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部坐落在白宮對面一幢宏偉的古典大樓內。走進大樓時,杰姬的表情非常驕傲。她很高興兒子能在這么一幢久負盛名的大樓里工作。喬治很開心她有這樣的反應。杰姬完全有理由這么高興:她把一生都給了喬治,這是對她最好的回報。
母子倆走進司法部大廳。杰姬很喜歡墻上展示美國人眾生像的著名壁畫,但對一只女性乳房露在外面的“正義精神”鋁像提出了疑問。“我不是個假正經,但我不明白正義怎么會要把乳房露在外面,”她問,“這是什么原因?”
喬治想了想:“是想表示正義沒有什么掩著瞞著的吧?”
杰姬笑了笑:“這個解釋不錯?!?
他們坐電梯上樓?!澳愕母觳苍趺礃樱俊苯芗杻鹤?。
石膏已經拆了,喬治也不再需要吊帶?!皞庍€時常會疼,”他說,“我發現把左手放兜里會好一些,這會給胳膊一點支撐。”
他們坐電梯到五樓。喬治把杰姬帶進他和丹尼斯·威爾遜以及其他幾位律師共用的辦公室。司法部長的辦公室就在這間辦公室隔壁。
丹尼斯坐在他的鄰桌,靠近門口。丹尼斯臉色蒼白,頭上的金發早早開始禿了。喬治問丹尼斯:“他什么時候回來?”
丹尼斯知道他指的是鮑比?!爸辽僖恍r內不會回來。”
喬治對母親說:“跟我來,我帶你參觀下這里的部長辦公室?!?
“你確定這會沒問題嗎?”
“他不在這,他不會介意我們在他不在的時候參觀一下的。”
喬治帶杰姬穿過接待區,向坐在接待區里的兩位秘書點了點頭,然后走進了司法部長的辦公室。辦公室的墻面上貼著胡桃木嵌板,墻邊有個巨大的石頭壁爐,地板上鋪著條紋地毯,窗前掛著幅百葉窗,休閑桌上放著把臺燈,與其說是辦公室,還不如說是鄉間莊園的一個客廳。辦公室很大,但鮑比卻把它弄得十分零亂。房間里有個魚缸和一個老虎的絨毛玩具。他的老板桌上散布著各類文件、煙灰缸和家族里的照片。辦公椅后面的架子上放著四部電話。
杰姬說:“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在聯合車站旁住的地方嗎?”
“我當然記得。”
“這間辦公室比我們當時住的地方還大?!?
喬治往周遭看了一圈。“的確是這樣哎?!?
“這個桌子比你四歲之前你和我睡的那張床還大。”
“我們還有狗都睡在那張床上。”
桌子上放著一個鮑比敬仰的美國特種部隊的標志性綠色貝雷帽。但杰姬更感興趣的是桌子上的那些照片。喬治拿起桌子上的鏡框,里面是鮑比和妻子艾瑟爾及他們的七個孩子在家門口的大草坪拍攝的照片。“這是在他們弗吉尼亞麥克萊恩市??评锷降募依镎盏??!闭f完他把照片遞給了母親。
“我喜歡這樣,”杰姬端詳著照片說,“他是個顧家的好男人?!?
辦公室里響起帶著波士頓口音的堅定男聲:“你們是在說誰比較顧家???”
喬治轉過身,看見鮑比·肯尼迪走進辦公室。鮑比穿著件皺巴巴的淺灰色夏裝,他的領帶松開,襯衫紐扣也沒有扣。他生著一排很大的兔牙,沒有哥哥那么英俊。
喬治很慌張?!昂鼙福壬?,”他說,“我以為你一下午都不在呢!”
“沒關系,”鮑比說,但喬治不知道他是否真心實意這么說,“這地方屬于美國人民——所有人都可以隨意進來參觀?!?
“這是我的母親,杰姬·杰克斯?!眴讨握f。
鮑比有力地握了握她的手:“杰克斯夫人,您有一個非常優秀的兒子?!彼f著,渾身散發出魅力,如同以往任何時候,他和自己的選民在說話一樣。
杰姬的臉因為尷尬而漲紅了,不過她的應對卻特別流利?!爸x謝你,”她說,“你有幾個伶俐的孩子——我在照片里看到了他們?!?
“我有四個兒子和三個女兒。即便從外人的角度來看,他們也都非常棒!”
三個人都笑了。
鮑比說:“杰克斯夫人,很高興見到你。歡迎您常來做客?!?
盡管姿態非常優雅,但這毫無疑問是逐客令。喬治和杰姬離開了司法部長的辦公室。
母子倆沿著走廊走到電梯前。杰姬說:“這場面真讓人尷尬,但鮑比這個人的確不錯。”
“我被擺了一道?!眴讨紊鷼獾卣f,“鮑比從不會早到。丹尼斯故意誤導了我們,他想讓我在司法部長面前表現得很自負?!?
杰姬拍了拍他的胳膊說:“就算這是今天最糟糕的事情,我們也毫發無損啊!”
“這還很難說,”喬治想起維雷娜剛才說他的工作只是在裝飾門面而已,“你覺得鮑比讓我來這只是為了制造他在聽取黑人的觀點的假象嗎?”
杰姬想了想說:“也許是的?!?
“如果去亞特蘭大為馬丁·路德·金工作,我的貢獻也許會更大一些?!?
“我明白你的感受,但我覺得你更應該留在這里?!?
“我知道你會這樣說。”
喬治把母親送出了司法部大樓?!澳阕〉牡胤皆趺礃??”杰姬問。“下次我要去你住的地方看看?!?
“那里很棒。”喬治在國會山附近的一幢高大狹窄的維多利亞式公寓樓內借了個頂層套間?!爸苋漳氵^來吧?!?
“能在廚房里給你燒頓飯嗎?”
“那再好不過了?!?
“會見到你女朋友嗎?”
“我會叫上諾琳的?!?
母子倆相互吻了吻臉頰以作告別。杰姬會去搭郊區線火車回她在喬治王子城的家。臨走前她對兒子說:“你記住一點,愿意為馬丁·路德·金工作的聰明人成百上千,但在鮑比·肯尼迪身旁為他工作的黑人卻只有你一個。”
母親的話是對的,喬治心想。她的話很少說錯。
回到辦公室以后,他沒跟丹尼斯多說什么,而是自己回到辦公桌前,為鮑比撰寫一份有關校園種族隔離的報告。
下午五點,鮑比和助理們搭上一輛前往白宮的小巴,鮑比約好要在白宮和總統見面。這是鮑比第一次帶喬治參加在白宮舉行的會議,他很想知道這是不是意味著自己比以前更受信任了——還是這僅僅是個不怎么重要的會議而已。
走進白宮西翼以后,一行人走進了內閣會議室。會議室很大,一邊有四扇大窗戶。一張長條桌邊放著二十來把深藍色的皮椅。這個會議室里作出了許多震驚世界的重大決定,喬治嚴肅地想。
十五分鐘以后,肯尼迪總統依然沒有出現。丹尼斯對喬治說:“你去找戴夫·鮑爾斯,讓他知道我們已經來了。”鮑爾斯是總統的私人助理。
“沒問題。”喬治說。在哈佛讀了七年,但我現在干的卻是跑腿的活兒,他心想。
和鮑比開會前,總統要參加為名人支持者舉辦的雞尾酒會。喬治循著喧鬧聲往白宮的正廳走去,走到東廳,喬治在巨大的枝型吊燈下看到了一百來個總統的客人,這是他們開始飲酒的第二個小時了。他們有的在喝雞尾酒,有的在跳舞。喬治朝正在和民主黨全國委員會的人交談的珀西·馬昆德以及李寶寶招了招手。
總統不在這間屋子里。
喬治四下張望著,看見東廳一側有個通向廚房的入口。據說總統為了避免被人拖住,經常利用員工出入口和后走廊。
喬治走過員工出入口,看見總統和助理們正站在員工出入口外面。相貌英俊的年輕總統穿著淡藍色西服,白襯衫,打著條很窄的領帶。他看上去又累又怒。“我不能和異族通婚的夫婦一起照相!”肯尼迪總統像是要充分表明自己觀點似的把這句話重復了好幾遍,“如果和他們照相的話,我會丟了上千萬張選票的。”
舞會廳里喬治只見到了一對異族通婚的夫婦:珀西·馬昆德和李寶寶。他感到很生氣。自詡為自由派的肯尼迪總統竟然害怕和他們一起照相。
和英俊的總統完全不一樣,戴夫·鮑爾斯是個大鼻子光頭的中年人。他問總統:“那我該怎么辦?”
“讓他們離開這兒!”
戴夫和總統私交很好,不介意表現出自己在生氣?!翱丛诶咸斓姆萆希以搶λ麄冋f些什么???”
喬治不再憤怒,開始進行理智的思考。這對他來說會不會是個機會呢?完全沒想好具體的應對之策,他就對總統說:“總統先生,我是喬治·杰克斯,我為司法部長工作。能讓我來替你解決這個問題嗎?”
從總統和戴夫臉上的表情,喬治完全猜得透他們在想些什么。如果珀西·馬昆德在白宮遭辱,所有黑人馬上都會站在總統的對立面。
“很好。”肯尼迪總統說,“喬治,謝謝你?!?
“我這就去辦。”說完喬治返回了舞會廳。
可他該怎么辦呢?走過打蠟地板朝珀西和李寶寶走過去的時候他一直在努力地思考著。只要把他們帶出舞會廳十五到二十分鐘就行。他該對他們說些什么???
除了真話,什么都可以說。
他走到正在談話的一群人身旁,輕輕碰了碰珀西·馬昆德的胳膊,他仍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珀西轉過身,認出喬治,微笑著握了握喬治的手?!芭笥褌?,都過來見見自由之行的勇士吧!”
李寶寶用兩只手抓住他的肩膀,像是怕他被誰給偷去了似的。“喬治,你是個英雄。”她說。
這是喬治意識到自己該說些什么了?!榜R昆德先生,李女士,我現在在為鮑比·肯尼迪工作,他想花些時間和你們聊聊民權方面的問題。可以把你們帶到他那里去嗎?”
“當然可以。”珀西說。很快喬治便把馬昆德夫婦帶出了舞會廳。
喬治很快就后悔說這話了。帶馬昆德夫婦走到白宮西翼的時候,他的心怦怦直跳。鮑比會怎么說?如果說“不行,我根本沒這個時間”,不光馬昆德夫婦會受到侮辱,鮑比也會覺得受到了冒犯。這種情況發生的話,一切責任都會落在喬治身上。他為何沒把嘴牢牢閉緊呢?
“我和維雷娜一起吃的午飯?!眴讨魏婉R昆德夫婦閑聊起來。
李寶寶說:“她喜歡在亞特蘭大的工作。南方基督教領袖會議總部的人不多,但他們做的事情卻很偉大。”
珀西說:“金牧師是個偉人。在我認識所有的民權領袖中,他是最能打動人的一位?!?
他們到達內閣會議室,走了進去。六七個人坐在長會議桌的一頭,有的在抽煙,有的在聊天??吹竭M來的人,他們都露出吃驚的表情。喬治看到鮑比,觀察了一下他的表情。鮑比看上去又迷惑又生氣。喬治說:“鮑比,你應該認識珀西·馬昆德和李寶寶吧,他們想就民權方面的問題跟你聊上會兒?!?
一時間,鮑比的臉氣得通紅。喬治意識到這是他一天之內第二次帶不速之客給部長一個措手不及。但鮑比很快就露出笑容。“我感到非常榮幸!”他說,“伙計們,快先坐下,謝謝你們支持我哥哥的選戰?!?
喬治略松了一口氣。情勢沒有朝最差的方面發展。鮑比恢復了平日的優雅。他問珀西和李寶寶他們所持的觀點,真誠地談到了南方民主黨人在國會給肯尼迪兄弟造成的麻煩。夫婦倆感到非常榮幸。
沒過一會兒,總統走進了會議室。他和馬昆德夫婦握了握手,然后讓戴夫·鮑爾斯把他們帶回東廳的雞尾酒會。
門一關,鮑比就責罵起喬治來了。“別再對我這么干了!”他的臉抽筋,顯然非常生氣。
喬治發現丹尼斯·威爾遜露出了笑容。
“你他媽以為自己是誰?”鮑比繼續發怒。
喬治覺得鮑比也許要揍他一頓。他踮起腳趾,準備躲過鮑比的重拳。他不顧一切地說:“總統想讓他們離開東廳,他不想與珀西和李寶寶一起拍照?!?
鮑比看了看哥哥,肯尼迪總統對他點了點頭。
喬治說:“容我考慮不觸怒他們的方法的時間只有三十秒。我對他們說你想見見他們。這個辦法很有用,是不是?他們沒有覺得自己被冒犯——事實上他們覺得自己得到了最高等級的接待?!?
總統說:“鮑比,就是這么回事。喬治為我們解決了一個棘手的難題?!?
喬治說:“我只是想確保他們在選舉中對肯尼迪家族的支持?!?
鮑比神色茫然地考慮了一會兒?!斑@么說,”片刻后他問喬治,“你讓他們過來和我交談,只是為了在總統合影時把他們排除在外嗎?”
“是的。”喬治說。
總統說:“他的應對很快?!?
鮑比的臉色變了。很快他開始大笑起來。總統隨后也笑了。會議室里爆發出一陣陣笑聲。
鮑比用胳膊抱住喬治的肩膀。
喬治仍然很緊張,他害怕自己會被解雇。
鮑比說:“小喬治,你是我們的自己人?!?
喬治意識到自己被核心層接納了,他一下子癱軟下來。
不該如此驕傲。對自己的黑人同胞耍這種小伎倆,成為總統種族偏見的幫兇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喬治真想把自己的手好好洗洗。
這時喬治看見了丹尼斯·威爾遜臉上的狂怒,他的感覺一下子好了很多。
【第十章】
八月,麗貝卡第二次被召到秘密警察總部。
她非常害怕,不知道斯塔西這次想干什么。他們已經毀了她的生活。她踏入了一段虛假的婚姻,后來連工作也找不到,顯然這是因為斯塔西命令學校不能雇傭她。麗貝卡不知道他們還能對她做些什么。斯塔西總不能在陷害了她這么多次以后還讓她坐牢吧。
但斯塔西可以為所欲為。
天很熱,麗貝卡坐公共汽車穿越柏林。斯塔西新的總部大樓和大樓里面的組織一樣丑陋不堪。新大樓是個方形的石頭盒子,里面住的是一群腦子不會拐彎的人。她又一次被護送上電梯,沿著墻面被漆成病態黃色的走廊朝前走。但這次她被送到了另一個辦公室。等待麗貝卡的是她的丈夫漢斯。看到漢斯以后,她的恐懼被強烈的憤怒替代了。盡管漢斯有傷害她的權力,但滿腔怒火的麗貝卡絕不會輕易就范。
漢斯穿著件之前她沒見過的淡灰色西裝。他的辦公室很大,有兩扇窗和一套全新的時尚家具:漢斯的職位遠比她想象得要高。
她花了些時間鼓起勇氣:“我還以為會見到舒爾茨隊長呢!”
漢斯扭過頭?!八贿m合這種保密性很強的工作?!?
看得出,漢斯在掩藏著什么。也許舒爾茨被開除了,也許被踢到了交警隊?!八麘撛谂沙鏊鶎弳栁?,而不是把我帶到這里來?!?
“他本來就不該審問你。你給我坐下。”漢斯指著又大又丑的桌子前的一把椅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