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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誰將主宰帝國
  • (英)馬克·馬佐爾
  • 12524字
  • 2019-01-05 03:41:14

第一章 以國際視角統馭全球

這一時代的主要問題就是,盡管許多先進的種族或民族并存于世,他們團結友愛,由相同的國際法、宗教和文明凝聚在一起,卻仍舊以獨立民族的形式存在。

—弗蘭西斯·利伯(Francis Lieber),1867年

 

和諧共處是世界歷史永恒的主題?!妒ソ洝づf約》中的《以賽亞書》告誡世人,“天欲善其新,必先毀其舊”,只有這樣新世界才能成為“天國”,“豺狼與羔羊同飲同食”。羅馬政權曾企圖將整個文明世界占為己有,并只用單一的法律體系來統治,而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卻渴望確立“上帝通法”來實現整個地球的統一治理。中世紀的羅馬教皇和奧斯曼帝國都曾試圖以同樣的手段讓自己的統治具有合法性,成為神話般的必然存在。莎士比亞的《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Troilus and Cressida)中,尤利西斯一語中的:“無論身處天國、地球,甚或宇宙的中心,都會有高低貴賤,優劣得所?!?/p>

然而,全世界的統治者都夢想構建一個全球化的統一社會,這種觀念始于近代,是出于對中世紀統一帝國理念的不滿?!岸鄶等硕紤峙隆澜绲蹏@一稱謂”,中世紀尼德蘭(今荷蘭和比利時)著名的人文主義思想家和神學家伊拉斯謨曾寫道:“如果能像上帝一樣,被賦予至高無上的權力,一個統一的帝國的確是再好不過了,但是人類終究是人類,手握中庸的權力,統一在基督教的團體下才能獲得更多的安詳?!蔽乃噺团d時期意大利著名的政治思想家、政治活動家和歷史學家馬基雅維利則認為,正是歐洲獨特的多樣性激發了民眾的思想意識。歐洲例外主義正是由此開始才為人所知的,在基督教國家的政治體系慢性死亡時,例外主義生根發芽,為現代國際主義奠定了基礎。歷經幾個世紀的洗禮,人們的思想發生了巨大的轉變,由國王和王子統治一個國際社會的做法不再受人擁護,人們所希望的是廢黜國王的神權,構建一個統一的多民族世界,一個有多個社會共存的國際世界。

有一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早期現代政治理論家,那就是:如果無懼上帝,如何能使各國統治者解重任棄王權,實現真正的一統天下?國際政治最主要的特征就是無政府體制,從古至今都是如此,專制王權一去不返,國民再也不會是統治者意愿的犧牲品。對此,霍布斯悲觀地認為,專制王權的缺失會導致沖突無休無止地延續,但是其他人則抱著樂觀平靜的心態看待這種缺失。那么,是不是像亞里士多德和奧古斯汀所說的那樣,自然法則并不存在呢?早在十六七世紀時,就出現了從自然法則中演繹國家法制的想法;直到18世紀,基于對各條約和各成員平等相處這一權利的尊重,倡導和平的理論家進一步推進了聯邦模式的發展。正如馬基亞維利所想,歐洲的異質特點實是優點而并非缺點,像孟德斯鳩、吉本、休謨這樣的啟蒙思想家都曾將亞洲的王朝與多樣性的歐洲大陸相比較,當前者還在封建社會統治下停滯不前的時候,后者卻在多國間進行著豐富的貨物貿易和思想交流。他們普遍認為,商業能帶來和平,各王權與生俱來的競爭關系也在商業的帶動下相互制衡。而早期的創作家曾認為統一才是四分五裂的基督教國家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啟蒙哲學家們比較歡迎不同政見,也并不排斥一定矛盾的存在,只要其有利自身即可:一定程度的宇宙和諧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同時,競爭也是必不可少的,它可以推動社會創新,挑戰現狀中的不和諧因素,為社會帶來發展進步。多數啟蒙思想家認為,如果沖突是各國發展歷程中必不可少的一環,那它并不是什么壞事。

批判家指責說,人們所追捧的政治力量均衡旨在穩固社會現狀,而他們對社會、對變革的需求卻只是輕描淡寫。盧梭孤注一擲地強調只有嚴格的聯邦體制才能確保社會井然有序,由于人們難以想象還有比瑞士共和國更大的國家的存在,所以歐洲必須走向分裂。托馬斯·佩因(Thomas Paine)認為歐洲大陸上的王國數量層見疊出,以至于持久的和平難以為繼。佩因由此發表了有關美洲差異的早期論斷,認為美洲大陸就是“人類的救濟院”,是躲避專制暴政和殘酷鎮壓的避難所。法國大革命無疑加劇了歐洲大陸的殘暴行徑。革命理論家認為,舊制度的制衡體系已然沒有任何回旋之地,拿破侖領導的法國才是“人類真正的益友”,它將引導歐洲走向新的道路。而對于反對革命的人士來說則不然,拿破侖只是一個世界帝國的新型復辟者,他意在建立一個世界王權,以便統馭整個歐洲。在這個百家爭鳴的啟蒙思想家時代,激烈寬泛的辯論一時間風起云涌:首當其沖的爭論焦點就是歐洲政治,其次是整個世界的政治本質。其中有兩個政體設想由此起源。第一個設想是將全世界劃分為不同的政治區域,每一部分設立各自的法規、條例和機構;與前者對應的第二個設想是各區域的政治在某種意義上是需要統治領導的,這一統領無關上帝,更無關自然法則,是由人類自己進行統治。

康德在1795年發表了一篇經典的文章,探討永久和平的問題。但是,在此之前他已經觸怒了本國君王普魯士國王腓特烈二世(Friedrich Wilhelm II),因為他的言論違背了國王的宗教主張,而事實上,康德的學術著作大多都無關政治。在當時,法國大革命爆發后不久,波蘭這個曾盛極一時的歐洲最大王國竟被其鄰國瓜分殆盡,頃刻間消失在歐洲的版圖之上。這些沖突的發生說明了這樣一個問題:18世紀時,那些主張自然法則的理論家對歐洲文明的溫和本性太過自信。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康德發展起自己的思想,其通往和平之路的理論因此聞名于世,隨后的幾代思想家在對世界政府的研究過程中深受其影響,他的理論直至今日仍為人們所津津樂道。

20世紀后期,美國的政治理論家借用康德的理論制定了激進的外交政策,即美國將以和平為使命向世界各地傳播民主思想,幫助各國加強民主建設。對于后冷戰時期,康德也與啟蒙思想先驅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他并不看好民主這回事,在他看來,政客們的政策遠水難解近火,不能快速解決問題,當然也不能將世界簡單地劃分為自由國家和非自由國家。受到傳統的階級思想影響,康德認為共和國而非民主政治才是通往和平的正確道路,這是因為有效的權利分割才能真正起到作用。實際上,像許多啟蒙理論家一樣,康德將民主政治單純地看作一種集權政體,如果不能實現有效的權利分割,民主政治極有可能演變成復辟的專制制度??档陆忉屨f,共和國才是和平的擁護者,理由顯而易見:在共和國體制下,人民才是奮爭和平的主力軍,而非雇傭兵。一個依賴職業軍隊的民主政權根本無法將老百姓帶向太平盛世。

與現今的觀念不同的是,康德對國際法法學家懷有極重的敵意。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認為法學家只為大國利益效勞,因此他們的所作所為對和平事業毫無意義。實際上,在他看來,這些人只是暫時制止了暴力行徑,這種做法非但不利于和平,反而成了和平進程的巨大阻礙:

人們自相殘害,消滅暴政的同時也走向了自取滅亡,他們踩在自己的墳墓上尋找著永久的和平,萬國公法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讓這些人得到應有的報應。在國與國的沖突中,除了發動戰爭這樣的非法途徑,再沒有其他合理之法能夠解決爭端。除非他們愿意像單個的人一樣,放棄法律不認可的自由,去適應公法的條條框框。唯有如此,才能建立一個長治久安的國度,最終統一世界上所有的大小國家,使之在同一國度和平共處。但是從國家的法制角度考慮,他們并不希望這種情況發生,但同時又拒絕將正確理論付諸實踐。如果一切按計劃進行,“世界共和”的積極思想就會被取代,隨之而來的將是歷史的倒退—復古的聯盟組織,這樣的聯盟總是危如累卵,處在瓦解崩塌的邊緣,即便他們會制止戰爭,也還是會忍受敵對勢力的反動行徑,聽之任之,不斷做出妥協讓步。

因此,康德認為,僅僅以避免戰爭為目的的各國同盟根本無法最終建立一統天下的世界模式。在一些國家結盟并且不斷吸引其他國家加入的過程中,他的一些觀點也逐一得到了印證。他指明,沒有任何理論體系能夠指導這一過程;在這個年代,我們還不能輕而易舉地將“組織”問題理論化。有些人認為這個問題可以用商業的手段解決,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档抡J為商業并不是文明的表現,他對歐洲的商人以及他們的全球影響力不抱任何幻想。他批判道:“商人所到之處,無不落下昭著臭名,狼藉聲譽(他們的行徑同侵略相差無幾)?!笨傮w說來,康德的想法就是“世界共和”的發展必然會走向繁榮強盛,主要是因為各地的人們都是通情達理的,只要給他們足夠的時間思考,他們就會發現共和才是人民的利益所在。因此,在康德的文筆中不難發現,他并不認可人民民主世界的言論(這一言論為布什總統所推崇),也不贊同全球一體化信仰者的自由貿易理論。不僅如此,他還強烈批判了18世紀末歐洲的政權體制。如果當時的歐洲能走上改革之路,很可能會成為一個繁榮富強、頗具影響力的世界領袖,那么人類的發展進程也將隨之大踏步地前進,和平也會與自由和理性一道并駕齊驅。嚴格意義上說,只有理想主義者才會認為這一道路的發展進程需要依托理論思想,但身為唯理主義者的康德也同樣堅信理性終究會為人性所有,為人性所用。

這些論斷對大革命時代的其他思想家而言貌似已經有些過時了。談到康德對普遍理性的信念,這些思想家們就會還之以顏色,列舉出感性和情緒的重要性。說起康德的世界觀,他們則更偏好歐洲一體化和精忠報國的理念。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發表了批判“法國大革命”的著名論斷,他指責大革命就是“破壞歐洲社會的殘暴手段”,其中,他所認定的“社會”這一概念,其設定基礎并不是理性依據,而是感性依據,是出于對古王權機構的信奉者和宗教信徒的信仰的尊重,而大革命殘忍地摧毀了人們對信仰的尊重。伯克認為,變革就是“世界整體的全面分裂”,禮節、習俗和情感這些社會生活的主要構成部分在變革中受到了激進粗暴的革命情緒的全方面威脅。因此,伯克對變革的批判無關舊啟蒙運動愿景中利欲熏心的統治者之間的相互制衡,而是針對虛構而出的僅憑感覺和展望達成的統一聯盟,這種聯盟是對未來歐洲不切實際的縹緲幻想,只是被人為地賦予了傳奇色彩罷了。年輕的德國神學主義者諾瓦利斯(Novalis)進一步深化了這一觀點,他在1799年的一篇文章中寫道,歐洲需要重拾遺失的民族精神,很久以前的歐洲曾是那樣一個“愛好和平的社會”,那時,“在這個飽含民族精神的超級帝國上,即便是最邊遠的地區也會參與到共同利益的謀劃中來”。諾瓦利斯認為,歐洲應該摒棄哲學思想和啟蒙思想,回到中世紀,傳承那個時代的詩歌、精神和“更加純粹的宗教”。他的語句旁征博引,頗有深意,他認為世界和平注定只能通過理智的方式實現。“當前這些大國不可能自覺地進行權力制衡。一切和平都只是幻影,不過是暫時休戰罷了。從各國內閣的角度來看,形成共同意見實為不易,因此一體化著實難以實現。”在諾瓦利斯看來,不管是革命派還是反革命人士,他們的諸多訴求都是頗有見地并且大有裨益的,在世界精神和人文精神的雙重驅動下,雙方必定會共同推動這些訴求的實現。因此,只有信念才能調和敵對雙方的矛盾?!爸挥袩o條件的信任才能獲得救贖,可是究竟怎樣讓人們像信任上帝的統治一樣信任如今的政府呢?”

邊沁創造了“國際”一詞,在神學主義強調回顧并堅守曾經的信念、教義和上帝之時,邊沁表示極不認同。盡管邊沁在恐怖襲擊的前夕獲得了法國國民議會授予的“榮譽市民”稱號,但他仍然對法國大革命提出過批評。他并不贊同伯克的保守主義觀點,也不認可反革命分子的感情用事。他堅持認為,不能將整個世界的種種問題與歐洲統一問題混為一談。邊沁最初很支持法國大革命,但后來革命態勢毫無節制,一發而不可收,于是他開始嚴厲批判革命,在態度轉變的過程中,他提出了自己的哲學觀點—行政合理化,這一觀點將激進思想和反對革命的思想融為一體,在接下來的十幾年中始終保持著不同凡響的影響力。邊沁曾試圖探究物質和意識的本原問題,也曾努力研究過哲學和形而上學對感覺和量化等問題的影響緣何在不斷減弱這一問題。他尤其注重法律的地位,使之具有更新更強大的哲學基礎,并成為政府的堅強后盾。

邊沁之所以創造出“國際”一詞,緣起于他極不認同自己在牛津大學的一位老師的觀點。這位老師就是令人敬畏的英國法學家威廉·布萊克斯通(William Blackstone),其著作《英國法律評注》(Commentaries on the Laws of England)在當時紅極一時,堪稱全球律法的范本,其倡導的普通法因此廣為人知,備受追捧,表面看來可謂一呼百應。而邊沁卻極少研讀普通法,他認為普通法混亂無序,不值一讀。1775年左右,邊沁在一份未公開出版的手稿中批評布萊克斯通對“國家普通法”的褒獎言過其實。所謂普通法不就是“我們熟知的自然法則”嗎?邊沁和康德一樣,認為普遍法得到認同就等同于法律不存在。不然普通法就是條約和外交協議中的明文規定,通常這些也都不算作法律吧?邊沁對學術上的不滿讓他把精力投入到著作《道德與立法原理導論》(Introduction to the Principles of Morals and Legislation)的創作中,在這部史詩級著作中,他首次向讀者介紹了“國際”一詞。

至此,一種新的統治理論將法律與哲學有機結合起來。邊沁認為,要改善英國政府混亂無序、瀕臨崩潰的狀態,首先要著手健全法律體系,而嚴謹精確的哲學理論就是制定法律的必要依據。所以,邊沁的這部《道德與立法原理導論》以其著名的功利主義哲學理論開篇。他提出人類是按照痛苦和幸福指數來判定一項舉措正確與否的。功利原則就是最大限度地增加幸福總量,把痛苦降到最低。對個體而言,兩者皆可量化,當然對決策者更有價值的指數是群體指數,這也是可以量化的。隨后,他開始著手解決一直困擾著決策者的問題—對法律體系的分門別類。邊沁認為,統治只能分割成兩個層次,行政和立法。對于哲學家而言,后者無疑更加重要,因為只有立法才能解決本質問題,而行政只能用來解決臨時問題。

在法律分類這一問題上,邊沁從哲學層面介紹了“國內法”與“國際法”兩個法律概念的不同之處。在意識到部分讀者可能對新詞條困惑不解后,邊沁立刻加了腳注做了補充說明:

盡管人們希望“國際”這個概念簡單易懂,但必須要承認,這畢竟是一個新詞,對它的理解和接受需要一個過程。更重要的是,這個概念已經用來指代法律的一個分支了,名為“國際法”。這種說法并不具有典型性,若非存在慣例的效力,它倒更像是指代內部判例。

在原書中,邊沁似乎只是想闡明這兩個術語的不同之處,他認為對“國際法”一詞的原有界定含糊不清:人們需要弄清兩件事,一是國內法律和國與國之間法律的明顯區別;二是民事糾紛(也就是合同糾紛)與國家間的主權糾紛的差異。但是還有一個問題邊沁沒有明確說明,就是“各君主國之間達成的協議”是否具有法律效力,換言之,即是否屬于國際法范疇?有一種說法是,國際法就是各國意愿和話語權的體現,是一種“偽法律”。最認同這一觀點的著名代表人物或許就是邊沁的弟子約翰·奧斯?。↗ohn Austin)。邊沁自己并不同意這一說法,他用功利主義理論解釋了這一結論:“如果一個國家忽視國際法的立法而只重視國內法律的建設,那么直接后果就是被其他國家占盡先機。”由此看來,由懂法之人策劃的國際法律新體系可以為世界所用。他寫道:“如果眼下必須讓某人來編纂一部通用的國際法典,他會以什么為標準來完成呢?自然是要考慮世界各國的平等權利和共同利益,這也是他作為立法人該有的想法和職責。”當然,首先需要一個國際化思維的社會科學家對全世界的需求指數做出積分運算,文化、地理、氣象和其他影響條件的變化指數都需要考慮在內。

這樣的法律體系再不是康德所不齒的那樣僅是權勢的口舌,它必然成為實現世界和平的必要基礎。制定國際法典的想法讓邊沁觸類旁通地提出了設立國際法庭的構想,國際法庭會對國家間的糾紛做出裁決。在其所著的《普遍永久的和平計劃》(Plan for an Universal and Perpetual Peace)一書中,邊沁具體描述了這一構想。邊沁通常會將晦澀的理論與實際情形結合在一起,他從中發現國際法的“編纂”(邊沁創造的又一新詞)就是通往世界和平道路上的墊腳石。自此,法律體系得到完善,邊沁的法律思想理念廣為流傳,成為18世紀國際法學家的主流思想之一。

邊沁的這部經典作品從首次發行到推出新版本,前后相距近40年,書中所創之詞在昔日尚屬新詞,而今已然成了人們耳熟能詳的常用詞匯。對此,他成就感十足。1823年這部作品再版時邊沁曾寫道:“書中提及的‘國際’一詞已經完全融入今天的語言體系中,看看那些評論文章和報紙就知道了。”而邊沁的追隨者們則樂此不疲地繼承著他的思想,他們還積極參與到剛剛獨立的希臘和埃及的現代化建設的規劃中。在一些南美洲國家,邊沁理論一直處于風口浪尖,其支持者和反對者之間爭論不休。而南美各國的大部分憲法及教育問題也亂作一團,兩個派別各執一詞,互不相容。到19世紀中葉,“國際”一詞已經發展為一種激進的思想派別,和職業技工與資產階級、制造業與商業的崛起息息相關。他們以一種全新的形式表達自己的意識形態,這種新形式就是后拿破侖復辟時期興起的社會哲學。

于是,不斷擴大的政治影響及其副作用催生了“國際主義”這一概念,公眾輿論的影響也越來越大。1815年的維也納會議上,有位不同尋常的政客一鳴驚人,此人名為阿貝·德·普拉特(Abbé de Pradt),為人機敏善變,他尤其反對本國國王的惡劣行徑,用他的話說就是,國王的軍事理念使歐洲“滿目瘡痍,死傷無數”:他號召勝利方摒棄“尚武精神”,返璞歸真,讓歐洲重新回到“公民國家”的時代。隨后,他又說,人們應該意識到公民意見作為一種新權威正在崛起,這是人類文明的進步。正是因為出現了這種文明(這種文明又被普拉特稱為“神性”),專制獨裁才徹底喪失了法律根據。這種文明賦予了人性思想以新的內涵,讓戰爭變得臭名昭著。但文明與新型政治是不可分割的整體:“民族主義、真理、公眾性并稱為三大旗幟,引領世界走向未來……人民終于意識到自己享有的權利和尊嚴?!泵褚獾木薮罅α繆Z取了獨裁者的王權,而這正是人類美好未來的旭日之輝。

多米尼克–喬治–弗雷德里克–迪富爾·德·普拉特(Dominique-GeorgesFrédéric Dufour de Pradt)履歷豐富,他曾是革命三級會議上忠誠的君主主義者、普瓦捷教堂的主教、拿破侖時代與梵蒂岡調停的談判官,還做過法國駐波蘭的大使,可是在這之前他一直沒找到機會來鼓吹和宣揚自己的理論。所以若不對歐洲民眾投其所好,他將一無所成。(他的政治生涯頂峰就是在法國復辟后當選了自由黨的副主席。)他對拿破侖專制王權的批判以及對曾挫敗他的歐洲協調及其保守主義的鞭笞為他贏得了堅實的群眾基礎?!啊滤枷搿难该桶l展讓各國統治階層應接不暇,因此,各大國曾試圖利用國會肅清前路?!?823年的《文學報》(Literary Gazette)如是評論道。但民意的強大力量宣告了他們的必然失敗。“人民聯盟”的原則受到了政治理論家的廣泛贊譽,因為這一原則推動了現代社會的發展。歐洲君主為處理歐洲事務所設立的會議聯盟和議會制度也為反君主制的民眾所用,并將其改進成了開放的民主政治論壇。很快,許多互不相干的團體開始舉辦見面會、組建聯盟組織。直至1848年,“民眾的力量”已經威脅到君主的統治,因此他們徹底放棄了對這種政策制定模式的管制。薩克森國王奧古斯都二世(Frederick Augusus II)在給普魯士國王的信中寫道:“諸王侯貴族代表大會與人民間的巨大分歧由來已久,民眾對這樣一種陰謀式的聚首總是多有責難。”梅特涅的多種陰謀論反被民眾所用:現如今世道變了,國王懼怕人民的譴責,有一股不能掌控的力量左右著現今的政治形勢。國際主義的現代含義是國家間和民族間的相互合作,而那時這一概念則意味著拋棄邊緣思想,向主流思想靠攏,王權不得不適應這個選民和議會力量強盛的時代。

邊沁去世兩年后(也就是第一艘汽艇橫穿大西洋后),有一部小說巨著在巴黎出版。這部小說描寫的就是國際主義(或者說是邊沁)對歐洲未來世界的構想。費利克斯·博丹(Felix Bodin)于1834年出版的著作《未來小說》(Le roman de l’avenir)再一次掀起了國際主義的思潮,國際主義就從法屬阿爾及利亞和中美洲的中心城市相繼興盛起來,萬國大會每年都會在這座城市舉辦。不斷變換地點的世界會議(有時在飛機上,有時還會在船上)將各個國家和民族團結在一起,使“當代最著名最偉大的知識分子、企業家以及政治家”齊聚一堂。

博丹的作品洋溢著未來主義色彩:飛行機器的描寫具有鮮明的特色;他大膽預言女性將在政治上大展宏圖;沙皇俄國和土耳其帝國終將衰??;巴比倫帝國會以新的面貌重現歷史舞臺;猶太王國即將創立于世。但是他所有的這些新奇想法都基于一個先決條件,就是他幻想出了一個全球模范政府作為統領者,引導世界走向未來。從這層意義上看,博丹才是邊沁的真正追隨者,他窮思極想地描繪出一個幻想的未來藍圖,以便給世界的發展提供一個可供參考的雛形,而不僅僅是一些“精辟理論的再演繹”。

1771年,法國劇作家路易–塞巴斯蒂安·梅西耶(Louis-Sebastien Mercier)的經典空想主義著作《2440年》(L’an 2440)問世,將這部作品與《未來小說》相對比之后,我們會發現自有史記載的思想啟蒙運動開始以來,人類的思想智慧取得了難以想象的巨大進步。在梅西耶的空想世界中,只有解散軍隊、廢除奴隸制、解散神職人員、取消稅賦才能實現和平,但書中的背景卻設置為法國開明王室領導下的理想化城邦。在梅西耶的假想中,不存在國際主義衍生的政治問題和對國際主義的憧憬,這與博丹的描述截然不同。換言之,在18世紀70年代到19世紀 30年代間,即使是在法國大革命和歐洲協調的灰暗背景下,人們還是萌生了對國際政治的憧憬,國際政治為人們帶來了文明的社會氛圍,不同的種族、信仰甚至不同的統治手段都能和諧共處,這是前所未有的交融景象。不只如此,這段歷史還能映射更多事情,博丹的書中說道,哪怕在日新月異的社會里,人們對未來世界仍會懷有更多的貪戀,因此他建議正確地看待國際主義。

1839年,法國科學家弗朗索瓦·阿拉戈(Francois Arago)激勵人們:“讓我們盡情地展望未來吧!”在隨后短短的10年間,他成了革命政府中舉足輕重的人物。那時,研究歐洲越洋移民史的歷史學家已經展開了激烈的討論,在殖民地邊界地區,曾經曇花一現的或亢奮或萎靡的精神力量需要人們予以更多的關注,這種精神力量是押給未來的一種賭注。在這個風起云涌、瞬息萬變的時代,時間和空間越發緊縮,促使這一力量在19世紀瞬時爆發。這種“未來思維”帶動了資本主義和殖民主義的發展。在各類投機活動和土地掠奪過程中,人們利用未來思維思考問題,并因此在難以避免的殘敗和失望中浴火重生。在快速發展的城市中,未來思維讓人們堅定信念。橫貫大陸的新型通信基礎設施不再是幻想,接連不斷的技術創新屢創奇跡。夢想中的未來驅使幾十萬的歐洲人遠走他鄉,并期待著在得克薩斯、加利福尼亞或是南非、澳大利亞、查科的高地農田有所作為。

在這個時代,移民趨勢的強勁發展逐漸促成了一種文化,人們越來越看重世界一體化的思想觀念。同時,這種觀念也引起了一群志同道合之人對橫跨大陸旅行的濃厚興趣。就是在這時,地理學科騰空出世。地理研究注定會得到政府的大力贊助,一方面,地理作為一門實地考察性科學,是進行軍事侵略和獲取軍事情報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地理研究為全宇宙的和諧統一提供了指南。這是世界地理發展的強盛時代,多家地理周刊暢銷全球,例如法國的《環游世界》、協會組織創辦的《國家地理社會》等。專門設立的國際測量協會繪制出更精確的世界地圖,其科學使命就像無數的考察團和探險家一樣,就是為了將世界各民族的思想觀念傳播至地球的每個角落。這一時期的學術地理界名人輩出。從20世紀的地緣政治學創始人哈爾福德·麥金德(Halford Mackinder),到語言優美的三卷本《人類歷史》(History of Mankind)的作者德國人弗里德里?!だ状臓枺‵riedrich Ratzel),再到偉大的無政府主義普遍論者埃利澤·勒克呂(Elisée Reclus)和彼得·克魯波特金(Piotr Kropotkin)。左派激進分子認為民族主義的存在原因就是錯誤地理解了“地理”一詞,地理正是人類部族多樣性的體現。這個時代里,學校的墻上貼滿了世界地圖,中等家庭家中擺放著地球儀,報紙對去往非洲腹地的大使和官員進行頻繁的報道,這一切都為19世紀末對未來政治的全球化意識做出了貢獻。在各國瓜分非洲的大背景下,新聞工作者描繪了英國擴張的藍圖,擬訂了成立統一聯邦的計劃。在他們的構想中,七零八落的各個帝國將被合并成一個單獨的政體,政治一體化指日可待。

科學是政治文明發展進步的有力助推器。1889年,時任英國首相索爾茲伯里勛爵(Lord Salisbury)大力表彰了新成立的英國電氣工程學會的偉大發明—電話。用他的話說,電話連通了整個星球,連通了全人類。有了電話,人類將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各地的即時新聞、人們的言談舉止盡在掌中,更重要的是電話還可以對此時此刻頒布的政策進行即時分析判斷。在汽船、火車、電話、飛行工具、生活理念等多種因素的影響下,全世界的感知交織交融,密不可分,難以預料的科技進步開創了人類歷史的新紀元。科幻冒險游記小說的大家—儒勒·凡爾納(Jules Verne)的作品中描寫的機動旅行、乘坐潛艇和搭乘熱氣球,拉近了世界的距離,為科學潛力的發展指出了方向,為世界文明的變革樹立了目標。正如凡爾納所說的那樣,科幻故事中的科學技術為人類統一的國際視野提供了無限想象,并“創造”了大量廣泛流傳的運載工具。

因此,未來主義小說絕不僅僅是一抹蓋住社會經濟洶涌暗流的文化泡沫,也不只是文過飾非的華麗辭藻。相反,如英國著名小說家赫伯特·喬治·威爾斯所說,許多評論家對他的作品多有所指摘,認為這些作品都是“偽科幻小說”。然而,就建立“新的思想體系”這一社會功能看,這些作品即使無法超越其他文學流派的作品,其作用也是可以與之比肩的。這一新思想體系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人類要架空現有的一切,做到對未來絕對的心無旁騖的想象,這樣才能徹底擺脫慣性思維和舊有習慣帶來的思想禁錮?!白屛覀冊谶@人類統一和宗教共存的美好時代安然地離去吧!”1890年,法國哲學家歐內斯特·勒南(Ernest Renan)如是說。幾年后,法國社會學家加布里埃爾·塔爾德(Gabriel Tarde)提出了與過去的思想完全相左的決定論:決定事物發展方向的是未來,而非過去。1896年,他在《未來歷史片段》(Fragment d’ histoire future)一書中描述了自己構想的世界聯邦。

直至19世紀末,蓬勃發展的大量未來主義文學作品中充斥著對國際主義形形色色、五花八門的大膽預測,其中多數作品都是對歐洲緊張的戰爭局勢以及隨之而來的世界大戰的描寫。歐洲協調分裂成一些極具競爭力的聯盟體系,各國政府為軍隊建設及增強更具殺傷性的科學技術提高了稅賦。小說創作與時俱進,而未來的國際政治形勢也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明了。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就是英國記者喬治·格里菲思(George Griffith)。格里菲思對年輕的赫伯特·喬治·威爾斯影響深遠,他是一名具有社會主義思想傾向的新聞工作者。他的兒子艾倫闡明了小說和科技的密切聯系,立志想要做一名勞斯萊斯軸流式噴氣發動機的工程師及開發人員。格里菲思本人不僅打破了環球旅行的世界紀錄,還撰寫了《革命天使》(Angel of the Revolution)一書,書中羅列了1892年發生在世界無政府主義最恐慌時期的奇聞逸事。在故事中,“自由兄弟會“是一個由年老的俄裔猶太人和他的女兒娜塔莎(Natasha)領導的恐怖組織。在兩大主要政治聯盟發動的一次戰爭中,歐洲各國被瓦解,這一恐怖組織成了新一任掌權人。他們擁有最先進的科學技術(該技術的年輕發明家愛上了娜塔莎),并逐漸壯大起來,恰逢此時在美國發生了影響廣泛的捍衛華盛頓政府權力的起義。最終他們利用承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飛艇征服了世界,并說服英國人一同前來建設美洲。飛艇、無政府主義、美洲人以及獲益的英國人:與倫敦破敗的郊區相比,這些才是典型的國際主義理想的構成因素。

從全球視野來看,歐洲協調留給世界的是科幻小說巔峰時期所體現的世界觀,同時留下的還有無政府主義者特雷梅因(Tremayne)在倫敦外交會議上那番激動人心的發言,他富有遠見地探討了世界大戰的危害。作為革命領袖,特雷梅因為歐洲戰敗受辱的君主列舉了兄弟會的主張—普遍性裁軍、土地重新分配及設立國際警察機關,對此,德國皇帝提出了異議:

“據我們所知,盎格魯–撒克遜聯邦認為自己已經征服了世界,所以,他們一直在以一個統治者的姿態向世界人民宣傳他們的專制手段。我的說法沒錯吧?”

特雷梅因沉默著深鞠一躬,繼續說道—

“但這一說法無疑否定了除盎格魯–撒克遜之外的所有民族的自由。我難以想象,出身自由的人們經過多么艱苦的奮斗才贏得了屬于自己的自由,他們會屈服于這種專制主義的做法嗎?如果他們拒絕如此會怎樣呢?”

特雷梅因快速起身,轉向德國皇帝,皺緊眉頭,目露兇光,對著他說—

“如果德皇陛下您非得稱之為專制主義,那么請您記住這是和平的專制而非戰爭的專制。只有那些破壞和平的人和將刀尖指向同胞的野蠻家伙才會深受其害……

“您想譴責的只是您失去了暴力侵略的權利。那么現在,最后給您一次權利!就在這,就是現在,您敢不敢發誓您并不知曉聯邦理事會的霸權陰謀,并承受您所說之話帶來的后果!……”

這一番意味深長而又直指要害的發言讓德國皇帝翻然醒悟。他想起自己的軍隊被消滅,最堅固的壁壘被拆毀,國庫財政大幅虧空,大批男性子民在戰爭中被殘忍殺害。想到這里,他嘴唇發白,跌坐在椅子里,雙手捂住臉頰,發出了輕聲的啜泣。這是軍國主義思想對新型和平專制主義的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抗議。

格里菲思的理想世界是通過革命武裝實現和平的世界,而這個理想世界對其他人來說就是噩夢。畢竟,每每想起歐洲協調和神圣同盟建立的歐洲秩序走向最終滅亡的情形,就讓人不禁扼腕嘆息。在這場斗爭中,國王被廢黜,無政府主義者、恐怖主義分子和猶太人成了勝利者。保守黨認為,格里菲思的“和平專制主義”說法并不是烏托邦的再現,而是一種全新的國際獨裁手段,其影響之大、范圍之廣是前所未有的。

在格里菲思所述的逸事中,俄國恰如其分地扮演著反派頭目,書中講述的故事是從沙皇秘密警察最保密的休息處得來的。一般來說,人們對反革命警察的奇聞軼事并不陌生,因為這正是《錫安長老會議紀要》(Protocols of the Elders of Zion)中所講述的故事。格里菲思寫《毀滅天使》(Angel of Destruction)的那幾年,恰逢奧克瑞那警備隊(俄國沙皇時代的秘密警察組織)陷入了與席卷歐洲的無政府恐怖主義的無盡斗爭之中。書中的錫安長老設想著有一天非猶太人“被徹底征服,并將其與生俱來的國際權利交給我們,利用自然的地位,讓我們能在不使用任何暴力手段的情況下一步步地吞并世界上的所有政權,成立一個超級政府。我們還將成立一個名為“超級政府管理協會”的威懾性機構替代現如今的統治者。該機構的職權如螯鉗般伸向每個領域,其組織機構龐大異常,征服世界各國無往不利”?!跺a安長老會議紀要》中描述的超級政府統治方式為:告知人們他們將受政府的保護和照顧,從而讓人民欣然接受超級政府的統治;防范恐怖主義未雨綢繆(這一方面,小說映射了現實:奧克瑞那警備隊會秘密引爆炸彈以使人民產生反恐意識),進而使統治者有機會展現自己具有保護人民的能力。經濟學家會向公眾解釋接受超級政府統治的必要性。因此,超級政府唯一的威脅是來自皇室王權的遺風和國民暴徒的盲目情緒,但是真正的危險則是這兩者將走向中和。

《錫安長老會議紀要》也是一份不同尋常的文書,文中,19世紀的自由主義者把取得的每一次發展—從立憲主義、新聞界的發展及擴大的參政權一直到國際仲裁機制的發展—都看成是人類進步的標志,并為之歡呼雀躍。這些情節的描寫引人入勝。故事的結局是政變推翻了專制獨裁的世界政府,卻擁立了“一個凌駕于整個地球之上的國王,他將統一全世界,從根本上消除世界分歧—國界、民族、宗教、國債”,這是國際主義的勝利,它的政治體制雖經過處心積慮的謀劃,但它呈現出來的并不是一個烏托邦,而是無盡的暴政。知識分子是愚忠行為的最后踐行者:到19世紀末,即便是激進的國際主義反對者也不由自主地開始以國際主義視角思考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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