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導言:讓我們設想一下
- 當良知沉睡:辨認身邊的反社會人格者
- (美)瑪莎·斯托特
- 11036字
- 2017-07-19 16:38:38
心靈的差異比相貌的差異還要大。
——法國思想家伏爾泰
試想,假如你毫無良知,不管干了什么壞事都沒有一絲負罪感或自責,對陌生人、朋友甚至家人的福祉漠不關心;不管你做了何等自私、怠惰、有害或缺德的事情,心里都從未有過哪怕一絲羞愧。假設你對何謂“責任”一無所知,認為責任不過是那些容易上當受騙之人才會不假思索就接受的負擔。現在,再設想一下,你有能力向別人隱瞞“自己的心理結構和他人截然不同”這一事實。鑒于所有人都認為良知是人類普遍共有的東西,所以你要隱瞞自己毫無良知的真相可以說是輕而易舉。你無法用負罪感或羞恥心來抑制自己的任何欲望,而別人也絕不會發現你是一只冷血動物。你體內流淌的冰冷之血如此怪誕,完全超出常人的經驗,所以人們甚至很少會揣測出你的心理狀況。
換句話說,你的內心完全不受束縛,而且你的這種為所欲為不會引起良心的不安,是外人無從知曉的。你可以為所欲為,相比那些受良知約束的人們,你擁有一種荒誕的優勢,而人們往往對此一無所知。
那么此生你打算如何過活?你會利用這種巨大而隱秘的優勢,以及他人(因良知約束而生)的劣勢做些什么呢?答案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你擁有怎樣的欲望,因為人心千萬種,即便是無恥之徒,他們的欲望也不盡相同。不論有無良知,有些人喜歡按部就班的安逸生活,有些人則懷抱夢想和野心;有些人才華橫溢、出類拔萃,有些人愚笨遲鈍,而大多數人介乎其間,無論他們有無良知。人也有暴力或溫和的差異,有些人嗜血成性,有些人則絕非如此。
你可能是一個熱衷于追求金錢和權力的人,雖然良知無存,卻聰明絕頂。你擁有積極進取的天性和聰明過人的才智,這可以讓你獲得巨大的財富以及影響力,而且你絕對不會像其他人一樣因為良知的感召而產生動搖,畢竟他們不會為了出人頭地而不擇手段。不管你是經商、從政,還是從事法律、金融、國際事務等諸多有影響力的職業,你都會抱著冷酷的激情來發展自己的事業,不會容忍通常意義下的任何道德與法律約束。只要有利可圖,你就會篡改賬目并撕毀證據,你會在自己的員工與客戶(或者你的選民)背后捅刀子,你會為了金錢結婚,你會有預謀地對信任自己的人撒下彌天大謊,你會想方設法毀掉能力過人或能言善辯的同事,欺壓沒有發言權的弱勢群體。你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完全不受任何約束,而你行事之所以如此自由,是因為你毫無良知。
你會取得超乎想象、毋庸置疑的成功,甚至是全球范圍內的成功。有何不可?以你的聰明才智和不受良知羈絆的陰謀詭計,沒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不到的。
但你或許依舊未能成功——假如你并不是那塊料。沒錯,你野心勃勃,為了出人頭地會不擇手段(你干出的某些事,心懷良知的人可能連想都沒想過),但你并不是智力超群的人。你的智力可能在常人之上,而且大家都認為你很聰明,甚至是非常聰明,但你心里清楚,你的才智或創造力尚不足以讓你取得夢寐以求的、可以呼風喚雨的權柄,因此你憎惡整個世界,而且嫉恨自己周圍的人。
你要是屬于這類人,就會選擇一個或一系列能夠管控一部分人的職務,這樣才能稍微滿足一下自己對權力的渴望,盡管隨著權力欲逐漸膨脹,你還是會越來越不滿。你會覺得痛苦不堪,因為你要完全抑制住自己內心回蕩著的阻止他人獲得權勢的聲音,而且你沒有足夠的才華來實現自己渴求的那種終極意義上的成功。有時候,你還會陷入郁郁寡歡甚至怒不可遏的狀態,因為除了你之外,沒有人能理解那種挫敗感。
但你的確很喜歡能夠掌管一些人或幾個小團體的工作,要是這些人或團體都相對無助,或者在某些方面比較脆弱,那就再好不過。你從事的職業可能是老師、心理醫生、離婚事務律師、高中教導員,或者是某專業領域的顧問、股票經紀人、畫廊老板、公眾服務機構負責人,抑或這份崗位沒有薪水,比如公寓管理委員會主任、醫院義工或者家長。不管你從事哪種職業,只要不被解雇或不必擔責,你就會越發頻繁并且變本加厲地操控或欺負那些被自己捏在手心的人。你之所以這么做,單純是因為你想這么做而已,這種行為能讓你感到興奮,此外沒有任何理由。讓別人心驚膽戰是權勢的展現(反正你是這么認為的),而欺凌他人能夠加速提升你的腎上腺素水平,很過癮,很好玩。
你或許無法成為跨國企業的主管,但你可以讓一些人對你產生畏懼,或者把他們使喚得團團轉,你還可以從他們身上偷東西,或者設法讓他們感到自卑,而這可能是讓你最過癮的一種方式。這就是權勢的展現,尤其是當你所操控的人物在某些方面比你強的時候。最讓人興奮的事情莫過于用權勢打壓那些比你更聰明、更有成就、地位更高、魅力更大、更受歡迎、更仁義的人。這不僅僅是好玩而已,它是你為贏得“存在感”而對他人展開的復仇。如果你缺乏良知的約束,這么做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你可以面不改色地跟你的頂頭上司或大老板撒謊,假惺惺地抹幾滴眼淚,暗地里把同事的項目搞砸,用空頭許諾誘人上當,或者放出一些永遠無法追責到你頭上的誤導性消息。
我們現在不妨假定你是一個有暴力傾向或喜歡目睹暴力的人。你可以輕易謀殺同事或雇兇將其殺害,你可以謀殺任何礙事的人,如你的老板、你的前任配偶、你那有錢情人的配偶統統不在話下。你必須小心行事,因為稍有閃失,就可能被抓起來接受懲罰。但你永遠都不用面對良知的拷問,因為你壓根兒就沒有良知。如果你決定殺人,唯一的困難便是外在條件的限制,你的內心從來不會出現勸阻的聲音。
要是沒人強行阻止你,你就可以為所欲為。如果你生逢其時,繼承了一定的家族財富,并且對煽動仇恨、給他人灌輸被剝奪感很有一手,你就可以謀殺大批毫無戒心的人。如果你有足夠多的金錢,你甚至可以遠程操控這一切,并安穩坐視好戲的上演。事實上,那些嗜血成性、良知泯滅的人最理想的職業就是搞恐怖活動(遠程實施恐怖襲擊),如果你干得足夠漂亮,或許能夠把一個國家搞得雞犬不寧。如果這都不算權力,那什么才是權力?
我們不妨設想一種完全相反的情況:你對權力沒有興趣,是那種清心寡欲的人。你唯一的愿望就是日子不要太辛苦,所以你不愿像其他人一樣工作。如果你缺乏良知,你的生活狀態可能是打打盹兒、搞搞自己的愛好、看看電視或是整天出去鬼混。茍且偷安,外加親朋好友的接濟,你就可以無限期地混日子。大家背地里可能會說你沒出息,或者說你是個意志消沉的可憐蟲,他們也可能氣憤地罵你是個懶鬼。等到他們對你更加了解之后,或許會大發雷霆,罵你是個廢物、寄生蟲。但他們絕對想不到,你其實是缺乏良知,你和他們的心智從根本上是不同的。
愧疚感引發的惶恐與不安從來都不會對你的內心造成壓迫,或者把你從噩夢中驚醒。你如此缺乏良知地活著,卻從未覺得自己不負責任、對他人漠不關心,或者覺得這樣做不算什么丟人的事,盡管有時你會從表面上假裝自責。如果你善于察言觀色,就會裝出一副死氣沉沉的表情,訴說自己對這樣的生活方式有多么羞愧、感受有多么糟糕。你之所以這么做,無非是覺得比起老是被人責罵、被人逼著去找工作,讓大家相信你是一個意志消沉的人更為方便而已。
你會注意到,有良知的人在訓斥他們眼中那些“意志消沉”或“生活困難”的人的時候,會感到內疚。事實上,他們通常會覺得自己有責任去照顧你這種人,這便進一步為你創造了可乘之機。哪怕你一貧如洗,但只要能勾搭上某人并建立一種性關系,那么這個人絲毫不會懷疑到你的真實面目,會覺得自己對你有種特殊的責任。既然你僅僅是不想去工作,那么你不一定非得賴上一個特別有錢的人,你的靠山只要能夠受到良知的約束就行了。
你要是把自己想象成為這類人,我相信你一定會覺得自己瘋了,因為這些人就是瘋子,而且相當危險。不過,這類瘋子大有人在,這個群體甚至還有一個專屬稱謂,精神衛生領域專業人士把這種缺乏良知或毫無良知的狀況稱為“反社會型人格障礙”(antisocial personality disorder),這是一種無法矯正的性格缺陷,目前的研究認為大約有4%的人屬于這種情況,也就是說平均每25人當中就有1個是反社會人格者。[1]這種良知缺失的狀況通常也被稱為“反社會人格”(sociopathy),或是更耳熟能詳的詞——“精神病態”(psychopathy)。“無罪感”(guiltlessness)其實是精神病學領域確認的第一種人格障礙,過去100年來,使用過的名稱還包括“病態人格低劣”(psychopathic inferiority)、“悖德癥”(moral insanity)以及“道德低能”(moral imbecility)。
根據目前精神病學領域的權威機構,美國精神醫學學會(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發布的《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第四版),如果一個人至少擁有以下7個特征中的3個,那么這個人在臨床上就足以被確診為患有“反社會人格障礙”:
1.無法遵守社會規范;
2.慣于欺騙和操控他人;
3.行事易沖動,無法提前做出計劃;
4.易怒,具有攻擊性;
5.毫不顧及自身或他人的安危;
6.一貫不負責任;
7.在傷害、虐待他人或偷竊他人東西之后毫無悔意。
如果一個人同時表現出上述任何3項“癥狀”,許多精神病學專家就足以據此推定他患有反社會人格障礙。
在其他研究人員和臨床醫師中,有很多人認為美國精神醫學學會的定義更像是對“犯罪”(criminality)的描述,而不是對“精神病態”或“反社會人格”的描述。他們指出,反社會人格者這個群體還有其他一些記錄在案的特征,其中一個比較常見的特征就是他們能說會道,表面上很有魅力,可以借此誘惑別人,而這里的誘惑不單單指兩性之間的吸引力。反社會人格者身上的這種光輝和魅力,起初讓他們看上去比周圍的那些正常人更迷人、更有趣。他們比其他人更隨性、更熱情,在某種程度上更“復雜”、更性感、更令人愉快。這種“反社會人格魅力”有時會伴隨一種浮夸的自我價值感,起初可能很有說服力,但仔細觀察之后會顯得奇怪甚至可笑(比如“總有一天這世界會見識到我的不凡”或是“要知道,我會讓你遇到的所有異性都黯然失色”)。
另外,反社會人格者比正常人更加渴求刺激,這是他們經常罔顧個人安全做出危險的舉動,或在社交、財務或法律方面鋌而走險的原因。他們的特色能力是能夠誘使別人和自己一起冒險,并以病態性說謊、哄騙以及依附朋友,成為“寄生蟲”而著稱。不管這類人受過多高的教育或者有多高的社會地位,他們在未成年時期都可能出現過行為問題,有時還可能包括藥物濫用或青少年犯罪,而且他們永遠都不認為自己應該為惹出的麻煩負責。
反社會人格者也以情感淡漠而著稱,他們或許會把自己那空洞易逝的情感說成是情深意濃,實際上卻是麻木不仁。他們一點兒同情心都沒有,也沒有興趣與配偶建立真正的情感紐帶。一旦剝離他們表面的光環與魅力,我們就會發現他們的婚姻是一廂情愿的,完全沒有愛情基礎,而且往往維持不了多久。如果說反社會人格者的配偶在他們眼中有價值的話,那是因為配偶被看成一種財產,反社會人格者可能會為失去這一財產而感到憤怒,但從來不會為此難過,也不認為自己應該對配偶的離去負責任。
以上這些特征,再加上美國精神醫學學會列出的幾種“癥狀”,就是我們絕大多數人完全無法理解的那種缺乏良知(我們必需的第七感)的心理狀態在行為上的表現。
這類瘋狂、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真實存在于我們身邊,他們大約占總人口的4%。
這4%的人口對社會到底意味著什么?我們不妨參照對比一下那些常見的病例,看看下面這些統計數據吧:厭食癥的患病率估算為3.43%,雖低于反社會人格癥的比率,但卻已經要被視為一種流行病了;而知名度很高的精神分裂癥的發生率大約只有1%,僅為反社會人格癥發生率的1/4。美國結腸癌的發病率是每10萬人當中約有40人,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認為這個數字已經“高得驚人”,但也只不過是反社會人格癥發生率的1/100。說得更簡潔一點,我們當中的反社會人格者要比廣泛報道的厭食癥患者還多,其人數是精神分裂患者的4倍,是結腸癌這類已知重大疾病患者的100倍。
我是一名心理醫生,專門為受過心理創傷的幸存者提供治療。過去25年來,我治療過數以百計的成年人,他們每天都過得痛苦不堪,這是由于幼兒時期遭受過虐待,或是過去經歷了其他可怕事件所造成的。我在《精神健全的奧秘》(The Myth of Sanity)一書中對這些病例做過詳細探討,那些受過心理創傷的病人都飽受折磨,包括長期焦慮、抑郁癥、精神分裂,還有一些人感覺活著是不能承受之重,他們當中的許多人是在自殺未遂之后來找我的。有些人的創傷是自然災害或人為災難所造成的,如地震或戰爭,但大多數人都是因為遭到了惡人(通常是反社會人格者,有時是一些陌生人,但更典型的是具有反社會人格的父母雙親、長輩或兄弟姐妹)的控制或心理摧殘。我在協助病人及其家屬應對他們平生所受的傷害和研究這些人的病史時發現,我們身邊的反社會人格者對他人造成的傷害深遠而持久,通常很致命,而且這種現象驚人地普遍。對數百名幸存者的治療經歷讓我越來越確信,全社會的當務之急就是公開并且直接地應對反社會人格問題。
每25個人中大概就有1個是反社會人格者,本質上說,他們是沒有良知的人。這并不是說他們無法分辨善與惡,而是說即使他們辨清善與惡,其行為也不會因此受到約束。是非對錯在理性上的差別并不能在情感上敲響他們的警鐘、點亮他們的警燈,也不會讓他們像常人一樣心存敬畏。每25人當中就有1個完全沒有負罪感或悔意的人,這種人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來。
反社會人格在人類社會中的高發率對生活在這個星球上的其余正常人有著深遠影響,即便那些沒有經受臨床創傷的人也不能免于其害。那4%的人會損害我們的人際關系、榨干我們的銀行賬戶、妨礙我們的個人成就,傷害我們的自尊,毀掉我們的太平生活。然而讓人大跌眼鏡的是,很多人對這種心理疾病一無所知,就算有所了解,人們也只會想到“暴力型精神病態”,例如殺人犯、連環殺手、大規模殺戮狂人。很明顯,這種人會一直觸犯法律,一旦被抓就會被關進監獄,或許還會被處以極刑。但我們通常意識不到,也分辨不出我們身邊真實存在的大量非暴力型反社會人格者,他們通常不會公然違法,所以法律制度拿這些人也沒什么辦法。
我們絕大多數人想不到“謀劃一場種族滅絕戰爭”和“毫無負罪感地說謊,比如向老板講同事的壞話”之間有什么對應關系。但兩者間的心理對應關系不僅確實存在,而且還會讓人不寒而栗。這種對應關系簡單而又深刻,那就是兩者都缺乏一種自我懲罰的內在機制。感性地講,當我們做了一個讓自己覺得很不道德、不符合倫理規范、不考慮別人感受或者自私的決定時,這個內在機制就會懲罰我們。如果我們把廚房里僅剩的一塊蛋糕吃掉了,絕大多數人的心里多少都會產生一些內疚,更不用說故意或預謀傷害他人時的內心感受了。毫無良知的人自成一類,不管他們是殺人成性的暴君還是社交場上專會破壞他人談話的討厭鬼。
有無良知是對人類的一個根本劃分,這種劃分可以說比智力、種族甚至性別的劃分更為重要。靠他人養活的反社會人格者與偶爾搶劫便利店的人或當代巧取豪奪的資本家之間的區別,或者一個普通的惡霸與一個具有反社會人格特征的殺人犯之間的區別,無非是他們的社會地位、欲望、智力、殺戮欲或僅僅是機遇方面的不同而已。但這些人與我們其余大多數人的區別在于,他們的心理層面存在一個巨大的空洞,缺失了本該是人性功能中高度進化的那一部分。
對于屬于那96%的常人來說,良知的概念如此深植于心,以至于我們很少會想到它。在大多數情況下,良知都是一種本能反應。除非受到極大的誘惑(謝天謝地,這種誘惑在日常生活中一般很難遇到),否則我們絕對不會在每一個道德問題上都糾結來糾結去。我們不會這樣認真地問自己:我今天該不該給孩子午餐費?該不該偷同事的公文包?該不該拋下愛人一走了之?是良知在背后默默地、自動地、持續地為我們做出了這些決定,以至于我們難以想象活在一個缺乏良知的世界將是怎樣一幅圖景。因此,如果有人做了一個完全沒有良知的決定,我們就會很自然地為他們做出一個與真相完全不相符的解釋:她一定是把給孩子午餐費這件事兒給忘了;那個人的同事一定是拿錯了她的公文包;那個人一定是和自己的配偶過不下去了。或者,假如我們并沒有很仔細地調查過這些人,我們就會想出一些標簽來解釋他們的反社會行為:他“很古怪”“很有藝術氣質”“相當好勝”“很懶惰”“很愚蠢”或“總是這么無賴”。
除了我們偶爾在電視上看到的那些行為令人發指、讓人難以為其辯解的精神病態的怪物之外,我們幾乎看不到沒有良知的人。我們熱衷于探究自己到底有多聰明,對別人的智力水平也同樣非常感興趣;即便是幼小的孩子也能夠分辨出誰是男孩誰是女孩;我們還會因種族差別而開戰。但我們對于有無良知這個可以用于劃分人類的一個最重要的特征,卻總是置若罔聞。
很少有人知道“反社會人格”這個詞的意思,不管他們在其他領域受過多少的教育。他們更不知道這個詞十有八九可以準確地用在一小部分他們認識的人身上。而且就算在我們了解這個詞的意思之后,絕大多數人還是難以想象缺乏良知是怎樣一種體驗。事實上,如果不訴諸移情作用,我們很難想象出另外一種體驗。我們能夠想象自己完全失明,能夠想象自己得了抑郁癥,能夠想象自己存在認知功能障礙,能夠想象自己中了彩票后的樣子,或是其他成千上萬種極端體驗。因為我們都曾迷失在黑暗里,都曾有過些許抑郁,都曾有過那么一兩次感受自己的愚蠢。大多數人早就想好了要是獲得了一筆意外之財的話應該怎么花。在夢境中,我們的想法和意象還會變得錯亂瘋狂。
但要是我們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行為會對社會、朋友、家人、孩子造成什么樣的影響,那到底會是怎樣一種情形?我們該拿自己怎么辦?不管是在現實中還是夢境里,都沒有什么東西能夠給我們以提示。我們所能想象到的最接近的體驗或許就是身體上遭受的巨大痛苦,以致我們暫時喪失了思考或行動能力。但即便是處于極大的痛苦之中,罪惡感依然存在。我們完全無法想象罪惡感全無是怎樣的一種體驗。
良知是個全知的監工,它為我們的行為定下規則,當我們違反時,良知就會對我們施以情感上的懲罰。我們從來不必尋求良知,良知就像皮膚、肺或心臟一樣天然存在于我們的身上。從某種方式上講,我們甚至不能把擁有良知算作一種成就而產生自我褒獎的心理,而且我們也無法想象自己沒有良知的感受。
“無罪感”也是一個特別讓人迷惑不解的醫學概念。與癌癥、厭食癥、精神分裂癥、抑郁癥甚至其他“人格障礙”(例如自戀)十分不同,反社會人格似乎還有道德層面的含義。反社會人格者幾乎總是會被視為很邪惡或很殘忍,就連(或者說尤其是)精神衛生方面的專家也這么認為,而且我們通過文獻里的生動描述,也會對這些人產生一種反感。不知何故,他們就是破壞道德,令人恐懼。
英屬哥倫比亞大學心理學教授羅伯特·黑爾(Robert Hare)開發出一個叫作“精神病態檢測表”的工具,該檢測表已經成為目前全世界研究人員以及臨床醫師的標準診斷工具。黑爾是位頭腦冷靜的科學家,他這樣描寫他的研究對象:“任何一個人,包括專家在內,都會被這些人欺騙、操縱、煽動或迷惑。演技高超的精神病態者能夠觸動每一個人的心弦……最佳防御之道就是看清這些人掠食者的本性。”而赫維·克列萊(Hervey Cleckley)在其1941年出版的《精神健全的面具》(The Mask of Sanity)這本經典教科書中,對精神病態做出如下指控:“對于一個精神病態者來說,美與丑(除了外表意義上的)、善、惡、愛、恐懼以及幽默都沒有實際意義,這些都無法打動他。”
或許有人會說,“反社會人格”“反社會人格障礙”或“精神病態”都是不當的用詞,這些名詞所反映的不過是混亂拼湊的概念,而且把缺乏良知歸類為精神疾病首先就說不通。從這一點來看,有一個問題特別值得注意,即在其他所有精神疾病(包括自戀)的診療中,患者都會產生某種程度的痛苦和哀傷,但反社會人格卻是唯獨不會導致患者心理不安的一種“疾病”,它不會讓患者在主觀上感到不適。反社會人格者通常對他們自己和生活狀況感到很滿意,或許正是這個原因,反社會人格者才沒有得到有效的“治療”。典型情況下,反社會人格者只有在法庭的要求下,或是作為病人有利可圖的情況下才會接受治療。很少有人是為了讓病情好轉才去治療。那么問題來了,缺乏良知到底是一種精神障礙還是法律賦予的名稱,抑或是其他什么東西?
反社會人格就是有這樣一種奇怪的能力,它甚至可以讓經驗豐富的專家感到茫然。反社會人格的概念與靈魂以及善惡的概念非常接近,這種關聯很危險,因為這會讓人難以對其做出清晰的思考。這個問題在本質上不可避免地會呈現出“他們與我們”的對立,因此會在科學、道德以及政治領域引發令人頭痛的爭議。我們要如何從科學的角度研究一個似乎與道德有著某種關聯的現象?誰應該得到我們的專業幫助與支持,是那些“病人”,還是必須忍受他們的人?既然心理學研究可以為反社會人格的“診斷”提供方法,那么我們應該測試哪些人?在一個自由的社會里,每個人都應該接受這樣的測試嗎?而如果有人真的被測出了反社會人格,社會能拿這個群體怎么辦?此外,沒有任何一種診斷會引發這樣政治不正確和專業失當的問題,因此反社會人格(已知它與家庭暴力、強奸、連環殺人以及好戰等行為有關)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心理學最后一塊,也是最令人望而生畏的一塊處女地。
誠然,我們甚至在竊竊私語時都不太敢提及的問題是:我們能否確定地說,反社會人格不能為患者帶來正面效用?反社會人格究竟是一種精神障礙,還是一種具有正面功能的表現?而問題的另一面同樣很不確定,那就是:良知一定會為具備良知的個人或群體帶來正面效用嗎?還是說良知就像反社會人格者一再暗示的那樣,不過是一種用來限制社會大眾的心理圍欄?也許我們沒有明說,但這種懷疑千百年來就一直在暗中不斷涌現。當今世界,利用別人幾乎已經成為一種潮流,通過沒有良知的商業手段似乎可以獲得無限的財富。而在個人層面上,大多數人也都能從生活中發現許多例子,不擇手段的人往往可以成功,而正直的人卻常常顯得像個傻瓜。
到底是騙子永遠不會成功,還是好人終究沒有好報?那些毫無廉恥的少數派最終會統治這個世界嗎?
這些問題正是本書所關注的核心,在2001年“9·11”事件后,我就想到了這個問題。“9·11”讓所有具備良知的人都深陷于痛苦之中,甚至讓一些人感到絕望。我平常算是個樂觀派,但在那個時候,我跟其他很多心理學家以及研究人性的學生一樣,害怕美國和許多其他國家會卷入充滿仇恨的沖突與曠日持久的復仇戰爭之中。每當我試圖小憩或睡覺,腦海中就會莫名冒出一首30年前的末日之歌的歌詞:“撒旦大笑著,張開了他的翅膀。”我用心靈之眼看見撒旦張開了翅膀,在嘲笑中咆哮,從廢墟中升起。他不是恐怖分子,他是用恐怖分子的暴行操縱人類、點燃全世界仇恨之火的惡魔。
我是在跟一位同事通電話的時候,對“反社會人格和良知”這個題目產生興趣的。這個同事人很好,是個樂天派,很會給別人加油打氣,但他當時也同樣感到震驚和沮喪。我們當時討論起一位共同的病人,他顯然是受到了美國“9·11”災難的影響,自殺癥狀變得更加嚴重(但從那以后,他的病情又有了明顯的好轉,說到這里我真是長吁了一口氣)。我同事說他滿懷愧疚,因為他當時在心痛欲裂的狀態下,很難像往常一樣給予病人情緒上的鼓舞。這位對病人非常關心、極其負責的心理醫生像常人一樣被這件事擊垮了,他覺得自己失職了。他在自我批判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停下來嘆了一口氣,然后帶著一種跟平時完全不同的疲憊的聲音對我說:“你知道嗎,有時候我在想,要良知干什么?它只會把你推向失敗的一方。”
同事的問題讓我大為震驚,主要是因為這種憤世嫉俗的論調完全不符合他平時充滿活力、熱情洋溢的心境。過了片刻,我用另一個問題回復他。我說:“那么請告訴我,伯尼,假如給你一次機會(當然了,事實上你沒有這樣的機會),你會選擇做一個像現在這樣有良知的人,還是會選擇……呃,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的反社會人格者?”
他考慮了一下然后說:“你是對的(盡管我沒有用心靈感應給他暗示),我會選擇做有良知的人。”
“為什么?”我追問道。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發出了一聲長嘆。最后他說:“你知道嗎,瑪莎,我不知道原因,我只是知道我會選擇良知。”
或許是我太過一廂情愿,但我真是覺得伯尼說完這些話后,他的聲音有了微妙的變化,挫敗情緒少了一些,然后我們就開始談論我們的一個專業心理援助組織計劃為紐約和華盛頓居民提供幫助的事情。
在那次談話過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一直著迷于伯尼提出的那個問題:“為什么要有良知?”以及他的選擇:寧可受到良知的約束,也不愿沒有良知。還有一個事實: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做出如此選擇。道德家或神學家或許會這樣回答,如“因為這么做是正確的”或“因為我想當個好人”。但我的這位心理學家朋友卻沒有辦法給出一個心理學上的解釋。
我迫切感到我們需要在心理學上給出原因,尤其是在當下世界(這個已經快要毀于全球性商業欺詐、恐怖主義以及仇恨之戰的世界),我們需要從心理學的角度知道,為什么做一個有良知的人比當個沒有罪惡感和悔意的人更為可取。從某種程度來說,這本書就是我身為一名心理醫生對“為什么要有良知”這個問題的回答。為了找到原因,我先討論了沒有良知的一類人(即反社會人格者)的行為方式和感受方式,從而讓我們能夠更有意義地探究良知的價值,因為其余96%的人都擁有會惹惱自己、會讓自己痛苦、能夠約束自身行為(沒錯,這一點是真的)的良知。接下來我會贊頌那個依然微弱的聲音,還有良知尚存的大多數人。這本書就是為那些無法設想自己以任何方式過著沒有良知生活的人而寫的。
我也打算用這本書來提醒那些善良的人:“反社會人格者就在你身邊”,并幫助他們找到應對的策略。作為一名心理醫生,一個普通人,我見過太多生命幾乎被一些沒有良知之人的決定和行動毀掉。這些沒有良知之人不僅危險而且相當難于辨識。即便沒有暴力傾向(尤其是當他們跟我們很熟或很親近的時候),他們也有足夠的能力毀掉一個人的生活,也都有能力把整個人類社會變成一片危險之地。在我看來,這些沒有良知者對其余人的操縱,就是美國著名小說家菲茨杰拉德在《夜色溫柔》中所說的“弱者的暴政”中一個極為普遍且恐怖的例子。我認為所有具備良知的人都應該去了解一下這些沒有良知者的日常行為是什么樣子,這樣才能夠辨識并有效應對這些缺德而又殘酷無情的人。
談到良知,人類群體似乎很容易走向極端。打開電視我們就能感覺這個世界分裂成了令人困惑的兩個極端:有人趴在地上解救一只困在排水管里的小狗,接下來的報道就是有人正在屠殺婦女和兒童,尸體堆積成山。盡管我們的日常生活可能沒有這么戲劇化,但這樣的反差對比還是大量存在。早上,可能有個興高采烈的人特地把我們掉在地上的鈔票撿起來還給我們,下午就可能有個人一臉壞笑地在路上故意別我們的車。
鑒于我們每天都在見證這種極端對立的行為,我們必須公開地對人格與行為的這兩個極端加以討論。為了創造一個更美好的世界,我們需要了解這類經常侵犯公共利益卻毫無負罪感的人群。唯有弄清這種殘忍的本性,我們才能找到擊敗它的種種辦法;唯有認清黑暗,我們才能真正走向光明。
我希望這本書能夠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反社會人格者對我們生活造成的破壞性影響。作為擁有良知的個體,你可以從本書中學會如何辨認“自己身邊的反社會人格者”,從而徹底摧毀他們自私自利的企圖。最起碼,這本書能讓你保護自己和自己珍愛的人不受反社會人格者的無恥操縱。
注釋:
[1]4%左右的患病率基本是美國及其他發達國家的結果。——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