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的熟睡讓人神清氣爽、耳聰目明、心情舒暢,吃早飯的時候胃口大開。大家吃完了一大盤美味的鮮汁魚塊——是廚子用頭天夜里撿的魚塊做的。年長的船員外出捕魚,男孩們把吃剩的鍋碗清洗停當,把豬肉切片準備午飯,擦洗前甲板,給燈添上油,幫廚子加煤添水,巡察擺著存貨的前貨艙。天氣依然非常好——風和日麗、空氣清新;哈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昨天夜里來了不少雙桅船,湛藍的海面一望無際,布滿了船帆和平底船。遙遠的地平線上,有艘看不見船身的大班輪冒著黑煙,擾了這一片蔚藍。東邊有艘巨大的橫帆船,剛升起上桅帆,生生把這幅畫面撕了道口子。迪斯科·特魯普坐在艙頂抽著煙——望著四周的船,同時留心著主桅桿上那條小小的信號旗。
“每次爸爸這樣陷入沉思,”丹低聲說,“就是在為大家想高招。我拿我所有的工錢打賭,咱們很快要下錨停船了。我爸爸熟悉鱈魚,船隊里都知道他是捕鱈魚的行家。你瞧那些湊熱鬧的船都來了,一直逼近咱們的船。那艘是‘勒布王子號’,來自查塔姆[15],昨天晚上偷偷跟上來的。再看那個大家伙,前帆上有個補丁,三角帆很新的那只,那是來自西查塔姆的‘卡麗·皮特曼號’。那船的帆掛不了多久就會掉,除非上個捕魚季以來轉了運氣。成不了什么事,只是在海上漂漂罷了。什么樣的錨也定不住這船……爸爸嘴里吐出這樣的小煙圈,就說明他在研究魚群。這時候要是找他說話,他準保會發脾氣。上次我不知輕重跟他講話,他直接給了我一腳。”
迪斯科嘴里叼著煙斗,雙眼凝視著前方。正如他兒子說的那樣,他是在研究魚群,憑他對大險灘的知識和經驗,對付這些在自己地盤徘徊的鱈魚。海面上來了很多雙桅船,都在觀望“海上號”的一舉一動,迪斯科感謝他們對自己才能的恭維。不過感謝歸感謝,他還是愿意拉開距離、單獨行動,動身去處女灘[16],在那個喧囂小鎮的街道上捕魚。他的目標是20磅重的大塊頭鱈魚,于是迪斯科·特魯普從這個角度出發,思考著最近的天氣、風向、洋流、食物供給以及其他內務安排情況。事實上,他仿佛已經同鱈魚融為一體,模樣舉止也極像,經過一個小時的思索,他終于取下了嘴里的煙斗。
“爸爸,”丹說,“我們把活兒都做完了。能劃船出海嗎?這天氣正適合釣魚呢。”
“那件櫻桃紅的衣服可不行,還有那雙烤焦的棕色鞋也不像樣。給他找套合適的裝束。”
“爸爸心情好,這事兒就成了,”丹高興地說著,把哈維拽進船艙。特魯普從樓梯上丟下一把鑰匙。“我媽說我太馬虎,讓爸爸保管我的換洗衣物。”他把儲物柜翻了個遍,不出三分鐘,哈維就成了這副打扮:漁民的膠鞋罩住半截大腿,身上套著厚實的藍色球衣,肘部還打著補丁,手上帶著厚厚的羊毛手套,頭上戴著油布帽子。
“這下像模像樣啦,”丹說,“動作快點!”
“就在附近,別走遠了,”特魯普說,“別跑到船隊那邊去。要是有人問起我要做什么,你照實說——反正你也不知道。”
雙桅船的船尾系著一條標有“哈蒂·S”字樣的紅色平底船。丹把纜繩拉了過來,輕巧地跳到了下面的船上,而哈維則笨手笨腳地跟著跌下來。
“你這樣上船可不行,”丹說。“這要是海上,不用說,你已經掉進海底了。你得學會掌握上船的時機。”
丹裝好了槳栓,坐在前面的橫坐板上,看著哈維干活。這個孩子在阿迪朗達克的池塘里劃過船,姿勢斯文秀氣。但是嘎吱作響的槳栓和平平穩穩的槳架還是不一樣,輕巧的小船槳和笨重的八英尺長大船槳也是兩回事。船槳剛放入輕柔的浪涌里,哈維就開始低聲咕噥。
“出手快!動作利落點!”丹說,“如果你的槳一直在海里攪,船會翻的。這船是不是棒極了?這也是我的船。”
這條小船干干凈凈,毫無瑕疵。船頭放著一只小小的鐵錨、兩罐水,還有70英尋長的棕色錨纜。哈維右手下方的系索扣上掛著一把錫皮號角,旁邊有個難看的大木槌,一把短魚叉和一根更短的木棒。幾條拖著沉重鉛墜和雙魚鉤的魚線整齊地纏繞在方形的卷軸上,規規矩矩地放在船舷上緣。
“怎么不見船帆和桅桿?”哈維問,他的手已經磨出水泡了。
丹偷笑。“你沒怎么劃過平底船。你得拉槳;但是不要這么用力。你難道不想要這樣一艘船嗎?”
“這個嘛,我要是問我爸爸要的話,他可能會給我買一兩艘,”哈維回答,他這時才想起自己的家人,之前忙得顧不上。
“那也是。我忘了你爸爸是百萬富翁啦。你現在的行為舉止,倒是沒有百萬富翁的神氣啦。不過平底船、船具和漁具”——丹把這船形容得跟捕鯨船一般——“值好多錢呢。你覺得你爸爸真的能送給你?就像送寵物一樣?”
“這有什么稀奇。我跟他要了太多東西,唯獨沒有要過船。”
“你在家肯定也是個胡亂花錢的孩子。別這么歪歪扭扭地劃,哈維。訣竅就是拉槳動作要快,海面從來都不平靜,波浪會——”
啪!船槳的柄打到了哈維的下巴,把他打得朝后仰去。
“我正打算提醒你這個呢。我也挨過這么一下,不過我學劃船的時候,還不滿八歲。”
哈維的下巴疼得厲害,他皺著眉頭重新坐好。
“遇上事兒生氣是沒用的,這是爸爸說的。他說如果不能處理,那就是自己的錯。來試試看,曼紐爾會告訴我們水有多深。”
葡萄牙水手的船在一英里以外的海面上起伏,一看見丹倒握船槳,他就用左手臂揮了三下。
“三十英尋,”丹說,他把咸蛤肉勾在了魚鉤上,“和鉛墜一起放。跟著我學掛餌,哈維,注意卷軸別打結。”
丹的魚線老早就拋出去了,而哈維還沒搞明白怎么掛餌、如何扔鉛墜。平底船穩穩地隨波而行。在確認釣魚的好據點之前,下錨是不值當的。
“來啦!”丹大喊,一條大鱈魚在船邊撲騰掙扎,激起水花嘩嘩地澆了哈維一頭,“大家伙,哈維,把大家伙給我!就在你手底下!快點!”
顯而易見,“大家伙”肯定不是指那把號角,于是哈維遞過了大木槌,丹則有條不紊地把魚擊昏,然后拉上了船,用那只他稱作“撬嘴棒”的木棒把魚鉤取下來。接著哈維感到有魚扯線,趕緊賣力地往上拉。
“哎呀,那不是海草莓嘛!”他喊道,“看哪!”
魚鉤纏在一堆海草莓中間,一頭紅一頭白——活像陸地上的水果草莓,只是沒有葉子,莖部是黏糊糊的管狀物。
“別摸,用手拍掉。千萬別——”
警告來得太遲了,哈維已經把海草莓從魚鉤上取了下來,正滿心歡喜地看呢。
“啊呀!”他哭起來,如同抓住了一把蕁麻,手指抽痛不已。
“現在你見識到海草莓的厲害啦。除了魚以外,不要光著手碰任何東西,爸爸說的。把這些東西從舷邊上丟下去,再掛魚餌,哈維。光看可不頂事,這些都算工錢的。”
想到他那每月十塊五毛錢的工錢,哈維不由得高興起來,想象著如果自己的母親看見他在茫茫大海中一條平底船上飄搖,會說些什么話。每回自己去薩拉納克萊克[17]的時候,她都忐忑不安;還有,哈維清楚地記得自己如何嘲弄母親的擔心憂慮。突然,手里的魚線梭得飛快,劇痛隔著厚厚的羊毛手套襲來,手套也起不到保護的作用。
“是個大塊頭。別跟它硬拼,魚線放松一點,”丹高聲嚷道,“我來給你搭把手。”
“不用,你別管了,”哈維堅決地說,雙手緊緊抓住魚線,“這是我釣的第一條魚。該不會——該不會是鯨魚吧?”
“可能是大比目魚。”丹仔細觀察著水下的動靜,揮舞著手里的“大家伙”,隨時準備行動。有個白白的橢圓形家伙在碧綠的海水中忽隱忽現。“我拿我所有的工錢打賭,這家伙肯定超過100磅。你還是堅持親自把它拉上來嗎?”
哈維的指節磨得又紅又痛,撞在船舷上緣的地方已經滲出血來;由于心情激動、用力過度,他的臉色變得青紫;他滿頭大汗,盯著急速跳動的魚線,烈日下一圈圈蕩開的波紋,幾乎晃瞎了他的雙眼。接下來的20分鐘,平底船完全被這頭比目魚左右著,兩個男孩早已累得夠嗆。不過這頭大扁魚最終還是被打暈拖上了船。
“這就叫新手的好運氣,”丹擦了擦額上的汗說,“這家伙足足有100磅。”
哈維看著這個體型巨大、長著花灰色斑紋的家伙,心里說不出地自豪。在陸地上的時候,他倒是見過不少擱在大理石板上的大比目魚,但是從來沒想過這些魚是怎么上岸的。現在他可知道了;代價就是累得全身酸痛。
“要是爸爸在跟前,”丹一邊向上拉一邊說,“他肯定早就看出來了。這種魚個頭越來越小,你捕的這條大比目魚很可能是這回出海最大的。昨天打的魚——你注意到沒有?——個個都是大家伙卻偏偏沒有大比目魚。爸爸一眼就能瞧出來。爸爸說,在大淺灘,眼睛看得到的、耳朵聽得到的,都是線索,就看你有沒有本事正確解讀。爸爸真是深不可測,肚子的里的容量比這鯨魚洞都深。”
正說著,從“海上號”傳來一聲槍響,前帆的繩索上掛起了一只土豆籃子。
“我說什么來著,現在怎么著?這是在召集整個船隊。爸爸心里有數,否則這個時候他是不會叫停的。收線,哈維,我們回去。”
他們位于雙桅船上風處,在平靜的海面上,海風拍打著平底船前行,只聽見半英里外有人哎呦呦地叫喚,應聲尋去,只見賓急手急腳地忙活著,無論怎么努力,他的船只都在原地打轉,活像一只大水蟲。這個小個子男人往后仰了仰,又使足力氣往前劃,可每一次努力過后,這船都因為在亂晃中碰到船的繩索而停下來。
“我們得幫幫他,不然他得在這兒生根發芽啦。”丹說。
“出了什么事?”哈維問。這是個全新的世界,在這里他不能對自己的前輩發號施令,只能謙虛地發問。大海是如此浩瀚沉靜、令人生畏。
“錨給纏住了。賓老是丟錨。這次出來就丟了兩次——也是在這種沙質的海底——爸爸說下次他再丟,肯定就不讓他捕魚了,只給他用石錨。那樣一來,賓會傷心的。”
“石錨是什么東西?”哈維問,隱隱覺得那可能是海上某種折磨人的玩意,類似故事書里說的用繩子把水手縛在船底拖著走的懲罰。
“就是一塊大石頭,根本不算什么錨。掛在平底船的船頭,一眼就能看見那石錨,船隊里所有人都知道那意味著什么,肯定會嘲笑個沒完。賓可受不了這個,這就好比在狗尾巴上掛長瓢一樣難受。他一直都很敏感。嘿,賓!又卡住了吧?你千萬別再用你發明的那些方法亂來了。走近一點,把繩子放直,讓它垂直上下。”
“繩子動不了,”小個子男人喘著氣說,“一點兒也動不了,我什么方法都試過了。”
“前面那亂七八糟的一堆是什么?”丹問,指了指纏作一團的備用槳和錨纜,顯然出自菜鳥之手。
“噢,那個啊,”賓自豪地回答,“那是索爾特先生教我做的西班牙絞車,但我用了這個法子,船還是一動不動。”
丹俯身探出舷緣,好不教人瞧見他發笑;只見他猛地將錨纜抽拉一兩下,錨立刻能動了。
“往上拉,賓,”他笑著說,“不然還得卡住。”
他們劃開船,留他兀自睜著大大的藍眼睛,可憐地望著那纏滿海草的錨爪,嘴里一個勁兒地致謝。
“哎,我在想,哈維,”等到賓聽不到他們說話時,丹才開口,“賓不能自如發揮自己的才能。他可不是不行,只是有時候他的才智好像已經耗盡了。你明白嗎?”
“是事實如此呢,還是又是你爸說的?”
哈維邊說話邊彎下腰拿船槳。他覺得這槳是越用越順手了。
“這次你爸可沒說錯。賓確實是個瘋子。”
“不,他不是瘋子,差不多是個沒有害處的笨蛋。就這樣劃(你現在劃船挺平穩的,哈維),我告訴你是因為你也該知道。他曾經是個摩拉維亞[18]傳教士。他從前叫作雅各布·鮑勒(Jacob Boiler),我爸爸說的,他有妻子,還有四個孩子,住在賓夕法尼亞的某個地方。唔,賓曾領著家人去參加一個摩拉維亞集會——就像野營集會——那次他只在約翰斯敦[19]待了一個晚上。你聽過約翰斯敦這地方嗎?”
哈維想了想。“我聽說過。不過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這名字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就像阿什特比拉[20]一樣。”
“兩個地方都出過大事故——這就是你記憶深刻的原因,哈維。嗯,就在賓和家人去旅店的那天晚上,約翰斯敦遭到了滅頂之災。堤壩崩坍,洪水淹沒了整座城市,一幢幢房屋被沖毀,漂浮著相互撞擊、沉入水底。我看過照片,十分慘烈。賓眼見著自己的家人淹死,過了好久他才弄清楚發生了什么事。自那以后,他的腦子就不好使了。他疑心約翰斯敦遭過災,但可憐他怎么也記不起來了,他只好笑呵呵地帶著疑惑四處漂泊。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做過什么,就那樣,他遇到了在阿勒格尼[21]的索爾特叔叔。我母親這邊的親戚多半住在賓夕法尼亞各地,冬天的時候,索爾特叔叔會挨個前去拜訪。索爾特叔叔算是收留了賓,知道他處境艱難,于是把他帶到了東部,讓他在自己的農場工作。”
“怪不得,昨天晚上船撞一塊兒的時候,我聽到他把賓叫做莊稼人。索爾特叔叔也是莊稼人嗎?”
“當然是莊稼人!”丹高聲叫道。“他的靴子上糊滿了田里的土,就是用從這兒到哈特拉斯角[22]的水也洗不干凈。他骨子里就是個莊稼人。哈維,我告訴你,我見過他提著桶子,一直忙活到日落,把龍頭旋到水桶里去,那動作跟擠牛奶一個樣。活脫脫的農民。嗯,他和賓,他們倆經營著農場,就在埃克塞克[23]北面。索爾特叔叔今年春天把農場賣給了一個波士頓的花花公子,那人想建一座消夏宅邸,為此花了一大筆錢。嗯,這一對活寶就這么相互折騰著生活,直到有一天,賓的教會——我說過他曾是摩拉維亞教徒——發現了他的行蹤。他們寫信給索爾特叔叔。我不清楚他們具體說了些什么,索爾特叔叔生了氣。他算是位圣公會教徒,不過他故意讓他們相信自己是浸信會的;他說他不會讓賓落到該受指責的摩拉維亞教徒手里,在賓夕法尼亞不會,在其他任何地方也不會。后來,他領著賓來投奔爸爸——那是兩個捕魚季前的事情——他說,為了健康,他倆也要跟著一路打魚。我尋思,他認為摩拉維亞教徒不至于為了雅各布·鮑勒,就跑到大淺灘找人。爸爸答應了,因為索爾特叔叔在搞他那些專利糞肥前,斷斷續續地也捕過三十多年的魚,還參與海上號的季度分紅;這次航行對賓來說大有益處,爸爸已經習慣了帶著他出海。爸爸說,總有一天,他會想起自己的妻兒和約翰斯敦;爸爸還說,到那時候,他十有八九會喪命。你別跟賓提起約翰斯敦和其他相關的事,不然索爾特叔叔會把你扔出船去。”
“可憐的賓!”哈維喃喃道,“看他們相處的情景,我絕對想不到索爾特叔叔這么關心他。”
“不過,我喜歡賓;大伙都喜歡他。”丹說,“我們應該拖他一程的,只是我想先跟你說說這事的來龍去脈。”
他們離雙桅船很近了,其余的平底船跟在身后不遠處。
“你們可以吃過晚飯之后,再把這些平底船拉回來,”特魯普在甲板上說,“我們馬上開工。孩子們,去擺桌子!”
“比鯨魚洞還有深度的人,”丹一邊將加工魚的工具一字排開,一邊朝哈維使了個眼色,“你瞧那些從早上開始逐漸圍過來的船。都是在等爸爸的動靜呢。看見了嗎,哈維?”
“我看這些船都沒有區別。”的確,對于頭一次出海的人來說,這些起伏晃動的雙桅船確實都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大不相同呢。那艘黃色骯臟的定期郵船,船首斜桅傾仰著的,是‘布拉格希望號’。船長尼克·布雷迪(Nick Brady)是大淺灘上最壞的人。等我們到了梅因巖礁,當面我們也敢這么說。那邊遠遠的是‘日睛號’,船主是杰羅爾德兩兄弟。這條船是從哈威克港[24]過來的;速度快,運氣也很好;不過爸爸可是在死亡之地捕過魚的人。另外緊挨著的三條船,是‘瑪吉·史密斯號’、‘羅絲號’以及‘伊迪絲·瓦倫號’,都是從我們那兒來的。我猜明天會碰見‘阿比·迪林號’,爸爸,你說是不是?他們都是從班奎羅淺灘穿過來的。”
“明天看不到幾艘船,丹尼。”每當特魯普把兒子喚作丹尼的時候,就說明老頭兒心情愉快。“孩子們,船上太擠了,”他接著對爬上甲板的水手說道,“讓他們去當大魚的誘餌,捕點小魚玩玩吧。”他看看魚欄,里邊的魚少得可憐,個頭又都小得出奇。除了哈維釣的那條大比目魚,竟然沒有一條超過15磅的魚。
“我在等變天,”他補充說。
“你得自己想辦法啦,迪斯科,我可沒看出任何跡象,”朗·杰克說,眼睛掃過晴朗的天邊。
然而過了半小時,在加工魚的時候,大淺灘的濃霧向他們襲來,他們形容得很妙——“霧濃得看不清手里的魚”。霧越來越大,四處彌漫,白色的水面也氤氳著霧氣。大家默默地停下手里的活兒。朗·杰克和索爾特叔叔利索地把起錨機的手柄插入槽內,開始把錨往回拉;濕漉漉的錨纜在滾筒上收緊,起錨機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最后,曼紐爾和湯姆·普拉特搭了把手,嘎地一聲把鐵錨吊上了船,風把三角帆撐得鼓鼓的,特魯普穩穩地把著舵輪。“升起船首三角帆和前帆,”他說。
“趁有霧甩掉他們,”朗·杰克嚷到,他飛快地將三角帆的繩子綁牢,其余的人則忙著把噼里啪啦響的前帆環扣掛起來;“海上號”挺立身姿,迎風駛入茫茫的白色濃霧中,前桅帆的帆桁吱吱嘎嘎作響。
“大霧過后一定會起風,”特魯普說。
對于哈維來講,這真是難以形容的奇妙歷程;最讓他高興的是,特魯普沒有對他們發號施令。他只是偶爾聽到特魯普嘟囔幾句,而這幾句嘟囔也是以“干得好,我的孩子!”收尾的。
“沒見過起錨吧?”看見哈維目瞪口呆地望著濕漉漉的前桅帆布,湯姆·普拉特問道。
“沒見過。我們這是去哪兒?”
“捕魚,找個位置停下來,你在船上好好學,不出一個星期就會知道。對你來說的確新鮮,但是誰也說不準會碰上什么事。如今就拿我說吧,我湯姆·普拉特就從沒想到過——”
“總比提著命掙那十四塊的月薪強,”特魯普在駕駛艙說,“把支索帆桁的動靜弄小點。”
“錢倒是掙得多,”這位戰爭勇士一邊回嘴,一邊往大三角帆上綁一根圓材。“不過我們在‘吉姆·巴克小姐號’上操縱起錨機的時候,可沒把錢放在心上,當時我在博福特的港口外,梅肯要塞朝我們的船尾猛烈開火,頂著狂風巨浪。那時候你在哪兒呢,迪斯科?”
“就在這兒,要么就在附近,”迪斯科回答,“在茫茫大海上謀生,還得躲避南方叛軍的走私船。抱歉,我這兒沒有猛烈的炮火,湯姆·普拉特;但是我敢說,在看見東角前,我們還真能趕上大風。”
海浪不斷拍打著船頭,發出咔塔咔塔的響聲,偶爾還傳來砰的一聲,還有卷起的小浪花拍打前甲板的聲音。濕冷的海水沿著船索往下滴,大家都坐在船艙的避風處——除了索爾特叔叔,他挺直身子坐在主艙口,揉著自己那雙腫脹的手。
“是時候架支索帆了,”迪斯科說著看了看自己的兄弟,眼睛骨碌骨碌轉。
“我看這船是不會有什么收獲了,還浪費船帆做什么?”這位莊稼人出身的水手說道。
迪斯科手中的船舵轉了轉,他動作很輕,幾乎難以覺察。幾秒鐘后,一道大浪呼嘯著斜劈過來,重重地打在索爾特叔叔的肩膀上,從頭到腳給他澆了個透。他罵罵咧咧地站起身,朝前走的時候又挨了一下。
“看我爸爸怎么滿船捉弄他,”丹說,“索爾特叔叔覺得咱們的帆布就是他的季度分紅。這兩回出航,我爸都給他來了這么一手。嘿!他走到哪兒海浪就打到哪兒。”索爾特叔叔想用前桅報復,但是一個浪頭打在他膝蓋上。迪斯科面無表情,就像船舵一樣平靜。
“也許有支索帆的話,這船會穩當點,索爾特,”迪斯科說道,好像他什么也沒看見似的。
“那就把你的破帆支起來吧,”挨整的人在浪花里吼道,“有一點得說清楚,要是出了什么事,可別賴我。賓,你趕緊下去拿你的咖啡。你放聰明點兒,這種天氣別在船上閑逛!”
“接下來他們要一邊大口喝咖啡,一邊下跳棋,直到牛群回家,”看著索爾特叔叔推推搡搡地把賓趕進前艙,丹打趣道,“我看這種日子我們得過上一段時間,大淺灘上的漁民沒魚可捕的時候,沒有人比他們更無聊啦。”
“我真高興你開了口,丹尼,”朗·杰克嚷道,他正四處找樂子,“我完全忘了我們這位戴著油布帽子的乘客。連情況都摸不清楚的人可不能閑著。讓他過來,湯姆·普拉特,我們教教他。”
“這次可不是我搗鬼,”丹咧嘴笑道,“你得自己去啦。我可是在爸爸的繩子頭下學會的。”
朗·杰克拎著這個小可憐上上下下轉了一個鐘頭,教這教那,如他所說,這些是“海上的每個人——瞎的也好,醉的也罷,睡著的也一樣——都必須知道的事。”這艘重達70噸的雙桅船前桅沒有桅頂,船上設備不太齊全,不過朗·杰克表達功夫一流。想讓哈維注意頂桁吊索的時候,他會用手捏著哈維的后脖頸,讓他盯著看半分鐘。他刮著哈維的鼻子,強調船頭和船尾的不同,一直刮著走了好幾英尺,至于每一根繩索上的鉛墜,由于領教了繩子頭,哈維可是印象深刻。
如果甲板是空蕩蕩的,這一課就容易教得多;只可惜這鬼地方什么東西都能堆,就是不能站人。前面擺著起錨機和滑輪,麻芯索和鏈子纏在一起,跨過去都很困難;前甲板有煙囪,前艙口還堆著盛魚肝的廢料桶子。往后走,除開抽水泵和魚欄的位置,前桅桿和主艙口的蓋子占據了所有的空間。然后是置船處,一艘艘平底船捆扎在后甲板的環栓上;船艙周圍拴著零零碎碎的東西;最后還有架在X形支架上60英尺高的主桁,零七碎八的東西縱向散開,每次經過都要彎腰閃避。
當然了,湯姆·普拉特可不能置身事外,他在邊上大講特講,關于老俄亥俄號的帆和桅桿說了好些沒用的廢話。
“別理他;注意聽我說,小天真。湯姆·普拉特,別在這兒吹噓俄亥俄號啦,你把這孩子都攪糊涂了。”
“在雙桅船上受啟蒙,他這輩子都給毀了。”湯姆·普拉特振振有詞,“給他個機會熟悉幾條主要的原理。航海是門藝術,哈維,我本可以展示給你看的,可惜我們不在前桅平臺上——”
“我知道,真在俄亥俄號上你會把他活活說死。安靜點,湯姆·普拉特!我講了這么多,現在你告訴我怎么收前帆,哈維?仔細想好再回答。”
“把那個拉回來,”哈維指著下風向說。
“哪個?要把整個北大西洋拉過來嗎?”
“不是,拉那個帆桁。然后把剛才你說的那根纜繩拉到那邊去——”
“那可不行,”湯姆·普拉特插嘴。
“別說話!他還在學,各種名稱還沒明白呢。你接著說,哈維。”
“噢,那個叫做收帆索。我要把滑輪裝在收帆索上,然后放下來——”
“落帆,小孩兒!這叫落帆!”專業水手湯姆·普拉特聽了著實難受。
“把桁叉端吊索和斜桁頂吊索降下來,”哈維接著說道。那些名字深深地刻在他的腦海里。
“你把手放在這些東西上,”朗·杰克說。
哈維照做了。“一直降到后帆緣的繩環——不,應該叫索孔——索孔挨到帆桁為止。接著我會像你說的那樣把索孔系起來,然后把斜桁頂吊索和桁叉端吊索往上拉起。”
“你忘了還要穿過索環,不過時間一長,我們幫著你,你就能學會了。船上的每條繩索都有大用處,不然也不會出現在船上。你聽明白了嗎?我這可是往你兜里放錢啊,你這個皮包骨頭的小搭船客,等你長結實了,你可以駕船從波士頓到古巴,告訴大家,這本事是朗·杰克教給你的。現在我再領你轉轉,咱們認認這些繩索,我說出名字,你用手指出來。”
他開始說名字,可是哈維已經很累了,他慢吞吞地走向說的那條繩子。不料一記繩子頭甩在他的背上,打得他倒吸一口冷氣。
“等你自己當了船東,”湯姆·普拉特目光嚴厲地說,“你再慢悠悠地走。在那之前,所有命令你都得跑著去執行。再去——認清楚!”
因為忙著練習,哈維早就累得滿面通紅,最后挨這一下,更是讓他全身燥熱。他是個聰穎機靈的孩子,繼承了父親的睿智和母親的敏感,原本個性就很倔強,再加上大家的溺愛,更是讓他養成了犟驢脾氣。他抬眼瞧瞧其他人,連丹的臉上都沒有笑容,顯然這事兒稀松平常,于是盡管挨這一下很疼,他也只能忍氣吞聲,咧嘴笑了笑。憑借平日對付母親的那股子機靈勁,他很清楚自己如今的處境:也許除了賓,這船上不會有人把他的抗議當回事。在這種嚴厲的呵斥下,一個人能學到很多東西。朗·杰克說了6條繩子的名字,哈維在甲板上連跑帶跳,活像一條遇上落潮的鰻魚,還得時刻提防湯姆·普拉特手上的繩子頭。
“很好。干得漂亮。”曼紐爾說,“晚飯后我給你看我做的小雙桅船模型,上面繩索俱全。咱們可以好好學。”
“對于坐船的人來說,你這表現真是一流的,”丹說,“爸爸剛才答應,在你淹死前,教給你當水手的本領。要爸爸說出這樣的話可真不容易。下次守夜的時候,我再教你點別的。”
“浪更高了!”迪斯科嘟噥著,目光穿過船頭繚繞的霧氣。船首三角帆的帆桁不停擺動,再往上十英尺就什么也看不見了,船側陰沉沉的白浪滾滾而來,相互輕輕拍打,發出低低的聲音。
“現在我教你點朗·杰克不會的本領,”湯姆·普拉特嚷道,從船尾的儲物柜里拿出一個破舊的深海鉛墜,這鉛墜的一頭凹了進去,他拿來一碟羊脂,糊滿了凹口,向前走來。“我教教你怎么飛藍鴿測水深。咻!”
迪斯科撥弄船舵,剎住了雙桅船。曼紐爾在哈維(哈維滿心自豪)的幫助下,把船首三角帆落到了帆桁上,堆成一大堆。湯姆·普拉特一圈一圈地掄著手里的鉛墜,發出低沉的嗡嗡聲。
“快點吧,老兄,”朗·杰克不耐煩了,“四處都是霧,我們開不到火焰島外二十五英尋水深的地方。沒什么值得炫耀的技巧。”
“別嫉妒啊,戈爾韋佬。”他說著把手一松,撲通一聲,鉛墜遠遠地栽入前方的海水中,雙桅船緩緩向前駛去。
“不過測水深還真是個技術活兒,”丹說,“要是你在這樣的天氣里待上一周,你就要全靠鉛墜探路了。你看有多深,爸爸?”
迪斯科的神色輕松。這次脫離船隊單獨行動,關乎他的技術和名聲,大家把他看作行家,就算蒙著雙眼也對大淺灘了若指掌。“要我說,大約是六十英尋。”他掃了一眼船艙窗口的小羅盤。
“六十,”湯姆·普拉特朗聲說道,收起手里濕漉漉的線軸。
雙桅船再次起航。“扔鉛墜!”15分鐘之后迪斯科下命令。
“有多深?”丹低聲問,同時自豪地望向哈維。不過哈維當時為自己的表現感到得意,顧不上別的事情。
“五十英尋,”做父親的說,“還在五六十英尋的地方轉,我們就要到格林灘的缺口了。”
“五十!”湯姆·普拉特吼道。大霧彌漫,大伙基本瞧不見他。“再前進一碼,船就到缺口——就像炮彈在梅肯要塞打出的缺口。”
“裝魚餌,哈維,”丹邊說邊跑去從線軸上扯魚線。
雙桅船胡亂逡巡,像是在濃霧中迷了路。前桅帆鼓得漲漲的,發出猛烈的啪啪聲。大人們一邊等待,一邊看著兩個男孩釣魚。
“呵!”丹的魚線在刻痕斑斑的扶欄上抖動,“爸爸怎么可能會想得到?過來幫忙,哈維。是個大家伙。上鉤啦。”大伙合力,一條20磅重的鼓眼睛鱈魚給拉了上來,連鉤帶餌被它囫圇吞進了肚子。
“哎,這魚身上好多小蟹,”哈維叫道,把鱈魚翻了個個兒。
“用帶大鉤的滑輪,魚已經起了魚虱,”朗·杰克說道,“迪斯科,你捎帶著留心龍骨下邊兒。”
錨呼啦一聲入海,大家靠在舷墻邊,各自為陣,拋出魚線釣魚。
“這魚能吃嗎?”哈維喘著氣問,他又拖上來一條滿是小蟹的鱈魚。
“當然。長魚虱說明這些魚是上千條群居的,這么咬鉤說明它們很餓。怎么掛餌都無所謂,鉤子露出來它們都會咬。”
“哎,太好了!”哈維喊道,成群的魚掙扎著撲騰而起,如丹所言,全都上了鉤,“從船上釣魚就很好,大家平時干嘛都用平底船捕魚?”
“是可以,不過開始加工魚的時候就不行了。那些魚頭和下腳料準得把魚群嚇退到芬迪灣[25]去。畢竟船上釣魚不是什么先進的方法,除非你懂的和爸爸一樣多。我想,今天晚上我們就要用排鉤了。你不覺得后背比在平底船上捕魚的時候還要疼嗎?”
這確實是個傷背的活,如果在平底船上,出水之前,鱈魚的重量都是海水在托著,而且你和魚是并排著的;然而雙桅船的干舷有數英尺高,捕魚時需要費更多力氣去拉,俯在舷墻上會引起腹部抽筋。整個過程非常激烈,很費體力,何況魚群不再咬鉤后,船上還有一大堆魚等著加工。
“賓和索爾特叔叔去哪兒了?”哈維問,他抹了抹油臉上黏糊糊的液體,仔細地模仿別人收魚線的動作。
“喝咖啡看好戲唄。”
絞盤軸上掛著一盞燈,閃著昏黃的亮光,甲板上的桌子已經擺好,旁邊坐著兩個人,他們專心地下著跳棋,絲毫沒有留心魚群和天氣的變化,賓每走一步棋,都引來索爾特叔叔的怒罵。
“現在怎么樣啦?”索爾特叔叔這么吼的時候,哈維正一只手拉著梯子頂部的皮環,懸在空中朝廚子喊話。
“有很多起了魚虱的大魚,成堆成堆的,”哈維引用了朗·杰克的話,“棋下的怎么樣?”
小個子賓耷拉著嘴。“賓全都走錯了,”索爾特叔叔氣惱地說,“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是在下跳棋吧?”丹問道,哈維正提著一個錫桶搖搖晃晃地走來,桶里的咖啡散發著騰騰熱氣,“那晚上就不用咱們打掃了。爸爸做事公正,會派他們打掃的。”
“他們打掃,那我的另外兩位小伙子只好去給排鉤掛餌啦,”迪斯科隨意地甩動手里的舵輪。
“哼!那我還不如去打掃衛生呢,爸爸。”
“這點用不著懷疑。不過不用你打掃。開工啦!開工啦!你們倆掛餌,我叫賓來幫忙。”
“這些倒霉孩子為什么不來告訴我們你在釣魚?”索爾特叔叔拖著步子走到桌前,“這刀都鈍得不能用啦,丹。”
“要是連放錨鏈的動靜你都聽不見,我看你只能花錢雇個孩子叫你了,”在蒼茫的暮色中,丹對付著艙面室向風處那一桶桶成捆的排鉤魚線,“噢,哈維,你要不下來幫我一起掛餌?”
“咱們本身就是餌,”迪斯科說。“照這樣看,恐怕魚鷹捕的魚都沒有咱們多。”
這意思是讓孩子們在鱈魚下腳料里挑魚餌,強過光著手在那些裝魚餌的小桶里摸來摸去。眼前這些桶里裝滿了繞得整整齊齊的魚線,每隔幾英尺就有一個大魚鉤。要檢查每一個魚鉤,給魚鉤掛上魚餌,又要把餌掛得剛剛好,保證在平底船上用的時候恰好放光,這可是件精細活兒。丹看也不用看,在黑暗里也把活兒干得很好,可是哈維卻給勾傷了手指,連聲哀嘆運氣不佳。就像上了年紀的女仆慣會弄針使線,丹的巧手也游走于魚鉤之間,十分嫻熟。“我還沒學會走路的時候,就已經在岸上當幫手掛魚餌了,”他說,“不過這活兒很費時。哎,爸爸!”他朝著艙口喊道,迪斯科和湯姆·普拉特正在腌魚。“你覺得我們要用幾盤魚線?”
“三盤吧。趕緊弄!”
“一個盒子里有300英尋長的魚線,”丹解釋給哈維聽,“今晚要放出去是綽綽有余。哎唷!出錯了,都怪我。”他把手指含在嘴里,“我告訴你,哈維,在格羅斯特,那些正規的拖網漁船出多高的價錢也請不到我。拖網漁輪是挺先進的,但干的都是世界上最費時最瑣碎的活兒。”
“這船不是正規的拖網漁船是什么?”哈維繃著臉說,“我的手指全給割破啦。”
“哼!我爸在做一些該死的實驗,這只是其中之一。如果沒有充分的理由,他是不會用排鉤捕魚的。他心里清楚,所以才用他那套方法掛餌嘛。魚線得沉甸甸的往下墜,不然我們把魚線收上來的時候,連魚鰭都釣不到。”
在迪斯科的安排下,賓和索爾特叔叔做了清理工作。兩個男孩也沒撈著什么便宜,裝排鉤的桶子剛準備好,提著燈檢查平底船的湯姆·普拉特和朗·杰克就讓他們過去,把桶子和漆過的小浮標放上小船,把船拋入海里,哈維看著波濤肆虐的大海,擔心不已。“他們會被淹死的。我說,平底船又不是貨車,裝得太滿啦,”他喊道。
“我們會活著回來的,”朗·杰克說,“只怕你們不想我們回來,這排鉤線要是打結了,我們可是要好好揍你倆一頓。”
一個浪頭打來,掀起了平底船,眼看就躲不過撞上大船船身、粉身碎骨的厄運,這時小船猛地從浪脊上沖了下來,消失在暮色蒼茫的大海上。
“你拉好這個,一直搖不要停,”丹說著遞給哈維一截系在鐘上的繩子,這條繩子就掛在起錨機后面。
哈維使勁兒地敲鐘,因為他感到自己肩負著兩條人命。迪斯科坐在船艙里,涂寫著航海日志,他倒沒擺出兇神惡煞的模樣,吃飯的時候,他甚至沖著憂心忡忡的哈維露出了干巴巴的笑容。
“天氣不好,”丹說,“我說,你和我可以應付這些排鉤!他們去不了多遠,不會纏到錨鏈的。其實用不著敲鐘。”
“叮當!叮當!叮當!”清脆的鐘聲里偶爾傳來咚咚幾聲,哈維又搖了半小時。突然船側有人大聲嚷嚷,還有砰砰的動靜。曼紐爾和丹奔向吊平底船的滑車,朗·杰克和湯姆·普拉特一同上了船,渾身仿佛被半個北大西洋的水澆了個夠。平底船也給拉了上來,咔噠一聲歸了位。
“魚線沒打結,”湯姆·普拉特渾身滴著水,“丹尼,下次還是你來做。”
“有你們陪著吃這頓好飯好菜,我們很樂意。”朗·杰克蹦蹦跳跳,踩得靴子里的水吱吱作響,那模樣活像頭大象。他伸出套著油布雨衣的手臂碰了碰哈維的臉。“要知道,吃第二輪的有幸和我們一起吃飯是多有面子的事”。這四個人很快跑去吃飯,哈維塞了一肚子雜燴魚和炸餡餅。飯后,曼紐爾從儲物柜里拿出一艘兩英尺長的精巧船模——這是他的第一艘船“露西·霍姆斯號”,想給哈維講講船上的索具,可惜哈維已是好夢沉酣,就連賓把他推上床的時候,他的手指都沒動一動。
“這真讓人難過——肯定很傷心,”賓望著這孩子的臉龐,“這孩子的父母,還以為他死了。失去這樣一個孩子——還是個男孩。”
“別管他了,賓,”丹勸道,“去船尾把你和索爾特叔叔那盤棋下完。跟爸爸說一聲,如果他不介意今天我幫哈維值班。他已經筋疲力盡了。”
“真是個好孩子,”曼紐爾夸道,他蹬掉腳上的靴子,鉆進了黑乎乎的下鋪。“他會成長為男子漢的,丹尼。你爸爸說他瘋了,我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嗯,你說什么?”
丹暗暗覺得好笑,笑著笑著竟也睡著了。
船外大霧彌漫,風越刮越猛,年長的船員延長了守夜的時間。船艙里,報時的鐘聲響亮;船頭迎著海浪的拍擊向前;水花噼里啪啦地濺到前甲板的煙囪上,發出咝咝的聲音;兩個孩子還在睡,迪斯科、朗·杰克、湯姆·普拉特和索爾特叔叔輪流換班,拖著步子去船尾查看船舵,上船頭檢查鐵錨,為防磨損把錨索放松一點,同時還要留心那盞昏暗的錨燈,是不是仍然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