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試論疲倦(4)
- 試論疲倦(2019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品)
- (奧地利)彼得·漢德克
- 3669字
- 2017-05-22 11:39:46
可是這樣的疲倦有沒有轉變成傲慢自大的危險呢?
是的。我也總是突然發覺自己處于一種冷漠的、目中無人的傲慢自大,或者更惡劣,居高臨下地同情所有那些正兒八經的職業,就是因為它們一生中永遠都不可能產生像我那樣高貴的疲倦。在寫作之后那些時刻里,我是一個不可接觸的人——在我的意識中不可接觸,可以說是正襟危坐,哪怕是在某個根本無人過問的角落里。“別碰我!”這個疲倦的自豪者畢竟有朝一日會讓人觸碰,這樣的情況好像不曾發生過。——一種成為可接近的疲倦,被觸碰和自己可以實現觸碰的疲倦,我直到很久以后才經歷。這樣的情形很少發生,如同生命中只有那些重大事件一樣,也已經很長時間再也沒有發生過了,仿佛只有在人類生存的某個時期才可能發生,之后也只會在特殊情況下重復,戰爭中,一場自然災害發生時或者其他困難時期里。有那么幾次,在我身上表現出那種疲倦,哪個動詞適合它呢?“被賜予”?“落在身上”?我事實上也處于個人的困難時期,而且我很幸運,在這個時期,我遇到了另一個處于同樣困境的人。而且這另一個人總是個女人。只有困難時期還不夠;還需要讓那種帶有情欲的疲倦將我們聯系在一起,加上一種剛剛經受過的艱辛。似乎有這樣一個規律,男人和女人,在他們成為幾個小時的夢幻伴侶之前,兩個人先要走完漫長而艱難的一段路程,在一個對雙方來說都很陌生的,盡可能遠離任何一種家鄉——或者家鄉感——的地方相遇,之前也還必須共同經受過一種危險或者漫長的混亂,在敵對的國家之中,也可以是其中一方的國家里。然后才有可能,在這個終于變得平靜的避難所,那種疲倦使得這兩個人,男人和女人,女人和男人,一下又一下地把自己獻給對方,那么自然,那么親密,如同我現在想象的那樣,這樣的情形不管在其他類似的結合中,即使是愛情中,也是無可比擬的;“猶如面包和葡萄酒的交換”,另一個朋友這么說道。或者,為了簡明扼要地表達在這種疲倦中達到如此的一致,我想起了一句詩:“……愛的詞語——每一個都在微笑……”,這與短語“身心合一”相符,即使沉默籠罩在兩個人的身體周圍;或者我干脆換個說法,在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的一部電影中,那個英格麗·褒曼帶點醉意地擁抱住那個疲倦不堪的、(依然)疏離的加里·格蘭特時說:“您就等著吧——一個疲倦的男人和一個喝醉的女人,這會成為一對很好的伴侶!”。“一個疲倦的男人和一個疲倦的女人,這會成為一對最美好的伴侶。”或者事實表明“和你在一起”是唯一的詞語,如同這里在西班牙語中說“contigo”[4]……或者德語的形式也許不是說“我是你的——”而是說“我讓你覺得疲倦了”。在有了這樣為數不多的經驗以后,我并不把唐璜想象為一個誘拐者,而是一個在不同的適當時刻,面對一個疲倦女人的疲倦英雄,一個永遠——疲倦的英雄,每個女人都這樣投入他的懷抱——當然不用想念他,于是情愛疲倦的神秘就實現了;因為在這兩個疲倦的人身上所發生的,將會永遠存在,一生一世:除了成為一體,否則兩個人根本不知道有什么更持久的東西存在,他們中也沒有人需要重復,甚至對此產生畏懼。只是,這個唐璜怎樣創造他那些總是新鮮的、令他和下一個美人能如此神奇地屈服的疲倦呢?不是一、兩個,而是一千零三個這樣的同時性,它們一生一世都銘刻在兩個身體里,直到那些最微小的皮膚點上,每個激動都是真實的,可信的,其間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嚴肅——就是一波又一波?不管怎么說,在這種非常少見的疲倦沖動之后,對于通常的身體狀況和行為來說,我們這樣的人便不復存在了。
那么之后你還剩下什么呢?
還有更大的疲倦。
難道在你的眼里還有比剛才那些暗示過的更大的疲倦嗎?
十多年前,我坐夜班飛機從阿拉斯加的安克雷奇到紐約。這是一次非常漫長的航行,午夜過去很久,才從庫克灣旁的城市起飛——漲潮時,那些大塊浮冰矗立著涌進海灣,而在退潮時,它們變成了深灰色,從海灣里又迅速回到大洋里——,一次拂曉時,飛機中途降落在加拿大埃德蒙頓的暴風雪中,另一次中途降落時先在空中盤旋等待信號,然后才停在停機坪上,沐浴在芝加哥上午刺眼的陽光下,在悶熱的下午,飛機才降落在離紐約市還很遠的地方。終于到了旅店,我想立刻去睡覺,好像生病了——與世隔絕——沒有睡眠、空氣和運動的夜晚。可是過后我看見下面中央公園旁那條條街道,遠離早秋太陽。陽光下,在我看來,人們都沉浸在過節般的氛圍中,于是感覺到,現在待在房間里會錯過什么,這吸引著我出去走到他們之中。我坐到陽光下的咖啡館平臺上,挨著一片喧囂和汽油煙霧,一直還昏昏沉沉,內心里讓這個不眠之夜置于令人擔憂的恍惚之中。但之后卻變了,我不清楚怎么回事,漸漸地?或者又是一波又一波?我曾經讀到過,憂郁的人或許能夠渡過他們的危機,因為他們徹夜都難以入眠;那些陷入一種危險的恍惚之中的“自我懸索橋”因此會穩定下來。而窘境此刻在我心里讓位于疲倦時,那個圖像就浮現在我的眼前。這種疲倦有點恢復健康的作用。人們不是說“同疲倦作斗爭”嗎?——這種決斗已經結束。疲倦現在是我的朋友。我又回來了,在這個世界中,甚至——絕不是因為這是曼哈頓——在其中間。但后來還有一些東西加入其中,許許多多,一個比一個更加迷人可愛。一直到夜晚,我就坐在那兒觀望著;看樣子,仿佛我甚至都不用去呼吸似的。沒有什么引人注目、裝模作樣的呼吸練習或者瑜伽姿態:你坐著,并且在疲倦的陽光下才暫時正常呼吸著。總是有很多的、瞬間異常美麗的女人經過——一種美麗,這期間我的眼睛濕潤了——,她們所有的人在經過時都掠取我的圖像:我是合適的選擇。(很奇怪,特別是這些美麗的女人很在乎這種疲倦的目光,跟有些老男人和小孩一樣。)但沒有想法,我們,她們中的一個和我,超越這一切彼此開始做點什么;我對她們無可求,終于能夠這樣觀看著她們,我就心滿意足了。這也的確是一個好觀眾的眼光,如同一場游戲,至少有這么一個觀眾在座時,這場游戲才能成功。這個疲倦者的觀看是一種行為,它在做什么事,它在參與其中:由于有人觀看,這個游戲的參與者會更好,更出色——比如說,他們在這樣的目光面前更加從容不迫。這種緩慢的眼皮開合讓她們滿意——使她們發揮自己應有的作用。這樣一個觀看者會讓自己的疲倦奪取那個自我本身,那個永遠制造不安的自我本身,猶如通過奇跡一樣:所有平日的扭曲、不良習慣、怪癖和謹小慎微都會離他而去,只剩下那雙松弛的眼睛,終于也那樣神秘莫測,如同羅伯特·米徹姆的眼睛[5]一樣。接著:忘我的觀看成為行動,遠遠超越了那些美麗的過路女人,將活著和運動著的一切都囊括在他的世界中心。這種疲倦分解——一種劃分,它不是肢解,而是標明——那通常的紛亂,通過它有節奏地成為形式的善舉——形式,只要眼睛可及——疲倦的大視野。
那些暴力場景、沖突和恐嚇也是大視野中的善行嗎?
我這里談的是和平中的疲倦,間歇中的疲倦。在那些時刻里是一片和平的景象,中央公園也是如此。令人吃驚的是,我的疲倦好像在那里共同為暫時的和平起著作用,因為它的目光分別對暴力、爭端的姿態或者哪怕只是一種不友好的行為的萌芽給予緩和?減弱?——消除,通過一種與那種蔑視的同情——有時是創作疲倦的同情——截然不同的同情:同情就是理解。
可是這個目光有什么特別嗎?什么是它的特征呢?
我借助它,可以感受到別人,同時也就一起觀看到他的東西:那棵他正行走在下面的樹,那本他拿在手上的書,他站在其中的燈光,即使這是一家商店里的人造光;那個老花花公子穿著的淺色的西裝,還有手里拿著的丁香;那些旅行者帶著的行李;那個巨人連同他肩上看不見的孩子;我自己連同從公園林子里飛轉出來的樹葉;我們每個人連同頭頂上的天空。
如果不存在這樣一種東西呢?
那么我的疲倦就創造它,而另一個正好還迷失在空虛中的人,從一刻到另一刻,在自己周圍,感受著他的事物的光芒。——
再說吧:那種疲倦使得那些成千上萬并不連貫的過程縱橫交錯在我的面前,超越形式,自然形成一個順序;每個過程都深入到我的內心,成為一個——結構細膩而神奇、連接惟妙惟肖的——講述那天衣無縫的部分;而且這些過程在自我敘述,并不是通過詞語實現的。多虧我的疲倦,世界才擺脫了種種名稱,變得偉大。為此,我對我的語言自我與世界的四個關系具有了一個粗略的圖像:在第一個關系中,我無話可說,痛苦地被排除在這些過程之外——在第二個關系中,嘈雜的聲音,各種廢話,從外在逐漸過渡到我的內在,但是與此同時,我依然無話可說,至多有了呼喊能力——在第三個關系中,生活終于走進我的內心,因為它不由自主地、一句一句地開始敘述,一種有的放矢的敘述,大多情況下針對某個確定的人,一個孩子,那些朋友——那么在第四個關系中,正像我時至今日在那種眼睛明亮的疲倦中最持久地經歷過的,世界在沉默中完全無聲無息地敘述著,向自己,既對著我,又對著這個頭發花白的鄰座觀眾,也對著那個從眼前晃過去的漂亮女人;這無聲無息發生的一切同時已經是敘述,而這個敘述,和首先需要歌手或者編年史作者的戰斗行動和戰爭不同,在我疲倦的眼里自然而然地組合成史詩,也就是說,我豁然開朗,成為理想的史詩:這個轉瞬即逝的世界的那些圖像銜接在一起,一個又一個,逐漸表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