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理想:因為其中的一切都伴隨著合理的事情發生,而且不斷地還有事情發生,從一無所有中沒有太多,從一無所有中也沒有太少——一切都自然而然地適合于一個史詩;自我敘述的世界就是自我敘述的人類歷史,也就是它可能是什么樣。烏托邦式?“La utopia no existe”[6],我在這里的一塊牌子上看到,翻譯過來就是:烏托邦是不存在的。你好好想一想,世界歷史開始轉動。我當時的烏托邦式疲倦無論如何產生了一個地點,至少是那個地方。我覺得我的地方意識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得多。看樣子,好像我盡管才到這里,但在我的疲倦中已獲得了這個地方的氣味,世代就居住在這兒似的。——在接下來幾年里相似的疲倦中,有越來越多的東西加入到這個地方。引人注目的是,常常有陌生人跟我這個陌生人打招呼,因為他們感覺我很熟悉,或者就那么回事。在愛丁堡,我觀看了普桑的《七件圣事》[7],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它們終歸分別遵循著合適的間隔,通過洗禮、圣餐和類似的形式表現出來。之后,我坐在一家意大利餐館里,有一種容光煥發般的疲倦,并且那樣——例外,與這種疲倦息息相關——自信地可以讓人服務,最后所有的服務生都一致認為曾經見過我,而且都在不同的地方:一個說在圣托里尼(我還從未到過那兒),另一個說在去年夏天,看見我帶著睡袋,就在加爾達湖邊——無論是睡袋還是湖邊都不搭邊。從蘇黎世到比爾的火車上,在一夜無眠后去參加孩子們的畢業慶典,一個同樣徹夜未眠的年輕女人坐在我對面,她剛參加了環瑞士自行車賽的閉幕式,她受參與活動的銀行的委托,在那里照顧那些騎手:獻花,分別親吻臺上那些人……這個疲倦的女人敘述時沒有過渡,好像我們彼此向來了解對方的一切。有一個人,他連續兩屆獲勝,第二次獲得親吻,但已經不再認識她了;她敘述時那么興高采烈,懷著無限的敬佩,并不失望,在她的眼里,騎手們只專注于他們的運動。現在她不想去睡覺,而且不管餓不餓都要和她的女友在比爾一起吃午飯——這時,那種讓人再熟悉不過的疲倦的另一個萌芽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里:某種饑餓感。那種吃飽的疲倦不會創造這樣的情形。“我們很餓,很疲倦”,哈米特[8]的《玻璃鑰匙》中那個年輕女人對奈德·波蒙特敘述著夢見她倆的情形:將她們聚在一起的,正是饑餓和疲倦,后來依然如此。——在我看來,除了孩子們——一再瞪大眼睛,充滿期待地轉來轉去觀望著那個坐在這里的人——一種對這樣的疲倦不同凡響的敏感好像也占有了這個跟著疲倦的人,那些傻子和動物。幾天前,在安達盧西亞的利納雷斯有個傻子,他沒有牽著他親人的手,蹦蹦跳跳地跑向前。這時,我整理好上下午的卡片后坐在板凳上。他看見我時瞪著吃驚的眼睛,好像他看到了自己的同類,或者別的什么:一個更加令人吃驚的人。這個像地地道道的蒙古人的臉,不只是眼睛,喜氣洋洋地注視著我;他甚至停住腳步,非得讓人拽著才繼續走——他臉上露出實實在在的愉悅,就是因為一個目光感受到他的,使之發揮作用。這是一種重復:有時就是世界上那些傻子,有歐洲的,有阿拉伯的,有日本的,他們帶著童稚的快樂上演著自己的演出,進入這個疲倦的傻子的視野。——當我完成了一項工作,走過很長的人行道,“精疲力竭地穿過”沒有樹木的弗留利平原,經過一個叫美狄亞的村子旁的森林邊緣時,那里的草地上臥著一對鴨子,旁邊是一只狍子和一只兔子。我一出現,它們起初拉開逃跑的架勢,然后卻表現出和諧的姿態,扯著草吃來吃去,四處搖擺著。——在加泰羅尼亞的波布萊特修道院旁,我在鄉間公路上遇到了兩條狗,一條大,一條小,好像父子倆,它倆后來跟我一起走,一會兒跟在我身后,一會兒超過我。我疲倦得連平時對狗的懼怕都煙消云散了。此外,我也想象著,似乎因為在這個地方走來走去,已經沾上了這里的氣味,狗都不認生了。這兩條狗也的確開始嬉鬧起來:“爸爸”繞著我兜圈,而“兒子”看樣學樣,穿過我的腿。是的,我在想,這就是真正的人的疲倦圖像:它敞開心扉,它讓一切都有穿透力,它為所有生靈的史詩創造通道,也為現在這些動物。——但這里也許需要有所補充:在利納雷斯郊外瓦礫和甘菊處處可見的草原上,我每天都走出去,我成為人和動物之間截然不同的事件的見證人。對此只是簡而言之:遠處那些零零星星的人,他們好像要坐在廢墟或者大石塊的陰涼處休息,事實上卻在埋伏守候,目不轉睛地盯著四周射程范圍內那些小鳥籠子,它們被掛在可以彎曲的棍子上,棍子插在瓦礫里,小鳥在里面幾乎連撲騰翅膀的空間都沒有,因此越發讓籠子晃來晃去,成為那些大鳥活生生的誘餌(可是歐洲鷹的影子卻遠離陷阱,在我這兒掠過紙張;鉛礦遺址旁的桉樹林寂靜,也陰森森的,這是我露天寫作的地方,伴隨著西班牙復活節前一周極度興奮的尖叫聲和長號吹奏);——或者是那些孩子,他們隨著日落吵吵嚷嚷地從吉普賽人住地涌向荒野,有一只瘦長的純種狗圍著他們蹦蹦跳跳,然后又是狂叫,又是興奮不已,猶如一個轟轟烈烈的場面的觀眾,由一個半大小子一一來表演:在熱帶稀樹草原上撒開兔子讓狗追擊;這個曲棍球手很快被趕上,這條狗咬住脖子,先是玩來玩去,兔子被拋開,它又一次逃跑,它更快地被捕獲,在狗嘴里被上下折騰,這樣被拋來拋去,狗嘴里叼著戰利品飛快地穿過原野——兔子拖著經久不息的尖叫——,隨著這群孩子一同回到住地,轟轟烈烈的場面結束,狗蹦向領頭者伸直的手上,兔子被夾著耳朵吊在上面,血淋淋的,虛弱的爪子還在微微顫抖,那小小的軀體呈現在隊伍最前列,迎著日落,在孩子們頭頂上方,可以從側影看到兔子的臉龐,在無助和孤獨中不僅超越了動物的臉,而且也超越了人的;——或者就是昨天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在我從桉樹林寫作回到城里的路上:在橄欖林邊的石墻旁,拿著橄欖枝和蘆葦棒,在大喊大叫中前后瞄來瞄去,將那些石塊推得四處都是,用腳踢來踢去,在石頭下面,現在暴露在陽光下的是那條蜷縮著的、又肥又長的蛇,除了動了動頭和吐了吐信子外幾乎一動不動——還難以走出冬眠嗎?——,棍棒從四面八方劈頭蓋臉地打到它身上,要裂開的、但卻重重地打去的蘆葦,一片噼里啪啦聲,這些半大小子又大喊大叫著前后瞄準目標(記憶中我也在場),那條蛇終于直起身來,挺得高高的,同時可憐巴巴的,沒有要進攻的架勢,甚至連一點威脅都沒有,只是展示了一下有威懾力的頸子,這是蛇天生的架勢,這么直立著,在側影中伸著被打得不成樣子的腦袋,嘴邊淌著血,突然,就在它倒在投擲的石頭下那一瞬間,同那只兔子一樣,第三個形象,猶如一幅畫著那些習以為常的動物和人的形象的幕布升起時那個片刻間出現在舞臺深處的普通形象:——然而,在我心里,當你目睹了這一切時,從哪兒產生這樣的反抗呢,同樣可怕的事件,它們什么也沒有敘述,更多不過是證實,還可以繼續敘述,而與此同時,那些創造統一的疲倦所要對我敘述的東西在我的心里喚起了一種的確自然而然從很久以前開始的敘述,很久很久——喚起了那種敘述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