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5章 緩慢的歸鄉(4)

一伙醉醺醺的印第安人大喊大叫,圍著一堆篝火站在河岸斜坡上,其中一個東搖西晃地倒退著離開人堆兒,手里還攥著一個酒瓶,跌入平展而湍急的水流里,竟然沉下去了;不過做夢的人替代他站在那短短的斜坡上。他再未浮出水面。沒有人對他的消失做出反應。

若是俯瞰(比如從一架低空飛行的直升機上看下去),這條河的河水表面清澈透亮。河面下,猶如裹在一個清亮的水體中,一團團黃褐色的泥漿云清晰可見,它們是一個個邊緣分明的獨立團塊,因而才顯出湍急強勁,從河水深處沖涌而出,占滿整個河道,向西方滾滾而去。

在這團團渾濁之上,緊貼著透亮的河水表層下面,即便站在河岸邊,你也分辨不清那黑乎乎的樹干漂著滑著而去,還有大都被水流剝得露出黑皮的樺樹,它們時不時被沖得特別高的泥漿團短暫地裹住。在河岸邊,看得一清二楚的是那些單個漂游的殘斷云杉,因為后部的樹根重量較大,所以頭部一次次翹出水面,隨即又沉沒下去。

有幾根樹干被水流沖向淺灘,因樹根掛在河底而停泊在那里,只有趾高氣揚的頭伸出水面來。

再也聽不到呼喊聲了。河在晨光中彎出一個弧形,流向一個在更遠的地方永不停息的大海那平靜的海灣。海面上不時有風帶起的水波在昏暗中緩緩地爬向四方。

一條粉紅色的死鯡魚被沖到岸邊的沙灘上。凝重彌漫的昏暗中閃現著一種很弱的色彩,上面是與其截然分離的慘白天空,掛著失色的、猶如向后墜落的月亮。那條魚腫脹得怪模怪樣,橫在因露水而泥濘的沙灘上,好像是在嬉戲中偶然進入這個冰冷的晨色風景畫中,與稀疏的矮樹林中的印第安人墓地那一個個同樣鼓鼓的墳包形成對應。墳包由白色的木柵欄圍著,矮樹林是那片小屋另外一邊的分界標志。小屋隔墻昏暗地立在中間地帶的灌木叢中,看不到生命跡象,只能聽見發電機的噠噠聲。河岸斜坡上被遺棄的火堆還在冒著煙。

這個居住區小路縱橫交錯,數不勝數。然而它們卻很少將一個個小屋相互連接起來。它們只是這樣或是伸進一片小樹林,或是伸進灌木叢,不是在那里到了盡頭,就是作為一個個隧洞通道再通向四面八方,而且也許盡頭就在狐貍修筑的一個地下迷宮里。這個村落被荒野團團圍住,還不僅僅如此:原始森林和史前地貌都完整地保留著,即使村子里也依然大體如此。這個地區從未開墾過,因而也從未有過諸如田壟或各種完全文明化的地貌形態。除了住房的修建地之外,大地表面的自然起伏幾乎沒有一處改變:即使那些比較寬的路也都是高低不平,上上下下,只是從空中俯瞰時才顯得平坦(照這樣看,一條“壟”,加上那條寬帶,無非就是那條又短又寬的石子路,它作為禁區通向一個軍事基地,伸入沼澤地帶)。由于大多數小屋都修建在柱座上,甚至那些建了房屋的地上,即房屋下面的小洼地、溝渠和土包,也保持著原先的地貌。

仿佛與原始地貌這種純真的狀態遙相呼應,那些散落在灌木叢中的一個個住所沒有在任何地方相互形成一種組合;它們東一個西一個,即便與最近的房屋也沒有關聯,常常遠離能夠行車的道路,也遠遠避開能夠行車的道路。沒有能將這個移民區盡收眼底的地方,但它卻以附近唯一的居民點而聞名:每一個建筑出現時,都讓人覺得不會再有別的建筑了。

只有乘飛機從高空看去,河邊原始森林里才會令人幾乎神迷地突然現出一個規劃中的小鎮。小鎮有一個甚至呈直角形的道路網,有一條所謂的“寬敞大道”斜穿小鎮,是真正的主干道——突然出現了一個理想之地,已經文明化,同時又是原始的,時而有一把黃銅門把手在晨曦中閃爍著亮光,同時霧氣從云杉樹自然保護區那無邊無際的淺棕色中騰起。

在這片給人以親切感的肥沃的河邊平原上——那些低矮雜亂的針葉樹很可能是葡萄藤——自然看不見任何農田和牧場(初看到這樣的缺失很是讓人費解),也看不到一條橫穿原野延伸向天盡頭的道路。(由于亂扔亂放的壞損汽車和銹跡斑斑的電器,從高處看,大多數小屋都變成了被洗劫過的廢物集裝箱。)

三角山墻木房有一個白色木頭教堂,是這個地區最高的建筑,也是唯一有閣樓的建筑,兩位住客有時候把閣樓當暗室用。這個山墻是一個標志點,因為即便在這個有人居住的地區里,在灌木叢和沼澤地間迷路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

索爾格早早就起了床,想立刻就開始干活。太陽還沒有出來,但那些光滑的鵝卵石已經在河岸的路上閃閃發亮。他站在河岸邊畫著近處一個探出河面的沙灘,沙灘邊上沿水平方向仿佛標畫著一條條凸線。那是聚在一起的落葉、殘枝和針葉。河面好像一夜之間陡然落了下去。天氣寒冷,可他并不覺得冷;任何一種天氣都能給他活力,只要他置身戶外的空氣中,只要他用自己的力量去完全領受它。

即使在工作中,他也是更喜歡畫畫而不大樂意照相,因為他覺得在畫畫中才能領會地貌的所有形態。每一次他都感到驚訝,那兒竟呈現出如此多姿的形態,即便是在乍一看十分單調的荒野之中。另外,無論什么樣的地區,只有盡可能忠實地逐條線畫出它來,不使用在自己的科學中已經習以為常的圖解和刪略法,他才覺得更接近它,他才能心安理得地宣稱曾經到過那里,盡管僅僅是自己對自己宣稱。

與這個季節通常所見一樣,這片河域空蕩蕩的。然而,在這個如同從大地深處映射出的早晨,環繞著它所有的邊緣,讓人重新感受到世紀之交那個短暫的時代。那時,河里行駛著明輪船,各家貿易公司將這里劃歸為各自的基地,一群又一群淘金人在這里涌來涌去。這個地區載入了世界史冊:這些都一去不復返了,消失在出自虛假“貿易站”的塑料網篩里;消失在從事家庭手工制作的印第安人仿刻的袖珍探險雪橇里;消失在因天氣變化劇烈而比世界其他任何地方都風化得快的墓碑銘文里,而在沒有時間沒有意識的河里,逝去的東西現在作為有意識的永恒的水流一起運動著。觀察者感受到平靜和安慰,輕松愉快起來,有了做成什么事的樂趣。

素描簿那結實而沒有光澤的紙;為能畫出粗細不同的線條而將筆尖削成斜楔狀的繪畫筆;香煙發出美麗的亮光;沒有一絲風;煙霧沒有飄走,而是緩緩沉降在地面上。

晨景中首先出現的顏色一如物體本身:一種礫石的紅色,一種汽油桶的藍色,一種刀葉的黃色,一種樺樹干的白色。草地里長著炸裂的小灰球菌。另一處地方長著一株毛茸茸的罌粟,它的花不是紅的,而是美妙的黃色。金合歡與各地一樣長著深色的刺,它們只是灌木,不是喬木?;鸺t的花楸漿果的果肉里面已經比雪球還要冰冷,在手掌里還在長時間地燃燒。柳樹枝的磚紅色似乎適合做書的封皮。還有釘在倉房墻上那一縷一縷的熊皮的棕色。

最先動起來的是水面上一團一團的水汽,在往東飄移。黏土斜坡上的洞里飛出一些河燕,很快又轉身飛回來。一些黑乎乎的野狗在河灘斜坡上嗅來嗅去,可隨后卻搖身變成巨大的烏鴉升向空中,呼呼地揮舞著翅膀在這個男人的頭頂上盤旋,轉換方向時發出如同呼喊似的沙啞叫聲。有一只飛了回來,無聲無息地再次從那個站在那里的人頭頂掠過。它飛得很低,撲打翅膀發出的聲響就像電動機傳動帶發出的聲音。

那些夜間被沖到河岸上的魚幾乎已被吃光。在松軟的沙地上,時而還可以看到魚眼睛被啄出時留下的印跡。一條獵食的狗順著河岸跑來跑去,一身銀灰色,頭部藍色眼睛往下一色白毛:一張真正的臉。它左一下右一下撕扯著地上的一只死海鷗,咔嚓咔嚓地嚼著海鷗——遠近唯一能聽見的聲音。聚居地那些被鏈條拴著的狗從它們的土窩里鉆出來,盡可能遠地四下亂跑,哀號狂吠,還帶著被抑制的狂躁。

一個司空見慣的清晨交通的種種聲響開始了,然而堅實的土地上沒有一處行駛著汽車,而各處灌木叢上方出現了無數架小飛機,另一些小飛機在河對岸的空中發出轟轟的響聲?!澳惚仨氈?,還從來沒有一個人在如此程度上聽憑自己置身于這樣的生活之中,因而也就不可能在更大的程度上聽任自己?!?

敬慕誰?敬慕難道不是他的需求?難道他不想有所依托?他能夠為他們做點兒什么的人在什么地方?他到底在什么地方?

作為樣例,那個不僅被壓扁而且完全被壓進路面的啤酒罐在展示著自己。它是在向不可能再增強的強力展示自己,是在向他不熟悉的但此時已經體驗到的絕望展示自己。這種絕望關系到一種無可補救的不足和一種冷酷的缺失,為此村子里所有的狗都在怒不可遏地狂叫著。

同事勞費爾已經又穿上了他那件口袋很多的馬甲和那雙長筒靴,在安裝于三角山墻木房大門上方的一個飄動的球網前跑過來跑過去,自己打著籃球。正在往回走的索爾格開始加快腳步,搶斷朋友的球,和他一起打了起來。

在十分遙遠的洼地里,太陽緩緩升起,稍稍有點兒偏,用深深的投影使這里的景色暗淡下來:一種昏暗,不如說是一種朦朧,利用那些幾乎毫無收縮、也幾乎不挪不移的影子溝壑,將在樹木和灌木叢間停留整整一個白天——從索爾格參加打籃球那一刻起,時間立刻化成一個沐浴著清晨陽光的空間,就像在一個開放式的舞臺上,沒有特別的事件,沒有晝與夜的更替,而且沒有特別的感受:此時此地,他既不是有事要做的人,也不是無事可做的人,既不是當事人,也不是旁觀者。

他剛剛還沖撞了他的對手,聞了聞籃球,在別人的,后來在自己的汗味中喘著氣,還被攔腰抱住一次,被體格強壯的勞費爾擋在了一邊——遭燕群丟棄的獨燕越來越多地飛離它們在河岸邊的洞窩,遠遠飛至河中心的上方,從那里加快速度飛回來,好像那里有一道隱形邊界。它們腹部是白色的,比別處的燕子肥胖,個頭要小許多,整整一天以及隨后的每一天都在重復這種長短兩節拍的運動,有時會遇到一只亮白色的鷹沿著河流巡游,燕子便隨著它飛上一段路程。

在這個時空中,有著持續永遠的現時,有著持續永遠的萬物共享的世界,有著持續永遠的可居住性。這種現時是一種無所不包的現時,曾經被愛的死者一起呼吸著這里的空氣,最遙遠的愛就隱藏在一個可以進出的相鄰空間里,而且歡快樂觀;這萬物共享的世界是一個別樣的所在,那里不再有逃離和歸去的壓力,但也不會強迫人融入老輩居民的習俗;這里的可居住性是一種整個地區的住房和工作場所的可居性,在內部空間不施加習俗壓力的情況下,個人的特立獨行成為了可能。

秋日的陽光不強,或者說熱乎乎的,或者說在相距很遠的水面上的某個地方閃著亮光——至少這秋日的太陽不僅僅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司空見慣的、背后或眼前的光源。在露天已擺好餐具的桌子上,樹葉紛紛地落在一個個盤子里,或者大批地漂向河流下游;或者根本就不是樹葉,而是作為鳥兒,從草地飛回灌木叢里,突然停在一團飛旋的驚恐中,作為人間的動物向完全不同的方向竄去,是青蛙腦袋,在那一片片黑乎乎的沼澤水灘里,它們流動在那黃色落葉層之間,或是野獸,它們遠遠地逃入低洼地里,在槍聲中翻滾著;或者說它們歸根結底無非全都樹葉而已(比如從樹上落下的鳥兒,在風中無非脫落的樹皮)。

在這一時間里,發生的這樣的事情,并非僅僅是湊巧分不清這種種細節的人自己莫名其妙地搞混了。這樣的事情是對其自身的強制性提示。就像整體而言一個大輪回(“年輪”)中的季節一樣,這樣的事情從個體看來,無論對什么樣的觀察者來說,都會從一個個單一的時間流程轉換成形形色色的空間事件:乍一看時是種種混亂,但之后卻作為外部的轉換而受到歡迎,其間在一個深深的觀察空間里,憑借奇妙的自然現象,植物遭遇了動物以及人,未顯現的遭遇了正在那里發生的,“一如既往,獨一無二”。這樣的情景既使索爾格的特殊故事與北方秋日的遭遇轉化為一,又從這個人的故事回歸到一個時間的蒼穹里,這位忘卻自身的人也依然置身其中,沒有命運,但也沒有缺憾(完全從變換不定的感覺中解脫出來了)。

在這個地區,甚至有一個確切的地方(索爾格天天在畫它)。在那里,充滿希望的世界歷史在他眼前一目了然地演進,再也不會發生什么暴力甚或突發的事情。這個地方并非一開始就作為地點或地段而引人注目,它是伴隨著持續不斷的繪畫的辛勞才形成的,并因此而變得可以描述。

主站蜘蛛池模板: 荃湾区| 宽城| 内江市| 盐边县| 尚义县| 满洲里市| 德庆县| 余庆县| 镇安县| 英吉沙县| 罗城| 惠水县| 汉阴县| 普格县| 鄂伦春自治旗| 潜江市| 阿图什市| 伊宁市| 桑日县| 胶南市| 潞西市| 文昌市| 河源市| 乌审旗| 郎溪县| 奉新县| 航空| 南江县| 平和县| 新干县| 波密县| 稷山县| 南城县| 柳江县| 灵石县| 滕州市| 苍溪县| 抚州市| 青神县| 通榆县| 固镇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