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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兄弟般的情誼

我看到舊時貴族領地的邊界被打破,

我看到歐洲國王的標志性建筑被夷平,

我看到普通民眾開始打造自己的家園(其他一切都要為之讓路)。

所有國家都保持著密切聯系嗎?世界各國都會同心協力嗎?人類在組建一個不分彼此的大家庭嗎?看!暴君在顫抖,皇室在隕滅。地球迎來了一個新的時代,氣勢洶洶無法阻擋。

—沃爾特·惠特曼(Walt Whitman),“現代歲月”

和平運動:維護世界和平

19世紀上半葉,最熱切的國際主義者大都是福音派基督教徒。一位和平運動積極分子曾寫道:“無論是哪一派基督徒,只要他們認為《新約》優于寓言,就有可能認為只要帝王還存在,世界就不會和平。”拿破侖潰敗之日也是福音派的期望重燃之時。與此同時,大西洋兩岸的基督教徒們認為周遭的重大社會發展和技術變革是千禧年到來的前兆。借著海外歐洲勢力增強之勢,基督教徒們忙于傳播他們眼中的文明,為此開設學校,四處分發《圣經》,并發起反飲酒、反奴隸制的運動。1815年《巴黎條約》(The Treaty of Paris)規定販賣奴隸為違法行為,反奴隸制運動初獲成功。

但是,維護世界和平才是他們的長遠目標。過去20年間,洲際戰爭頻發,國內一片蕭條,英國的反對者及一些福音派教徒對此極為不滿,于是在1816年建立了“促進全球長期和平協會”,并稱該協會“致力于反戰活動,不會弄虛作假”。美國和平協會也是這個時期成立的。除了這些國家級的反戰組織之外,還涌現出大大小小的地方和平組織,這些組織遍布英美兩國。不論意在批判特權還是希望擁有特權,這些和平主義者都給當時的政體注入了與眾不同的新生力量。當時的人們將這些特定人群定義為“組織狂熱者”,他們是最早的“組織狂熱者”之一,托克維爾發現美國人具有這種熱衷于組織的精神,并稱在民主國家出現這種現象十分平常。民意作為新生力量倍受重視,他們這些積極分子認為,“從長遠來看,民意才是治國之本”。他們每年都會印制大量小冊子,在“倫敦和平協會”成立的第一年,大量小冊子被分發出去。他們熱情激昂,想著“雖然我們看不到上帝,但他會化身為人,帶領他的子民征戰,到最后,王位和榮耀、勝利和歡樂都將屬于教會”。和平成為這些積極分子的信念,他們看不慣那些“不付出任何努力,只等著上帝幫助的人”,并認為自己的努力已見成效,“民眾的思想已有所改變,戰爭精神已煙消云散”。

雖然這些積極分子組織一次國際會議頗費周折,但是他們組織的所有會議都具有開創性,用不了多久人們就會紛紛仿效其做法。1840年在倫敦,和平主義者首次召開“反奴隸制大會”,隨后的10年中他們發起了十多個國際會議。三年后,應“武裝共濟會”要求,“全面和平大會”在倫敦召開,相當多的美國人出席會議,這表明自此之后英美兩國的和平主義者聯系日益緊密。會議發起人稱“英美聯合”是代表上帝“向全人類播撒文明的種子,傳播基督精神。這是一項充滿愛的偉大事業”。和平主義者的脾氣秉性、行事作風以及工作地點與歐洲協調的政客沒什么不同,而且在對世俗權威的態度上,他們內部成員之間也普遍存在著矛盾。在《致全球文明社會政府》(Address to the Civilized Governments of the World)一文中,他們敦促歐洲政客按照規定停止戰爭。他們試圖影響精英政客們,卻又不相信他們,于是提議“為維護全球和平成立中央警戒委員會”,用民意對抗那些試圖用戰爭維護和平的官員。

“博學鐵匠”伊萊休·伯里特(Elihu Burritt)原是一名鐵匠,后經自學成了馬薩諸塞州的一名記者,他精通15種語言,是和平運動的領導者之一。外交原是貴族精英的職責,但他倡導“民間外交”。1846年8月,伯里特在“世界禁酒大會”上提出了“全球兄弟聯盟會”這一概念,并在自己的報紙《基督徒公民》(Christian Citizen)中宣揚和平主義的宏偉事業。梅特涅此前對歐洲內部動亂的暴力鎮壓為伯里特宣傳和平主義奠定了基礎,他很快便同貴格會以及渴望自由市場的商人結成了同盟。僅僅用了一年的時間,他就簽署了3萬份文件,期盼著這一運動能夠擴散到歐洲和美國。伯里特認為工人階級必須站在同一戰線上,因為如果他們不再彼此對抗,挑起戰爭的階級集團就會遭到極大的阻礙。馬克思當然愿意認同伯里特的看法,而且會在批判資本家和工業化的時候采用這一觀點。

和平運動得到了中產階級的支持,也獲得了更多人的認可。隨著梅特涅主義在歐洲大陸的滲透及1848年在布魯塞爾召開的和平會議(因當時巴黎正在鬧革命,因此會議改在布魯塞爾舉行),和平主義看到了希望,并得到了有力宣傳,終于在19世紀40年代末達到全盛狀態。1849年年初,新任法國總統路易斯·拿破侖的一系列舉措更加鼓舞了這些積極分子的士氣,他主張各大國解除武裝,表示如果英國愿意這樣做,法國就會無限降低海軍軍事裝備水平。拿破侖認為這是拉近英法關系的時機。盡管拿破侖的提議可能與和平運動沒什么關系,但這至少說明了和平運動者的想法并非不切實際。英國拒絕解除武裝的做法沒有削弱他們的和平信念,法國隨后還是堅持單方面宣布減少武裝支出。一位歷史學家在評價這一現象時說:“迄今為止,正統外交家及民間和平推進者一直是兩個毫不相干的事物,而此刻他們第一次有了交集。”

1848年歐洲革命帶來的改變初步顯現,法國渴望在拿破侖的領導下成為引領變革的主要勢力。1849年8月,一次重要的國際和平會議在巴黎召開。時任法國外交部部長的亞歷西斯·德·托克維爾負責在奧賽碼頭迎接各國代表,著名小說家維克多·雨果和英國自由貿易領袖理查德·科布登(Richard Cobden)這樣聲名遠揚的人物也出席了會議,以示對拿破侖的支持。與會者中也有一些出身低微的人士,比如“美國和平協會”代表威廉·韋爾斯·布朗(William Wells Brown),他生于肯塔基州一個奴隸家庭,他們的到來印證了和平運動緣起于平民這一說法。1815年,以梅特涅、卡斯爾雷、塔列朗(Talleyrand)以及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一世為首的歐洲列強在此建立了強權統治。而如今,同樣在這個城市,生于奴隸家庭的人都可以作為代表參加國際會議了,這意味著國際政治出現了新模式。

布朗是一位廢奴主義者,也是一位杰出的作家,被譽為第一個著書立說的非裔美國人。他的日記中記錄了巴黎和平會議開始時圣塞西莉亞禮堂里空前盛大的場面:好奇的法國觀眾一擁而入,禮堂里有給尊貴代表準備的帶沙發的包廂,臺上擠滿了來自歐洲6個國家的代表,大批議會官員進入會場,維克多·雨果發表了“最令人難忘、最意味深長的講話訴求和平”。雨果期望有一天歐洲各國可以放下武器,成為兄弟,那時“開放的貿易市場和開化的思想交流”將是“唯一的戰場”,他稱19世紀為“令人驚奇、為人敬仰的新紀元”,這段時期內國際爭端會平息,政治經濟、科技、工業、哲學、立法將舉步向前,最終形成繁榮和諧的景象。布朗在日記中提到:雨果的演講激情澎湃,“坐在我旁邊的一位英國紳士對他的朋友說,‘他說的我一句也聽不懂,但他講得很好,不是嗎?’”

不過,還是有人不愿意看到布朗參加和平大會。“那個黑鬼還是回他主人的農場干活去吧。”他的一個同胞嘟囔著。有人回應道:“‘美國和平協會’怎么想的?怎么派個黑鬼來巴黎參會?”相反,歐洲自由主義者對布朗還是很友好的,托克維爾夫人也十分和藹。布朗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次會議的政治模糊性,也就此完美地闡述了自己的觀點。

他重點批判了這次會議禁止討論實事這一規定。組織者極有可能會將取得的進步歸功于“上帝的福祉”,滔滔不絕地為他們“神圣的事業及和平準則的宣傳”辯護。但他們一方面由于擔心組織內部不夠團結,不敢得罪那些法國主辦官員;另一方面又一心想擴大自己的影響力,得到更多尊重。幾個月前,法國出兵意大利,以期重建教皇制度并掃除羅馬那些由加里波第(Garibaldi)和馬志尼(Mazzini)領導的共和黨人。對于這一言行矛盾的做法,該會議的主辦方卻要求與會代表集體噤聲。布朗說:“他們給自己的嘴上了鎖,還把鑰匙交給了政府。” 實用主義的精神讓各國的決議更加多元化。原先全面譴責戰爭的景象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各國可以根據當前局勢選擇是否要批判戰爭、減少軍事支出,“多國代表大會旨在推翻現行國際法并成立一個可以處理國際爭端的高等法庭”。會議領導人似乎當時就預見到70年后凡爾賽也將召開會議,屆時將會建立一個符合他們訴求的組織。

因此,對和平運動組織者來說,那時的各種起義既是挑戰也是機會。如果他們反對戰爭,那么和平偉業很可能以失敗告終,就像1846年的波蘭那樣,他們能容忍這一幕兩年后在歐洲重現嗎?1849年年底,匈牙利政治家拉約什·科蘇特(Lajos Kossuth)抵達倫敦時,前來迎接他的人很多,他用一口莎士比亞腔的英語煽動起民眾的反俄情緒,這觸怒了維多利亞女王,甚至險些導致英國政府的分裂。于是和平主義者開始探討是否要幫助匈牙利和波蘭這些受壓迫的國家。但其實布朗早已指出,當意大利人加里波第和馬志尼這兩位為倫敦爭取自由的勇士遭遇襲擊時,這些和平主義者卻卑鄙地選擇了沉默。拿破侖在法國發起武裝政變,這不僅令英國感到擔憂,還招來新一輪反拿破侖運動,戰爭的號角越來越近。拿破侖的反對者們稱:現在看來,拿破侖之前支持和平運動的做法只是在裝模作樣,這一點與他的修正主義現實政治理念如出一轍。

和平運動大勢已去。而和平主義者的法蘭克福聚首吸引了美洲原住民首領卡波衛教士(Reverend Copway)前往,這也是那次會議的最大亮點。他以“偉大精神”的名義向與會代表傳遞了和平的信號。1851年,情況有所好轉,那年英國在倫敦水晶宮舉辦世博會,4 000多人來到倫敦愛塞特廳參觀、沾博覽會的光,和平會議第一次如此吸引國際關注。盡管如此,在布朗這些局內人看來,和平運動仍然氣數已盡,這次會議本身還不如此次展覽有紀念意義。確切地說,這次展覽其實是一次伊萊休·伯里特“兄弟聯盟集會”,一次廢奴主義者的集會。“美國流亡奴隸”聚集于此,這是“倫敦最大規模的禁酒主義者集會”,大概有15萬~20萬參觀者排著隊整齊地進入展廳。

來倫敦參加1851年和平大會的美國人中有當代最偉大的新聞工作者霍勒斯·格里利(Horace Greeley)。而那些“伯爵、公爵、將軍、諸侯”都轉而支持別的運動了,所以并沒有出席會議,因此這次會議將民主展現得淋漓盡致,這令格里利感到震驚。同樣令他印象深刻的還有和平運動者比任何一個宣傳基督教的宗教組織成員都更詳細地解釋了基督教徒的組織力量。同布朗一樣,格里利也察覺到了基督教和平主義者對暴行的默許,他們默許歐洲現狀,容忍“專制君主”的存在,無視他們對“被壓迫國”的欺凌。會議稱干涉國際事務“最易帶來痛苦和戰爭”,因此除了譴責殖民主義、要求解除武裝外,他們還提出要堅決保持中立,不卷入任何國際紛爭。他們以為公眾會支持他們,但大家對這套說辭并不買賬。此外,1853年爆發的克里米亞戰爭喚起了英國對沙皇俄國的仇恨,加速了和平運動的滅亡。1857年,和平大會委員會解散,而在美國內戰期間,這些和平主義激進分子大都支持北部。

克里米亞戰爭的爆發說明事實并非福音派和平主義者所想的那樣,戰爭精神尚未根除。相反,俄國與英法兩國在戰爭中成為敵對勢力,“歐洲協調”自此分裂。克里米亞戰爭掀起的戰爭熱潮使波羅的海至高加索地區陷入了長達三年的流血沖突,人們都害怕波蘭人與北高加索的切爾克斯人會陷入一場更慘烈的戰爭。在巴黎召開的和平會議緩和了當時動蕩的局勢,戰爭暫時停息。但是幾年后,俄國入侵高加索,成千上萬的山地人逃亡至土耳其,為之后巴爾干半島與安納托利亞高原之間的戰爭埋下了伏筆。1870年,普法戰爭爆發,西歐再次陷入暴力沖突。維多利亞中期的英國,基督強硬之風初現,教堂中回響著“前進,基督教戰士們,向戰場進軍”的旋律。大環境改變了,國際主義者的態度也不像原先那樣激進了,他們實行“曲線救國”,另尋和平之路。他們嘗試建立新的體制,減少對公共輿論和上帝的依賴。學會了更多地依靠政治手段后,他們幾乎找到了一條通往成功的道路,這非常符合他們的理念,即取消關稅,實行自由貿易。

自由貿易:另一條通往和平的道路

英國議會中的激進人士理查德·科布登是著名的自由貿易推崇者,1847年夏,他應邀前往維也納,同年長的梅特涅首相共同進餐。身披榮耀的他身負重任出訪歐洲。在他的領導下,英國議會剛剛廢除《谷物法》,該法于拿破侖戰爭結束后制定,通過限制谷物進口來保護英國農民的利益。《谷物法》廢除后,商人、制造商、工人以及記者備受鼓舞,聯合起來為自由貿易造勢,新創立的《經濟學人》雜志就是他們的傳聲筒。科布登被譽為推進政壇重大變革的第一人,他向世界展示了工業革命時期的英國新興階級是如何快速掌權的。他成功地將空想國際主義最成功的變體推向維多利亞時期的主流政治。

在現代人眼中,自由貿易就是各國尋求自身利益的借口,是任意一個具有國際競爭力的國家開啟國外市場大門的攻城木。盡管自由貿易還伴有關稅、技術出口等各種支出,但其實它還有很多偉大之處未被其支持者發現。從科布登到一個世紀后的“田納西州的科布登”科德爾·赫爾(Cordell Hull)(此人還是羅斯福政府的國務卿),再到當今全球化時代的思想家們,他們都將自由貿易視為加強人際溝通、促進世界和平的手段。其擁護者稱關稅將導致孤立和戰爭,開放經濟則會帶來繁榮與和諧,他們將貿易往來視為本國利益與全球利益的調節劑。皮爾(Robert Peel)爵士說過:“貿易往來是推進文明進程、消除國家間嫉妒情緒、維護全球和平的有效手段。”

科布登1847年的歐洲之行彰顯了他的雄心壯志,國際合作與國內改革的內在關聯也在此次歐洲之行中顯現出來。科布登認為英國已經走在改革的路上,而他的職責是帶領其他國家共同發展。他曾訪問北美,聽聞美國為響應他廢除《谷物法》的決策而降低了本國關稅,他很受鼓舞。美國這樣做意義重大,因為在鼓吹“保護主義”精神的國家中,沒有哪個國家的宣傳力度在處于快速工業化時代的美國之上。然而,推行自由貿易最重要的戰場是歐洲,而維也納又是歐洲的心臟,因此,科布登與梅特涅的會面象征著關于國際秩序新舊理念的碰撞。

74歲的梅特涅時任奧地利外交大臣和首相,遇到“革命余燼”時,他仍舊精力旺盛,準備隨時消滅他們。英國廢除《谷物法》那年,奧地利出兵波蘭的克拉科夫城鎮壓城中起義,隨后便吞并了該城,波蘭最后一個獨立城市自此淪陷。就在科布登同梅特涅一起進餐時,哈布斯堡皇室的軍隊正在攻打意大利城市費拉拉。梅特涅不會想到,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人們的革命熱情便極大地爆發了,歐洲暴亂頻發,幾乎推翻了奧地利皇室的地位,梅特涅自己也因此出逃國外。但是,科布登對此并沒有感到意外。盡管只是與梅特涅這位維也納系統的主要創始人舉行了簡短會面,但他有足夠理由相信這位年邁的歐洲協調的政治家已經跟不上歐洲大陸經濟社會的快速變化了。他在與梅特涅會面后寫道:


執政者治理國家就像醫生治病,但他們只看到表面癥狀,只會做最膚淺的補救,而不會透過現象看本質,不會深挖傷及社會體系的病根。梅特涅很可能是最后一個這樣治國的人,此類政客將隨梅特涅一同被時代拋棄,因為“實驗室政府”這種新型政府正逐漸成形,并得到了更多關注,梅特涅不能再強制推行那種老式政府的過時做法了。


“實驗室政府”—從這個叫法不難看出這個政府不再是原先那個正統的、擁有無上權力的政府了,而是一個由通曉法律、了解人類需求的專家組成的“科學的”政府。撒切爾夫人對經濟自由主義的理解曾體現在她的一句名言中:“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社會這種東西。”科布登的觀點與她截然相反:任何政府要想成功處理國際事務,都離不開社會力量的支持。這也是他抨擊歐洲協調的深層原因,他稱歐洲協調反對改革,把人民和土地看作執政者的私有財產,這種做法是不利于他們應對席卷歐洲大陸的巨大變革的。歐洲協調否定社會的變化,對推進社會發展的動力視而不見。也許暴力鎮壓起義可以暫時緩解民族主義者的發展勢頭,但民族主義者并非第一次推行改革,他們不止一次地帶來過社會進步。蒸汽和鐵路不斷推動通訊和運輸系統的現代化進程,這是自羅馬時代以來最具革命性的變化。制造業正處于轉型時期,整個地區也在逐漸變成生產商,人們的工作性質和時長也發生了改變,識字率也在快速增長(這給梅特涅的監視和審查系統帶來了麻煩),與此相應,閱讀人群和創意市場也在擴大。

那些反對改革的國家領導人認為他們肩負著相同的使命,所以遇到困難時會互相尋求幫助,歐洲協調就是這樣運作的。像科布登這樣的激進人士和大多數的國內改革者一樣,他們都認為各國利益息息相關,并以此為原則制定國際合作策略。他們稱國內憲法改革就是要給歐洲統治階級和他們的思想以重擊。他們以民主的方式探討基督徒團契,而不是擺出一副家長說教的姿態,他們看中的是和平而不是穩定,認為只有當人們摒棄了秘密宮廷外交的壞習慣,不再擔心要承擔高額的戰爭稅,自覺地放下武器用平和的方法解決爭端時,和平的局面才會到來。正如人們常說的那樣,人類生來向往和平,之所以會有戰爭只因為先前的領導人無比自私、利欲熏心。因此這個世界只需要簡單而徹底的改變—變成一個民主的世界。科布登期待有一天全國人民可以因“種族、宗教、語言”團結在一起,“而不是被象征權力的一紙契約”硬綁在一起。

自由貿易的起因可以追溯到法國大革命之前。有人認為自由貿易可以推進貿易文明發展,但康德可能不太認同這個觀點,但縱觀18世紀,專制主義評論家們都在稱贊自由貿易的優勢。因為與那些早年憑借海上實力在歐亞各地建立以土地為基礎的中央集權獨裁的行徑(例如英國治下的殖民地)相比,自由貿易明顯更勝一籌。拿破侖的態度發生了轉變,他認為英國正在憑借自身強大的經濟實力剝削歐洲列國,直至任期結束,拿破侖都將英國視為最大的敵人,并宣稱自己的貿易封鎖體系有利于歐洲大陸的集體利益。這是拿破侖對歐洲的早期預言,在隨后的兩個世紀里,歐洲以外的各個強國也會提出這一觀點,歐洲一體化衍生的充滿競爭性的愿景—歐洲自由貿易區與共同市場將深陷冷戰泥淖。拿破侖失敗后,親英派全面擁護商業社會。自此,貿易活動變得文明、高效、自由,并且比貿易限制時期更為繁榮,更崇尚和平發展。曾做過拿破侖派駐華沙大使的普拉特對軍事打擊和貿易精神做過對比,他期望后者能占上風。在1814年發表的《歐洲文明的精神征服和篡奪買賣》(De l’esprit de conquête et de l’usurpation)一文中,本杰明·康斯坦(Benjamin Constant)稱拿破侖的存在使歐洲成為一個“大牢籠”,而英國則是“自由思想和人類尊嚴的庇護所”。他借該文呼吁法國放棄軍國主義思想,“加入現代歐洲商業化國家的行列中,發展工業,推動文明發展”。

毫無疑問,在19世紀上半葉,科布登引領的自由貿易運動在同時代的激進國際主義者中是最重要的,也是最成功的。但是,自由貿易運動無論成功與否都是喜憂參半。因為為推動世界和平而發起的激進運動即使失敗也注定會被世人銘記,正如和平運動雖然以失敗告終但仍為后人所稱贊一樣。如果自由貿易運動獲得成功,那也是因為他們為政治人物所利用,而他們最初構想的愿景也永遠不會實現。白廳官員推行自由貿易時也遇到過類似情況,自由貿易起初只是意在維護世界和平,但很快便成了推行帝國政策的手段,英國外交官們隨后用大炮和艦艇強行推開了西非、土耳其和中國的經濟大門。

十分諷刺的是,科布登本人是堅決反對帝國主義的,他曾完美闡述了推廣商業資本主義的益處。正如他1843年在反《谷物法》聯盟上的講話所說的那樣:


什么是自由貿易?為什么要消除各國之間的貿易限制?因為貿易限制背后蘊藏的是驕傲之情、復仇之心、厭惡和嫉妒之感,這些情緒終會爆發,最后導致大規模流血事件。


自由主義政治經濟已經考慮到上述情況。很多理論家支持自由主義政治經濟,即使是對此最不感興趣的著名理論家大衛·李嘉圖也不能否認自由貿易很好地平衡了國內利益和國際利益這一事實。

國內利益與國際利益息息相關。通過刺激工業發展及鼓勵創新有效地利用大自然賦予我們的權利,自由貿易可以高效合理地分配勞動力,隨著產量增加,大家廣泛受益,世界各國被共同的利益維系在一起。

那是一個充滿激情和崇尚經濟發展的時代,這點從1847年在布魯塞爾舉辦的全球經濟學家會議上便能看出來。比利時自由貿易協會主席在大會上講道:“我們迎來了兩個第一次:第一次檢驗各國人民友情,第一次將上帝所說的‘互助互愛’變成現實的機會。”《經濟學人》那時剛成為自由市場資本主義的傳聲筒,它旋即刊文啟蒙大眾,宣傳“國際主義”以推廣自由貿易主義。

1815年倫敦世博會(科布登是重要的發起人之一)的會場體現了自由貿易的理念。這座以鋼鐵為骨架、巨型玻璃為主要建筑材料的建筑象征著開放、民主及全球化,是現代技術的杰作。“我們生活在最美好的時代,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迎來‘世界人民大團結’這一歷史時刻。”人類大團結的擁躉阿爾伯特親王(Prince Albert)曾這樣說道,他還肯定了自由貿易人士和維多利亞時期進步人士的革命熱情。

國際主義思潮的出現并非偶然。雙邊通商協定建立了處理國家間事務的新模式,相較歐洲協調的大國協商模式,新模式更加實際、民主,也不那么保守。英法兩國同土耳其以及中國簽訂了通商協定,體現了這一新模式的又一特征:更加全球化。盡管土耳其人不太情愿接受這些做法,歐洲人卻認為他們自己在傳播文明。在歐洲,英法兩國于1860年簽署的通商協定是一個分水嶺,隨著另外60條類似協定的簽署,西歐市場聯系愈加緊密,在20世紀結束前,幾乎成了一個獨立的大市場。當時的人們都在討論“歐洲共同利益”,他們認為貿易往來推動了國際主義發展,并且正在威脅著歐洲協調衰敗的體制。19世紀60年代中期,人們習慣將國際主義看作“發現政治經濟體制規則”的主要力量,將“商人”比作“國際溝通合作”的追隨者。

科布登被譽為最卓越的“國際人”。1867年去世的時候,他的訃告撰寫人說:“盡管那個稱呼聽上去很奇怪,但那是事實。在他之前,沒人有資格被稱為‘國際人’。” 教化人類的職責落到了科布登身上,他要讓人們知道新的政治制度可以消除國家間的疑慮,自由貿易可以證明戰爭只是“混亂的狀態”,并不是不可避免的,它的發生與否取決于人的決定;人民一旦正確理解了民族主義的內涵,就會發現民族主義是通往國際主義的一條道路,而不是這條路上的障礙物。民主觀念的傳播、代議政府形式的擴散以及世界和平進程的推進都源于關稅改革承諾:“由于目前還不是發展國際主義的最佳時機,僅有部分政治同盟認同國際主義思想,因此科布登認為他當前的工作是為推廣國際主義鋪路,使國際主義思想為人們熟知,掃除其發展的障礙,擁護一切有利于國際主義發展的法律和政策并促使其生效。最重要的是先實現貿易自由。”

正如上面說的那樣,自由貿易人士相信喚醒“公眾思想”是成功的關鍵。與福音派一樣,他們的共同假設是:人類有共同的追求,因此他們會感受到民主的力量。換句話說就是:如果沒有政府從中作梗,人民就不會自己發起戰爭。歷代自由主義者都堅信這一點,國際聯盟創始人也贊同這一觀點。政客們使人民卷入戰爭,他們對利益的追逐將人類自私的本性無限放大,釀成災禍。因此,人民要結成自由聯盟,將不同的思想匯聚一處,為和平而戰。自由貿易是國際主義的指導思想,它不依托機制以外的任何國際組織調低關稅的做法和世界貿易組織有些相似,但不同于當今政壇涌現出來的各種組織。自由貿易顛覆了傳統觀念,無須政治手段就能把世界人民團結在一起,反對仍舊掌權的貴族。自由貿易最終會像美國前總統伍德羅·威爾遜(Woodrow Wilson)在“一戰”后號召的那樣,建立一種新的世界秩序,人民會成為自由貿易有力的支持者。但那時,威爾遜本人的觀念倒像是退回到了一個世紀前。然而1919年的歐洲自由主義者仍然選擇強烈地推崇他,因為他們不相信這位世界上最偉大的人會重拾落后思想。其實,前面幾代人都遇到過這個問題,科布登晚年就遭遇過相同的困境。

科布登不贊同舊的外交方式,因為那種方式只代表了軍國主義貴族這個特定群體的利益。科布登稱,政客們貪圖個人利益,介入正常的貿易活動,制定了像《谷物法》那樣的條規。為了讓高額稅收和不必要的軍備支出看似合理,他們不斷重申權利平衡的重要性,并挑起地區間沖突。這樣看來,減少征稅額度就是一項和平政策了,而權利平衡這個概念“已經荒謬到不能用‘謬論’、‘錯誤’或是‘欺騙’等詞來形容了,甚至可以說它‘什么都不是’”。因此科布登主張英國遠離一切國際糾紛,是否支持土耳其或攻打俄國都與英國沒關系。他認為英國人最好安坐家中,收拾收拾房子,做些喜歡的事掙點錢,而不要“為了謀求鄰國的發展,為了世界和平和人類幸福而整天打打殺殺,因為這樣做沒有任何意義,終是徒勞”。

克里米亞戰爭爆發后,科布登和他的支持者不得不面對正推著政客們走向戰爭的所謂戰爭精神。他們向來在意媒體和民眾的聲音,但現在這些聲音變得極具攻擊性,他們對此感到十分震驚。科布登曾懷疑道:“我們還是理性的、進步的物種嗎?”他建議和平主義者對此保持沉默,因為戰爭的不合理性會不言自明。科布登始終堅信,分析經濟現狀是對大眾最好的教育。但是越來越多的政治分析人士對此提出質疑,認為民眾的行為不受理性分析的影響。維多利亞時期的自由主義呈保守趨勢,英國著名經濟學家兼哲學家約翰·斯圖爾特·米爾(John Stuart Mill)為此調整了功利主義的教義,因為普通民眾遠不如受過良好教育的人那般理性。19世紀50年代,本杰明·迪斯雷利(Benjamin Disraeli)發表了他的第一部小說《恩底彌翁》(Endymion),書中強烈批判了科布登的極端理性主義。“他們給這些混雜的觀點起了個新名字,”一位代表如是說,“他們管這叫‘民意’。”時任英國女王、時尚教母以及保守黨領袖澤諾比婭(Zenobia)說:“多么荒謬!這只是一個稱謂罷了,別指望他們能像女王或上下議院那樣有什么好想法。”媒體人不再理性,他們擬定了聳人聽聞的標題,在報紙頭版刊登競選新聞。克里米亞戰爭時期的英國首相阿伯丁伯爵(Lord Aberdeen)也抱怨道:“盡管身為首相,但我還是要取悅媒體……他們總是嚷嚷著要加強政府干預。媒體很霸道,現在他們讓政府也變得霸道了。”如此看來,出版物的論調以及高漲的民意可以按照他們的意愿將國家推向戰爭。

自由貿易并沒有因科布登的去世而被遺忘。未能成功舉辦的1875年歐洲關稅大會反而成為科布登主義的絕唱。自那以后,這第一位“國際人”逐漸被遺忘,這一點在歐洲大陸體現得尤為明顯。與此同時,“國民經濟學”逐步登上了舞臺。1871年德國重返國際舞臺之后,強大的敵對聯盟崛起,致使1882年后亞非地區遭受了瘋狂的土地掠奪戰爭,自由貿易的國際影響力被大大削減。各國更加崇尚軍國主義和民族主義。貿易保護主義席卷世界,科布登俱樂部遭受圍攻,各國紛紛“放棄自由貿易”。然而諷刺的是,當全世界都在反對自由貿易的時候,曾被科布登批判的大英帝國卻視自己為自由貿易的保護者。但在別人看來,英國實行關稅改革不過是為了謀取暫時的經濟利益。總之,自由貿易運動與和平運動密切相關,同和平運動一樣,自由貿易在國際主義盛行的19世紀四五十年代也曾輝煌過。一個世紀后,自由貿易再次輝煌。大蕭條及“二戰”后,美國成為新興大國,并重提自由貿易。正是因為美國,自由貿易在20世紀80年代恢復了它的統治地位。

屬人主義:民主與和平

維多利亞時期中期,國際主義出現了第三種新興元素,在當時被稱為“屬人主義”。在當今這個時代,人們多認為民族自豪感不利于國際和睦以及世界和平。但是這種觀點是最近才形成的,自民族主義作為一股政治力量在歐洲大陸初現后,人們對它的態度就發生了巨大的轉變。1919年,在去巴黎開展國際聯盟成立的籌備工作之前,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先去了趟意大利。在熱那亞,威爾遜冒著瓢潑大雨,在該市最杰出的一位偉人的紀念碑前發表了演講。他說:“他畢生都在為實現自己的理想而奮斗,能與他成為同道中人我感到非常榮幸。”威爾遜的講話中提到的這個人,也就是紀念碑的主人,正是朱塞佩·馬志尼。他是統一意大利的功臣,是推翻梅特涅體系的改革者,是一位“虔誠的傳教士”,為了國家鞠躬盡瘁,任勞任怨。

歷史上很少有人真正具有開創性思想,而馬志尼就是這樣一個人。他認為只有出現一個由民主國家組成的國際組織后,世界和平才能實現。在他死后很久,人們才認識到這種觀點的深遠影響。正如伍德羅·威爾遜稱贊的那樣,與僅需成立一個世界政府的觀點相比,馬志尼這種建立民主國家聯盟的想法更具優越性。然而國際聯盟以及后來的聯合國都還只是一個世界政府。總之,馬志尼是第一個從民族主義角度出發考慮國際合作的人,也是歷史上持類似觀點的人物中最重要的一個。

最開始,馬志尼的對手是哈布斯堡家族及其背后的神圣同盟。正是因為他們的暴政,加入秘密革命組織“燒炭黨”的馬志尼才被投入大獄,最后又遭到放逐的厄運。這段經歷堅定了他反君主政體的信念。1832年,為爭取民族獨立并統一意大利,馬志尼建立了意大利青年黨。不久之后,他寫道:“我們不會以任何形式同那些國王聯盟。我們不會欺騙自己,因為我們知道依靠國際條約和外交詭計是無法獲得自由的。我們不會向會議條款或者君主內閣低頭以換取自己的幸福。所以,意大利人民請聽好:我們絕不和國王打交道。”

馬志尼反對君主,他對早期流亡國外的意大利人提出的世界主義也不全然認同。這些人都認為有些事情比一味順從國王和君主更重要。但是馬志尼認為世界主義者夸大了理性的重要性,過分強調個人權利,而沒有認識到大家聯合在一起為“國家”而戰才是實現人類和睦最有效的途徑。馬志尼認為“國家”就是義務和責任的象征,它因無私而高尚。而過時的世界主義崇尚以自我為中心,因而顯得自大妄為。馬志尼之所以厭惡邊沁和功利主義者,一方面是由于上述原因,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們推崇唯物主義。馬志尼認為民族主義達到了一個無法超越的精神高度,它的實現需要大家互幫互助,這是一種超越了個人利益的集體行為。這就好比在一個家庭中,家庭的整體利益凌駕于每位家庭成員的利益之上一樣。國家與其人民之間就是如此,或者往大了說,整個歐洲及其人民的關系也無外乎于此。因此,馬志尼改變了觀念,轉而鼓勵歐洲大陸各民族國家以民主形式聯盟,即推崇“民族神圣同盟”。青年意大利黨成立后三年,馬志尼同幾個逃亡者在瑞士首都伯爾尼建立了青年歐洲黨以配合國內革命,這次革命有可能推翻“神圣同盟”。

現在的人們不太能夠接受如此高尚無私的觀點,也難以消受關于“意大利靈魂”的那些沒完沒了的講話。這些講話曾煽動起一輪又一輪的起義,但是收效甚微,還白白搭上了許多生命。不管怎樣,馬志尼的能動性、大量的書信作品(僅意大利語版的作品就有94卷之多)以及他的威望都是他的資本,這些資本讓他比同時代的和平主義者更有條件解決政治動員時遇到的實際困難。“人民神圣同盟”需要的是屬于自己的沙皇亞歷山大(Tsar Alexander),而馬志尼更想做歐洲革命者跨國組織的指揮官。按道理講,與零星的、互不相關的各種單邊行動相比,聯合國內部的各種起義推翻“神圣同盟”獨裁的勝算更大。馬志尼曾寫道:“現在我們需要做的是將所有為同一目標奮斗著的歐洲人聯合在一起……在世界各地同時起義,這樣我們就會獲勝。到了那時,哪位別國的暴君還顧得上管別人的死活呢?”

他痛批科布登的孤立主義,說那項政策“糟透了,是怯懦無能的表現……將無神論帶入國際生活,過度追崇個人利益”。馬志尼流亡時大都待在倫敦這個反抗君主制的政治中心。他致力于讓英國放棄和平主義和不干涉原則,轉而開展我們現在所說的人道主義干涉和民主建設。雖然他最終沒能像他希望的那樣成功聯合各種起義對抗君主獨裁,但他的影響卻依舊廣泛。馬志尼與卡萊爾(Carlyle)、米爾等杰出的作家素有交情,自己也多有文章發表,這些都使他在英國享有盛譽,其聲望及影響也因此從英國迅速擴大至歐洲大陸乃至大西洋地區。

干涉論的提出給維多利亞時代中期的英國自由派造成了困擾,馬志尼是主要的麻煩制造者之一。為了讓歐洲最有實力的國家幫助意大利和其他受壓迫的國家(比如匈牙利和波蘭),他明確提出了實施國際團結的人道主義的理由,這個緣由直至今日還能引發共鳴:


人們開始意識到……國際責任作為紐帶將各國人民維系在一起。因此,如果世界的某個地方,甚或一個獨立的國家一旦犯下明顯的錯誤,就會被定罪。其他國家也不會因為與出事地點相隔較遠就幸免于難。想象一下,如果在當今年代,土耳其境內也發生了基督教大屠殺,情況會怎樣呢?


然而遺憾的是,英國最終沒能擊敗意大利半島上的奧地利獨裁者來幫助希臘人民重獲自由(英國曾在1827年納瓦里諾海戰中幫助希臘獲勝)。威廉·格拉德斯通(William Gladstone)和英國主流自由主義輿論原本堅守著科布登反對介入一切國際事務的原則,但現在他們的態度卻發生了轉變。就連科布登本人也有所動搖。當然,這并不意味著被壓迫的民族無須為爭取自由而戰。馬志尼就曾發表文章號召人民反抗,并親自參與了1848年起義。他認為一旦國家重獲自由,就應該發展文明,建立殖民地。在馬志尼眼中,意大利注定要承擔“時代賦予它的傳播文明的責任”。他還建議意大利“一旦時機成熟,便可入侵非洲大陸最北端的突尼斯,并在那里建立殖民地”。這樣一來,自由民主主義同時具有了國際主義(面向歐洲各國時)和帝國主義(處理非歐洲事務時)兩種特性。馬志尼重視歐洲,20世紀的國際機構依舊深受這種態度影響。

馬志尼的“國家綱領”強調自救、互助以及學習。他資助了倫敦中心的一所學校,這所學校專門接收貧困的意大利工人的孩子。馬志尼的教義中并不涉及階級斗爭,也沒有發表任何言論試圖削弱人們對民族統一的渴望。所以,意大利人直言不諱地說那里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是危險的。1842年,馬志尼撰文稱拯救“被共產主義迷惑”的工人十分重要。8年后,他同意在倫敦成立“歐洲中央民主黨委員會”,為由民主主義者組成的青年歐洲黨提供指導。當時他曾談到有必要幫助“民主國家”擺脫“鼓吹無政府的共產主義”。

盡管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這類新興術語的含義尚未定性,且常被誤讀,但這并不妨礙這兩個名稱在19世紀40年代初期的廣泛傳播。1846年,半自由的波蘭城市克拉科夫(Cracow)爆發了起義,但隨后很快遭到奧地利鎮壓。波蘭威脅說要徹底消滅激進運動,這一表態再一次成為頭條新聞。在倫敦,憲章運動領導人和諸多記者圍堵在一個名為民主黨聯誼會的激進組織門口為波蘭募捐,并號召其他國家的革命移民出錢出力。馬志尼擔心“民主黨聯誼會”有社會主義情懷,因此極力回避他們。為了讓外交部變得更加民主,他選擇支持人民國際聯盟,該組織由一個極具競爭力且相當有威望的游說組織創立。在隨后的兩年中,英國激進媒體同對立方的支持者展開了一次激烈的對話。兩位德國激進人士卡爾·馬克思和弗里德里希·恩格斯作為德國民主黨在布魯塞爾的代表參與了此次對話。

如果說馬克思同馬志尼的隔空爭論對幫助我們了解冷戰時期的國際事務十分重要,那么早在維多利亞時期,這種爭論在激進政治思想的較量中就已拉開了序幕。從他們二者的觀點可以看出兩種不同的國際主義觀念:一個是基于資本主義體系下的民族化解放運動,另一個是共產主義下的國際主義。在20世紀,這兩種觀念背后是兩個超級大國的對抗。盡管兩國迅速對立起來,但實際上,它們有很多共同點。比如在國際秩序這一問題上,他們都認為國家是國際秩序的重要組成部分。

1846年,馬克思和恩格斯寫了一篇文章,討論了憲章運動的影響,引發了兩派之間的爭論。他們寫道:“英國的工人階級非常清楚,資本家同勞動人民、資產階級同無產階級間的斗爭該有個定論了。”馬志尼十分厭惡這種論調,因為他的“人民國際聯盟”是“為維護民族利益、促進各國人民間相互了解、增進感情”而設立的,而維護工人權利不是他們的職責。隨后,在4月,馬志尼在一家英國報紙上痛批共產主義。在《民主思想》(Thoughts upon Democracy)一文中,他稱共產主義是對自由、進步和人類道德發展的否定,專斷殘暴至極,甚至會毀掉全人類。

當時馬志尼對馬克思及恩格斯尚未特別留意。他的首要攻擊目標是邊沁掀起的唯物主義思潮,而不是激進的左派。盡管如此,還是有很多社會主義者被激怒了,并遷怒于他。1847年年末,馬克思前往英國并給“民主黨聯誼會”做了演講。很明顯,他的講話是在反駁馬志尼及其國際主義觀念。“各國際聯盟合在一起,如兄弟般和睦相處,這些都只是資本家們常掛在嘴邊的空話,”馬克思如是說,“倘若工人階級可以在與資產階級的對抗中獲勝,那就意味著人類擺平了國家間及產業間的各種沖突。而這些沖突正是人與人之間充滿敵意的原因。同樣,工人階級的勝利也意味著被壓迫民族重獲自由。”德國的激進工人成立了一個小組織,最近他們將組織的名字由“正義聯盟”改為“共產主義聯盟”。從英國回到布魯塞爾后不久,馬克思與恩格斯就為該組織撰寫了《共產黨宣言》。該書的開篇十分有名:“整個歐洲陷入恐慌之中,人們對共產主義充滿畏懼。”“古老歐洲的各大政治力量聯合起來,試圖驅散這種恐慌感。羅馬教皇、俄國沙皇、梅特涅、基佐(Guizot)以及法國激進人士、德國警探都參與其中。”很快,事實便證明資產階級同無產階級間的矛盾就是那個時代最核心的問題,這足以表明馬克思反對馬志尼計劃的重要性。

接下來的幾年中,馬志尼與社會主義者持續對抗。1848年革命失敗后,馬克思定居倫敦,在隨后的幾年中,他潛心做研究。與馬志尼相比,馬克思更討厭那些總是纏著他的德國逃亡者。諷刺性文章《逃亡中的偉人》(The Great Men of the Exile)就是馬克思對他們的討伐,該文直至20世紀才得以發表。文中還尖銳地批評了馬志尼,稱他的國際主張是騙人的把戲。原文如下:


1849~1852年的民主派逃亡者上演的大劇早在18年前就拉開了序幕,那時的參演者是1830~1831年煽動政治的流亡者。盡管隨著時間的流逝,第一批政治流亡者大都退出了歷史舞臺,但仍有少數人還在堅持著。他們繼續煽動群眾,制訂各種全球計劃,還成立了臨時政府,在世界各地發表激昂的言論。這些老手的經驗以及騙人的技巧明顯強于他們的后輩。18年來,他們習慣了搞些陰謀詭計,四處宣講,欺騙大眾,炫耀自己,把自己推到風口浪尖,他們就這樣練就了敏銳的判斷力。馬志尼也因此肆無忌憚,認為自己有能力擔起“歐洲民主派中央委員會”的重擔。

共產主義:資本主義為工人階級鋪路

20世紀的大部分時間內,“國際主義”這個術語幾乎等同于“有組織的社會主義”這一概念,蘇聯成為世界強國之后這種情況更明顯了。1864年,“第一國際”成立,馬克思在這一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國際主義”的思潮在“第三國際”時達到全盛,人們熟知的“1919共產國際”就是第三國際,該組織由列寧創立,目的是促進世界范圍內共產黨人之間的相互合作。而隨后,由托洛茨基(Trotsky)領導的“第四國際”就沒有那么成功了。

19世紀中期涌現出大量關于國際秩序的構想。馬克思的國際主義其實就源于這些構想,要正確看待馬克思的國際主義就不能脫離維多利亞時期這個時代背景。和往常一樣,當時最根本的任務還是要防止1815年成立的保守組織歐洲協調重掌大權。歐洲協調反對馬克思的國際秩序觀,并揚言要削弱馬克思的勢力。但事實卻是,到19世紀40年代,就算馬克思不向那些威脅和挑戰自己思想的國際秩序愿景開火,歐洲協調的國際威望也會日漸衰落的。

當時處于全盛期的自由貿易便是這些愿景之一。在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以及他隨后駐留過的其他城市,馬克思都曾試圖讓國際主義者自覺改變對傳統政治經濟的看法:實際上,全球盛行的資本主義是在為工人階級的凱旋鋪路。馬克思在布魯塞爾自由貿易代表大會的演講中提到:“我們支持自由貿易,因為只有通過自由貿易,那些自身存在最尖銳矛盾的經濟法才能將缺陷暴露在公眾視線中,暴露在全世界人民的眼皮底下。一旦所有的矛盾匯聚到一起,兩大陣營就會對立起來,沖突便不可避免。而沖突的結果就是無產階級的解放。”在他主辦的新聞雜志中,馬克思十分關注自由貿易運動,尤其關注科布登其人。馬克思還很關注自由貿易的政治力量和各種艱苦的努力。1857科布登在曼徹斯特選區競選失敗之后,馬克思便深刻地領悟到,沙文主義和國外冒險主義的實力比科布登預料的強很多,而科布登一直信賴的民意,更是存在很大的不確定性。關于民意,馬克思曾諷刺地寫道:“平心而論,民眾之所以支持帕莫斯頓(Palmerston),一半要歸功于他自己,另一半則要感謝科布登的愚蠢。”

在馬克思眼中,自由貿易還是順應歷史進程的,而讓他更擔心的是馬志尼正在偏離正確的軌道一意孤行。自1864年起,當時被稱為“第一國際”的“國際工人聯合會”成為馬克思工作的重心,最終使馬克思的名字家喻戶曉。聯合會最初成立時并未明確其主張是什么,對于一個由英國公會組織者創辦的協會而言,要形成意識形態立場的確需要時間。協會成立典禮開幕前兩天,馬克思的一位裁縫朋友約翰內斯·埃卡留斯(Johannes Eccarius)問到這個組織究竟是干什么的,他得到的答案很模糊,為此他很困惑。他向馬克思抱怨道:“我根本就不知道這個組織是干什么的,他們說的話我也聽不懂,這種情況讓我怎么在典禮上發表關于該組織的講話啊?”到了典禮舉行當晚,情況有所好轉,會議的主發言人是英國勞工公會的領導喬治·奧哲爾(George Odger)。他概括了波蘭當時所處的困境,還談到英法兩國工人階級聯手的重要性,并重點闡述了為了“全人類的利益”和“工人階級的事業”,需成立有效的“人民互助會”對抗“國王及君主的會議和宴會”。

喬治·奧哲爾這些豪言壯語頗有些馬志尼的色彩。馬志尼在當時倫敦的歐洲政治逃亡者中很有名,深受奧哲爾愛戴。因此,這個新成立的組織在制定綱領的時候自然會在很大程度上受到馬志尼思想的左右。那時“意大利工人聯合會”正在那不勒斯召開會議,會上宣讀組織規章的人也是馬志尼的支持者。他的提議得到了一致認可,被國際工人聯合會倫敦委員會采納。

馬克思為這個新建的組織投入了大量心血,他不能接受這樣的現狀。眼前的狀況令他十分震驚。他告訴恩格斯:“這樣的序文冗長無味,根本就是未經慎重思考胡亂寫出來在這里濫竽充數的,文中隨處可見馬志尼的蹤跡,根本不算是合格的原則聲明。”為銷毀該序文,馬克思迅速行動,親自起草了另一版本—《國際工人聯合會成立宣言》(Inaugural Address to the Working Classes)。“該序文全部由我本人編寫,剔除了原則聲明部分,原先的41條規章濃縮為10條。文章中涉及國際政治的內容中,所有的‘民族’字眼都被改為‘國家’……我不得不在序言的條款中加入了兩個有關‘職責’和‘正義’的詞。”這也是馬克思對馬志尼思想的妥協,這個兩個詞也是對馬志尼所倡導的“‘真相、道德以及公正’等思想的相似表達,只是這樣講會更溫和一些。”

“國際工人聯合會”的歷史學家們倒沒有受馬志尼多大影響,非但沒有多受影響,他們還認為該組織的成立會帶來共產主義的勝利,該組織會使列寧領導的第三國際以破竹之勢在莫斯科發動革命。這些歷史學家自然認為第一國際是先驅性組織,該組織讓馬克思這個名字家喻戶曉。成立聯合會的主意是馬克思提出來的,不過聯合會的兩個重要創始人喬治·奧哲爾和威廉·克里默(William Cremer)早在倫敦工人運動時就積累了寶貴的組織經驗。而在國外,意大利的統一及美國內戰激起了改革的熱潮。1863年3月,為了表示對美國北方的支持,國際工人聯合會舉行了一次盛大的群眾大會,很多人在會上發表了講話,克里默便是其中之一。馬克思參加了此次會議,并告訴恩格斯:“工人們的發言太精彩了,他們沒用到任何一個資本主義字眼,卻將反對資本家的立場表達得淋漓盡致。”同年爆發了反對沙俄在波蘭統治的起義,工人聯合會的代表要求首相保證不會取消對俄戰爭。法國是促使勞工國際主義出爐的最后一劑催化劑。1862年,拿破侖三世魯莽地幫助一些工人參加了倫敦世博會。就是那次,英法兩國的工人用一盞茶的工夫便達成共識,計劃在倫敦成立一個委員會,以方便兩國工人相互交流。不出所料,聯合會第一次召開會議時馬克思就已經察覺到了,他在與恩格斯的通信中寫道:“‘真正的力量’參與進來了。”

在工業革命的中心地帶,工人們在行動。但是,沒人知道國際工人聯合會要把他們帶向何方。是同以前一樣追隨馬志尼和他的民族主義共和制,還是選擇馬克思那更加激進的社會主義?馬志尼的思想作為初期指導思想得到了聯合會首份官方報紙《蜂巢》(Beehive)的認可。該報稱,“不過度妨礙資本家對其合法權利的追求,工人的權益就有保障了”。馬克思本來不會在意這些,但是作為聯合會領袖,他每走一步都十分謹慎,這種做法大大出乎那些熟悉他早期文章的人的預料。馬克思曾跟恩格斯說過:“讓剛剛恢復的運動接受原先那種大膽的言辭需要一些時間。”他起草的成立宣言重點分析了《資本論》中的細節內容,較少使用《共產黨宣言》中那種激動人心的措辭。和馬志尼一樣,馬克思也明白需要在國內和國際上同時展開活動。但是,馬克思從工人的激進行為中看到了實現上述理想的曙光—“工人合作已遍及全國”,這為實現“不同國家的工人如兄弟般聯合在一起”這一目標打下了堅實基礎。

盡管相同的規劃說明兩人有很多共同點,但馬志尼不斷向英國人鼓吹自己的思想,這一做法令馬克思大為惱火。國際基本文件的源文件被送往意大利而不是給他,這也讓馬克思非常生氣。他堅持認為馬志尼的公有制構想否認階級斗爭的存在,這樣做的唯一結果就是“另一種形式的資產階級專制”,馬克思對記者如是說。他始終堅信意大利在歷史進程中注定失敗。1867年9月,馬克思在給恩格斯的信中滿心歡喜地寫道,許多歐洲工人組織響應共產國際的號召:“新一輪革命的到來也許比預期的要早,等到這場革命真的到來時,我們(你和我)就會擁有超強的能量。同馬志尼等人30年來的種種行動及其結果相比,我們不需要提供任何資金贊助……這一點實在令人欣慰!”

1871年5月,“巴黎公社”遭遇血腥鎮壓之后,馬志尼與馬克思兩人終于深入交換了一次意見。這次流血沖突發生在法國首都巴黎,交戰雙方是“公社”的支持者和“第三共和國”的軍隊。戰爭期間,馬克思沒有發表什么評論,但他隨后發表了一本小冊子贊揚公社的成就,這本小冊子被廣泛傳閱。“流血周”內政府軍殺死了20多萬疑似公社社員。馬克思主要通過媒體關注雙方戰況。“流血周”僅過去兩周,馬克思就發表了《法蘭西內戰:國際工人聯合會總理事會發言》(The Civil War in France: An Address of the General Council of the International WorkingMen’s Association)。他的結論是:公社的失敗證明了不成熟的革命是十分危險的。但是馬克思的分析絲毫沒有談及新任法國外交部部長儒勒·法夫爾(Jules Favre)。正是這個人,立刻為馬克思和共產國際做了有力的宣傳:他號召歐洲所有同仁一起努力,消滅這個“孕育戰爭和仇恨的社會”。盡管馬克思與“巴黎公社”沒有任何關聯,也不想效仿公社的做法,但他的“威望”確實因此提高了不少,革命的無產階級國際主義也因此暴露在聚光燈下,盡管并沒有多少公社隨之曝光,這些報道也并不是為了讓世人效仿。但大量的采訪和關于馬克思的介紹還是隨之而來,他幾乎成了國際史上最重要的人物。“我很榮幸在這個時刻成為倫敦受到誹謗和恐嚇最多的人。20年來我的生活平淡無味,我的思想也沒有受到重視,這樣看來,受到誹謗和污蔑也是件好事。”

與馬克思不同,馬志尼可不認為“巴黎公社”有什么可稱贊的。他認為公社的行為是反國家的,其成員各自為戰,堅持無政府主義,這種做法會引致一場道德災難。“不計后果地追求地方利益會讓他們忘記‘祖國’這個詞蘊含的神圣意義。”馬志尼如是說。法國內戰令他備感擔憂。晚年親見羅馬被皮埃蒙特軍隊侵占以及共和制在法國失敗,他的世界仿佛因此崩塌。馬志尼與法夫爾看法相同,兩人都認為馬克思和他的共產國際需要為此承擔部分責任。“馬克思這個德國人就是第二個(法國)小資產階級思想家蒲魯東(Proudhon),他難以對付,并對當今世界不滿,只顧著搞階級斗爭。”這位意大利人認為工人階級被“唯物主義和無政府主義”迷惑住了,他將憤怒和擔憂化作一篇公開譴責的文章,刊登在1872年的《當代評論》(Contemporary Review)中。“共產國際的倡導者是一位叫卡爾·馬克思的德國人。這個人專橫跋扈,忌妒他人的影響力,沒有任何哲學或宗教信仰。恐怕他性格中的憤怒遠遠多于愛。另外,他的處世態度與蒲魯東相似。”馬志尼進一步提到:“對于歐洲工人組織來說,有一個合理的指導思想應該告知它的追隨者:國家利益神圣不可侵犯。”他自己拒絕加入共產國際也是因為該組織違反了這一原則。不出所料,當一位來訪的美國記者暗示馬志尼是一位相當有影響的人時,馬克思不以為然,笑著說道:“他只是老式中產階級共和制的代表,其他什么也不是。”1875年馬志尼死后,馬克思評價他為“第一國際最不可調和的死敵”。

馬志尼與馬克思兩種不同思想的博弈意義重大。他們一個提倡民族主義,另一個倡導共產主義。自1917年起,因堅持上述兩種不同理念,伍德羅·威爾遜和列寧形成對抗。但是,歷史的進程并非直線型。實際上,這兩種思想在20世紀中葉達到鼎盛后,都迎來了衰落。我們已經看到巴黎公社是如何削弱馬志尼的:其實早在1861年,他就曾寫道,“‘民族主義’(Nationality)本是神圣的,但現在我們把它變成了帶有偏見的‘民族主義’(nationalism)”。在意大利,馬志尼的威望也隨著他的離世降低了。尤為諷刺的是,伍德羅·威爾遜在熱那亞參拜馬志尼雕像的時候,那個國家的人對馬志尼的重視程度遠遠不及威爾遜這個美國人表現得明顯。

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其中一個原因是馬志尼與社會主義者決裂,人氣急速下降;另一個原因是,“一戰”前的幾十年中,溫和的、主張安撫的民族主義的處境分外艱難。在德國,民族主義衍生出一股危險的新型政治力量,即俾斯麥當政時期的“德意志帝國”,當時他們已深陷普法戰爭的泥沼而難以脫身。軍備競賽日益激烈,全球各個大國財政預算因此變得緊張。至于自己的思想為何會被東歐不同種族的地區采納,馬志尼自己也是一頭霧水。他偶爾會漫不經心地談到“土耳其帝國殘骸上的斯拉夫–羅馬尼亞–希臘聯盟”,好像實現民族獨立的國家只有匈牙利和波蘭兩國一樣。在東南歐地區,他期待塞爾維亞和匈牙利崛起,從而帶動“其他12國起義”抵抗奧地利和土耳其的專制。然而有一點非常明確,那就是最晚到19世紀80年代,隨著獨立國家的出現,在這片被稱為巴爾干半島的土地上,新興國家很可能會相互攻擊,戰亂不斷。

緊接著就會出現經濟問題:在意大利和德國,民族主義者的規劃促成了統一及合并,國家和市場隨之由小變大;而在東歐,情況則恰恰相反:大型市場被分成幾個小市場,不同市場劃分明顯,相互間的交流溝通遭遇了新的障礙。1862年,英國歷史學家阿克頓(Acton)公爵在一篇文章中最先抨擊了民族主義,到了19世紀末,反對民族主義的呼聲四起。阿克頓為“帝國”辯護,稱其反抗多數的專制,是民權社會的守護者;“帝國包容不同的民族,從不壓迫任何民族”。他堅持認為“民族主義是歷史的倒退”。越來越多的自由黨人也都贊同這一說法,他們質疑對中歐和東歐較大國家和較小國家一視同仁的做法,認為對波蘭、匈牙利這樣“歷史悠久的”國家和斯洛伐克、塞爾維亞、魯塞尼亞這樣歷史不夠悠久的國家就應當區別對待。

馬克思主義的發展也不盡人意。19世紀八九十年代,因為無政府主義者的種種行為,馬克思推崇的中央集權的革命社會主義路線開始走下坡路,在俄國人米哈伊爾·巴枯寧(Mikhail Bakunin)的倡導下,工人力量被分散到不同的地方。馬克思去世前曾迅速地把共產國際陣地轉移到了紐約,以免被巴枯寧的支持者推翻。在南歐及美國,無政府主義備受工人階級歡迎。俄國情況大抵相類,19世紀80年代,無政府主義的風頭蓋過了馬克思理論,隨后,依靠潛伏在皇家部隊的“地下工作者”的協助,無政府主義席卷了整個歐洲。無政府主義其實就是國際主義,我們找不到什么好的理由讓它永久地存活下來。1907年,國際無政府主義大會在荷蘭首都阿姆斯特丹召開。會議花費數小時探討無政府主義立場是否正確,新建國際組織的存活時間會不會不及現在的馬克思共產國際。潛伏在組織內的臥底和秘密警察制造了一系列暗殺和爆炸事件,無政府主義因此聲譽受損,G·K·切斯特頓(G. K. Chesterton)1908年的經典作品《星期四人》(The Man Who Was Thursday)就是以此為主題創作出來的。到1900年,無政府主義表現為革命社會主義,并一直處于防御狀態。與此同時,在愷撒掌權的德國以及奧匈帝國,社會民主黨處在議會制度適應期,英國勞工黨也經歷著類似的事。那個時代最著名的左翼評論員、記者約翰·雷(John Rae)1901年發表評論說:“革命社會主義后期,多了一些機會主義者,少了開始時的熱情,演變成詭詐的王朝社會主義,因微薄小利與議會斗爭,盡管這會帶來危害,但尚未突破現存社會的界限,不像那種殊死一搏的舊式戰爭那樣,無論在形式或內容上都違背了社會現實。”

馬克思的想法最終發展成了馬克思主義。該思想體系內容豐富,可塑性強。德國和奧地利這樣的社會民主黨發展勢頭強勁的國家對馬克思主義有自己的詮釋,他們更多時候是用馬克思主義分析當時的資本主義,卻很少用它指導革命。許多社會主義政黨一旦在議會有了一席之地,其革命前景就會變得十分慘淡。在外交方面,國際主義表明了其堅持和平的立場。馬克思在曾經的和平運動中扮演過重要角色,他曾辯解道:“‘國際工人聯合會’本身就是一個和平組織,因為它聯合了來自不同國家的工人,在這種情況下,國際戰爭是不可能發生的。”但戰爭還是在1914年爆發了,這就證明社會主義國際化并不足以阻止戰爭的發生。

實際上,在19世紀中期,激進國際主義的三個主要流派的發展路線是相似的:最初對革命前景信心滿滿,雖收獲了幾場勝利,但仍有矛盾未得到解決,隨后革命陷入僵局,停滯不前。是什么讓這三股力量不放棄革命、繼續前行呢?答案就是:他們都希望阻止歐洲協調的復辟計劃,并堅信會有一種更好的方式來處理歐洲事務,這種方法關注政治意識擴張,重視由貿易和現代交通工具帶來的國家間的相互聯系。但是這三股改革力量又有著相同的缺點,他們都試圖回避已經存在的政治障礙,對自己過度自信,認為改革正按照他們的計劃進行。他們都低估了現代國家發起的政治挑戰、外交考驗以及民族主義斗爭。社會輿論的好戰情緒、19世紀末保護主義的回歸,這些都令自由貿易者以及和平運動參與者感到震驚。馬志尼以為,在人類共同目標這點上,民族主義者和他有相同的信念,但是俾斯麥和加富爾卻不這樣想。馬克思和他的擁護者認為選票箱就是個擺設,認為階級穩定比民族或國家忠誠更為重要,但是歐洲的工人可不這樣想,他們希望由自己選出領導人,想要為自己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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