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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無知的暴虐

公元527年,查士丁尼查士丁尼一世(Justinian, 483—565),拜占庭皇帝,主持編纂《查士丁尼法典》,征戰(zhàn)波斯,征服北非及意大利等地。——譯注成為東羅馬帝國的統(tǒng)治者。

這個塞爾維亞農(nóng)民(他來自于斯屈布,上次大戰(zhàn)里富有爭議的鐵路樞紐)覺得“書本知識”派不上用場。拜他的命令所賜,古老的雅典哲學(xué)院終于關(guān)閉;也正是他關(guān)閉了唯一的埃及神廟,只有這座神廟在尼羅河谷遭到新基督教傳教士入侵數(shù)世紀后,仍香火不絕。

神廟佇立在一個叫菲萊的小島上,距離尼羅河大瀑布不遠。自從有歷史記載以來,這塊地方就用來敬拜伊希斯伊希斯(Isis),古埃及司生育和繁殖的女神,Osiris之妹和妻,Horus之母,其形象是一個給圣嬰哺乳的圣母。——譯注,出于某種不明原因,在她的所有埃及和希臘匹敵者都悲慘淘汰后,這位女神仍被供奉著。最后直到六世紀,只有這個島上仍有人能看懂古老而神圣的象形文字,幾個為數(shù)不多的祭司仍干著在基奧普斯基奧普斯(Cheops,公元前2590—前2567),即胡夫,埃及第四王朝第二代國王,因下令建造吉薩的大金字塔而著名。——編注國土其余地方早已被遺忘的營生。

可是,在一個農(nóng)夫文盲的命令,美其名曰皇帝詔書之下,神廟和毗鄰的學(xué)院都被收為國家財產(chǎn),雕像和塑像被運往君士坦丁堡博物館,祭司和書法家被投進監(jiān)獄,等他們中的最后一個死于饑餓和無人過問,古老的象形文字制作行當就徹底失傳了。

真叫人扼腕嘆息啊。

要是查士丁尼(不得好死的!)做得不那么徹底,在文學(xué)諾亞方舟里還保留了幾位古老的象形文字專家,可以給歷史學(xué)家省掉多少麻煩啊。雖然(多虧天才商博良)我們又能琢磨拼讀出奇異的埃及文字,但要理解它們傳遞給后輩的內(nèi)在信息卻是難上加難。

古代世界的其他國家也不例外。

那些蓄著奇怪胡子的巴比倫人給我們留下了滿滿幾磚場的宗教文字,當他們虔誠地疾呼“誰能理解天神的忠告?”時,腦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他們不斷祈求神靈,費力去理解神的律法,把神諭刻在圣城花崗巖柱碑上,他們對那些神靈究竟有什么體驗?為什么他們可以是最心胸開闊的人,鼓勵他們的祭司鉆研天文,探索陸地和海洋,同時又是最殘酷的劊子手,對違犯圣禮的鄰居施以重典(而那些事放在當今根本無人注意)?

直到最近我們才有所了解。

我們派遣考察團到尼尼微,在西奈的沙子里掏洞,破譯數(shù)英里的楔形文字書版。在美索不達米亞和埃及,我們到處盡力尋找鑰匙,以期打開神秘的智慧石屋的前門鎖。

誰知我們突然意外地發(fā)現(xiàn),后門一直大大地敞開著,可以隨意走進房子。

只是那扇小小的方便之門沒有安在阿卡得或孟斐斯地區(qū)。

它被安在叢林深處。

幾乎被異教神廟的木梁遮蔽了。

* * * * * *

我們的祖先在尋找不勞而獲的財物過程中,撞見了他們愛稱為“野人”或“野蠻人”的人。

這次碰頭會不盡如人意。

可憐的異教徒,搞不清白人的意圖,箭矛齊發(fā),權(quán)當歡迎。

來訪者也用大口徑手槍予以回敬。

這以后就不再可能心平氣和而不帶偏見地交換意見。

野蠻人無一例外地被描述成骯臟、懶惰、崇拜鱷魚和死樹、一無是處的浪蕩子。活該他們倒霉。

接著,十八世紀的潮流出現(xiàn)了。讓·雅克·盧梭開始淚眼婆娑地思忖這個世界,惹得跟他同時代的人也掏出手帕,加入啜泣的行列。

蒙昧的異教徒是他們心愛的話題,在他們眼里(雖然他們不曾見過一個異教徒),異教徒不幸淪為環(huán)境的犧牲品,也成為各種美德的真實代言人,而人類在腐朽的三千年文明制度中,已失去了這些美德。

今天至少在這個特殊的調(diào)查領(lǐng)域里,我們了解得更好。

我們研究原始人就像研究高度馴化的家畜,通常來說兩者相去并不太遠。

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勞有所獲。要不是靠神的恩典,野蠻人就是惡劣條件下的我們自己。仔細研究他,我們開始理解尼羅河谷和美索不達米亞半島的早期人類社會;徹底了解他,我們對許多奇怪的、隱秘的本能有了一鱗半爪的知識,這些本能深深地隱藏在禮貌和習(xí)俗的薄殼下,我們這種哺乳動物在五千年的進化中才獲得了這么一層薄殼。

對野蠻人的剖析并不總能滿足我們的虛榮。但另一方面,認識到我們所脫離的條件,加上對許多所取得的成就的欣賞,只可能給我們手頭的工作增添勇氣,如果還有別的什么,那就是讓我們對沒跟上趟兒的遠親多了一份寬容。

這不是人類學(xué)手冊。

這是一卷有關(guān)寬容的書。

但寬容是一個寬泛的命題。

跑題的誘惑很大,我們一旦脫軌,只有天知道我們會在哪兒落腳。

所以,我建議拿出半頁準確而具體地說明一下我對寬容的理解。

語言是人類最富有欺騙性的發(fā)明,所有定義勢必都是武斷的。一個謙卑的學(xué)者有必要求教于一種終極權(quán)威,這種權(quán)威必須是說本書所用語言的大多數(shù)人都認可的。

我指的是《大英百科全書》。

在第26卷的1052頁上這樣寫道:“寬容(來自拉丁語tolerare,忍耐)——允許他人自由行動和自由評議,耐心并不帶偏見地容忍與本人或公共輿論相左的意見。”

也許還會有其他定義,但出于本書的考慮,我不妨采納《大英百科全書》的定義。

不論好壞,既然已為自己制定好明確的方針政策,我要回到我的野蠻人那里,跟你講我在有記載的最早期社會所發(fā)現(xiàn)的寬容情形。

* * * * * *

大家仍然公認原始社會是非常簡單的,原始語言只由簡單的咕噥聲組成,原始人擁有的自由度只有在世界變得“復(fù)雜”時才喪失殆盡。

近五十年來,探險家、傳教士和醫(yī)生在中非、北極地區(qū)、波利尼西亞的土著人中進行了一些調(diào)查研究,其結(jié)果與公認的想法正好相反。原始社會極其復(fù)雜,原始語言比俄語或阿拉伯語有更多的詞形、時態(tài)和變格,原始人不僅是現(xiàn)在的奴隸,而且還是過去和將來的奴隸。一句話,是一個生活在恐懼中、死在恐懼中的可憐蟲。

而公眾的印象是勇敢的紅種人歡快地在草原上游蕩,尋找野牛和戰(zhàn)利品,這與調(diào)查結(jié)果相去甚遠,而后者卻更接近事實。

怎么可能有另外一種解釋呢?

我讀過許多奇跡。

但有一個奇跡沒讀到:人類生存的奇跡。

哺乳動物中最柔弱的種類究竟如何、為何就能抵御細菌、乳齒象、冰凍、炎熱,并且最終成為世界的主人?這個問題我不想在這一章里闡述。

然而,有一點是肯定的。他絕不可能獨自一人做到這一切。

為了取得成功,他不得不把個性溶入部落的統(tǒng)一性格中。

* * * * * *

因此,控制原始社會的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壓倒一切的生存欲望。

生存很難。

于是,所有其他考慮都讓位于一個至高無上的要求——活著。

個人毫無價值,整個團體才是價值所在,部落成為移動堡壘,靠自己,為自己,屬于它自己,只有排除異己才能安全無虞。

可是,問題比最初表現(xiàn)出的更復(fù)雜。我剛才所說的只適用于有形世界,在人類的早期時代,有形世界與無形世界相比,不足掛齒。

為了充分理解這一點,我們不要忘了原始人有別于我們,他們不明白因果律。

假如我坐到毒藤上,我會咒罵自己不小心,找醫(yī)生來,告誡我的小兒子盡快除去那玩意兒。判斷因果的能力讓我了解毒藤會引發(fā)皮疹,醫(yī)生能給我一些藥止住瘙癢,把毒藤挪走可以不再痛苦地重蹈覆轍。

真正的野蠻人就不同了,他不會把皮疹跟毒藤聯(lián)系起來,他生活在過去、現(xiàn)在、未來交織纏繞在一起的世界里,他死去的領(lǐng)袖像神一樣活著,死去的鄰居像幽靈一樣活著,他們都是家族的隱形成員,家里的活人走到哪兒,他們跟到哪兒。他們陪他吃飯、睡覺,站在門口注視著他。他有義務(wù)敬而遠之或贏得他們的友誼。假如他做不到,馬上就會遭到報應(yīng)。因為他無法知道如何能一直討好所有那些幽靈,他就會生活在無邊的恐懼中:神的復(fù)仇將以厄運的形式降臨。

于是,他把任何不正常的狀況不是歸于本質(zhì)原因,而是歸于隱形精靈的搗亂。發(fā)現(xiàn)胳膊上的皮疹后,他不是說:“該死的毒藤!”而是嘟囔道:“我得罪了神,神懲罰我了。”他跑去找藥師,不是要解藥,而是要一種符,力量可超過發(fā)怒的神對他施的魔法(而不是毒藤)。

至于那株毒藤,也就是造成他痛苦的罪魁禍首,他還是任其生長。間或來了一個白人,澆了一桶煤油,把毒藤燒個干凈,他會詛咒他的。

也就是說,一個社會如果把所有事件都歸結(jié)為隱形神靈直接干預(yù)的結(jié)果,那么這個社會的生存就得依賴嚴格遵守能夠平息神靈怒氣的律法。

在野蠻人看來,這種律法是存在的。他的祖先創(chuàng)立了它,并傳給了他,他的神圣使命就是原封不動、完美無缺地把它傳給自己的孩子們。

這在我們看來似乎不可思議,我們相信進步,相信發(fā)展,相信持續(xù)不斷的改善。

然而,“進步”只是近年來形成的概念,低級社會形式典型的表現(xiàn)是,人們不覺得有必要改善(他們認為)已是最佳的世界,因為他們沒有別的可比較。

* * * * * *

如果這一切都是事實,人們又如何去阻止律法和現(xiàn)存社會的變化呢?

答案很簡單。

那些拒絕承認公共法規(guī)為神圣意志的人將遭到即時的懲罰,通俗地說,用一種苛嚴的不寬容制度來阻止變化。

* * * * * *

如果我由此斷定野蠻人是最不寬容的人類,我沒有侮辱他的意思,我得趕緊補充一句,在他生活的那種條件下,不寬容是他的責任。假如他允許別人干預(yù)他的部落賴以保證安全和心靈平靜的無數(shù)規(guī)定,部落生活就會陷入危境,而這可是罪大惡極的事情。

可是(該問題值得一問),相對來說人數(shù)有限的一群人又如何能保證口頭流傳的、極其復(fù)雜的條例體系完好無損呢?要知道在今日,我們就是有上百萬的士兵、上萬的警察也難以確保幾條普通的法律得以實施。

答案還是很簡單。

野蠻人比我們聰明多了,無法用武力做到的就靠精明的盤算。

他發(fā)明了“禁忌”這個概念。

或許“發(fā)明”這個詞不貼切。這類東西很少產(chǎn)生于突如其來的靈感,它們是長期發(fā)展和實踐的結(jié)果。不管怎么說,非洲、波利尼西亞的野人設(shè)計出一套禁忌,因而省去不少麻煩。

禁忌(Taboo)這個詞來源于澳洲,我們或多或少都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我們自己的世界就充滿禁忌,一些我們決不能做或說的事情,比如在飯桌上提剛動過的手術(shù),或把勺子留在咖啡杯里。但我們的禁忌都不嚴重,它們只是禮貌手冊的一部分,很少干擾我們的個人幸福。

相反,對原始人來說,禁忌至關(guān)重要。

這意味著某些人或物要與整個世界“區(qū)別對待”,這些人或物(用希伯來概念來說)是“神圣”的,提一下或碰一下都會當場死亡或遭受永久的折磨。這雖然是一道苛刻的命令,但膽敢違抗精神祖先意志者都會嘗到苦果。

禁忌究竟是祭司發(fā)明的,還是發(fā)明了祭司來維護禁忌,這個問題一直懸而未決。由于傳統(tǒng)比宗教古老得多,十分有可能早在人們聽說巫術(shù)和巫師之前,禁忌就存在了。但巫術(shù)、巫師一出現(xiàn),他們就成了禁忌這一概念堅定不移的支持者,他們對禁忌的精湛運用使得禁忌成為史前的“禁物”標志。

頭次聽到巴比倫和埃及的名稱時,這些國家仍處在一種特定的發(fā)展階段,禁忌占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位置。這種禁忌不是后來在新西蘭發(fā)現(xiàn)的那種粗糙而原始的東西,而是已莊嚴地改頭換面,成為不能違逆的行為準則,也就是“你們不許”之類的條例,看看我們摩西十誡中的六條就清楚了。

不用說,在早期的那些國土中,寬容聞所未聞。

有時候我們誤以為是寬容,實際上只是無知造成的無所謂。

但我們找不到任何跡象(哪怕是一點點)表明,國王或祭司愿意允許他人有行動自由或評論自由,或者“耐心而不帶偏見地容忍與公共輿論相左的意見”,這只是我們這個現(xiàn)代世界的理想。

* * * * * *

因此,除非是從否定的角度,不然的話,這本書對史前歷史或通稱為“古代歷史”的這段時期不感興趣。

個性的價值被發(fā)現(xiàn)后才開始了為寬容而奮斗。

而這份功勞,這個現(xiàn)代世界里最偉大的啟示,應(yīng)歸屬于希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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