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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歸途

1

有時候,葉一杰是蠻不講理的。

這種情況當然不是每天都發生,不是的,見過他的人,或者和他打過交道的人,都覺得他溫和,甚至乖巧。他是溫文爾雅的,臉上浮著淺淺笑意,又似乎有一股淡淡哀傷,好像心事重重,卻又不愿意說出來。給人一種疏離感。但只要他開口,語調總是緩慢的,輕柔的,很溫柔,很有修養。但也可能是很沒修養,他的溫柔和緩慢里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度,差不多就是蔑視了。

葉一杰不承認自己是刻意的。

深究起來,這事可能跟他父母有點關系,可也未必有必然關系。

父親是生意人,是信河街最早做百貨生意的人,賣化妝品和服裝,服裝為主。從廣州進貨,在信河街批發。父親就地取材,每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那時,葉一杰才讀小學。他已經有點懂事了,也可以說是半懂不懂。他沒覺得父親做生意和花枝招展有什么不好,當然,也沒覺得好。母親那時在百貨公司上班,百貨公司已經走下坡路了,用母親的話說是,“墻腳被人挖了”。母親的語氣是不屑的,可也是輕松的,沒有緊張和焦慮。可能百貨公司屬于國營單位,也可能父親做生意很賺錢。她有點看不起父親,卻不排斥父親賺來的錢。她用父親的錢買好多衣服和化妝品,當然,她沒有忘記給葉一杰買。

母親有一個化妝室,除了梳妝臺和一面落地鏡,四周全是母親的衣服和化妝品,比她百貨公司柜臺上的品種還要豐富多彩,葉一杰覺得那些化妝品和衣服是母親的玩具。每次出門前,母親會將他帶進化妝室,讓他站在梳妝臺前,給他的臉頰撲胭脂,給他畫眉毛,給他涂口紅,給頭發噴定型水,還會在他腋下和手腕撒香水。葉一杰不抗拒母親在他臉上涂脂抹粉,相反地,他是樂意的,甚至有種期待。在化妝過程中,他的身體和內心有微妙反應,好像經過母親的“打扮”,自己不見了,逐漸轉化成另一個他,一個全新的他。這讓他有點興奮、有點激動,連說話的聲調都變了。細聲細氣了,有顫音了,鼻尖和手心都冒汗了。母親另一個愛好是給他試新衣服,一件又一件,化妝室地上扔得下不了腳,一直到她滿意為止。對于新衣服,葉一杰說不上特別感受,但他沒有任何不樂意,他知道,自己也是母親的玩具之一。

到了初中,不一樣了,男同學接近他是猶豫的,是好奇的,可能還有恐懼,看著他翹起來的蘭花指,表情是怪異的。女同學表面上接納他,她們是圍觀,是試探,內心是防備的,是小心翼翼的,表情是曖昧的。葉一杰后來覺得,這事對他的性格形成應該有一定影響。不過,葉一杰也想不出來,如果父親不做百貨,母親不給他“化妝”,自己會成為什么樣的人?最主要的是,他沒有覺得這有什么不好。恰恰相反,他挺滿意的,差不多給自己打了滿分。

印象中,父親和母親很少在家。他讀初中以后,更少見到他們。父親已經不去廣州“進貨”了,他在信河街辦起火鳳凰服裝公司,生產西裝。他不再穿花花綠綠衣服了,每天西裝筆挺,都是他公司生產的,他說,要讓別人愛穿,先得自己愛穿。父親是公司的“統帥”,財務管理、后勤服務、服裝設計、流行趨勢分析,包括布料剪裁和縫紉都管,好像他無所不知,更是無所不能。這可能正是母親去火鳳凰服裝公司上班的主要原因,要有人監督他,讓他收斂一些。她不能讓父親無邊無際地飛,還無法無天了?母親要去管財務,她知道,抓住財務,就抓住父親的出水口,他想亂來都不能。父親是跑過江湖的人,哪能不知道母親的心思?怎么可能將財務大權交給她?母親后退一步,要求管銷售。父親也沒有同意。他不可能同意。如果將財務比喻成一個人的雙手,銷售就是一個人的雙腳,如果父親將銷售交給母親,他以后怎么走路?寸步難行的。他太知道這么做的后果了。母親不樂意了,她的不樂意不會在臉上表現出來,而是在語氣上:

“這也不讓管,那也不讓做,葉海鷗,你說句人話呀。”“你去管生產。”

父親胸有成竹地回答。生產重要不重要?當然重要,生產是服裝公司運轉的基礎,如果沒有生產,就像樹木沒有根,就像人沒有空氣。父親將這么重要的任務交給母親,是天大的信任,她當然無法拒絕。但是,從對父親的“干涉”角度來講,又是不重要的。對于整個服裝公司來講,生產環節相對獨立,經濟上獨立核算,上班地點在市郊工業區,幾乎是個獨立小王國。母親去了工廠,可以說是委以重任,也可以說是“發配邊疆”。

2

讀初二后,葉一杰開始“打扮”自己。這跟以前被母親“化妝”有本質區別,以前是被動,現在是主動,以前是無意識,現在是有意為之,以前是勉強,現在是自覺。

他每天早上花在梳妝打扮上的時間是四十五分鐘。毫無理由,他覺得需要這么長時間,值得花這么長時間,也必須花這么長時間,否則不出門。怎么見人嘛。他不會耽誤上學的,七點鐘出門,六點鐘就會用鬧鐘把自己叫醒,四十五分鐘用來梳妝打扮,十五分鐘用來吃早餐。

起床后,第一件事是刷牙,必須三分鐘。他刷得很輕,很慢,很溫柔,好像用牙刷跟牙齒竊竊私語,這讓他心情愉快,覺得生活是美好的。

刷完牙后是“拉大號”,這是每天早上必修課,沒人要求他這么做,完全是生理需要。他覺得舒服,覺得踏實,坐在抽水馬桶上非常有安全感,身體和精神都很愉悅,稱得上享受。如果沒有上學要求,他愿意一直坐下去。

然后就是洗澡了。晚上睡前洗一次,早上洗一次。晚上主要是洗灰塵和疲憊,是儀式,表示一天已結束。早上主要清洗身體排放出的氣味,那是夜晚的氣味,是“過期產品”。

拍化妝水是“基礎工作”,再上一層薄薄的粉底液。上粉底液主要是為了遮蓋臉上的瑕疵,葉一杰右上唇有個一厘米長的疤痕,那是學騎自行車時摔的。除了這個缺點,葉一杰的臉稱得上完美無瑕。其實,葉一杰也沒覺得臉上的疤痕是瑕疵,他不這么認為,他不太信任完美的東西。有了這個疤痕,才是正常的,才是令人滿意的。他涂隔離水,上粉底液,目的并不在于遮蓋疤痕(也未必遮蓋得住)。意不在此。他是享受那個過程,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發生變化,變成一個全新的人,感到創造的快樂,那是成就感,是自滿。上完粉底液后,葉一杰會撲上薄薄的定妝粉,若有若無,但肯定是有的,也必須有。上不上定妝粉是不同的,不上就是半成品,只有上了,所有工序才完整,才沒有遺憾。

第二步是“畫眉”,在葉一杰這里先是“修眉”,他的眉毛屬于劍眉,又長又厚,如雜草叢生。他不排斥劍眉,但他不能讓劍眉長得像雜草,得修整,他每天拿著鑷子,將不聽話的眉毛拔除。“修眉”完成后,葉一杰會用眉筆“畫眉”,將劍眉拉長,使眉毛看上去油光發亮,有飛翔的氣勢和神態。

第三步是修容。先畫出陰影和高光,再用海綿墊輕輕拍開。“拍”很重要,要“拍”得均勻,“拍”得有層次感,更要“拍”得不露痕跡,很考驗耐心,也很考驗水平。腮紅是必須畫的。畫跟不畫不一樣。畫上腮紅之后,整個人的精神狀態不一樣了,飽滿了,靈動了。而不畫腮紅,就會顯得蒼白、虛弱,顯得沒信心。葉一杰每次只畫淡淡的腮紅。周末不上學,他會在兩腮和眼角撒幾顆晶粉,效果立即不一樣了,整張臉立體了,閃動了,神采奕奕了。

最后是上唇膏,這是關鍵。關鍵在于上什么顏色的唇膏。葉一杰沒有具體數過有多少種唇膏,他懷疑自己有唇膏收藏癖,看見不同顏色的唇膏,他就想買。每一種唇膏的顏色代表一種心情,代表一種態度,也代表一個姿態和決心。當然,他不會涂上大紅或者大黑的唇膏,他倒是想涂,但那只是一個人在房間里涂給自己看。他覺得很好。他曾經試過七種最夸張的基本色,當他將每種顏色涂上去后,心情和心態立即發生了微妙變化,就連看待環境的眼光也隨之不同。平常,葉一杰只涂很薄的唇彩,薄到幾乎不能察覺。但葉一杰的內心感受明顯,有沒有涂唇膏,對他來講,幾乎等同于對世界有沒有態度。都快上升到生命和哲學高度了。

葉一杰左邊耳朵打了耳釘。他不知道為什么右邊耳朵沒有打,也說不出為什么要打耳釘,只是好玩,覺得很酷,跟別人有點不同。他喜歡。

他還喜歡穿奇裝異服。不是花枝招展,他要的是“奇”和“異”,是別出心裁。火鳳凰服裝公司生產的衣服他看不上,不是因為正經和死板,他要的是獨特性,要的是唯一性。只能去裁縫店訂制,他會告訴裁縫什么樣式,并且無師自通地畫起草圖,甚至自己裁剪和縫紉。他的衣服分兩類:要么特別緊身,褲腿緊得像青蛙大腿;要么特別寬松,像和尚的袈裟。顏色倒是很素的,只有黑、白、灰。

3

葉一杰燙頭發、化妝、打耳釘、穿奇裝異服,父親和母親不但沒有制止,還提供經濟支持。葉海鷗主要是無暇顧及,服裝公司發展速度超出他的預料,他的“火鳳凰”成了知名品牌,他還被同行推舉為信河街服裝商會會長。忙是一個原因,更主要的是,葉一杰覺得,父親對他是滿意的,每次考試,他的成績都在班級前三,年級里前十。還有什么不放心的?每次考試成績出來,葉海鷗都會牛皮哄哄地對妻子說:

“黃素素,你看看,這就是老子的基因。”

“哼,你的?”母親撇了撇嘴。

在母親眼里,至少在母親嘴里,她是沒有將父親放在眼里的,即使他現在成了大老板。母親一直保持著百貨公司柜臺營業員的高貴和傲慢,她一直是盛氣凌人的,一直高高在上。葉一杰覺得,母親的氣焰比父親旺盛,她一直“打擊”父親。可是,這個家,最終還是父親掌握主動權,還是他主導方向。所以,葉一杰有時也會懷疑,母親的盛氣凌人和高高在上是裝出來的,是虛弱的表現,她更像在和父親慪氣,耍性子,甚至是撒嬌。當然,這只是葉一杰的猜想,他不太明白母親和父親的關系,從表面看,他們是敵我關系,水火不容,針鋒相對。而且,往往是母親占上風。實際情況是不是這樣?葉一杰不知道,或許實際情況剛好相反。誰知道呢?

葉一杰認為,父親對他比較滿意還有一個原因,父親做服裝生意,他兒子喜歡化妝和服裝,這有錯嗎?沒有嘛。更主要的是,在做服裝生意之前,父親是個裁縫,他們葉家是裁縫世家,是專做旗袍的裁縫。在信河街,葉家是專門吃女人飯的,會翹蘭花指是葉家男人的標志,是與生俱來的。這就是傳承,這就是基因。基因是看得見摸不著的,是不可能被制止的。葉一杰知道,父親有隱隱約約的擔心,兒子涂脂抹粉,會不會有什么問題?有一次,父親問他:

“兒子,你給老爸說實話,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葉一杰淡定地點點頭:

“都喜歡。”

父親看他一會兒,吐痰一樣吐出一個字:

“操。”

在葉一杰的記憶里,翹著蘭花指的父親,在生活中卻是個粗蠻的人。葉一杰曾經想當然地認為,會做旗袍的裁縫,都應該生得細長白凈,動作輕緩,口氣溫軟。父親恰恰相反。當然,葉一杰從來沒有否認父親曾經是個裁縫的身份,誰規定裁縫就不能是父親這種形象?父親初中只讀了一年,就“宣布”“老子畢業了”,他說自己的知識“夠用了”。父親甚至罕見地使用了一個成語:綽綽有余。對于傳承葉家的裁縫技術來講,父親讀的書確實“夠用”了,葉家男人似乎一生下來就會做旗袍,讀不讀書是次要的。父親的第一個特征是尖嗓門,介于男聲和女聲之間,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掐著他的喉嚨,發出的聲音是氣急敗壞的,一開口就像跟人吵架;第二個特征是臟話多,張嘴就是“操”,對母親更是如此。葉一杰發現,父親跟他說話,是相對克制的,盡量不帶臟字。但把他惹急了,照“操”不誤。

母親嗓門不高,也不會說臟話,不屑。她走的是另一條路,一條與父親不同的路。但她說出的話,打擊力度一點也不比父親差。她去管生產后,父親的服裝公司去下訂單,必須預繳百分之三十訂金,父親一聽就惱了:

“操,老子自己的工廠,繳屁的訂金?”

母親不回應,但也不在生產單上簽字。這下父親急了:

“黃素素,耽誤了老子的交貨日期,你就死定了。”母親聽完后,從鼻孔里發出兩聲冷笑:

“要死也是你死,輪不到我。”

父親一聽,罵了一句“操”,乖乖讓公司財務給工廠預付百分之三十訂金。

交貨時,母親要求父親將貨款全部付清,否則不出貨。父親一聽,跳起來:

“黃素素,你打劫呢?你去信河街問問,哪家公司不欠工廠貨款?”

母親不緊不慢地說:

“別人可以欠貨款,你不行。”

父親說:

“操,為什么老子不行?”

母親慢悠悠地說:

“你可以去欠別人的呀,欠我的貨款算什么本事?”父親與母親打交道,絕大多數,都是父親氣勢洶洶地來,最后偃旗息鼓地回。他每一次都發脾氣,說再不給母親訂單了,但下次還是給。只有母親工廠實在趕不出來,他才給別的工廠做。他拖欠其他工廠貨款是理所當然的,在信河街,拖欠貨款三個月是約定俗成的,但他沒有在母親工廠拖欠過一分錢。當然,是母親不讓他拖欠。或者,從另一個角度來講,也可能是父親一直讓著母親。

4

除了喜歡化妝,葉一杰還喜歡上長跑和唱越劇。他喜歡越劇那個調,一句話分成四五段,唱得支離破碎。他喜歡支離破碎,喜歡非常態。非常態就是飛翔,就是藝術。很酷的。喜歡長跑他是有目的的,他不想當田徑運動員,更不想跑馬拉松,他只是喜歡跑,跑到所有人都被甩在身后,跑到筋疲力盡,跑到身體失去知覺,跑到整個世界消失。他從來沒跟人說過跑步的痛苦、艱難和畏懼,說得直白一點,就是跟身體過不去,就是折磨,讓身體始終保持疲憊和興奮,讓身上每一塊肌肉始終保持酸痛。疲憊、興奮和酸痛是可以中和的,可以發酵,變成情緒,變成對待生活的態度:無所謂。什么事情都無所謂。可以這么說,他喜歡跑步,是喜歡身體背后另一個自己,一個處處與自己“作對”的自己。兩個自己相處得如魚得水,卻又愛恨交加。葉一杰不知道背后是不是還站著另外幾個自己,他不知道,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更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么。但他知道,說不定哪一天,突然厭倦了跑步。

葉一杰高二開始歡喜上攝影。那年暑假,他在父親服裝公司的資料室看到一本名叫《時裝設計》的雜志,封面是一個名叫艾迪·斯里曼的男人。葉一杰發現那個叫艾迪·斯里曼的男人正用憂郁的眼睛看著他,他被嚇住了,身體哆嗦了一下,涌上一陣莫名其妙的酸痛。他覺得那不是一雙眼睛,而是“一束光”投射在他身體上,立即將身體擊穿。同時他被點燃了。他似乎聽見身體被燒得噼里啪啦響,很快燒成了一堆灰燼。葉一杰突然想大哭一場。沒頭沒腦的。

一開始,葉一杰對艾迪·斯里曼的喜歡是模糊的,這個出生在法國巴黎的服裝設計師,是突尼斯和意大利混血兒,自己到底喜歡他什么?他有什么吸引人的特質?他也不清楚那“一束光”代表什么,會在他身上起什么作用?當天晚上,在餐桌旁,他向父親提出購買一臺相機的想法,父親問他:

“你買相機做什么?”

葉一杰毫不猶豫地回答:

“我要當攝影家。”

一周之后,父親給葉一杰買來一臺蘇哈相機。這是葉一杰沒有想到的,在這一點上,葉一杰充滿感激,無論父親平時言行多么粗俗,也無論他與母親的意見多么不統一,但他從來沒有拒絕過葉一杰的要求,哪怕是突發奇想的要求。父親將相機交給葉一杰時,只說了一句話:

“兒子,老爸只能做到這一點了。”

這倒是他的口氣,也是他的思維方式。他這種方式,在母親看來,就是夸張,就是不切實際,就是胡亂花錢,就是顯擺。但母親也沒有反對葉一杰要當攝影家的想法,雖然她未必理解攝影家是個什么職業,能不能賺口飯吃,她只是覺得,花二十八萬買一臺相機過于浪費,如果花一萬元,她能接受。

其實,當葉一杰告訴父親“我要當攝影家”時,他也不知道攝影家是什么,更不知道如何才能成為攝影家。他只是被艾迪·斯里曼的人生吸引,被他拍攝的照片震撼到,至于艾迪·斯里曼身上有什么特殊品質,或者說,艾迪·斯里曼要表達什么精神,他并沒有清晰的認識。當然,以他當時的學識,也無法有準確的判斷和認知。

當他拿著蘇哈相機,行走在上海的弄堂和北京的胡同,將鏡頭對準那些深夜在酒吧買醉以及次日凌晨醉臥街頭的青年人時,他才似有所悟:艾迪·斯里曼所要表達的,可能是青年人對待世界的態度,既內斂又放縱,既歡樂又悲傷,既充滿希望又滿懷絕望,既一往情深又逢場作戲。他從艾迪·斯里曼的人生中,看到一個青年人對自己的要求,那么苛刻,又那么寬容,那么任性而為,又那么循規蹈矩。更主要的是,他從艾迪·斯里曼身上看到一個人的無限可能性,更看到一個人的不穩定性。這是最讓他著迷的。

所以,高中畢業時,他報考了北京一所大學的藝術系。按照他的分數,可以報考上海復旦大學,但他要學攝影,要走一條與艾迪·斯里曼相似的路。他固執地認為,只有到北京,才有可能接近艾迪·斯里曼的人生,才可能在這條路上走下去。

進入大學后,葉一杰開始了他的搖滾時期。他蓄起長發,穿上緊身皮衣皮褲,組建搖滾樂隊,擔任吉他手和主唱。名字也是他起的,叫“一意孤行”樂隊。說起來,葉一杰的吉他,是在上大學前的暑假自學的,他對照教學視頻練習。這是他異于常人之處,當他決定學習一個東西時,所有生活便只有這個東西,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包括白天和黑夜,一切都圍繞著吉他。練吉他最難的是指法,要做到心手合一。特別是剛開始階段,手指僵硬,不聽使喚,令人泄氣。但葉一杰不管,他從來沒有氣餒過,夸張一點地說,自從抱起吉他后,整整兩個月,他連睡覺也抱著它。兩個月后,他能夠自如地彈奏所有他想彈奏的樂曲了。

組建“一意孤行”樂隊后,他們重新改編了崔健的《一無所有》和《花房姑娘》,也改編了張楚的《孤獨的人是可恥的》。更主要的是自己創作,葉一杰將越劇和京劇的唱腔融進搖滾。他的理解,搖滾是對現實的吶喊,或者說是反叛,是當下的。包括崔健,包括張楚,都是。他覺得不能再跟在崔健和張楚后面奔跑,他們的搖滾要有新內容,或者說是新的反思。他想從歷史的角度來反思現實,對現實提出批判。

5

從大一到大三,葉一杰帶著他的樂隊,每周穿行在北京各個高校。他也帶著樂隊去酒吧駐唱,參加各種音樂節。在這期間,他和樂隊一個女孩子談了一場戀愛,那是兩堆火交集在一起,雙方只是為了燃燒,包括身體,包括靈魂。轟轟烈烈的燃燒注定是短暫的,注定石火電光,難以持久,燃燒之后便是灰燼,便是寂冷。他們相處了一年,女孩離開樂隊,參加電視臺舉辦的歌手大賽,最后進入前十,走上流行樂壇,成為人氣歌手。

葉一杰在大三那年決定出國。細究的話,這跟那個女孩的分手,不能說沒有一點關系,他無法認同女孩的選擇,但也不能講出她的選擇究竟錯在哪里,只是于他不合適而已。這正是他的迷茫所在,女孩作出了她的選擇,而且,堅定地走下去,他呢?還能在搖滾路上“一意孤行”嗎?他發現自己不行。樂隊還在,已經有了微薄聲譽。但是,讓葉一杰迷茫的是,他對搖滾樂產生了懷疑。懷疑先是從歷史開始的,他花三年時間進入歷史,卻發現歷史那么飄忽不定,甚至模棱兩可。他不是虛無主義者,只是迷茫,只是不知所措。同時,他也對現實產生了懷疑,他以為歷史可以給他一條線索,可以縱向地追問到現實。但他發現了歷史的不確定性,這個不確定性動搖了他對現實的把握,更動搖了他對現實的反思和批判——失去了聚焦,反思和批判顯得那么無力,甚至有點滑稽可笑。他決定調轉方向,去尋找必將面對的未來。他想到了出國。

他將想法和父親商量時,父親問他:

“你想去哪里?”

“去美國。”

“學什么?”

“學服裝設計。”

這么回答父親后,葉一杰突然發現,自己的人生軌跡,終于繞回到艾迪·斯里曼這里。這個發現居然讓他有點竊喜。

讓葉一杰意想不到的是,因為他的決定,父親將全家辦了移民。父親在美國紐約設立分公司,申請綠卡。

在申請美國綠卡這件事上,母親的意見和父親罕見地一致,她甚至鼓勵葉一杰,如果有可能,入籍成為美國公民。

移民之前,父親跟他有過一次對話。父親說,以后美國的公司就交給你打理,賺了歸你,虧了算我的。葉一杰拒絕了,他說,我的理想不是成為一個成功的商人。父親問他,你是不是還想成為攝影家或者設計師?葉一杰說這一階段不想成為攝影家和設計師了,我想成為一名音樂家。父親沉默了好長時間,開口說:

“操,就你套路多。”

到美國后,葉一杰先在專門學校里學習半年語言,通過了托福考試,然后申請進入紐約帕森斯學院,開始學習服裝設計。

帕森斯是美國最大的藝術與設計學院,世界著名的四大設計學院之一。也是全世界最貴的學院之一。葉一杰在皇后區租了一套公寓,每月租金六千美金。母親非常心疼這筆租金,她讓葉一杰和同學合租,至少可以省一半租金。但父親不同意,他的理由是:

“我的兒子需要與人合租嗎?”

母親說父親的理由是:

“神經病。”

葉一杰想,母親說得沒錯,你的兒子為什么就不能與人合租?雖然父親沒有對此作出解釋,但葉一杰大致能理解父親此舉的含義,父親無非想給他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他有能力提供這個空間。這是父親的性格。當然,父親或許有其他想法,他沒表達出來,誰也無法猜測。

對于能進帕森斯學習,葉一杰也覺得意外。當時申請時提交的攝影作品,是他讀高中時在北京拍攝的,服裝設計稿是他到美國后根據自己對艾迪·斯里曼的理解繪制的。他對艾迪·斯里曼的理解就是偏執和不妥協,艾迪·斯里曼對藝術的理解完全是自我的,這種自我也體現在他的服裝設計中:完全無視人體比例,而是根據想象來設計服裝。他要體現的是他的美學,他的美學是充滿偏見的,是不愿意與人和解的,斬釘截鐵,毫無商量。

學習期間,葉一杰沒有改變對服裝的認識,依然延續艾迪·斯里曼的風格。他與艾迪·斯里曼的不同之處在于,他在對服裝偏執、自我的基礎之中,加入了黑與白元素。葉一杰不是簡單地呈現這兩種元素,那太機械,也過于直白,他是將黑與白混淆在一起,變成了灰,是模糊,是似是而非,是欲言又止,是無可無不可,甚至是一種不可言說的神秘感。這一點,艾迪·斯里曼的作品是沒有的。說到底,艾迪·斯里曼的作品還是膚淺的,他對社會的反叛和批判,包括對自我否定,幾乎一覽無余地暴露在作品中,這些作品能給人以極強沖擊力,甚至是震撼力。可是,問題正在于此,當葉一杰多年之后再審視這些作品,便感到深深的不滿,震撼還有,反叛和批判也在,可力度明顯減弱了,似乎是一個人在自言自語,都有點無病呻吟了。

更讓葉一杰意外的是,他的作品得到了很大程度的認可。還沒畢業,就有大公司的人事部門找上他,其中包括世界性的大牌普拉達。

對于葉一杰來講,成為一個著名服裝設計師,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

6

葉一杰在帕森斯讀書期間,是父親服裝公司發展的巔峰。

父親真正的擴張是從二零零六年開始。他不滿足于在服裝領域“翻筋斗”,一種口味吃到底,太寡淡了。也不算英雄好漢。產生這種想法,一個最主要的原因是“火鳳凰”發展太順利,幾乎沒有遇到阻撓,就在全國開了近三千家加盟店。火鳳凰西服成了商界成功男士首選品牌之一,每套均價五千元左右,是聲譽和質量都有保證的西服品牌,父親也因此被評為影響中國服裝界的年度功勛企業家。站在葉一杰這個角度看,父親的成功,當然有他自身的原因,包括他身上裁縫的基因,包括他最早去廣州跑市場,更包括及時轉型做品牌,父親是主動的,他的嗅覺是靈敏的,是當機立斷的。不過,葉一杰不知道父親有沒有想過,他的成功,很大程度上與時代有關、與潮流有關,說得更具體一點,與整個國家走向有關,他只不過是每一腳都踩到該踩的節點上。當然,這也很了不起。

葉一杰不知道父親此時的真實想法,他想,以父親一貫的性格,應該是志得意滿,應該是豪情萬丈,他應該會被成功沖昏了頭腦。“火鳳凰”的成功,可能會讓他低估世界的復雜性,會讓他對危險失去應有的警惕性。但父親是從社會最底層拼出來的,是“下”過廣州的人,他應該深知世界的復雜和危險,深知做成一件事不易,對世界和人性保持應有的距離和警惕。就是從那一年開始,父親設定了新目標,開始他的“多元發展之路”,同時涉足休閑服、房地產、金融投資和礦產投資領域,他準備“大干一場”了。母親保持著她一貫的謹慎與低調,對父親的“擴張”不作任何評論。當然,父親不會征求母親的意見,也不需要。母親的服裝加工廠早就從他的服裝公司剝離,他們現在是純粹的生意關系。這種關系從某種程度上緩和了父親和母親之間劍拔弩張的對峙,拉開了空間,他們變得彬彬有禮了,差不多都要含情脈脈了。這是有問題的。問題非常大。一對吵吵鬧鬧的老夫妻,突然變得彬彬有禮和含情脈脈,是很不正常的,至少說明這段婚姻已經岌岌可危了,或者是名存實亡了。沒得救了。

因為辦了綠卡,父母每年必須來兩趟美國。父親于二零零六年下半年,花三百五十萬美元,在紐約皇后區購買了一套別墅,平時交給親戚打理。父親和母親有時一起來美國,更多是各走各的。他們每一次來,都會在別墅住半個月,這段時間,葉一杰也會住到別墅去。葉一杰知道,導致他們“決裂”的導火線是父親一個舉動,父親不能免俗,跟他那一代多數成功企業家一樣,身邊跟了個年輕漂亮女秘書。母親知道此事后,沒有跟父親發生一句爭吵,甚至連求證的話也沒有問,她平靜地對父親說:

“葉海鷗,咱們離婚吧,好聚好散。”

父親舍不得,他不想離婚,從來沒有想過離婚,最主要的是,他沒覺得自己做錯什么事,他說:

“黃素素,你莫名其妙了。”

母親說:

“給各自留點顏面。也給兒子留點體面。”

父親是有脾氣的人,見母親這么說,他不再挽留:

“操,你說離就離,老子聽你的。”

父親和母親“和平分手”后,還保持著生意往來。母親到美國來,對葉一杰說:

“你父親是個好人。”

這不像母親的口氣,至少不像母親以前說父親的口氣。母親的口氣讓葉一杰琢磨不透,是贊揚呢?還是挖苦?但母親也有新變化,她對自己的看法有動搖,不那么堅定了,沒了十足的把握和信心,她對葉一杰說:

“我越來越搞不懂,我不看好的人和企業,最后都成功了。兒子你說說看,是不是你老媽過時了?”

這個問題,葉一杰無法回答,這已經超出服裝設計范疇了。他內心是認同母親的,母親認定一件事,未必清楚意義,也未必喜歡,但選擇之后,不會再猶豫。葉一杰知道,母親的服裝加工廠年生產總額達三十億。母親與父親不同,她什么也不說。她在很多時候是沉默的。葉一杰不清楚,母親的沉默是自信還是心虛。他不了解,母親堅決和父親離婚的理由,只是因為父親帶個女秘書?這不至于上升到顏面和體面問題呀,如果母親不喜歡,讓父親解聘了她不就完了嗎?太小題大作了。母親可能是借題發揮,按照父親的性格,未必只有母親一個女人,可母親呢?只有父親一個男人嗎?這些問題葉一杰只能猜想,他如果問父親,父親大概會跟他坦白,也可能避而不談。如果問母親,母親肯定不會說,當然,也有可能,他一問,母親把什么事都對他倒出來,不過,這種可能性不大。他也不了解父親,父親是個橫行霸道的人,是個咋咋呼呼的人,至少他的言行如此,從這一點看,父親是不可一世的,是強悍的,是極端自信的。可是,葉一杰有時也會懷疑,越是外表自信的人,內心恰恰最虛弱,必須依靠偽裝生活。

誰能預料到呢?二零零八年美國發生的次貸危機,幾乎同時影響到中國的經濟,也幾乎同時波及信河街。首先是銀行抽斷貸款,導致父親很多項目的后續資金跟不上去。

遇到這種情況,父親和信河街許多企業只能開展自救,他們以互相擔保的形式向銀行甚至貸款擔保公司借款。細究起來,這是飲鴆止渴的做法,只要有一家企業倒閉或者跑路,便會拖累所有互保企業。到了二零一一年,除了保留住火鳳凰服裝公司,父親放棄了其他所有公司,而他的火鳳凰服裝公司也已經元氣大傷,負債累累了。

葉一杰想,這種打擊對于父親不可謂不大,他擔心父親就此萎頓、頹唐下去。他專門回了一趟信河街,幫不上忙,只能是心靈上一種慰藉吧。令他感到意外,父親身上看不到一點氣餒的影子,他對葉一杰說:

“兒子你放心,只要‘火鳳凰’還在,老子一定還能飛起來。”

葉一杰后來去母親的新家,對她說了父親現在的樣子,母親說:

“煮熟的鴨子嘴硬。”

7

帕森斯設計學院畢業后,葉一杰沒有去普拉達。他沒有跟父親商量,也沒有跟母親商量。這是他的事,是他的選擇。

其實,他去過普拉達美國分公司,做了三個月。去之前,和普拉達簽了協議,三個月是適應期,如果合適雙方再簽聘用合同,如果不適應,各走各的。三個月后,葉一杰選擇離開,他的理由只有一個,在普拉達公司,他無足輕重,連設計師助理都不是,更不要說展示自己的設計理念。當然,他可以選擇等待,選擇機會的降臨。他不愿意。在葉一杰的人生字典里,沒有等待這兩個字,等待是被動的,他更愿意選擇主動,即使是錯誤的,也在所不惜。

他去了一家小公司。

這期間,葉一杰談了一個女朋友,叫董麗娃。董麗娃的父母也是信河街人,很早移民法國。董麗娃在法國出生,母語是法語,第二語言是英語,中國話和信河街方言能聽懂,不會表達。她是在帕森斯學院和葉一杰認識的,她學的是攝影,看過葉一杰在學院舉辦的攝影展覽,展示的是他到美國后在紐約街頭拍攝的作品,還是延續以前在上海弄堂和北京胡同拍攝的風格。但葉一杰以前拍攝的照片里,含有他的觀點,或者說,照片里有他要說的話。到紐約后,他拍的照片,已經將觀點隱去,他只作呈現,將看到的和感受到的呈現出來。所以,紐約拍攝的攝影作品更混亂,也更模糊。葉一杰也看過董麗娃的攝影作品,她拍攝對象都是非現實的,都是她臆想中的事與物,畫面捉摸不定,無法言說,因為在很多時候,她也不知道要表達什么。葉一杰喜歡的正是她的飄忽不定,是他主動找的董麗娃,接觸后,才知道彼此都是信河街人。董麗娃很快搬進葉一杰租住的公寓。葉一杰有時會恍惚,兩個信河街人在紐約相遇、同居了,卻用英語交流。董麗娃卻沒有這種感覺:

“我覺得講英語很正常呀。”

畢業后,董麗娃有留在美國工作的機會,但她選擇回巴黎。他們的關系沒有斷,她過一段時間會來一趟紐約,葉一杰過一段時間也會去一趟巴黎。他們都很喜歡這種關系,既能在一起,又保持一定距離。在一起時轟轟烈烈,離開時云淡風輕。很好。董麗娃知道他喜歡艾迪·斯里曼,她問葉一杰有沒有想過去巴黎工作,去巴黎可以見到艾迪·斯里曼。葉一杰說自己想過見艾迪·斯里曼,也曾經有過去奧迪工作的機會,他最后選擇了回避。

董麗娃回法國第二年,交了一個法國男朋友。她來美國見葉一杰,兩人經過身體劇烈交集后,躺在床上,董麗娃將手機里法國男友的照片調出來給葉一杰看,那是一個長得有點像艾迪·斯里曼的男人,看起來有點憂郁,她對葉一杰說:

“我愛你。”

沒等葉一杰回答,她又指指手機里的照片說:

“我也愛他。”

等了一會兒,見葉一杰沒有反應,她探過身子,親了葉一杰一口:

“你也在美國找個女朋友吧,我不會反對的。”

葉一杰看著她,突然問道:

“你為什么愛我?”

董麗娃想了一下:

“我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你這么一問,我想,我愛你,可能是你來自中國,來自信河街,那是我的過去。”

葉一杰指指手機中的法國男人繼續問:

“這個男人呢?代表你的現在還是未來?”

董麗娃立即搖頭說:

“不是的,他不代表我的現在和未來。如果一定要說,他只代表我撕裂和混沌的狀態。我喜歡并享受在你和他之間搖擺的狀態。”

停了一下,董麗娃問葉一杰:

“你還愿意跟我交往嗎?”

葉一杰說:

“當然。”

董麗娃又問:

“你愛我嗎?”

葉一杰答非所問:

“我倒是在你身上看到了未來。”

8

葉一杰是在工作六年后,才得到紐約服裝界的認可的。他們認可了他的偏執,也接納他的風格,最主要的是,他們終于將他和艾迪·斯里曼聯系在一起,說他既有艾迪·斯里曼的風格,又保持相對獨立的靈魂。所有的贊美,葉一杰都不置可否,將他和艾迪·斯里曼放在一起評價,是他多年的夢想。他知道,艾迪·斯里曼是他的啟蒙老師,是他重要的精神支柱,如果沒有艾迪·斯里曼,他無法想象自己現在是以何種面目行走在這個世界上。太難以想象了。所以,他認為,將他和艾迪·斯里曼放在一起評價,是對他最大的認可和褒獎。

母親一直讓他加入美國籍,董麗娃也不能理解他為什么不入籍:

“你覺得中國籍對你很重要嗎?”

老實說,葉一杰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于他而言,大概是無所謂,以及對未來不確定性的認識。或者說,他內心深處還在迷茫。他喜歡艾迪·斯里曼,可他無法也不能成為艾迪·斯里曼。他內心也不愿意。誰愿意成為別人的影子?同樣的道理,他喜歡美國,如果入了美國籍,就能成為美國人?再說了,即使成了戶籍上的美國人又有什么用?他葉一杰呢,他是誰?他在美國的位置在哪里?或者,放到更大的范圍來說,這個世界上,已經有了艾迪·斯里曼,卻沒有他葉一杰。他現在終于理解了,艾迪·斯里曼本身就是“一束光”,可以照亮這個世界,可以照亮像他這樣的人。那么,他呢?他的“光”在哪里?

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到美國后,他一直保持著長跑習慣,每天十公里,大約需要五十分鐘。長跑成了他生活中一項重要內容,就像他需要愛。他需要長跑,需要用長跑來維持身體的興奮,保持一定的疲憊感,更需要用長跑來維持精神的飛翔。

他是在接到父親火鳳凰服裝公司被法院拍賣的消息后,決定回中國的。對于他的決定,母親在手機視頻里這么跟他說:

“能不能先入了美國籍再說?”

父親在手機里依然信心十足:

“回來好,機會比美國多。”

葉一杰知道,他決定回來,并不是因為“機會多”,他在美國也算站穩了腳跟。至少在服裝界,是他在選擇別人,而不是別人在選擇他,主動權在他手上。父親在那頭又說:

“兒子,老爸最近在想,你如果回來,咱們一起做旗袍,你要知道,咱們葉家旗袍天下第一。”

父親這么說時,氣急敗壞的聲音里突然有了一絲嫵媚,葉一杰似乎看見他在視頻那頭晃了一下蘭花指。葉一杰轉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一下子恍惚起來。

董麗娃知道他的想法后,表示很驚訝:

“你怎么會想到回中國去?”

緊接著,董麗娃又問:

“你想過嗎?回到中國,有幾個人知道艾迪·斯里曼?有幾個人能理解你的追求?”

他當然想過這個問題。他當然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也知道董麗娃問的是什么。董麗娃沒有回過中國,她大約不明白中國和美國、法國的區別在哪里,不明白他回去意味著什么,更不明白他的可能性在哪里。她的疑問是關于個人的。或許,她只有回到中國,站在中國的土地上,思考這個問題才有意義。葉一杰想帶她回中國看看。他沒有說出來。他想,這句話不應該由他來講,他將決定權留給董麗娃。她有這個自由和權利。

2021年

上架時間:2022-04-13 14:10:05
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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