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緩慢的歸鄉(3)
- 緩慢的歸鄉(2019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品)
- (奧地利)彼得·漢德克
- 4925字
- 2017-05-22 11:00:37
一個孩子在甜甜的睡夢中就像沒有性別,松松地咬著另一個熟睡的孩子的胳膊肘。這個碩大的空間半明半暗,但卻不黑,好像與其余空間分離開來了,一個只有他們才能進入的營地,屋外夜色中搖曳的灌木叢的影子在它的墻壁上躥來躥去:盡管如此,他——注視著她,順從她,決心化作她美妙的機器(就像她化作他的一樣),與其說使她“幸?!?,倒不如說分享她那更為持久的驕傲——并沒有把自己看成騙子,而是看到那個無可避免的、根本無須由他承擔責任的欺騙行為的事實。
事情不單單是這樣:他在她面前不得不使用一種(況且對她來說也是如此)陌生的語言。在這其中,他會有一種不同于使用自己的語言時的聲音:在這種大概只涉及他們兩人的特殊情況出現之前,就存在著沒有實際行動的渴望與真正付諸實施之間的矛盾。對前者來說,他知道自己和對方都處在完美的狀態中;而對后者來說,這種實施隨后必定將以某種方式結束。盡管能夠一次又一次地預感到凱旋,然而每一次都見不到勝利的影子。每一次似乎都是唯一有效的手段,而后來卻幾乎不起任何作用。那所期待的結合并未阻礙這種渴望,但卻使它衰減成突然的難以持續的瞬間,正是在這樣虛弱無力中,產生了一種愧疚感,而隨后更加愧疚。這就意味著,他不愛她。他知道自己本不該到她這里來,而當她擁抱住他時,他在游移不定中突然與她做了那事。他竟然對擁抱沒有一點感覺,只是依舊覺得孤單,怎么會成了這樣呢?
他希望用自己的語言去愛她,通過自己的語言去愛她,以此作為補償。然而,實際上他并沒有這樣,而是用咄咄逼人的眼光默默地盯著她。她起先是一陣驚訝——不單是在討他的歡心——隨即害怕起來。他把玩這樣的念頭:殺了她,或者至少偷她一些東西,或者至少毀壞她一些東西,沒人知道他在這里?!拔也幌矚g這個世紀?!比缓笏f。她慢慢悠悠地回答,好似在為他解讀未來:“是的,你身體健康,也許會走失的?!?
她壓根兒就不知道他來自哪里,想象不出地球的另一塊地方時就笑。天上那條長長的亮帶現在終于消失了吧?發電機在屋后的鐵皮棚屋中隆隆響著。在一種沒有地點的黑暗中,超越出所有的緯度和經度,那些水灘在顫動,在圍著圈子旋轉。歐蓍草的白色花朵在寒冷中彎曲著身子,開黃花的母菊叢成了燃燒著的森林的航拍照片。此時,一種好似丁零零的失卻方向感的警報聲從索爾格內心深處飄出,穿過如夜沉寂的洼地,一直向北而去(此時此刻北是什么?),直至凍原灘地,在那里讓一個冰柱崩陷下去。那冰柱是千年之前水泡出口的隆起物,被沙土和碎石覆蓋,從外面根本辨認不出是一個冰塊。說不定一個火山口正在形成,還帶有一個湖,似乎極點附近確實曾有過一個小小的火山。屋子斜坡后面那條河里,只有河水表面還在流動:緊挨著河水表層下面,光滑的冰體填滿了從源頭到河口的河床,抓住上面漂游的樹枝樹葉并快速裹住它們,給河水染上了它的玻璃色。許多人的額頭正放在盥洗池那冰涼的瓷邊上,睡在這張床上的兩個孩子大概整個夜里不再會翻身。而勞費爾呢,他正站著在看一封信(今天并不是送郵件的日子呀?),信紙用手指捏著,但更多的是用手掌捧著。在索爾格的遙想中,他身邊沙發上有一個稍稍側斜的水果籃。這期間,他一直盯著也瞄著他的貓,直到它最終閉上了眼睛。風在屋外灌木叢中的空啤酒桶中嗚嗚鳴吼,同時來自史前時期的風也在他的腦子里發出埃俄羅斯[3]式的怒吼,而小屋此時立身的土地就是由這種風吹聚在一起的。索爾格察覺到,十分熟悉的非現實從所有共時但卻互不相容的物象中聚向他的四周,馬上就會將他刮走。這恐怕又是他自己的過錯?!拔冶仨毣丶?。我必須睡覺?!比^捶著腦袋;這也是一種祈禱:這甚至在起作用。恐怖的景象消逝而去,空間感重新歸來。“你在看什么?”印第安女人問,他在自己的眼角中感受到對她的好感,張臂抱住女人。他此舉是當真的。她緊緊抱著他。當他抬眼向上望去時,第一次發現她面部沒有任何表露,就是一種完全的投入,他在那張臉上預先看到了一個漂亮的老人。
索爾格一邊受著她的款待,一邊還認真地聽完了一個長長的故事。故事講的是有一個人讓一個女人聞銅,用這種方法誘奸了睡著的她。他被禮貌地送到門口,然后心情愉快地在怡人的極地夜色中驅車回家。還從未有過這種提前的倦乏,它的降臨“猶如偏離了垂直”,也許是因為用那種陌生語言滔滔不絕地說話所致(其間他仿佛覺得他的“危險性”是作為古怪而陰森恐怖的人出現的)。他踏入在黑暗中閃爍著亮光的木頭房子里。這房子的顏色、形狀和材料離得老遠就已經作為能量傳給了他(斜坡后面的水流已成了細小的潺潺聲)。他有一種活動欲,有一種十分強烈的研究大自然的沖動——盡管后來他只是端了杯葡萄酒來到孤寂的實驗室里(勞費爾已在隔壁睡著了),把貓抱在膝頭,百無聊賴地遐想著里里外外的昏暗中的概貌和秩序。
他可以自由自在地使用自己的語言了,終于開口對那只貓說:“尊敬的有魔力的動物,大眼睛的家伙,食肉的家伙。別害怕:現在誰也沒有我們強大,誰也不可能對我們造成損害。窗前流淌著懷有敵意的水,可我們坐在我們自己的地方,直到今天,我們一直運氣不錯。我并不太弱,我并不太無能,我能夠自由自在。我想獲得成功,我想經歷冒險,我想教會大地理智,教會天空悲傷。你懂得這些嗎?——我心情難以平靜。”
他們兩個向夜色望出去,貓的注意力遠遠超過人,高高豎起的尾巴下面的排泄孔猶如一道閃爍的目光對著他。一陣這個地區少見的風在外面狂吼,靜靜的屋子的木頭里面也發出咔咔聲。索爾格一動不動地在那里坐了很長時間,最后覺得自己在用頭蓋骨稱自己腦髓的重量:一臺秤所做的事情就是讓它所稱的東西沒有重量。一陣神經的震顫又一次圍著腦袋轉圈子,好像皮層下有什么東西在撲打著翅膀;隨后出現了完全的寂靜。在這種寂靜中,一切都在說著這樣的話:“夜——窗戶——貓?!彼鳡柛窀械轿萃獾暮浜惋L是在自己的肺葉中做著善事。
他抓住貓的前腿抬起來,因而它只能挺直身子立在那里。他將耳朵貼近它的嘴邊:“現在說點什么。別再裝了,假惺惺的四條腿的家伙,沒爸沒媽的怪物,無子無女的強盜。倒是加一把勁吶。誰都知道你們會說話?!?
他將圓乎乎的小貓頭緊緊按在自己的耳朵上,同時越來越用勁地撫摩它的身子,最后他的手穿過它的毛撫摩到它的骨架。
貓一動不動,幾乎不再喘氣,在這種困境中眼睛瞪得滾圓,晶瑩透亮,瞳孔中現出這個男人的影像。過了好大一陣子,它才開始呼哧呼哧地喘氣,最后用熱乎乎的氣流將一個短促的悲傷之音送進他的外耳。那聲音不是出自痛苦,而是發自最后的緊要關頭,發自一種終于出現的放松。隨后它甚至用一只爪子完全家養動物式地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臉。
“荒謬的畜生,”折磨者說,“魔鬼似的夜行動物,可以隨意比喻的家伙?!?
貓抓了他一下,趁他松手之機,將他的膝蓋作為中間踏板跳離開他,立刻鉆進房間的長條地毯里,在地毯下使勁弓了一下身子,呆呆地臥在那里。
索爾格臉上先是有一種涼意,后來傷口才微微出了點兒血。逃離而去的貓的身后,家具還在嗡嗡作響。他面前的桌子上,一個羅盤指針的褐色針尖在顫動。隔壁房間里,另外那個人在床上重重地翻來顛去,似乎是沒找好自己的位置,在睡夢中說著什么。或者那已經是一種吟唱?到底有什么可慶賀的?人是那么容易泄露自己的秘密。人如此之快就樂于說話了。相對之下,貓的忸怩是那樣美好。別再說了,伙計。趕快來吧,沉默不語的時代。
羅盤旁邊放著一封寫給他的信,從歐洲來的,他還沒有打開。(看看從哪個國家在冒著什么樣的煙?)單單在今天這個日子,還有多少其他事情被拖延了呢?犯了一個無可補償的過失的感覺戲弄著他,且說不上是攫取了他。因為他只是隱隱約約有這種感覺,所以他根本不可能后悔,不可能去補救什么?!敖^對不會再這樣了?!彼f,正是夜間睡意朦朧拿定主意的時間,“這一天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什么?一種強烈的炎熱,幾乎是臭的,迅速向房間壓下來,向房間中這個依然頑固的沒有入睡的人壓下來:無可彌補的不足和沒有止境的無能的意識。他沒有權利看那些用于技術目的的物品,他沒有權利看那條河。他曾讓人擁抱自己,那是騙人的假象。勞費爾此時真的在睡夢中唱著歌?!盎牧硪粋€,可笑的自己,笑呵呵的第三者?!庇惺裁吹胤讲粚︻^,向來如此,他們所有的人都有什么地方不對頭。他們都是造假者,無一例外。夜晚變成一個在外面倚著窗戶玻璃的物體;索爾格此時真把自己看成是一個危險的人:因為他想丟棄一切,想自己走失。
當然很久以來,他就熟知無人居住地帶的種種狀態。它們會在第二天清新的空氣中化為烏有,只要不是還在睡夢中;而且這時那只貓又從地毯下鉆了出來,在準備上床睡覺的他面前過來過去好幾次,借以表示它的親熱?!澳阋部匆娏?,我現在去睡覺?!彼皖^對它說。他又補充說:“樂去吧,我的動物,你有一個故鄉?!笨耧L中的房子飄走在夜色中,索爾格高興地期待著晨光?!拔蚁肱c動物們生活一段時間。它們不出汗,不為自己的處境大聲哀怨……”
然而在極為需求沉默不語的情況下,真的就不存在對某種出自本能的呼叫的樂趣嗎?用這種呼叫不僅可以證實過失的不存在,而且可以重塑那種光輝四射的清白,憑借它生命亦會持久。
不管用什么語言,索爾格沒有什么可呼叫的。半睡半醒中,他清楚地意識到:又是一天逝去了。在這一天里,他推延了某件很快就不可推延的事情。到了做出一個決斷的時間了,這個決斷盡在他的掌握之中,或者不是——不管怎么說,得由他將它導引過來。
他呼吸深沉,一動不動中覺得自己采取了某種姿勢。此時此刻,他感受到一種對這種決斷的渴盼,感受到一種幾近憤怒的期待和焦躁。此情此境中,他覺得自己不是孤單一人,而是平生第一次將自己想象成民眾中的一員。這樣的情況十分奇特,對索爾格來說完全屬于絕無僅有,即便是在入睡過程中也毫不可笑。他此時此刻不單單是代表大多數,而且為他們需要一個決斷的愿望承擔著責任。就是這個愿望將他們所有的人首先聚合在一起,讓他們感到歡快幸福。
所有重重疊疊的高屋大廈的窗戶系統式樣劃一,他甚至瞬間將它們看成是凝固在專注中的期待用具;它們也僅僅是出于他的這一目的被嵌入一面面凄涼的墻壁,而不是作為觀望和通風的孔洞。與通常半睡半醒時不同,顯現在他面前的不是無人居住的地帶——取而代之的是許許多多飄浮而過的臉。它們離得很近,沒有絲毫的民族特征,掛滿憂愁,其中沒有一個是他熟悉的;然而它們總體構成了一種活生生的、他也屬于其中的多樣性。
他到底是否為一個決斷做好了準備?這一點他也不知道。若不身臨其中,他永遠也不會得知這一點。
然而這個決斷又是什么呢?作為答案,幾乎已經進入睡眠狀態的索爾格看到的只是一幅沉默的畫面。在這畫面中,他坐在一個小小的位置極高的空間里,是長著圓乎乎的肩膀的勤勞的人民官員,將他和其他一切分隔開來的一大片水域的對面,那些統一的窗戶向他望過來。
一種將人耗得筋疲力盡的奇怪的肉欲向他襲來。過于虛弱時,他看見自己已經消失在不遠處的一個拱門下。那拱門繼續把他引入一個眼下還鎖著門的避難所里:那里與許多事情有關系,但都是生死之外的事情。
熱浪傳遍他的整個身體,他遇見了自己,是在松弛地放在手心里。他滿足地感受到自己的性器官,沒有興奮;同時他有一種饑餓感,還有金錢欲。那只貓跳上床來,臥在他的雙腳上;“一只屋子里的動物”。細細長長的行軍床正好適合于他。一旁的勞費爾在睡夢中笑著;或者是他自己?外面的風化作一片塵霧。那個蜷身而臥的印第安女人正在忘記他,忘記所有的人,連同她的孩子們。(就連她此時也是他合適的女人。)
白日里,通過工作一般都能與自己和地貌達到一致,他“面對著現場”——面對著由他探察的地區(“城鎮”就是他那方方正正的、無人居住的、除了荒野還是荒野的作業場地);夜間,睡在一張高高的鐵床上的索爾格依舊還在體味著與歐洲和“祖先”的距離:不僅將其體味成自己與另外一點之間無法想象的路程,而且將自己也體味成一個遠離者(在此情形下只能怪距離這一事實)。睡夢中不存在另外一點的概念,只有一種與他糾纏不休的、煩擾他身上一切的意識,那就是沒有睡在自己的床上。睡夢中時時有一種被強制遠離的感覺,盡管改換大陸已經數年,他還從未在有家的感覺的地方睡過一個安寧覺,更多的是剛一合眼(一個每次他都抗拒的時刻),隨即整個夜里都在朝有磁力的地平線慢慢沉離,愈加黏稠,愈加沉重——后來在什么地方發生著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