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緩慢的歸鄉(5)
- 緩慢的歸鄉(2019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品)
- (奧地利)彼得·漢德克
- 4940字
- 2017-05-22 11:00:37
那是一個普通不過的地區的中心,之所以被索爾格選中,是因為前景中的一條地震斷裂帶和后方遠處一片黃土梯地的殘留。這個中心沒有顯露出任何特別的表面形貌,就連一個小小的泥洼地也沒有,他只是在一種填充的沖動下才順帶畫下了它。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在不經意間成了一個相當獨特的地段。它幾乎沒有樹木或矮樹,是一片平展的草原。草原上有幾處小屋,屋前橫著一條筆直的路。它的后方地帶與一片稀疏的原始樹林相接,但是卻相距得如此之近,誰都可以看進去,而對畫畫的人的眼睛來說,前景上那許許多多分別可以感知的小形態本身則與荒野截然分開,猶如一道小菜園的鑲邊:這兩個地段與這里的地貌形成鮮明的對照,而在它們之間,這個不成形狀的中間地帶雖然與之延展在同一塊平原上,卻像沉陷下去一樣,是在這些星期的進程中形成的一條地帶,最終成為一個人類山谷的范例,存在于一種可能而永恒的寧靜中。
印第安人天天駕著車穿行在這個浸在秋日陽光中的地帶,或向左去勞作,或往右回家去。他們的孩子也一樣,每天早晨一個一個地從那里去學校,每天中午又在那里成群結隊地回家:這里發生著他們那沒有其他事件的生活進程;誰從這一邊踏上這個舞臺,那他補償了他在另一端正好要離開的這個舞臺;如果這些人在途中相遇,一起待上一會兒,然后又各自走開了,那么他們只是去往莊園的路上,總是在村子的公共區域里。載貨汽車后車廂里汪汪吼叫的狗是他們帶出來溜達的家養動物。
與在超市、公用建筑或酒吧里不同,那些在這個中間地段里不斷來來往往的人展示的是一幅毫不氣餒、生氣勃勃,甚至常常歡快熱鬧的村鎮的畫面。由此而擺脫了許多強迫觀念的索爾格知道,他是可以相信這幅畫面的。此前,印第安人事實上有時曾經是一個敵對的種族,他在他們的土地上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因為這片土地只是從表面上屬于他的西方世界。“偉大的印第安人”——他可能自己曾這么想過,不過只有最終撇開“那入侵者”甚至“那另一個”不考慮時,他才敢于去關注,或者干脆不言而喻地就在其中。瞧瞧:他們針對“白人”的那些口號和詛咒至少最后才指向了他。
在所有過去的幾個月里,他們對索爾格不理不睬。當他從他們身邊經過時,他們目不斜視,或許還快速地撞他一下,然后可能會回過身來看他,不過更像是看路上的一個障礙物,撞過之后誰都想知道那障礙物究竟是個什么東西:現在,當把他們理解為一個村鎮聯合體中休戚與共的人時,他發現,只有這樣,他們才感受得到他。他知道,不受他們輕視理應是他的事情。他們現在過來過去時,從不特意轉過頭來看他帶著自己的儀器站在那里沉思,盡管如此,在消除了自己先前的局限后,他確信他們在接近自己:他不再妨礙他們,而他們甚至向他表現出一種關注,僅僅就是因為他們顯得那么興高采烈。這種注意本身就已經是友善了。
索爾格覺得,仿佛在這個舞臺上,他第一次看到印第安人的孩子們在表演;仿佛他其實也是第一次在高緯度的北方見到孩子們;仿佛連那些成年人也變得那么親切,無論他們在他眼前做什么,即便只是坐在汽車里飛馳而過,他們都好像在為他表演。他變得無拘無束——他們已經在表演了。
后來,一到晚上,他果真走進酒吧坐在他們中間,他們擠在一起,就像在電影院那昏昏暗暗的光線中前后一個挨一個坐著。他沒有特別注視什么人(總是同時看著多個身影)。他們也沒有特別注意他,不過他們經過他座位周圍時,每次都是小心翼翼的,幾乎就是在舞動。或許會有一張恐嚇的臉湊上前來——而且可能立刻變作一張滿意的臉縮回去,因為這恐嚇——不是臉——立刻就在第一次回應的目光中會被忽略了。(如果有醉漢不停止這樣的恐嚇行為,因為他根本就不會再感知到另一個人的目光,常常都是由一個年齡比較大的印第安女人將呆立在那里的人轟走,轟他去跳一個悲傷的、能讓人平和下來的長舞,從那里他就不會回不來了。)
索爾格不屬于作為一個部落的印第安人中的一員,可是分別在酒吧里,在這個聚居地里,或者無論在這個地區什么地方,他都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并未忘記他們的膚色,只是在他們中間再也感覺不到自己的膚色。有時候,他甚至會想象自己在他們某個家族中隱藏起來,永遠待在那里。或者更確切地說,這個秋日之夢看樣子更像一個自然的白日夢幻,而且超出了索爾格本人的想象世界:仿佛大自然本身將一個相應的超越個人的故事展現給這位無非是心滿意足地身在其中的人。他將帶著他的家人生活在村落聯合體里,即使教堂和學校自然也屬于村落聯合體。通過自己的工作,他甚至會成為這個村中的有用之人。教堂、學校、家庭、村子:這些又意味著全新的生活希望,索爾格把中間地帶里那些小屋白天升起的炊煙感受為從未見過的新奇之事。他先前無疑就看見過那煙,可怎么直到現在才——到底在何地?到底是何時?沒有何地,沒有何時:無須再想著這里的人無非是被遺棄在一個“什么都沒有”的荒涼地區的人,這讓人如釋重負。然而這里什么都有。
他現在不再悄悄地去會那個印第安女人了。他把她也介紹給自己的同事勞費爾,盡管通常他都不將自己與女人的關系告訴別人:“這是我的女友。”從那時起,她甚至時不時到三角山墻木屋來,帶著孩子們,或是晚上作為第三個人來玩牌。索爾格非常渴望帶著她在人前走一走,可又不知道能到誰面前走。她的眼睛很特別,幾乎看不出深色虹膜后的黑色瞳孔,從前他從未從這雙目光中感覺到什么含義,現在他信賴她——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目光)。在她身邊,他是那樣心不在焉,因而他現在才與她保持持久的關系,再沒有那種負疚感,只有一種他終于覺得十分奇特、不再讓他驚異的快樂。(好像在她的身體里他才體驗到真正的大地重力;一天夜里他們猶如躺在一塊高高的平地上,后來突然間那塊平地對他們來說太小了:他們長得超過真人的大小,變成了彼此的世界,因為快樂,令人難以置信。)
早先,索爾格曾認為自己具有一種獲取幸福的能力。這體現在哥們兒氣的放任上。這種放任也傳給了一些人。眼下已不存在任何尋求幸福狀態的欲望,他甚至像躲疾病似的躲避幸福狀態。他只是有時候感到驚訝,其他人竟然會隨同他那么快活:后來這迅速讓他確信,逆時代而行也會過上一種真正的生活,同時也一再讓他有了負疚意識,因為他不在乎持續性。不過現在他不再期待未來,只是緣分說了算。他在一張照片上看到,那個女人和他相互鞠了個躬,然后就各自走開了:能夠像他們現在這樣在一起,就是一種永恒的結合。
道別時,他也毫不費勁地說著另外一種語言,不過倒還沒有借助特別的俚語或語調硬充當地人。說話時,他喪失了自己聲音的意識;就像他作為生靈在這秋日的景色中忘卻了一切痛苦一樣,現在他說話仿佛也對其他人話語的亦步亦趨。說到底,他對陌生的語言萌發了一種新的樂趣,并且還想學會它們。他說:“在我的故土之國,這種屬于這片土地,屬于這群人的想象想一想都是絕對不可能的。就連一個這片土地和這群人的想法也根本不曾有過。正是這里的荒野促使我產生了這樣的念頭:一個村子會是什么?為什么首先是這個陌生女人顯現為一種存在的可能性呢?”
還有勞費爾,在離開他的歐洲之后,時間對他來說常常是漫長的——他十分孩子氣地早早上床睡覺,“就是為了躺在床上想家,像在寄宿學校里一樣”,而且睡的時間很長。而現在,他幾乎像個農民似的在這個地區忙活著,就像在自己的地質公園里一樣。
他常常先于他的朋友起床,用瓶子、木板和金屬條手工制作各種器具。他可以用來測量河邊風和水的搬運力、斜坡的運動(地下的“挪移”或“流動”)以及土地結凍時的膨脹。
研究斜坡的勞費爾最終也忘了套上他那僵硬的職業裝,因為穿上職業裝也許就有了研究人員的模樣,但卻也像個奇怪的沒有生育能力的人。他穿著一件沒扣上扣子的大格子法蘭絨襯衫,一條上面肥大自脛骨往下收得很緊的淺色亞麻布褲子,褲子的背帶很寬,他變成一個在這里十分常見的肥肥胖胖的本地人。
他制作的主要是各種所謂的沉沙槽,有水平的,格子相互并列在一起(他用來測量水平面位置的沙石搬移);有垂直的,分為好幾層,用于測量地面和一定高度之間風的搬運力。他也使用一種“沉沙瓶”。他將這種瓶子埋在土里,地面上僅露出一個毫不引人注意的沙石攔截裝置,固定在瓶頸上,能使開口轉至迎向地面風的位置。他那數目眾多的碎石收集箱總是安放在斜坡的坡底,為了防止側面碎石混入而影響測定真正的斜坡運動,這個一絲不茍的勞費爾在每個收集箱前都安了長長的護板。為了測定被他稱作斜坡地下土層中巖石的“肘彎擊”,他將鉛條垂直沉入地洞,鉛條里有事先打入的與鉛條形狀一模一樣的探條,然后觀察碎石的位移,其方法是小心翼翼地挖開那些鉛條旁邊的土,測定它們的傾斜度。他將所有這些框架結構都安放在這個地區里,像個腳步沉重的人到處巡視看護著它們。
然而,成為他特殊領域的是建在基柱上的房子下面那些地方:那兒一個個土石小形態避開了來自上方的氣候影響,與那些有本源關系的但此間已遭破壞的基柱區域以外的形態截然不同。
這個小小的觀察作為發現,著實讓他激動:一種小小的自然形態,不像其他地方已遭文明毀滅,而是恰恰因為文明才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時間的印記。南美的一個沙漠里情況正相反,那里從不降雨或下露水,一個世紀以來也沒再刮過風,已經過去很久的時代的人類腳印和馬掌印依舊留在那里,大自然對它們紋絲未動。(那個沙漠里的巖石由于風吹日曬染上了深深的顏色,由它們發出的熱輻射阻礙了任何風的形成。)勞費爾想在一篇論文中對這兩類現象相互進行比較,“這將不是一種研究,”他說,“更應是一種圖像的描述。”
索爾格說:“對我來說是這樣,在盡力設想同一地區里各種不同類型的地貌的年齡和產生以及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時,恰恰是由于這種令人頭暈目眩的多樣性,有時候我開始在一個絕無僅有的寬幅想象畫中馳騁遐想,期盼著最終能夠獲得這幅畫。在這樣的時刻,我心里清清楚楚,我不是一個哲學家,卻十分自然地進行著哲學思考。”
勞費爾:“不過這些可不是專業要求的對事物的思維,而且在一門專業哲學里我們也不可能有話語權。就我個人而言,如果擁有一種突發的富有哲學意味的想象,我可就太高興了,僅僅就我個人而言。我的科學給了我一些其他人即使睡著時也不可能有的白日夢。”
索爾格:“那你不妨給我講一點兒。”
勞費爾:“講地貌?”
索爾格:“講地貌和你。”
積蓄熱情;對秩序的樂趣(也包括對一張長方形桌子的樂趣);對簡單的居住的享受;再次發現的學習之樂;對身體的愉悅:對其種種需求的愉悅,也無非就是對種種活動的愉悅。再也無欲無求:并非不幸。充實:沒有任何超自然的東西。并非撇開不去想,但沒有固執。感受著一個永遠發熱的腦袋:沒有個人的思想,不尋求任何結論,誰都沒有預先想到氣喘吁吁的(“幫幫我吧”),然后深深地呼吸著(“感謝誰呢?”),唯有隨同思考。隨同大地思考而思考大地。隨同大地思考而思考大地,當作沒有結果思考著的世界。那個伴隨著我的循環才循環的世界,連同我一起,連同最終思考過的東西,作為僅有的思考過的東西。再也沒有血液,再也沒有心臟跳動,再也沒有人類的時間:只有那強勁搏動的、因自己的搏動而震顫的絕對透明。再也沒有世紀,只有季節。從躺臥到站立;從站立到跳躍和奔跑。說話和競賽的樂趣。沒有表演的興趣,但卻樂于看別人表演。強勁的風,而沒有一片葉子從那些樺樹上落下來。一陣子寧靜:后來又刮起另一陣輕風,樹葉紛紛揚揚地落到地面上。一條干涸的支流上有一群擠在一起的海鷗,伴隨著一片緩慢飄動的云彩被推向一邊。在那些腐爛的死魚上撒滿白色的烏鴉糞便,上面插著紅色的柳枝。石子上散落著一個個空彈殼,槍聲響在別處。屋內一把椅子上方掛著一件襯衫,落山的太陽透過最上面的扣眼縫閃著光亮。那個在一只飛經這里的鳥兒(或飛機)的影子里大吃一驚的房間。“非常歡迎,你們這些笑吟吟的死者”:然而只有自己的記憶在額頭后的大腦里微笑著,太弱了,無法接回那些像歪斜的布袋一樣短暫出現的死者。你呀,這條河流。你呀,這座房子。(呼喊。)在敞開的窗框外面,站著那個干活歸來的朋友。一片片小水洼中,樹葉在打著轉轉。就連那些草莖看上去也像是落葉。
索爾格動身離開北方這個低地平原的前一天,也是發現這塊大陸的紀念日,是個一年一度的節慶日。時間幾近十月中,清晨,河水拍打在從河岸斜坡下伸出來的細小的冰凌上,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冰上散落著一些豎立的冰雪晶體;水面上那許許多多的小雪團是那些依舊隨流漂浮的海鷗。