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怒海余生
- (英)吉卜林
- 11050字
- 2017-07-18 15:17:00
“我警告過你,”丹說道,哈維的眼淚滴滴答答落在漆黑油亮的地板上,“爸爸平時性子沒這么急,你可是自找的。得了!你哭下去也沒什么意思。”哈維抽抽噎噎,雙肩上下聳動。“我懂得這滋味。爸爸頭一回把我打翻在地還是上次——那是我第一次出海。讓人覺得既難受又孤單,我明白。”
“的確難受,”哈維哽咽著說,“那家伙不是瘋子就是醉漢,可我——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別跟爸爸這樣說話,”丹低聲說,“他滴酒不沾,還有——他說你才是瘋子呢。你憑什么罵他是小偷?他可是我爸爸。”
哈維坐直身子,擦了擦鼻子,把那卷鈔票不見的事說了一遍。“我才沒瘋呢,”他越說越起勁,“只是——你爸爸從來沒見過比五美元大的鈔票,而我爸爸,像這樣的船,他每周都能買一艘,絕對錯不了。”
“你又不知道‘海上號’值多少錢。你爸爸肯定有一堆錢。他的錢從哪兒來的呢?爸爸說瘋子編不了好故事。你說說看啊。”
“金礦唄,還有些別的買賣,在西部。”
“我從書上看到過那種生意。西部也有嗎?他是不是帶著手槍、騎著小矮馬到處游蕩,就像馬戲團變戲法的一樣?有人把那里叫做狂野西部,我聽說他們的馬刺和馬籠頭都是純銀制的。”
“你真是個笨蛋!”哈維樂不可支地說,“我爸爸用不上小矮馬。他出門的時候都坐專列。”
“什么專列?運龍蝦的車?”
“不是,當然是坐他的私人專列。你這輩子見過私人專列嗎?”
“斯拉丁·比曼(Slatin Beeman)[4]有一輛專列,”丹小心翼翼地說,“我在波士頓的聯合車站見過,有三個黑人在車廂里擦窗戶。據說在長島,每條鐵路幾乎都在斯拉丁·比曼名下。還有傳言說,他把半個新罕布什爾都買下來了,用柵欄圍起來,養了好多動物,有獅子、老虎、熊、水牛,還有鱷魚什么的。斯拉丁·比曼可是百萬富翁啊。我見過他的專列,你明白嗎?”
“這么說來,我爸爸就是人家說的千萬富豪,他有兩輛私人專列。一輛以我的名字命名,叫‘哈維號’,另一輛用我媽媽的名字,叫‘康斯坦斯(Constance)號’。”
“等一下,”丹打斷了他的話,“爸爸從不讓我賭咒發誓,但我想讓你發個誓。在你說下去之前,你敢不敢發誓,你要是撒謊就不得好死。”
“當然敢。”哈維說。
“這還不夠。你得說,‘如果我沒說實話,我就不得好死’。”
“要是我說的有一個字不是實話,”哈維說,“我馬上就死在你面前。”
“包括那一百三十四塊錢?”丹逼問道,“我聽見你和爸爸這么說,當時你跟約拿(Jonah)[5]一樣,差點被他生吞了。”
哈維漲紅了臉為自己辯解。丹是個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向來有自己的原則,經過十分鐘的盤問,他才相信哈維沒有撒謊——他說的話多半是真的。何況,他還賭咒發誓,這可是丹從小知道最恐怖的誓言,畢竟哈維還安然無恙地坐在排水孔旁邊,吸著紅鼻頭,講述著一樁又一樁令人驚嘆的奇聞。
“我的天哪!”聽完關于“哈維號”的種種敘述,丹終于從心底里發出了這樣的感嘆。隨即,他寬闊的臉上浮現出調皮的笑容,“哈維,我相信你說的話。爸爸這輩子終于也犯了一回錯。”
“他錯了,那是當然的,”哈維一邊說,一邊想著如何邁出報復的第一步。
“他會氣得發瘋。我爸爸最恨自己判斷出錯。”丹躺下身來,用手拍著大腿,“嘿,哈維,你可別說出去,那樣就不好玩啦。”
“我可不想再被揍趴下。不過,我會跟他算賬的。”
“我從沒聽過誰敢跟爸爸算賬。他還會把你揍趴下的,他可是越錯越來勁。剛才你提到金礦和手槍——”
“我可沒說什么手槍啊,”哈維打斷了他的話,他想起了自己發的誓。
“那倒是,你確實沒說別的。兩輛私人專列,一輛用你的名字,一輛用你媽媽的名字;每月兩百美元的零花錢,因為不愿意掙每月十塊五毛錢的工資,你給打翻在排水孔里!這個捕魚季最大的收獲!”他連珠炮般說了一通,心下暗自好笑。
“這么說,你也認為我沒錯?”哈維問,覺得自己博得了人家的同情。
“你錯啦;大錯特錯!你得待在船上幫我一起干活,不然就等著受罰,要是幫你的忙,連我也得受罰。爸爸總是盡全力幫我,因為我是他兒子。他討厭受寵的家伙。我看你有點讓他惱火。我也常常惹他生氣。不過我爸是個正直能干的人,這點是船隊里公認的。”
“這就是你說的正直,對不對?”哈維指著自己紅腫的鼻子。
“這算什么,不就讓你流了點血嘛,爸爸也是為你的身體著想。不過,要是有人罵我、我爸爸、或者‘海上號’的任何人是小偷,我是不會和他打交道的。我們可不是在碼頭上打零工的閑漢,我們是漁民,一同出海捕魚已經六年多了。這點你別搞錯了!我說過爸爸不讓我發誓,他認為賭咒發誓全是空話,聽到我發誓會揍我的。不過你發誓說,你爸爸怎么有錢有地位,我倒想說說你的錢。我幫你晾干衣服的時候,我不知道你的口袋里有什么東西,因為我沒細看;不過我得說清楚,像你剛才那樣賭咒發誓也行,不管是我還是爸爸——你上船后,只有我們兩個接觸過你——都沒見過這筆錢。這就是我要說的話,你明白嗎?”
流了點血,哈維的腦子顯然清醒了些,也可能是獨自一人在海上的緣故。“那好吧,”他回答道,有些困窘地盯著地板,“我想作為一個剛被救上船的人,我有點不知感恩,丹。”
“哎喲,你剛才太激動,直冒傻氣,”丹說,“不管怎么樣,當時只有我和爸爸在船上看見了你。廚子不算在內。”
“我早該想到錢應該是那個時候掉的,”哈維這話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不該瞧誰都像小偷。你爸爸在哪兒呢?”
“船艙里,你找他又要干嘛?”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哈維說,他的腦袋仍然發暈,搖搖晃晃地朝著船艙的臺階走去,這艘小船的時鐘掛在那兒,從舵輪邊一眼就能看得到。特魯普在漆成褐色和黃色的船艙內,拿著一支粗粗的黑鉛筆,忙著在筆記本上劃來劃去,不時使勁地咬咬鉛筆頭。
“我剛才做得不對,”這話一出口,哈維就對自己的溫順感到吃驚。
“那現在又怎么了?”船長問道,“把丹罵了一頓,是不是?”
“不對,是關于你的事。”
“我聽著哪。”
“那個,我——我是來收回剛才的話的,”哈維的語速很快,“一個人落水獲救以后——”他停頓了一下。
“噢?要是你以后都能這樣想,倒是能成為一個男子漢。”
“他不應該出口傷人。”
“這話說的合情——也合理,”特魯普說完,臉上掠過一絲干笑。
“所以我到這兒是來道歉的,”說到這他又頓住了。
特魯普本來坐在儲物柜上,這時他費勁地站了起來,動作很慢;他伸出了那十一英寸的大手。“我覺得剛才那樣對你沒有任何好處;這也說明我的判斷沒錯,”他聽到甲板上有人低聲竊笑。“我的判斷很少出錯。”他用自己那十一英寸的大手握住哈維的手,震得哈維手肘發麻,“送你回家之前,這樣相處會愉快得多,小伙子。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對你不會有任何成見。責任不全在你。去干你的活兒吧,不會有什么壞處的。”
“你臉色都發白了,”丹打趣道,回到甲板上的哈維頓時滿臉通紅。
“我沒感覺到,”他回答。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聽到爸爸說的話。我爸爸答應了不記仇,就是在讓步。他也討厭自己判斷失誤。呵!呵!爸爸一旦形成一種判斷,寧可向英國人投降也絕不改變。我很高興這事就這么圓滿結束了。爸爸說得對,我們不能送你回家。捕魚可是我們的生計。不出半個小時,水手們就會回來,那場面就像鯊魚群追逐死鯨魚一樣。”
“回來干嘛?”哈維問道。
“當然是回來吃晚飯。你的肚子還沒抗議嗎?你要學的東西可多著呢。”
“我想也是,”哈維說道,黯然地望著頭頂橫七豎八的繩索和滑輪。
“這船棒極了,”丹滿腔熱情地說,他誤解了這眼神的意思,“你就耐心等吧,等到我們把主帆放下來,船上所有的鹽都腌上魚[6],這船就會返航。不過在那之前,我們得先干點活兒。”他朝下指了指兩條桅桿間黑乎乎的地方,那是打開的主艙口。
“那是做什么用的?里面空蕩蕩的。”哈維問道。
“你和我,還有其他幾個人,得負責把它裝滿,”丹答道,“那是放魚的地方。”
“活魚?”哈維問。
“嗨,不是。到時候魚都死透了——扁扁的——拿鹽腌著。儲藏室里有一百多桶鹽,我們現在連艙底的襯板都沒蓋滿呢。”
“可是魚在哪里呢?”
“魚兒本在海中游,漁人備艙來等候,”丹引用漁民常說的一句諺語作了回答,“昨晚把你撈上來的時候,順便撈了大約四十條。”
他指了指木圍欄圍起來的地方,就在后甲板前面。
“等他們干完活,咱倆要把這個地方沖洗干凈。今晚這些魚欄肯定會裝滿!我見識過這場面,船上堆滿了等著清理的魚,連水位都要下降半英尺,大伙站在桌子旁邊收拾魚,困得睜不開眼睛,差點把我們自己當魚給剖了。你瞧,他們回來了。”丹的目光越過低矮的舷墻,望著六條平底船朝他們劃來,錦緞般的海面上波光粼粼。
“我從沒有在這么近的距離看過海,”哈維說,“真漂亮。”
夕陽將海面鋪染成紫色和粉紅色,金色的光芒灑在一長排木桶上,里面青藍色的鯖魚泛著斑駁的光影。目光所及之處,仿佛每艘縱帆船都有一條條隱形的繩子,能把自己的平底船拉回身邊,平底船上隱約可見小小的黑色身影,如同發條玩偶一般拉扯著繩子。
“看來大家收獲不錯嘛,”丹瞇著雙眼說,“曼紐爾的船滿滿當當的,再多一條魚也裝不下啦。吃水這么深,就像寧靜水面的睡蓮葉子,對不對?”
“哪條船是曼紐爾的?我不明白,這么遠你怎么認得出來?”
“南邊,最后那只船。昨天晚上就是他發現你的。”丹說,用手指了指。“曼紐爾劃船活脫脫葡萄牙人作風,絕對錯不了。比他東邊的人劃好多了——那是賓夕法尼亞(Pennsylvania)。看他那模樣,船上肯定裝滿了小蘇打[7]。賓夕法尼亞的東邊——瞧他們排成一行多好看——那個肩膀結實的是朗·杰克(Long Jack),他是戈爾韋人[8],住在南波士頓——他們大多都住在那兒,戈爾韋人擅長駕船。看那邊,往北邊看,你很快就會聽到他唱歌,他是湯姆·普拉特(Tom Plate)。據他自己講,他參加過南北戰爭,在老俄亥俄號戰艦[9]上當過兵,這是我們海軍的第一艘軍艦,他走遍了合恩角[10]。除了這個話題,他很少說別的,要不就唱歌,不過他捕魚的運氣很好。聽!我說什么來著?”
北邊那艘小船上,傳來了悠揚低沉的歌聲,悄然拂過海面。哈維聽到歌里說的是某人手腳冰冷,然后唱道:
“攤開海圖心愁苦,
試看山峰交何處!
滾滾流云壓山頂,
隱隱霧靄繞山腳。”
“滿載而歸,”丹邊說邊笑,“如果他唱‘啊,船長’,那也意味著大豐收!”
歌聲又響了起來:
“如今我祈求你,啊,船長,
以我最誠摯的心祈禱,
但愿人們不會把我埋葬
在教堂或修道院之蔭。[11]”
“打魚和唱歌是湯姆·普拉特的兩個拿手好戲。明天他會把老俄亥俄號的故事全講給你聽。看見他身后那條藍色的平底船了嗎?那是我叔叔——也就是我爸爸的兄弟——如果說大淺灘上有什么壞運氣的話,那一定會落到索爾特(Salters)叔叔身上。看他劃船的動作多輕柔。我拿我所有的工錢來打賭,他肯定是今天唯一挨蟄的人——而且一定蟄得很慘。”
“什么東西會蟄他?”哈維發問,他開始覺得有趣了。
“多半是‘海草莓’。也可能是‘海南瓜’、有時候是‘海檸檬’和‘海黃瓜’[12]。沒錯,他從手肘往下,全身都能蟄個遍。這家伙的運氣背得嚇人。現在我們要用繩子和滑輪,把他們拉上船。你剛才說你打生下來就沒干過活,這是真的嗎?那種感覺不好受吧?”
“不管怎么著,我打算開始學干活了,”哈維斬釘截鐵地回答,“只是對我來說確實是新鮮事。”
“那么,把一組繩子和滑輪放下來。在你身后!”
哈維伸手抓住一條繩子,還有一個懸掛在主桅桿支索上的長鐵鉤,這時丹拉過另一個鉤子,那是從他稱作“千斤索”的東西上拉下來的,這時曼紐爾駕著他滿載的小船劃到了雙桅船一側。葡萄牙人對著哈維笑得很燦爛,后來哈維漸漸熟悉了這種笑容,然后他用短柄叉把魚丟進甲板上的魚欄里。“二百三十一條,”他高聲嚷道。
“把鉤子給他,”丹說,哈維趕緊把鉤子遞到曼紐爾手里。他麻利地把鉤子掛在平底船船頭的一個繩環里,抓住丹遞來的滑輪,勾住船尾的吊環,然后自己爬上了大船。
“用力拉!”丹喊道,哈維照做了,他很吃驚小船這么容易就吊上來了。
“別松手,船還沒放在桅頂橫桿上!”丹笑著說;哈維果真不敢松手,這船正整個兒懸在他頭頂上呢。
“低頭讓開,”丹大喊,哈維低下頭來,丹用一只手扶著這輕盈的小船,直到船輕輕地落在主桅的正后方。“這些船很輕,沒什么重量。坐一個人上去正合適。如果是在海上還要麻煩些。”
“啊哈!”曼紐爾笑道,伸出一只棕黑色的手,“你現在感覺好多啦?昨天打魚才把你撈上來,今天你倒開始撈魚啦。嗯,你說什么?”
“我——我一直心懷感激,”哈維磕磕巴巴地說,手又開始不自覺地摸口袋,不過他想起來,自己已經沒錢可給了。后來他更加了解曼紐爾后,只要睡覺時想到差點又犯這個毛病,臉就難為情得發燙。
“用不著謝我!”曼紐爾說,“我怎么能讓你漂啊漂,漂遍大淺灘呢?現在你也是個漁夫啦。哎唷!哎唷!你說什么?”他僵硬地前后扭動髖部,舒展著身體。
“今天我沒有清洗船。太忙了。魚上鉤太快。丹尼,好孩子,你替我收拾吧。”
哈維二話不說朝船走去,總算能做點什么回報他的救命恩人了。
丹扔給他一塊抹布,他在小船邊彎下腰,擦洗著船上的粘液,動作雖然笨拙,但相當仔細認真。“把踏板抬開,都滑到槽里去了,”丹說,“把踏板擦干凈之后放下來。小心別卡住,一塊都不行。說不定哪天都能派上急用。朗·杰克來了。”
魚一條接一條從船側的平底船拋入魚欄,形成了一道閃光的拋物線。
“曼紐爾,你來拿這個滑輪。我來架飯桌。哈維,你負責洗曼紐爾的船。朗·杰克的船就放在曼紐爾的船上面。”
哈維正在擦洗,抬頭正好看見頭頂上另一艘平底船的船底。
“看起來像不像印度人的魔盒?”看著平底船一只摞一只地堆起來,丹這樣說道。
“學得很快嘛,”朗·杰克說。這是個下頜留著灰白胡子、闊嘴的戈爾韋人,他前后活動著腰胯,和剛才曼紐爾的動作一樣。迪斯科在船艙里吼了一聲,喊聲傳出了艙口,大家都能聽到他嘬鉛筆的聲音。
“一百四十九條半,你不走運啦,迪斯科布倫斯!”朗·杰克說。“我現在是拼了老命來替你掙錢呢。記下來吧,這么少的魚。葡萄牙人占了上風啦。”
又一艘平底船靠船停下,又一堆魚跳入魚欄。
“兩百零三條。來瞧瞧咱們的乘客!”說話的人塊頭比戈爾韋人還要大,他臉上有一道青紫色的傷口,從他的左眼角劃到右嘴角,看著說不出的別扭。
哈維不知道要做什么好,索性把回來的小船挨個擦洗了一遍,拉出踏腳板,然后把它們放到船的底部。
“他學得挺快,”刀疤男,也就是湯姆·普拉特,挑剔地看著他,“做事不外乎兩種方式:一種是漁夫的——馬馬虎虎湊合就行;另外一種嘛——”
“另一種就是我們在老俄亥俄號干活的方式!”丹打斷他的話,拿起一張長桌板朝人堆里趕了趕,“快離開這兒,湯姆·普拉特,我要擺飯桌了。”
他把木板的一頭卡進舷墻的縫里,踢開桌腿,然后迅速低下身子避開了海軍勇士揮來的一拳。
“俄亥俄號上的人還會這么干,丹尼,你瞧見了吧?”湯姆·普拉特哈哈大笑地說。
“估計他們都是斜眼,因為那船后來沒返航。如果某人還不走開的話,他恐怕得到主桅冠上去找他的靴子了。讓開!我忙著呢,你沒看見嗎?”
“丹尼,你整天躺在船艙里睡大覺”,朗·杰克說道,“你是船上最礙事的家伙,我看不出一周,咱們的搭船客就會被你帶壞。”
“他有名字,叫做哈維,”丹說,揮了揮兩把奇形怪狀的刀,“過不了多久,他就能抵得上五個南波士頓挖牡蠣的家伙。”他動作優雅地把刀擺在飯桌上,把腦袋歪到一邊,欣賞著擺放的效果。
“我覺得是四十二條,”船邊有個微弱的聲音說,大家不禁哄笑起來,另一個聲音回答道,“這么說我終于轉運了,因為我打了四十五條,盡管我被蟄得不成人形。”
“四十二還是四十五?我忘記數到哪兒了。”還是那個微弱的聲音。
“這是賓和索爾特叔叔在數魚。他們倆比馬戲團的表演都滑稽,”丹說,“你好好瞧著吧!”
“快進來,快進來!”朗·杰克吼道,“外面濕得很,孩子們。”
“你數到四十二啦。”這是索爾特叔叔的聲音。
“那我重數一次吧,”微弱的聲音回答。兩艘小船開到了一起,撞到大船旁邊。
“你他媽的倒是有耐心!”索爾特叔叔厲聲說道,嘩啦一聲向后劃著船槳,“我真搞不懂,你一個莊稼人干嘛跑來打魚。你害得我全身都是傷。”
“我很抱歉,索爾特先生。我跑來打魚是因為我有神經性消化不良。我記得,還是你勸我來的呢。”
“就你這幅模樣,帶著你的神經性消化不良死在鯨魚洞吧,”索爾特叔叔怒吼道,他是個矮胖的小個子男人,“你又跟我過不去。你剛才說的是四十二還是四十五條來著?”
“我忘記了,索爾特先生。咱們一起數吧。”
“沒必要,就是四十五。我數的是四十五條,”索爾特叔叔說,“你數仔細了,賓。”
迪斯科·特魯普從船艙里出來。“索爾特,你趕緊去收拾你的魚,”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
“別攪了好戲嘛,爸爸,”丹咕噥道,“這才剛開始呢。”
“太好笑了!他在一條一條地叉魚。”看到索爾特叔叔費勁忙活的樣子,朗·杰克嚷道;另一條平底船上的小個子在數船舷上方的一排刻痕。
“那是上周捕的魚。”他有些憂傷地抬起頭,手指還放在剛才數過的刻痕上。
曼紐爾輕輕地推了推丹,丹迅速沖向后滑輪,身體使勁探出船邊,這時候曼紐爾迅速把船朝前開進,丹麻利地將鉤子掛在船尾的繩索上。大伙一齊使勁拉,終于連人帶魚把整艘船弄上來了。
“一,二,四……九,”湯姆·普拉特嫻熟地數著,“四十七條。賓,挺不賴嘛!”丹拉動了后滑輪,把他從船尾拉上來,放在了堆滿魚的甲板上。
“等一下!”索爾特叔叔吼道,他扭著腰掙扎著,“等一下,我數混了。”
他來不及抗議,已經被扔上了船,同賓夕法尼亞的待遇一樣。
“四十一條,”湯姆·普拉特說,“輸給莊稼人啦,索爾特。虧你還是個水手呢!”
“你這樣數不公平,”他說著,踉踉蹌蹌地走出魚欄,“況且我還一身的傷。”
他那雙厚實的雙手腫脹不堪,青一塊,白一塊。
“我覺著,大伙真要下海撈的話,一定能撈到海底的海草莓。”丹對著初升的月亮說著。
“岸上待著的家伙,”索爾特叔叔接腔道,“向來會養尊處優地過懶散日子,還不忘嘲笑自己的親人。”
“大家坐下!坐好!”哈維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從前甲板傳來。迪斯科·特魯普、湯姆·普拉特、朗·杰克和索爾特都應聲向前走去。小個子賓彎下腰去收拾他的深海釣線軸和纏成一團的魚線;曼紐爾攤開了手腳躺在甲板上;丹跑進底艙,哈維聽見他叮叮當當用錘子敲木桶的聲音。
“那是鹽,”他回來的時候說,“一會兒吃過晚飯,我們要加工魚,把魚都腌起來。你負責把魚扔給爸爸。湯姆·普拉特和爸爸要把魚儲存起來,你會聽到他們吵嘴的。我們第二輪吃飯,我和你還有曼紐爾和賓——咱們船上年輕帥氣的小伙子。”
“那有什么用?”哈維說,“我已經餓了。”
“他們等會兒就吃完了。噢!今天的晚飯好香啊。雖說兄弟讓他頭疼,可爸爸雇了個好廚子。今天真是大豐收,對吧?”他指了指堆滿鱈魚的魚欄,“你們在多深的水里捕的魚,曼紐爾?”
“二十五英尋,”葡萄牙人已有睡意,“咱們這些水手打魚又快又好。哪天我讓你好好瞧瞧,哈維。”
等大人們回到船尾,平靜的海面上已是月影斑駁。廚子根本用不著高喊“第二輪”,丹和曼紐爾就從艙口下去,跑到了飯桌前,面前坐著的湯姆·普拉特是前輩里吃得最慢的,他才用手背擦好了嘴。哈維跟在賓后面坐下來,面前擺著一盤鱈魚舌和鱈魚鰾,里面還放了豬肉塊和炸土豆,另外還有一條熱面包和香濃的黑咖啡。盡管都餓壞了,他們還是耐著性子等賓夕法尼亞作完了禱告。接著便一言不發地大吃起來,直到丹放下錫杯,深吸一口氣,問哈維吃得怎么樣。
“差不多吃飽了,不過我還能再塞一塊兒。”
廚子是個身材魁梧、皮膚黝黑的黑人,與哈維從前見過的黑人不同,這個人不說話,一個勁兒地微笑,至多打打手勢,示意別人多吃一些。
“你看到啦,哈維。”丹一邊說一邊用叉子篤篤地敲著飯桌,“就像我說的,年輕帥氣的小伙子——我、賓、你還有曼紐爾——我們吃下半場,就是說我們等上半場吃完了才上桌。那幫人都是些老家伙,他們既刻薄脾氣又壞,還要別人遷就他們的胃口,所以他們先吃,依我說他們才不配呢。是這樣吧,大師傅?”
廚子點點頭。
“他不會說話嗎?”哈維壓低了聲音問道。
“應付日常交流足夠了。我們也不大了解。他的母語有些古怪。他來自布雷頓角島[13],那兒的莊稼人都說當地的蘇格蘭土話。布雷頓角住滿了黑人,打仗的時候跑去的,說話就和莊稼人一個腔調——像吵架似的。”
“那不是蘇格蘭話,”賓夕法尼亞說道,“那是蓋爾語,我從書上讀來的。”
“賓讀過好多書。他說的話大都是對的——除了數魚的時候——對吧?”
“他們報數說多少就是多少,你爸爸從來不檢查嗎?”哈維問。
“為什么要檢查?用不著。謊報幾條鱈魚的數量有什么意思?”
“有人這么干過,”曼紐爾接道,“成天說謊。他報的數總要比他撈的魚要多個五條十條,甚至二十五條。”
“在哪兒?”丹說,“我們的人絕不會這么干。”
“昂圭爾角[14]的法國人。”
“啊!西岸的法國人不作數。他們根本不會數數。哈維,哪天你看見他們那些軟鉤子你就會明白了,”丹十分鄙夷地說,“說到穿衣打扮,總是多多益善。”
朗·杰克的咆哮聲傳到艙口,趕“后半場”吃飯的人連忙爬上甲板。
月光的照耀下,桅桿、船索和從不卷起的三角帆,在起伏的甲板上投射出搖曳的陰影。船尾的魚堆積成山,像流動的銀子那樣閃閃發光。船艙里,迪斯科·特魯普和湯姆·普拉特在鹽桶之間來回走動。丹遞給哈維一把叉子,領他到粗糙桌子靠船艙內側的一頭,旁邊的索爾特叔叔正不耐煩地用刀柄敲打桌面,他的腳邊擱著一盆鹽水。
“你負責把魚扔到艙口,遞給爸爸和湯姆·普拉特,當心索爾特叔叔,別讓他扎到你的眼睛,”丹說著,搖搖擺擺地走進了底艙,“我在下邊兒遞鹽。”
賓和曼紐爾站在沒及膝蓋的鱈魚堆里,拔出小刀不停揮動。朗·杰克雙手戴著手套,腳邊放著一個籃子,隔著桌子和索爾特叔叔面對面坐著,而哈維圓睜雙眼盯著叉子和那盆鹽水。
“嘿!”曼紐爾高喊一聲,俯下身子,用兩只手指分別卡住魚的鰓和眼睛,把一條魚提起來。他把魚擱在魚欄邊上,開始用明晃晃的刀茲茲地剖魚。整條魚從頭部剖到尾部,兩腮下各有一道口子,被扔到朗·杰克的腳邊。
“嗨!”朗·杰克嚷道,他用戴了手套的手往魚肚里一挖,鱈魚的肝臟應聲掉入籃子。他又用力一擠一挖,把魚頭和腸肚去了個干凈,這條清空內臟的魚被丟到索爾特叔叔的手里,他猛地打了一個噴嚏。剖魚聲又響了起來,魚脊骨被扔出舷墻,只見這條沒有頭、去了內臟、腹內空空的魚扔進了盆里,鹽水濺到了哈維嘴里,原來他正張大嘴吃驚地瞧著呢。第一聲喊叫過后,大家都安靜下來。魚就像活的一樣,在大家手里向前游走,不久,哈維也習慣了這不可思議的靈巧手法,眼看著,他面前的盆已經裝滿了魚。
“你倒是扔啊!”索爾特叔叔咕噥著,沒有回頭看他。哈維隨即一次兩三條地將魚扔到艙內。
“嗨!全扔下來,”丹叫道,“別撒得到處都是!索爾特叔叔是船上最會剖魚的人。跟著他學!”
確實如此,身材圓滾滾的索爾特大叔動作利落,仿佛手里裁的是雜志頁。曼紐爾彎著腰,活像一尊雕像;不過他的兩只長手臂一刻不閑地抓著魚。小個子賓也投入地忙活著,但顯然他有些力不從心。曼紐爾偶爾從自己的活兒里騰出手來幫他一把,有一回他手指被法式魚鉤勾住了,不禁嚷了起來。這種法式魚鉤是用軟金屬做的,可以重復使用,可鱈魚時常掙脫了軟鉤,又去別處上鉤——這也是格羅斯特漁民瞧不上法國人的眾多原因之一。
在下面的船艙里,傳來了人們在簡單處理過的魚肉上抹粗鹽的沙沙聲,仿佛是磨刀石和刀刃的摩擦聲,這聲響襯著魚欄里剖魚的茲茲聲,魚頭落地、魚肝進籃、內臟掉出的動靜,索爾特叔叔去魚骨的咔咔聲,以及濕滑的魚身飛入水盆的撲通聲,和音成曲。
忙碌了一個鐘頭,哈維很想休息一會兒,因為新鮮濕滑的鱈魚重得超乎想象,而且扔魚扔久了,他的背疼了起來。然而他想到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參與集體勞動,心里感到頗為自豪,于是便咬咬牙堅持下來。
“刀呢!”索爾特叔叔叫了一聲。賓彎著身子,在魚堆里喘著粗氣,曼紐爾來回彎腰活動筋骨,朗·杰克倚在舷墻邊。廚子像一團黑影一般悄然走來,收拾完一大堆魚骨和魚頭便又走開了。
“早餐有鮮汁魚塊和燉魚頭吃了,”朗·杰克咂了咂嘴唇。
“刀呢!”索爾特叔叔嚷道,手里揮舞著那柄扁扁的剖魚利器,刀身已經彎了。
“看你的腳邊,哈維!”丹在下邊兒喊道。
哈維注意到艙門的系索耳上插著六把小刀。他把刀子遞給大家,把鈍刀子接了過來。
“拿水來!”這是迪斯科·特魯普在說話。
“桶在前面,長柄勺在桶旁邊。快去拿,哈維。”丹說。
不出一分鐘,他便回來了,舀了一大勺不怎么新鮮、顏色發暗的水,喝起來味道腥甜,灌到迪斯科和湯姆·普拉特的嘴里。
“這是鱈魚,”迪斯科說,“不是大馬革士無花果,也不是什么銀條。湯姆·普拉特,哪次出海我沒給你說過?”
“這都說了七個漁季了,”湯姆·普拉特冷冷地答道,“堆得好就是堆得好,就算堆放壓艙石也有對錯之分。如果你見過四百噸鐵放進——”
“嗨!”隨著曼紐爾的叫嚷,大家又忙開了,一鼓作氣把魚欄里的魚全部收拾停當了才結束。等到弄好最后一條魚,迪斯科·特魯普和他的兄弟走進船艙;曼紐爾和朗·杰克去了船頭;湯姆·普拉特獨自等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溜回艙口。不出半分鐘,哈維聽到船艙里鼾聲震天,他茫然若失地盯著丹和賓。
“我比上次表現得稍好些,丹尼,”賓說,他困得連眼皮都睜不開,“但是我覺得我也該幫忙打掃。”
“你的良心也承受不了千斤重擔,”丹說,“去睡覺吧,賓。你沒必要做男孩們的工作。哈維,拿個桶過來。噢,賓,睡覺之前把這些丟到垃圾桶里去。你還能堅持么?”
賓拿起裝有魚肝的那只沉甸甸的籃子,倒進了一個帶有鉸鏈蓋的桶里,那個桶用繩子綁在前艙邊;然后他的身影消失在船艙里。
“按照海上號的規矩,加工完魚之后男孩們負責打掃,天氣好的時候也是男孩們值第一輪班。”丹精力充沛地沖洗魚欄,把飯桌拆下來,放在月光下吹干,用一團麻絮擦掉刀刃上的血跡,旋即在一塊小磨刀石上把刀磨利。哈維則在丹的指點下把魚的內臟和骨頭倒出船外。
第一桶垃圾剛入水,一團銀白色的鬼影直直地躥出油膩膩的水面,發出一聲詭異而尖厲的叫聲。哈維大叫一聲,嚇得直往后退,丹卻笑了起來。
“那是逆戟鯨,”他說。“找你要魚頭吃呢。它們餓的時候,就是這么直直地跳出來。它身上那股味兒是不是挺像陰森森的墳墓?”這個巨大的白色柱子躍入水中,空氣中傳來一股腐爛的魚腥味,水里冒著油膩膩的泡沫。“你從前沒見過這樣的鯨魚?回家之前你會看見好幾百次呢。哎,我說,船上又多了一個男孩,我可真高興。奧托年齡太大了,還是個荷蘭佬。我和他經常打架。要是他腦子里有點基督徒的精神,我是不會在意的。你困了嗎?”
“困得要命,”哈維打著盹兒說。
“值班的時候不能睡覺。打起精神,去看看我們的錨燈亮沒亮。現在是你值班,哈維。”
“得了!能有什么危險啊?亮得跟大白天似的。呼嚕!”
“爸爸說這種時候才容易出事呢。好天氣人容易犯困,也許就在你還沒醒過來的時候,船就被一條郵輪劈成了兩半,十七個自以為是的官員,全都擺著紳士派頭,跑來叱責你大霧天不點燈。哈維,我挺喜歡你的,不過如果你再打盹兒,我就要用繩子頭招呼你啦。”
天上這輪月亮曾目睹大淺灘上多少奇事,如今俯視著一個瘦弱的少年,身著紅外套和燈籠褲,趔趄地走在一艘七十噸的船上,在凌亂的甲板上兜來繞去,他身后跟著一個男孩,手里揮動著打結短繩,模仿著行刑者的神情,瞌睡連連地時不時抽打幾下。
風浪打得舵輪嘎嘎響,像是大海在輕聲抱怨,陣陣微風吹來,三角帆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起錨機咯吱作響,痛苦的巡邏還在繼續。哈維先是抗議,然后揚言威脅,接著低聲啜泣,最后干脆大哭起來,而丹一面不厭其煩地說著小心駛得萬年船的道理,一面揮動著手里的繩子頭,時而打在平底船上,時而落在哈維身上。終于,船艙里的鐘敲了十下,就在敲到第十下的時候,小個子賓爬上了甲板。他發現兩個男孩緊挨著倒在主艙口,睡得昏昏沉沉,賓硬是把他們拖回了各自的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