕人一樣,參過軍,但對軍事沒有特別的興趣;從事過戶外體育運動,是個不錯的摔跤手,勉強還說得過去的跑步運動員,但在運動場上從未特別揚名;也像那個時代大多數年輕人一樣,花大量時間到境外旅游,越過愛琴海,步他著名祖先梭倫的后塵對北埃及作了一次短期拜訪。隨后,他返回家鄉,連續五十年安靜地躲在快樂花園樹蔭遮蔽的角落里教授他的學說,這個花園坐落在雅典的郊區,凱斐薩斯河畔,被稱作柏拉圖學園。
他起先是研究數學的,后來逐步轉向政治,在這個領域為我們現代政府理論奠定了基礎。從心底里,他是個堅定的樂觀派,相信人類會逐步進化。他傳授道,人的生活會從低層次向高層次發展,世界從美麗的形體過渡到美麗的制度,從美麗的制度發展到美麗的思想。
這寫在羊皮紙上倒是很賞心悅目,但當柏拉圖想制定出他這個完美國家所依據的基本原則時,他對正義的熱情和對公平的渴望太強烈了,導致他對其他考慮置若罔聞。他的共和國在那些紙上談兵的烏托邦制造者看來是人類完美的最高境界,可實際上是一個奇怪的政治實體,精妙地體現了而且一直體現著退伍上校們的偏見,這些人享受著個人收入帶來的舒適,喜歡混跡于政界,對底層人深深地不信任,唯恐后者忘了“他們的身份”,也想分得一些本應由上層人士獨享的特權。
不幸的是,柏拉圖的著作在西歐中世紀學者那里大受推崇,借他們之手,這個著名的共和國成了向寬容開戰的可怕武器。
這些飽學之士忘了一點,那就是柏拉圖結論的前提與流行于十二、十三世紀的那些大相徑庭。
比如,柏拉圖從來不是基督教意義上的虔誠信徒。他從來瞧不起他祖宗的神,把他們當作從遙遠的馬其頓來的、沒有教養的土包子。特洛伊戰爭史中敘述的種種神的丑事,他都深以為恥。但隨著年齡增長,隨著他在他那小小的橄欖園久坐不起,對故鄉的各個小城邦之間的爭論深感惱火,并目睹了古老民主理想的徹底失敗后,他確信老百姓需要某種形式的宗教,不然的話,想象中的共和國就會蛻變到混亂的無政府狀態。于是,他堅持他的模范社會的立法機構必須為所有公民制定固定的行為準則,不惜以死亡、流放或囚禁為懲罰來強迫自由民和奴隸遵守。這聽上去絕對否定了博大的寬容精神和蘇格拉底為之英勇奮斗的良知自由,而那正是它的意圖。
態度改變的原因不難理解,蘇格拉底畢竟生活在人群里,柏拉圖則不食人間煙火,遠遠地逃離這個丑惡、不愉快的世界,躲入自己的白日夢里。他比誰都清楚他的理想實現的可能性完全沒有。無論在現實還是在想象里,獨立小城邦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中央集權的時代開始了,整個希臘半島很快并入遼闊的馬其頓帝國,該帝國從馬里查河岸一直延伸到印度河岸。
但在征服者的魔爪伸向古老半島上那些不守約束的民主城邦之前,這個國家產生了世界上最偉大的文明貢獻者,這使整個世界對現已衰落的希臘民族欠下了永久的人情。
我當然指的是亞里士多德,來自斯塔吉拉的神童,一個在他那個時代無所不通的人,為人類知識總量做出了如此豐富的貢獻,以至于他的書成為知識的源泉,歐亞連續五十代人盡情盜取也未見那種純學問礦脈枯竭。
十八歲的亞里士多德離開馬其頓的故鄉,去雅典柏拉圖學園聽講。畢業后,他四處巡游講學,直到公元前336年才回到雅典開辦自己的學校,其學校所在的園子就在阿波羅神廟旁邊,學校名稱叫呂克昂學府,吸引了世界各地的學生慕名而來。
奇怪的是,雅典人并不熱心在自己的城墻內增加學府的數量。這座城市終于開始喪失古老的商業重要性,她所有精力充沛的市民都搬到亞歷山大城、馬賽和南部、西部其他城市去了,留下不走的不是太窮就是太懶,他們保守而迂腐,是古老而混亂的自由民群體的殘余分子,這些人是這個苦難深重的共和國的光榮,但也導致了共和國的毀滅。對柏拉圖果園里的“鬼花樣”他們沒什么好感。若干年后柏拉圖最著名的弟子回來教授更令人難以容忍的教義,闡述世界的起源和神的局限性,這些遺老遺少們一本正經地搖著頭,嘟囔著發出陰沉的威脅,認為這家伙已把城市變成了自由思想和不信教的代名詞。
假若他們有能耐,早把這家伙趕出去了。但他們很明智地緘默不語。因為這個近視而矮胖、以在書籍和服裝上品味高雅而著稱的紳士,在當時的政治生活中可不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因素,決不是那種雇幾個打手就能打發出城的寒磣教授。他可是馬其頓宮廷御醫之子,跟皇子們一塊長大,尤其是,他一完成學業就成了太子的老師,八年相伴在年輕的亞歷山大身邊。他享受著世界上最有權勢的統治者的友誼和保護,掌管希臘諸省的攝政王在皇帝去印度前線的那段時間里小心地看護著他,生怕這位皇帝陛下的摯友有個三長兩短。
然而,亞歷山大逝世的消息一傳來,亞里士多德的性命就岌岌可危了。他沒忘記蘇格拉底的遭遇,不想重蹈覆轍。他像柏拉圖一樣,小心翼翼地不把哲學和實用政治混為一談。但他對民主政體的厭惡以及對民眾自治能力的不信任人人皆知。就在雅典人在暴怒之下趕走馬其頓衛戍部隊的時候,亞里士多德越過埃維亞島移居卡爾奇。馬其頓重新收復雅典并懲治了叛亂的前幾個月,亞里士多德撒手人寰。
事情發生的年代如此遙遠,我們很難再發現指控亞里士多德不敬虔的確定依據,但在這個充斥著業余演說家的國度里,他的情況一如既往地,避免不了地跟政治糾葛在一起,他不得人心是因為他無視當地幾個選區頭兒的偏見,而不是發表了什么駭人聽聞的異端邪說,給雅典招來了宙斯的報復。
這些都已變得無關緊要。
小獨立共和國的滅亡指日可待。
不久,羅馬人繼承了亞歷山大的歐洲遺產,希臘成為他們的行省之一。
口水戰就此打住,羅馬人在大部分事務上比黃金時代的希臘人更寬容,他們任憑臣民想其所想,條件是只要臣民不對某些政治上的權宜之計提出質疑,自古以來這些政治原則就是羅馬帝國保國安邦、促進繁榮之本。
不過,微妙的區別仍然存在,激勵西塞羅同時代人的思想與伯里克利這種人的追隨者奉為神圣的理想不可同日而語。古希臘領導人的寬容建立在經過數世紀認真實踐和思索而形成的確切結論上,而羅馬人則認為他們不需要預備性研究,他們壓根兒不關心這類事,并以此為自豪。他們注重實際,是行動家,從骨子里瞧不起理論。
假如其他人愿意把下午時間花在老橄欖樹下,討論政體理論,或月亮對潮汐的影響,就讓他們去吧。
假如這些人的知識有實用價值,那倒另當別論。要不然,就跟歌唱、舞蹈、烹飪、雕塑、科學一樣,這種把什么都哲學化的勾當還是留給希臘人和其他外國人去做吧,朱庇特創造這些人那是慈悲心懷,一個真正羅馬人不屑做的事情就可以交給他們去做了。
羅馬人可以專注于對不斷擴大的疆土進行管理,他們可以訓練必要的外籍步兵和騎兵團保衛外省,勘測連接西班牙和保加利亞的道路,總之可以把精力投放到維持數百部落和國家之間和平的事業上去。
讓我們還是把榮譽稱號冠給當之無愧者吧。
羅馬人的這項工作做得太徹底了,以至于直到今日,他們建立的制度仍以這種或那種形式存在著,這本身就不是一項微不足道的成就。只要繳稅及時并對羅馬皇帝制定的幾項行為準則保持表面上的敬意,臣屬部落的自由度就相當大。他們愛信誰就信誰,崇拜一個神、一打神、滿滿一廟堂的神都行,無所謂。但無論選擇信仰哪路神仙,世界帝國中這些五花八門的臣民要記住一點,羅馬的和平依賴于開明運用一條原則,那就是“你活也得讓人家活”。無論什么理由,他們不得干擾鄰居或境內的外鄉人。間或自己的神受到了侮辱,也不應該沖到地方行政長官那兒去討個說法,“因為,”提比略皇帝在一次值得紀念的場合說道,“如果神認為他們遭遇到不平之事,他們自己肯定會擺平的。”
寥寥幾句寬慰的話就把類似的案件撤了,人們被要求到法庭外解決個人見解問題。
要是一群卡帕多西亞商人決定在哥羅西人中定居,他們有權帶上自己的神,并在哥羅西城建自己的神殿;要是哥羅西人出于類似理由移居到卡帕多西亞人的地盤上,他們也應該有同樣的特權,具有同等的敬拜自由。
有人說羅馬人抱有這種高高在上的寬容態度是因為哥羅西人也罷,卡帕多西亞人也罷,以及其他生活在拉丁姆之外的野蠻部落也罷,他們都不放在眼里。或許有道理,我不知道。但事實是五百年來,一種幾乎完全的宗教寬容政策在廣袤的歐、亞、非洲開化和半開化地區嚴格地執行著,羅馬人開發了一項治國之策,以最小的摩擦產生最大的實效。
在許多人眼里,這就是太平盛世,相互之間的忍耐狀態將永恒不變。
可是,沒有永恒不變的東西,尤其是靠武力建立的帝國更不可能。
羅馬征服了世界,但在征服的同時也在毀滅自己。
年輕戰士的白骨裸露在上千戰場上。
幾乎五百年來,精英頭腦都耗在管理帝國殖民地的巨大工作上,這個帝國從愛爾蘭海一直延伸到里海。
不良反應終于產生了。
羅馬的身心都在這項不可能做到的工作上消耗殆盡:以一城之力統領整個世界。
可怕的事發生了。所有人活得膩味了,失去了生活熱情。
他們擁有所有的鄉間別墅、所有的城市住宅、所有游艇和馬車,要多少有多少。
世界各地的奴隸他們也是應有盡有。
他們吃盡山珍海味,看遍世間所有,聽夠奇聞軼事。
他們嘗遍人間美酒,走遍各地,玩遍從巴塞羅那到底比斯的所有女人,有文字記載的所有的書在他們的圖書館都能找到,繪畫藝術上的至臻佳作都在他們墻上掛著呢,整個世界最出色的音樂家在他們席間獻藝。小時候,他們受教于最好的老師,能教的都教給了他們。結果是美酒珍肴變得索然無味,所有書籍變得枯燥無聊,所有女人都魅力全無,生存本身已成為負擔,一旦有說得過去的機會可利用,許多人就會毫不遲疑地把生命拋棄。
只有一件事可以給人帶來慰藉,那就是對神秘而無形事物的冥思遐想。
可是古老的神多年前就消亡了。有點頭腦的羅馬人早不把愚蠢的、有關朱庇特和密涅瓦的童謠當回事兒。
雖然有一些哲學體系:伊壁鳩魯學說、斯多葛派、犬儒主義,都在宣揚慈善、克己、無私而有用生活的美德。
但是,這些學說都很空洞。它們在芝諾、伊壁鳩魯、愛比克泰德、普盧塔克的書中倒是闡述得頭頭是道的,這些書在任何一個街頭小店的圖書室里都能找到。
從長遠來看,純理性套餐缺乏必要的營養。羅馬人開始叫囂需要在他們的精神食糧中加入一些“情感”成分。
就這樣,純粹的哲學“宗教”(如果我們把宗教與對有用而高尚生活的向往相提并論的話,這確實可以稱為宗教)只迎合了小部分人,這些人幾乎都屬于上層階級,因為只有他們能享受到希臘名師的個別輔導。
對大多數老百姓而言,這些精心構思的哲學一無是處,他們也發展到一個階段,認為古代神話大部分都是粗魯而輕信的祖宗孩子氣的杜撰,但他們不能像據說在智力上高于他們的理論家那樣對所有神的存在都一概否定。
于是,他們像所有接受過半吊子教育的人在這種情形下所做的那樣——對共和國官方的神陽奉陰違,然后從其他許多秘密儀式宗教中選一個,從中獲取真正的寬慰和幸福,這些宗教在過去的兩個世紀里在這個坐落在臺伯河兩岸的古城受到誠摯歡迎。
我前面用過的“秘密儀式(mystery)”這個詞來自希臘。原義為“正式會員”的聚會,就是說入會的男男女女對只有真正會員才知道的神圣奧秘“守口如瓶”,決不背叛。這種神圣奧秘像大學兄弟會的魔咒或海鼠獨立會的符咒一樣把人們凝聚在一起。
在公元一世紀,秘密儀式不過就是一種特別形式的崇拜、一種教派、一種教會。假如一個希臘人或羅馬人(請原諒時間上有點對不上號)要離開長老制教會去基督教科學教會,他會告訴鄰居他去了“另一個秘密儀式”。因為“教會”、“蘇格蘭教會”、“上帝之家”這些詞在相對近代才出現,那個時代還不曾有。
如果你對這個議題尤其感興趣,希望知道羅馬所發生的一切,下周六去買一份紐約報紙吧,隨便哪份報都行。你會發現四五個欄目都是有關新教派、新秘密儀式的通知,都是從印度、波斯、瑞典、中國和其他許多國家進口的,都允諾給人健康、財富和永生。
羅馬跟我們自己的大都市非常相似,充斥著進口和地產宗教。這座城市的國際性特點使得這種現象成為必然。有從小亞細亞北部青藤覆蓋的山坡上而來的西布莉教,弗里吉亞人尊西布莉為眾神之母,崇拜儀式包括有不體面的狂歡喧鬧。他們鬧得太兇,羅馬警察只得反復關閉西布莉神廟,后來干脆頒布苛嚴的法令,禁止擴大宣傳那種鼓勵公眾酗酒乃至更惡劣行為的信仰。
矛盾重重、神秘莫測的古老國度埃及為羅馬貢獻了半打異教神祇。奧西里斯、塞拉皮斯、伊希斯的名字對羅馬人來說就跟阿波羅、得墨忒耳、赫耳墨斯
的名字一樣耳熟能詳。
至于說希臘人,早在數世紀之前就已給世界提供了抽象真理的初始體系和實用的行為準則,那是基于美德的。現在根據外鄉人偏好燒香、崇拜偶像的特點,他們呈上遐邇聞名的阿提斯教、狄俄尼索斯教、奧菲斯教、阿多尼斯教,所有這些教派從公共道德意義上來說都是經不住推敲的,但贏得了眾人的熱捧。
一千年來頻繁光顧意大利海岸的腓尼基商人讓羅馬人見識了他們偉大的神巴力(耶和華的頭號敵人)和他的妻子阿斯塔蒂,為了這個奇特的女神,所羅門在晚年竟不顧他的忠實臣民之震驚,在耶路撒冷的中心修筑“高壇”。在長期爭奪地中海霸主地位的過程中,這位可怕的女神一直被認為是迦太基城的官方庇護神,到后來所有她在亞洲、非洲的廟遭到了毀壞,她又返回歐洲——換上了莊嚴嫻靜的基督圣賢的形象。
但是,有一個神最重要,因為他在士兵中知名度很高,從萊茵河口到底格里斯河發源地,他破損的雕像在古羅馬邊境的任何廢墟堆里都能找到。
這就是偉大的密特拉神。
據我們所知,密特拉是亞洲古老的光明、空氣、真理之神,在里海低地平原受人崇拜,當時我們最早的祖先占領了那些豐饒肥美的牧草地,做好在山川河谷定居的準備,那些山川河谷就成了日后的歐洲。對當地居民來說,他是一切美好事物的恩賜者,他們相信世上統治者能夠行使權力均出自他無所不能的意志。因此,他有時會賜給高官一縷那始終環繞他自己的天火,作為神恩的標志。雖說他如今消失了,早已被人遺忘,但中世紀那些頂著光環的善良圣賢讓我們想起數千年前開始的古老傳統,那時候教會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盡管他受推崇的時間漫長得不可思議,但很難準確地重構他的生活。理由很充足:早期基督教傳教士對密特拉神話恨之入骨,遠遠超過對普通異教的仇恨。在內心深處,他們深知這個印度神是最大的競爭對手。因此,他們盡一切可能把提醒他存在的東西銷毀,這項工作做得如此成功,人們再也找不到密特拉神廟,任何文字記載蹤影全無,難以想象這個教派在羅馬盛行了近五百年,就像如今在美國的長老制循道公會一樣流行。
然而,幸虧當時還未發明火藥,某些廢墟尚未完全被摧毀,經過對這些廢墟的仔細研究,并在來自亞洲的資料的幫助下,我們能夠掃除原先的障礙,對這個有趣的神以及他所代表的東西有一個較準確的看法。
故事是這樣說的,很久很久以前,密特拉神秘地從石頭里出生。當他還在襁褓中的時候,幾個牧羊人過來拜謁他,并帶來讓他高興的禮物。
孩提時代的密特拉經歷過各種奇特的冒險。許多冒險故事讓我們想起讓赫拉克勒斯大受希臘孩子們愛戴的那些事跡。不過,赫拉克勒斯往往很殘忍,密特拉則總是行善。他曾經跟太陽摔跤,贏了太陽,對自己的勝利表現得不以為意,因而跟太陽成了兄弟,以至于別人老把二者混淆起來。
當邪神降下旱災,威脅人類生存的時候,密特拉用弓箭射中巖石,看啊,涌泉沖向龜裂的田地;當阿里曼(這是頭號惡敵的名字)想用可怕的洪水達到他的險惡目的時,密特拉聽說了,通知了一個人,吩咐他造一條大船,帶上親屬和牲畜,使人類免遭滅絕之災。終于,在盡力爭取把世界從愚蠢造成的后果中拯救出來后,他被帶到天堂,永久性地管理公義者。
想加入密特拉教派的不得不完成一套復雜的入會儀式,必須吃掉儀式性的面包和酒,以紀念密特拉和他的朋友太陽吃的那頓著名的晚餐。接著,還得在圣水盆里洗禮,還要舉行其他許多我們不是特別感興趣的儀式——因為這個宗教早在一千五百多年前就已經絕跡了。
一旦進入教會,信徒們受到絕對平等的待遇,他們在同一個燭光祭壇前祈禱,一起唱圣歌,一起參加每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節日,慶祝密特拉的生日。另外,每星期的第一天大家都不工作,這一天我們甚至在今天也為了榮耀神而稱為禮拜日。他們過世后,被整齊排放在墓地里,耐心地等待最后的復活日,到那一天,好人得到公正的回報,惡人被投進永恒不滅的烈火中。
不同秘密教派的成功,以及密特拉教在羅馬軍隊里的廣泛影響,都說明人們對宗教不是無動于衷。的確,帝國的頭幾百年是一個混亂動蕩的時期,人們一直在探索滿足大眾情感需要的東西。
可是,在公元47年發生了一件事,一只小船離開腓尼基駛向帕加城,那里是通往歐洲的陸路交通的起點。小船上有兩個沒有太多行李之累的乘客。
他們的名字叫保羅和巴拿巴。
他們是猶太人,但其中一個持有羅馬護照,精通非猶太人的智慧。
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旅程開端。
基督教開始征服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